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锦诗 我在敦煌给总书记当“讲解员”
2019-10-20吴志菲
吴志菲
一个面积3.12万平方公里的边塞城市,西向沙漠,三面环山,位于中国最干旱的地区之一,却有着一个寓意“盛大、辉煌”的名字——敦煌。
“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全国三八红旗手标兵”“中国十大女杰”“改革先锋”……一个个荣誉背后连着同一个人——樊锦诗。
2019年8月19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来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敦煌莫高窟,实地考察文物保护和研究、弘扬优秀历史文化等情况。期间,被誉为“敦煌女儿”的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全程陪同,不时作补充讲解。
对于樊锦诗几十年扎根大漠,倾全力保护、研究与利用敦煌石窟所做出的杰出貢献,国家与人民不会忘记。日前,已是“双百”人物之一的樊锦诗被提名为“国家荣誉”称号获者者。面对戈壁黄沙,她无怨无悔;面对各种荣誉、鲜花和掌声,她不骄不躁,平静如水。她说:“我觉得我很平凡。我不能说我真的做好了一件事情,我只能说,我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让“年迈”的石窟延年益寿
在敦煌,有一线的艺术工作者和文物保护工作者,也有大名鼎鼎的专家和教授。当年从到敦煌开始工作的那一天起,樊锦诗就开始逐步地了解文物保护的具体手段和方法,比如壁画坏了或者翘起来了,要给它打针。有些修护过的文物,经过一段时间的风蚀,还会继续损坏,她就向专家们请教,怎样才能做到真正地保护。慢慢地,她明白了文物保护其实是一门综合性很强的学问,有的要施工,有的要做化学分析,一些保护仪器的操作跟物理原理有关系。真正的文物保护需要跨学科或交叉学科的知识,除了考古发掘以外,还需要借助于文学、艺术、民族、历史乃至理工科的知识背景和工具;除了临摹和描绘以外,还要多开动脑筋想各种各样的办法,有时甚至要和大家一起从事很多体力劳动。就这样,她从一个象牙塔里被人称为“天之骄子”却又有些懵懵懂懂的年轻人,成长为一个栋梁之才。
1998年,整整60岁的樊锦诗被任命为敦煌研究院院长。“这是整个世界的宝藏,担子交到我身上是很重的,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和分量,但是我不能退缩。”
上任伊始,她就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难题——为发展地方经济,相关部门计划将敦煌与某旅游公司捆绑上市。全面商业化的操作与保护的矛盾让她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敦煌是国家的财产、人类的财产,决不能拿去做买卖,捆绑上市是有风险的。为此,樊锦诗四处奔走,跑遍了相关部门,向人们讲解敦煌石窟脆弱的现状,反复强调保护的重要性,“敦煌壁画这么漂亮,它是拿什么做的?泥巴、草、木材,你说脆弱不脆弱,你一弄就坏了!再加上它多病,几乎每个洞都有病!”
