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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行者

2019-10-20鸿安

青春 2019年6期
关键词:西装

鸿安

有一个穿着休闲式西装的人正走在繁茂的法国梧桐树底下。这些茂盛的法国梧桐应该是在它们生长的第五年被连根拔起并装上卡车输送至此的,在它们生长的第七年,一批开着小型卡车的园林工人用歇斯底里的电锯将它们的树冠齐整地削去,只留下一根光秃秃的树茎顶着纹路清晰的年轮矗立在学校的行道两旁,偶尔有喜鹊和一种不知名的蓝背长尾鸟会在这些年轮上发动小规模的战争。鸟类基本上都不会在没有树冠遮蔽的树上筑巢,因而当年有幸亲眼目睹这些战争的大学生在某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下所探讨的关于这些战争的一切言辞似乎都与此毫不相干……直到,这个穿着休闲式西装的人从这些大树下走过的时候,梧桐们早已重新长出美丽的树冠,这些树冠里还隐藏着废弃的鹊巢(据说喜鹊是不会丢掉自己的巢穴的),除非又一次削去它们的树冠重数其年轮,否则到底是它们生长的第几年有这样一个穿着休闲式西装的人在它们的荫蔽下安然走过,显然是不得而知的事儿了。

这个人和在这所学校里穿梭的其他人没有任何不同,就其此刻走在梧桐下这样一件事而言,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是由于某种奇妙的巧合在他经过的那段时间里唯一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人,然而他自己对此是全然无知的,他沉湎于自己的经验集合之中,并天然而下意识地构建出自己的独特性。至于他那件在这个有限的场合和有限的时间里唯一能够从客观上区别于他人的西装,他压根儿就没有顾及到,如果此时有人去向他询问他的西装,那么这件西装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他老婆从伪劣市场上淘来的假货,他可能因此而默默想到自己经济上的拮据以及前几天和老婆就孩子教育问题的一次争吵,抑或是他买进的股票在他睡了一个下午之后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跌势。总之,此时规定了其主人独一无二性的这件西装,在另一个不可预知的时刻里将堕落成为一件过时的衣物、一块及时的抹布。

按照这所大学数学系的习惯,可以假定这个人叫狄扬。但显然是一个没有条件的假设。狄扬刚刚摆脱那场痛苦的季节性感冒,他是以不吃药的方式来抵抗那场感冒的。现在他只是偶尔会流鼻涕。他走在法国梧桐下时是下午三点多,阳光不似盛夏时那样明媚,在树冠和沥青路之间好像布满冰凉的水,当他走进这片树荫并被这些大树剥夺掉满身的阳光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正是这个寒噤让烦疴渐愈的他顿生一种转瞬即逝的恍惚——“我怎么行走在这里?”他生命里顺理成章的一切在这个恍惚之中像轻级地震一样颤抖了一下。他的头顶抑或是背后似乎悬浮着某种他从未看到的东西。然而心底深处有某种神秘的声音告诉他,这个东西是不可直视的。于是他如同一只经历了短暂出水的游鱼,继续在这片冰凉的水中朝前游移下去,他背后附拥而来的那种不许直视的东西,像海水一样抹掉他所有的轨迹。这不是第一次了。他极其理性地回忆起自己的大学时代,那已是十几年前的光景,似乎也是在这样的一个秋天,他带着新交的女友穿越疲惫的群楼奔赴那个在幻想里唯一亢奋着的廉价宾馆,并企图在那里完成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他早已忘记是如何说服他年轻而没有性经验的女友答应同他一起去获得那种崭新的经验的,就连她当时闪烁在眼睛里的纯洁的犹豫都被他抛诸脑后了。但整个过程(虽然记忆里已经褪去了当时的那种绚烂)好像并不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他们在彼此生涩的前戏里跃跃欲试却又不断地张皇失措,在激情和禁忌的交集处,无所适从的感觉变成甜蜜的诅咒。这种感觉在当时仿佛暗礁一样并未呈现在意识之中,是年华流逝使他的心灵慢慢干涸时,才让那个感觉渐次浮现于意识中的。而第一次交合的那种紊乱的高潮让他形成一种非常糟糕的印象,这种印象和他亢奋的幻想在事后的对照里出现决裂性的落差,他一度以为就是那个落差让他在当晚做了一个充满哲思的噩梦——他梦见自己在一场梦里质问一面边框饰有忍冬花纹的古老的镜子:“我到底是谁?”那面镜子里的映像面目模糊,他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他自己,但那个映像在狄扬他自己没有任何说话欲望的时候竟然张嘴说话了,他甚至能看见他皓如白玉的牙齿,他说:“看看你的身后。”狄扬就是在转身的那一瞬被惊醒的,虽然他是从一个梦里跌落进另一个梦里,但这次惊醒并没有让他返回第一个梦境,而是让他返回他不尽如人意的第一次之后侧躺于其上的那张双人床。可是他的意识并没有从层层嵌套的深度惊愕里苏醒过来,他在看上去唯一确定的现实里,下意识地完成了第二层梦境里的那个转身,当他转身只看见自己女朋友缭乱的头发和洁白的臂膀时,一切就从恐惧的边缘不约而同地回到了现实的正轨上。

