水 井
2019-10-20郑语洋
郑语洋
我家有一口水井,我的成长经历中总有水井的影子。
我家水井的口是见不着的,井口掩盖在院子里的砖板底下。抽取井水的,是一个用水泥夯筑的基体,上面有一种由不锈钢精妙组合成的小东西。用一根细长的空心铁棒当“开关”——撬架,结合杠杆原理、气压原理,一上一下,一提一压,井水就能从地下被抽出来,流进桶里。北方人称它“压水井”,我们这里叫它“摇水井”。
摇水前要先舀一瓢水倒进“井口”,紧捂住出水口,接着握住撬架,上下摇动,不一会儿地下的井水就流了出来,“哗啦啦”地流在我的手里、脚丫上,奶奶的花盆里,妈妈的浣衣桶里,爸爸的淘米锅里,爷爷的紫砂壶里……夏天的水清冽甘甜,冬日的水温润绵柔。冬天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去摇水,水刚摇上来时还冒着热气哩。
听父母说,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爱往水井旁凑,看他们摇水,在一旁乐呵。这些我已经记不清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掌握了摇水的技巧。
在我的记忆里,对摇水这个体力活儿,我总是乐此不疲。我喜欢在阳光下打水,看阳光透过各色的塑料桶,将清澈的井水染上花花绿绿的颜色,水面波光粼粼,细碎的波纹上浮着钻石般星星点点的莹润光泽。这时,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欢喜。孩童时,在一桶井水旁,我能自己玩上一天,直到衣裳湿了,发尾滴着水,手在水里泡得皱巴巴的,被大人捉起来打两下。消停几天后,我又继续折腾,完全没有吃一堑长一智的意识。
上了小学,我常在爸妈未醒前起床,家里和我一样早起的,还有爷爷。那时候,每当我起床后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院子里,总能看到爷爷端坐在茶几旁。他习惯起床后坐在院子里,煮一壶茶,看当天的报纸。半个我高的小茶几上方翻滚着白茫茫的朦胧水雾,几个白瓷小茶杯里已盛上青绿色的茶水,茶水上面浮着一层极薄极薄的雾,不断往上飘,不断又有雾浮现出来,没完没了。我忍不住盯着这缭绕的雾气看,闻一闻这用井水泡的茶,真香!听到门口有动静,我就知道当天的报纸来了。从大铁门的门缝里取来当日的报纸,讨喜地递给爷爷,爷爷总会夸我乖,抱我坐在他的膝上,戴上老花镜,让我跟他一起看报纸。我那时认识的字不多,在把报纸上的图片细细看了几遍,答了爷爷问的几个字后,就从爷爷摊开的报纸下钻了出去。干啥去?打水哇!随着越来越亮的晨曦,打来一家人起床洗漱用的井水,这可是我的光荣使命。别看那时我年纪小,好似有使不完的劲儿呢!
第一桶井水都用来烧水啦,“咕嘟咕嘟”,水烧开了,爷爷提起烧水壶装满两个保温壶。剩下的热水恰好够我和爷爷刷牙洗脸。还要打一桶水,给爸爸妈妈还有奶奶用。我站在一旁的小石墩上,先舀一瓢水倒进去,一手捂住出水口,另一只手费力地把铁棒往上提,再往下压,先把水引出来,然后用双手握住缠了布的铁棒一端,把它往上抬,再用力往下压,这样,便能听见井水从地下欢腾地奔涌出来的声音。一抬一压,只能开一次闸门,压出来的水只够装满一个小铁盆。只有不断地抬、压,才能使清澈的井水源源不断地流出。
压了一会儿水,我拍拍有些酸痛的手臂,跑到茶几前端起一小杯茶一饮而尽,温度刚好,苦涩的茶水冲刷过口腔,留下满嘴的甘甜清香。见我又牛饮茶水,爷爷把老花镜拿下来卡在鼻尖,头一歪,直盯着我,一脸不满的神色。爷爷常告诉我喝茶要小口小口品,但每次我都是点点头后就把这些话置之脑后。我冲爷爷嘿嘿一笑,又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
压完水后,出水口总有一些慢慢悠悠落在后头的水滴,不慌不忙地滑滑梯。滴答,滴答,要等好久,那些从水井里来到地面的“旅客们”才会“下机”结束,安全“着陆”。水井所在的那一块儿地终年阴凉,地面上布满墨绿色的苔藓。地面吸足了水,滑溜极了,雨天一踩,稍不注意,绝对会屁股开花。我就摔过几次,所以我极讨厌那些苔藓,黏稠的,脏兮兮的。老母鸡倒对它们喜欢得紧。在我打完第一桶水后,老母鸡便领着它的小鸡崽儿到长着苔藓的地方东啄啄,西啄啄,还要防着我把它的小鸡崽儿捉了去。