当时樊锦诗坚决不同意,“硬是把压力都顶了回去”。现在说起来,樊锦诗还是坚持当时的立场,“文物保护是很复杂的事情,不是谁想做就可以做的,不是我樊锦诗不相让,你要是做不好,把这份文化遗产毁了怎么办?全世界再没有第二个莫高窟了”。她说:“如果莫高窟被破坏了,那我就是历史的罪人。敦煌是一个整体,我们要把完整的敦煌留给后人。”
一场将敦煌捆绑上市的风波终于平息了,日渐消瘦的她却又有了新的思考,她开始进行游客承载量的研究,希望在满足游客需要和文物保护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神秘的莫高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游客,“使莫高窟长期处于疲劳状态,文物保护与开放的矛盾越来越突出”。敦煌研究院曾作过统计,每年从5月到10月份,莫高窟每天的游客平均保持在5000人次上下。而科学的测算结果表明,合理的游客承载量应该是每天2900多人。樊锦诗掐着指头算起账来:即使一天有2000名游客、25人一批,每个洞窟就要接纳80批游客,每批游客在洞窟中待8分钟,一个洞窟每天的开放时间就是8小时。
樊锦诗说,莫高窟虽规模宏大,洞窟众多,但每个洞窟的空间极其有限,其中85%以上的洞窟面积小于25平方米。历史上每个洞窟都是供奉佛陀的神圣殿堂,为某个家族建造和拥有,进入窟内的人十分稀少,所以洞窟内的小环境长期处于恒定的状态,又加之敦煌地区气候干燥,莫高窟才得以保存至今。“游客的增多打破了洞窟原来恒定的小气候环境,我们的试验监测数据显示,40个人进入洞窟参观半小时,洞窟内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升高5倍,空气相对湿度上升10%,空气温度升高摄氏4度。”
据模拟试验表明,相对湿度反复上下起伏,是造成洞窟常见病酥碱的主要原因。“二氧化碳长时间滞留窟内以及窟内相对湿度增加,空气温度上升,都有可能侵蚀壁画,加速已有病害的发展。”樊锦诗说,这对洞窟内十分脆弱的壁画、彩塑的保存将是严重的威胁。“游客脚步的震动和汽车排出的尾气,也对洞窟内那些由泥土、木材、麦草等脆弱材料制成的彩塑和壁画有着不小的伤害。”
樊锦诗和她的研究集体一直在努力寻找一条科学的途径,来化解文物保护与开发的矛盾。“要把有效保护与合理利用结合起来,就要加强建立在科学和技术基础上的保护和管理,变被动抢救为主动预防,把开放给文物带来的破坏降到最低程度。”樊锦诗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要让石窟“保重身体”,尽量老得慢一些,争取让它再活1000年。
“游客多对增加地方旅游收入固然是好事,也可增加研究院的门票收入,但莫高窟是人类文化遗产中非常珍贵的艺术瑰宝,是惟一的,也是不可再生的。如果我们只关注眼前利益,而对旅游给莫高窟保护工作造成的负面影响听之任之,那么无异于饮鸩止渴。如果我们这些研究者、保护者对此保持沉默,那就是失职。”樊锦诗认为,游客的剧增,对于空间狭小、材质脆弱的洞窟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面对游客迅猛增加带来的挑战,敦煌研究院开始开展大量卓有成效的保护工作,顺利完成了《敦煌莫高窟保护总体规划》,从研究、利用和管理等方面制定了具有权威性、强制性和约束力的保护措施。同时,敦煌研究院还开展了洞窟游客承载量的研究,寻找着莫高窟洞窟游客承载量的科学数据,建立了洞窟旅游开放标准,实施轮流开放、参观预约和预报制度,控制进窟参观人数。“文物就像人的胃,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饭。文化遗产的开发利用必须建立在保护为主的基础上,进行科学、适度的利用。”
樊锦诗积极探索解决旅游人数大量增加与石窟保护之间矛盾的解决办法,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提出了《关于建设莫高窟游客服务中心的建议》,被全国政协列为重点提案,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重视。目前,提案的各项建设得到实施。
“改革先锋”的薪火相传与最大满足