“你昨晚弄疼我了”,狄扬想起他女友的这句话来。但十多年的时间显然已经无法让这句话在他的心湖里激起哪怕一丝的波澜。今天他在课堂上给学生提起过弗洛伊德和他的那篇《处女的禁忌》,他在想,是否是弗洛伊德的幽灵让他想起他那个女朋友十几年前的娇嗔。他不无自嘲地想象,弗洛伊德的学说像偷渡到伊甸园里的那条长蛇一样,说服他女朋友在深沉的潜意识里将损毁她处女膜的第一个男人给阉割掉,就像自己说服她一起去上床一样。不过这没有什么,十几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座火山蓄足力量埋没庞贝,那么当然也可以埋掉当年誓要海枯石烂矢志不渝的爱情建构起来的伊甸园。但是他知道弗洛伊德的那条蛇并没有被埋葬在伊甸园里,它也许正在以其他形象继续迷惑着那些以真诚的谎言筑造起来的爱情。可是狄扬觉得这一切无论多么荒诞都和他无关了,想起他女朋友的那句话不过是他思考状态下的惯常现象,他称这种惯常为可能性蔓延,比如此时他又想起了这个名词,而这个名词以一种奇特的作用让他想起了博尔赫斯写在小说里的迷宫。现实是无所谓迷宫的,它只是以其杂乱构成迷宫虚幻的布景;可是人的头脑就像一座实在的迷宫,它几乎永远都不会让思考专注于一条轨迹,相反的,它让人在对同一个问题的思考里结出截然不同的果实。狄扬此时就陷在这种可能性蔓延之中,他依然处在穿越这段林荫路的过程中,也是在这段林荫路上,他感到了不可思议的短暂的恍惚,这让他回想起那个关于镜子的噩梦来,接着思维的大树便长出了分叉,他的意识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弗洛伊德和他的理论,进而会让他想起一度热爱的尼采,但这种可能性并没有发生。倒是在他的脑海里飘过了一个酷似尼采的面孔,如果他蔓延失控的意识随着这个面孔发展下去,他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张面孔是属于一个学生的,当狄扬在课堂上因为女权主义的话题提及《处女的禁忌》时,那张面孔的嘴角扬起了尖锐的冷笑,这种冷笑让这个学生的性别、身份、年龄乃至于个性都变得模糊起来,扬弃掉所有人类赖以存在的认知,进而化成从宇宙混沌中剥离出来的嘲笑,这个比蒙娜丽莎还神秘的微笑一定会让狄扬当场沦入他孩童时期因为打错针而经历过的耳鸣之中……但是当时他的目光就是如此巧妙地躲过了这个不怀好意的面孔和其不怀好意的微笑,他只是看见了几个面面相觑的女孩子用狡黠而不知其意的眼神在交流着什么,而这些都是此刻被他错落于心灵之外的东西,换言之,这些都与他不相干了。他知道自己的这种意识流离状态往往被人称为“思想抛锚”,但他非常嫌弃这个粗糙的比喻,他极其可笑地认为自己的意识轨迹并不是混乱的,它只是处于一种复杂的规律性当中,抑或是这世上根本没有混亂,所有混乱都是一种不为人知的复杂的规律性。当他想到这里时,他打算回溯自己的想法,企图找出自己混乱思维的规律性,但他即刻放弃了,就在他想到 “可能性蔓延”这个名词时,他已无从想起他为什么会经历这样的一段思想历程了。他在自己的思想迷宫里迷路了,于是他像十几年前突然转身发现自己熟睡的女友一样,又回到了现实之中。