我一直以为所有的井都和我家的井一样,直到我稍大些去叔公家,才见到另一种井,真真正正的井。
叔公家的井,井口又大又圆,用石头混着水泥砌起一圈半米高的厚石壁。趴在石壁上往下望,黑幽幽的,可以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在水面摇晃着,还有几片掉落的树叶漂在水面上。井壁是用砖头砌成的,一砖一砖整齐地从井下延伸到地面上,砖缝间长满了墨绿的苔藓,这些苔藓在潮湿阴暗的环境里长势极好,亦有三两根翠绿的野草扎根于此,随风摇曳。叔公家打水的方式与我家是不一样的,这口井很深,不用打水时,用一个大圆木板盖住井口;需要打水时,把木板移开,将一个系了尼龙长绳的铁桶丢下去,先把绳子放松些,左右晃几下让桶倾斜着沉入井水中,等桶里装了水,有了重量,桶自然会渐渐下沉,直至装满水。打水的人感受到水桶的重量,再用力把绳子慢慢拉上来,打上来滿满一桶水。这井里的水和我家井里的水一样清澈、甘甜……
长大后,曾在课本里读到,一个作者家的井,在夏天时可以当冰箱用。把葡萄、西瓜、西红柿装进小桶里,用绳子送着,浸到井水里头,几个小时后取出来,就能吃到冰镇水果了。学这一课时,我忍不住咂吧咂吧嘴,特别想试一试,尝尝在井水里浸泡的“冰镇水果”是什么味道,可惜那时已经没有机会了。
原本村里就没有多少口井,家家盖了新房,装了自来水,就更找不到井的踪影了。我至今不知道我家那口井有多深,井壁是什么样的,是不是也和叔公家的井一样长了苔藓。如今,那个被称作“摇水井”的小东西,也渐渐失了气力,摇水时不再唱起快乐的歌谣。爸爸将这个小东西修了又修,尾端缠着的布条换了又换,还是没能让它恢复当初的神采。
在那场肆虐了百里的洪水淹过后,我再也不能喝到那么甘甜的井水了,再也不能一早为爷爷拿报纸,为一家人打洗漱用的水,甚至连我曾经讨厌的黏稠的苔藓和那只老母鸡都不见了。
“摇水井”至今还立在我家院子里头,不锈钢上的橡胶早已风化干裂,那铁棒尾部的布条也破破烂烂的,曾经精巧的关节生了锈。有时,我会不经意地再去拨弄几下那无精打采的铁棒,听它“哐当哐当”地响,恍惚想起小时候摇水弄湿衣裳的情形,想起清早打水的快乐。
(指导老师 郭培旺)
简 评
跟琦君《春酒》、龙应台《目送》、贾平凹《一棵小桃树》相似,本文围绕一个物件,多方搜寻素材,拉拉杂杂写来,慢慢悠悠传情,这就是散文。文章的三个特点值得注意:
一、笔墨荡得开。水井(压水井)是另类小众的老物件,许多学生并不熟悉,作者却写到了诸多内容:水井构造、抽水方法、阳光下抽水、清晨早起抽水、井边往昔生活琐事、井台环境等;作者还写了叔公家的敞口水井、小学课本里的水井。这样多方开拓,可写的内容丰富起来,文章也就充实了。其中有些内容是作者亲历,有些是查询到的资料,有些是阅读或问询所得。
二、细节沉得下。浣衣桶、淘米锅、紫砂壶、保温壶、铁水桶,等等,这些纷至沓来的小物件,使得文章可读性强,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对压水时的动作描写,准确传神,与叔公家用桶打水形成对比;对井口这一静物的描绘,细腻生动;更是用寥寥几笔塑造出疼爱孙子的爷爷形象。这些都得益于对细节的沉淀。
三、感情写得真。作者选定儿童视角,传达了无处不在的细腻温暖的生活情怀,以压水井为线索,以自己从小到大对水井认识的加深为顺序,重点讲述清晨早起与爷爷相处的情形、为一家人打水的快乐,温馨动人,情感真实。读之,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压水井旁玩耍,忙碌,额头上挂着汗珠,笑容满面,多么惹人疼爱的孩子啊。文末作者并未直接表露对过往童年生活的怀念,而是写家家盖新房、装上自来水、百年洪水毁灭井水,末尾与开头的今昔对比,不禁让人唏嘘慨叹,倍感惋惜,真挚的情感蕴于含蓄的文字中,自有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
(郭培旺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