樊锦诗说,现在有些“历史文化名城”,没了“历史”,没了“文化”,没了“名”,只剩下个“城”了,而且“城”跟“城”长得越来越像了。目前文化遗产保护方面一个大的误区,就是让太多现代的东西,比如现代建筑、商店等等挤进来,破坏了遗产依存的自然景观和环境。敦煌莫高窟在这一点上做得非常专业,附属设施远离石窟景区。“文物的保护不是一时之事,为了使文物得到长久有效的保护,使之能完整地、真实地留存后世,我们敦煌研究院制定了一系列相关规章制度,也极力促使一些相关的法律、法规健全起来,这为莫高窟的保护提供了强有力的法律保障,规范了莫高窟的保护、利用、管理等各项工作。比如,我们清点、迁移了保护区内的现代建筑,及时制止了一些在保护区范围内架电线杆子、引水等危害遗产环境保护的事件。”
石窟、壁画比较脆弱。“按照自然规律,这些东西都会慢慢衰亡。特别是自元代以来的几百年,敦煌石窟就处于没人管理的状态,各种人为的损坏、自然的损坏,使石窟得了不少‘病。我们有一支专门的科研保护队伍,做了大量的工作,但能够做到的只是让石窟艺术延年益寿。”樊锦诗说,最关键是是做好日常工作,预防在先。“我们在莫高窟崖顶、窟前设立了3个全自动气象站,对区域环境中的温度、湿度、风速、日照、降雨量等环境要素连续监测,已经积累了大量的基础环境数据。而且每个洞里也都有监测系统,洞里面的情况变化都是以数据说话,一旦发现问题,就立刻采取应对措施。”
作为八届至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樊锦诗忠实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她的大量提案离不开她所追求的文物保护事业。为了防止筹建的敦煌至格尔木铁路可能给敦煌莫高窟和鸣沙山·月牙泉景区环境造成的破坏,她向全国政协提案委员会提交了《关于坚决要求改变敦煌—格尔木铁路设计方案敦煌段线路的建议》的提案,最终促使敦煌至格尔木铁路敦煌段选择了新线路。
樊锦诗在调研中发现,敦煌发展光电的前景看好,“我们现在使用的能源无非是煤电、水电、风电等形式,敦煌的面积很大,戈壁滩大、日照时间又长,阳光充足,在敦煌发展光电十分合适”。她说,自己在敦煌过了十八九年没电的生活,当年能挺着过去,现在没有电就不行了,用电的需求会越来越大。“甘肃经济要发展,利用光能既提高了国家的总体能量,还也支持了甘肃的经济。”于是,她曾向全国政协提交了有关发展新能源的提案,建议国家在敦煌建立一个千万千瓦的光电基地。
敦煌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敦煌的保护离不开国际合作。从20世纪80年代起,敦煌研究院在全国文物界首开国际合作先河,先后与日本、美国、澳大利亚、英国等国家的一些文物保护和研究机构开展合作。曾有人说樊锦诗崇洋媚外,但这个认准了道路绝不回头的老太太,坚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事实证明,她坚持要走的国际合作之路使敦煌研究院与世界平等对话成为现实。
樊锦诗对自己起初开展国际合作的动机毫不讳言:“最早,就是瞄上了人家口袋里的钱。后来发现,先进的管理经验、技术理念更值得学习。再后来又发现无论管理还是技术,总得有人来掌握吧!”此后在国际合作中,锻炼、培养人才成为樊锦诗最为重视的一件事。合作中敦煌研究院坚持主动,一定要让自己的年轻人介入每个环节。与研究院已有多年合作经验的美国专家内莫·阿根纽先生与这位精明的合作者没少争论过,但他对这位常给自己出难题的老太太倒是评价颇高:“任何一种合作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合作,樊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在她的领导下,敦煌研究院也已形成了成熟的机构架构、人才架构。”
樊锦诗爱惜人才,但她选拔人才有个标准:热爱敦煌,全身心投入。她可以容忍年轻人有毛病,但不能容忍他不爱敦煌。“有毛病怎么了?李白活到现在,好多人会说他是疯子。院里有个年轻人,整天牢骚不断,怪话连篇,可人家业务过硬,好多没人研究的卷子,他都啃下来了。他有毛病没关系,你可以剔除他的毛病用他的长处。”她绝不会强留一个对敦煌没感情的人。一次,有个博士闹着要调走,樊锦诗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3天就办好了手续……