在他前面走着三个男学生,其中有一个个头稍矮。狄扬听见一种极其稀罕的谈论,这个谈论在他看来不可能出现在这群乳臭未干的大学生身上,于是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们,他以自己从教良久的经验判断出,这三个男孩子绝对是大学生而不是其他什么职业的从事者,他们刚开始在谈论去年冬天这个国家发生的那件事,当然他们只是站在一个不切实际的立场上趾高气扬地得出一个了无可奈何的结论,严格来讲这都不能称之为结论。令狄扬感到不可思议的不是前面的那个残缺的探讨,而是由个头较矮的那个男生莫名其妙地引发的宇宙讨论。他说:“我看过莱布尼兹的书,他在书上构建了一个奇特的宇宙,你们知道吗?宇宙就好像是一个各种可能性的有序集合,由于无限多的可能性所以它同时呈现出混沌性,它在这种可能性里蠕动着,激荡着……”狄扬搞不清楚他的这种宇宙观和莱布尼兹之间的确切关系,但他感到奇妙的兴奋,中国自老子以来就几乎没有透彻的哲学家,而且无不在认识论的巅峰上自知自觉地止步于“欲辩已忘言”,现代从整体上来说是对老子的“忘言”。难能可贵的是在这样的一个林荫道上,他竟然碰见了几个探讨宇宙的孩子,就好像他们全然不知道社会这架大机器正在他们周围咄咄逼人地运作着,而且这种运作完全不需要人们对宇宙有某种清晰的观念,思考宇宙在人们看来只是天文学家和哲学家的事儿,人们只不过在茶余饭后闲侃的时候才会偶然性地想起世界上还有一些人在执着地做着看上去了无意义的事情,或者说这是一个逐渐丧失意义的时代……狄扬一定会这么想,这完全不关乎于“上帝死了”或者诗意栖居地的萎缩和蜕化,狄扬只是觉得生活像一团可以任意塑形的烂泥,他深蹈其中无可奈何。某种程度上他根本不关心这个时代该怎么使舵,哪怕它奔向覆灭都不会在他心中引起丝毫的同情。但他也不憎恨这个时代,他是在时代紧锣密鼓的间隙里自由喘息的人,没有人会要他去为国家的方针政策建言献策,没有人要他去改变一个地区的贫困落后,没有人要他在文化和思想的大厦里更进一步,所谓时代的需求总会吸引无数的热血者前仆后继地迎上去,但永远不会是他。他之于时代,不过是一头把角塞进篱笆间隙里的羊,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只不过他是心甘情愿的。所以他想到自己的这一切的时候就苦笑了一下,这一抹笑容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什么是无限的可能性呢?你想,如果现在你在这里散步,你就不可能在家里看电视,在我们这个有限状态下,你永远只能是你自己,永远只能在一个地方,永远只能做一个行为,哈哈哈,我说的怎么像是纪德的话,也就是说在无限的可能性下,你同时可以是一株草,一朵花,甚至可以是一头猪,你可以只长两根手指,也可以长出翅膀,你可以既在这里又在那里,这些无限的可能性是同时存在的,它就像一个具有无数棱面的球体,而我们只占据了这个球体的一个棱面,并以为这一个棱面就是全部现实,其实它不过是和无数可能性平行的那一种……”“那人还有没有自由意志?”“在无限可能性的观照里,人千变万化,无所谓自由意志。”狄扬知道前面夸夸其谈的这个男生用人做了一个极不恰当的比方,人就是永恒的此在,此在就是否定了其他可能性的此在,只不过人同时处于延绵的心灵之中。宇宙可以有无限的可能性,但人无论其选择与否,在他为其所是的每一刹都只是延绵了唯一的那种可能。“现存的才是最好的”才是莱布尼兹妥协于上帝的智慧,一个因贫穷而行将覆灭的人,如果真相信他还有其他更好的可能性,那无疑会加速他的灭亡。“但人极有可能是一场梦境里漂浮的粒子,至于是谁的梦,我们不得而知,我只是说我们是在极小极小的交叉处偶生的东西,就像我们的身体里偶生出一群极小的病菌。我们所感知的年月的漫长,在梦境的主人那里也许不过是一个响指敲响的时间,我们是以地球绕太阳的规律运动为参照来划定时间,但他们那里不是,在他们那里或许就没有时间这一说法。时间不过是我们的计量尺度而已,你想想,这个世上哪里有什么厘米、分米和千米,哪里有什么速度、密度等等,这些不过是一个相对的参照手段,是我们赖以认知的途径,世界的本质并不在计量之中。康德说我们无法绝对地认识物自体是有道理的。”狄扬发现这个男生就是悬浮在自己哲思之中的一个粒子,他在不断地随着灵感飘荡、滑移,旁边他的那两个朋友很难用逻辑的、欧几里得式的头脑跟上他变幻莫测的玄思,他从世界观一下子就滑向了认识论,用一个“你想想”来衔接诸先哲皓首穷经的思辨,但他说的似乎又极有道理。这种对莫须有的哲思的沉湎,往往是抑郁之人的不祥先兆,狄扬的职业病发作了,他担心这个孩子是否会在通透的路上反而让他的通透成为他最大的障碍,一条过于笔直的漫漫长路是会让徒步行走者陷入不可救药的悲观的,只有当前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时候才能给人足够的幻觉和希望,他担心这个孩子斟破了现实却输却了幻想。在很早之前,祖父教他背过的《诗经》中的两句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他很清楚地记得祖父暮年皱纹迭起的脸在这两句的刺激下现出孩童般的荣光,他突然醒悟了,祖父当年为什么只是教他背诵《诗经》而不是逐词逐句地解释给他听,他好像变成了一个拿着锄头挖开土层的少年,这个少年以其未从童蒙里遗失的惊讶观察着那个洁白而美丽的尸体,此时此刻生命的奥秘仿佛洞天石府一样向他訇然中开。