岁月的磨砺以及西北广袤天地的锻炼,让樊锦诗的性格变得坚韧而执著。年轻时的樊锦诗是个内向沉默的人,“上台说不出话,照相的时候就往边站”。但现在的她说话直来直去,在风沙中大声与人争论着,“很多事情逼着你,就是非常的急,急了以后就會跟人去争了”。樊锦诗苦笑着说,她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就是因此出了名的。由于工作雷厉风行,说话单刀直入,有人在背地里骂她“死老太婆”。而樊锦诗却说:当我离开敦煌时,大伙能说“这老太婆还为敦煌做了点实事”,我就大大满足了。
樊锦诗总是很忙,像一个轮子不停地转动。谈到敦煌的保护,你丝毫感觉不到这已经是一个年过八旬的老人了。大漠的风沙吹白了她的双鬓,但是对她来说,个人的衰老是无所谓的,但敦煌决不能迅速老去。她希望更多的人了解敦煌、热爱敦煌、保护敦煌。
以身相许的“敦煌女儿”的敦煌梦
“敦煌我一直是向往的,河西走廊我是希望走到的。”2019年3月的全国两会上,来自甘肃的全国人大代表热情邀请总书记到敦煌看看,习近平这样回应。8月19日,习近平总书记如约而至,甘肃考察首站来到敦煌莫高窟,探寻古丝绸之路的奥秘。作为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的樊锦诗全程陪同,并不时作些补充讲解。
陪同考察期间,樊锦诗注意到当习近平总书记出现在敦煌莫高窟时,敦煌顿时一片沸腾,来自大江南北的游客激动不已,纷纷涌上来,争相同总书记握手,向总书记问好。“总书记好!”“习主席好!”“总书记辛苦啦!”问候声此起彼伏。总书记主动走上前,同大家亲切握手。一双、两双、无数双激动的手伸过来,总书记用他有力而温暖的手一一接过。远处的游客热情欢呼着,习近平频频向他们招手致意,表达着他对人民的热爱……
走进洞窟,习近平仔细端详,不时向樊锦诗或其他工作人员询问莫高窟的历史渊源、文化传承和文物保护情况。听到莫高窟数百年来几经劫掠破坏,新中国成立后不仅得到妥善保护,而且敦煌文化日益发扬光大、远播海外,习近平不禁感叹道,国家强盛才能文化繁荣。
当日下午,习近平在敦煌研究院主持召开座谈会,认真听取樊锦诗等专家学者关于文物保护、文化传承、文明互鉴的意见建议,向他们询问《丝路花雨》《大漠敦煌》等优秀文化作品创作生产和“走出去”的成功经验,了解基层文物保护队伍的建设情况,听取关于加强文物保护和弘扬的意见和建议。
习近平对敦煌文化保护研究工作表示肯定,强调敦煌文化是中华文明同各种文明长期交流融汇的结果,说我们要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就要以更加博大的胸怀,更加广泛地开展同各国的文化交流,更加积极主动地学习借鉴世界一切优秀文明成果。习近平强调,研究和弘扬敦煌文化,既要深入挖掘敦煌文化和历史遗存蕴含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价值理念、道德规范等,更要揭示蕴含其中的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文化胸怀,不断坚定文化自信。要加强对国粹传承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支持和扶持,加强对少数民族历史文化的研究,筑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樊锦诗记得,习近平提出要推动敦煌文化研究服务共建“一带一路”,加强同沿线国家的文化交流,增进民心相通;要加强敦煌学研究,广泛开展国际交流合作,充分展示我国敦煌文物保护和敦煌学研究的成果。
面对新的任务,樊锦诗充满了紧迫感。“習总书记为我们今后的工作指明了方向,提出了思路。可以说,现在我们的任务非常艰巨。我们有退路吗?我们只能进。石窟,国家交给了我们,总书记又肯定了我们,能退吗?我们要抓住机遇,创新,不能躺在成绩堆上,满意得不得了。要找出问题,找准问题。总书记一再说,文物要保护,要走好中国特色的文物保护旅游开发道路。对我们来说,要走好这条路,就是要抓住机遇、要创新,往前走!”以身相许敦煌的樊锦诗说:“我做梦,都会梦见敦煌;醒过来,还是敦煌。我们的责任就是看家护院,弘扬敦煌文化,能把这份属于全人类的遗产完好地留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