那三個学生在狄扬以另外一种形式滑入“可能性蔓延”的时候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又一次没有注意到那个矮个子男生的面孔,如果他注意了的话,他会发现这个男生就是端坐在课堂上用他没有察觉的表情嘲笑他的那个人,但这一个转头却让那个男生大为恐慌,他似乎察觉到他后面走着的这个人和他在课堂上看见的那个人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他们彼此没有打招呼,他们马上要摆脱这片冰凉的树荫了。然后是十字路口,然后是沉浸于自我的各自行走。

狄扬重生了。世界仍然奔驰在自己的轨道上。这一刻静寂得一如雨后的一只蘑菇,在夜色包裹的苜蓿地中头顶一块泥土钻出地面。

他回想起自己结婚的那天。

“亲爱的,你在看什么呢?”

“爸爸送我的那条鱼,你看,它不见了。”

“啊,谁把它放在窗外的?放在窗外它当然会跳下去啊!”

“它不是有自己的鱼缸,有自己的水吗?它为什么要跳呢?”

“今天可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哎,你到底什么意思?”

“……”狄扬忘了他是怎么解释的。

那天闹洞房的朋友们刹兴而去。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

此时,狄扬身后驶来一辆救护车,它没有鸣笛,意态消闲。当然学校也不会让它鸣笛。是有人自杀了吗?自杀不值得思考。狄扬想,他该换件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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