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熔断

2019-10-20沈屠苏

青春 2019年6期
关键词:盲女窃密当局

主持人点评

《熔断》是一篇有思想又有趣的作品,它既不像传统文学那样过度讲究立意的深刻,又不像网络文学那样过度强调主梗的“网感”。

这个故事,设定带感,文笔凝练。作者沈屠苏大约是《1984》的粉丝,在这则一万余字的短篇故事里,他加入了对人类未来的探讨,对社会现实的思索,用一种悬疑小说式的笔法,用别致的人物设定,再加上多重反转的剧情设定,让整个故事读之跳脱,颇有趣味性。

——赖尔

闹钟不可违逆地响起,克罗马努时间23:50。教授披上栗色风衣,按紧宽檐帽,夹着公事包出门。如无意外,他应该去电影院,买张午夜场的票,选一个低调的座位,打盹。

无论有无尿点。

临到散场,他才会掀开眼皮,抖擞一下精神,觑罢大荧幕的最后几秒,然后失落地离开。

我克罗马努当局雇佣的窃密者,监视教授快一个月了。他每天都来电影院,风雨无阻,情状相同。对生活一丝不苟的态度让我不禁拿他与爵爷比较。爵爷说,规矩就是规矩,什么都能改,规矩不能改。所以永远那点奖金,永远不准干预,永远替人张目,活得像个幽灵。

山哥则不同。做检票员的时候,遇到逃票的熟人,他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检票的工作被机器替代,他改做放映师,口头禅还是那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改不了的规矩,做人做事,要懂得网开一面。

冲这点,我对山哥印象颇佳,刀切豆腐两面光,这样的人谁都喜欢。反观爵爷,别的不说,光睨他那张驴脸就够受的。我不喜欢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总让人想起一句话,你是个二货。

但他天生是执刑人的料,落到他手里没好果子吃。皮肉之苦都算小儿科,凄惨的是被熔断,那种状态下,神经网络就像给掐断了似的,大脑左右半球各自为政,继而脑容量萎缩,脑回路离析,我就不赘述了,最终下场是思想枯竭,意识中断,整个一植物人。

搁以前,声控、光控就能触发熔断,现在抵抗组织的人学聪明了,耳朵里植入声波屏蔽器,眼睛里放置光谱过滤膜,倒逼克罗马努当局开发了新的触发手段。

吞咽。

在熔断就绪的情况下,只要目标对象完成吞咽这一动作,熔断便会触发。

多可怕的效率。而且一旦触发成功,不可逆转。故此,我的情报相当重要,稍有差池,很可能牵连无辜。我不是没有失误过。几年前,我侦办玫瑰广场暴动的case,搞错了嫌疑人,害得一个遛狗的女人含冤而死。有时见到盘旋的风,我会心虚地打颤——风里,是否蹑行着冤死者不屈的魂?

当局交给我的任务是找出跟教授交换情报的接头人,再顺藤摸瓜,将抵抗组织一锅端了。说起抵抗组织,不得不引用那句名言——哪里有压迫,哪有就有反抗,社会永远有那么一撮人,号称少数派,呼吁着自由,却忘了生存是自由的前提。

這些天,接头人始终没有现身。看来对方一直恪守着抵抗组织的规矩:在找到货真价实的接头人之前,不要轻易地暴露自己。

爵爷的耐性在流失,我的压力在剧增。每当他打量我一无所知的脸,我都会忐忑,担心哪里出了岔子——也许教授和接头人通过暗号隔空交易。于是我从山哥那儿拿到了午夜场近期的排片表,期待在片名上瞧出端倪。例如《1942》《2012》《2046》,有没有可能是密码,或者把《万万没想到》《我11》《一路向西》串起来读……但失望如影随形。

我又想染指教授的公事包,保不齐里面的资料可以助我顺藤摸瓜,查出接头人的信息。于是我趁教授打盹的时候,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身侧,顺手牵走他的公事包。

我搞砸了。

公事包连着手铐,另一头是他的腕。

好在我眼疾手快,他刚警醒,我立刻低声说了句sorry,走路太急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公事包。

教授谴责了我一眼。很难说,那只是谴责。我没有和他对视,快步走开,我怕泄露自己。

回到安全屋,爵爷严厉批评了我的冒险做法,并给当局打了小报告,扣发我当月奖金,恨得我牙根痒痒:河边一蹲装龙王,抹点锅灰充灶王。装,你接着装。

牢骚归牢骚,不满归不满,我能让爵爷看轻了?我沉住气,另寻崭露头角的机会。

可眼下,时间是我最大的敌人。我耗不起。

教授也等不起。

教授的公事包自从被我碰过之后,他的生活走进一个女人。论长相,没得说。论年龄,可以做他的女儿。论时髦,穿着露大腿的裙子。论气质,似乎有超越年龄的圆熟。可有一点不好,清澈又失焦的浅褐色瞳孔明白无误地揭示一个真理:她是盲的。

老夫少妻够引人注目了,还是个盲女。有了盲女打掩护,教授一扫往日孤独,但准时到影院收看午夜场的规矩雷打不动。只不过他不再形单影只。

电影开场,盲女依偎在他的肩头,他搂住她,秀起恩爱。然而整个观影厅的观众寥寥无几,恩爱有些无的放矢。氛围就更不用说了,摊上坎普或邪典类的片子,直叫人有下地狱的感觉。他们却乐此不疲,傻瓜也知道有猫腻。况且请瞎子看电影,那不叫浪漫,是讽刺。

我着手调查盲女,从她的吃穿到她的用度,从她的履历到她的好恶,甚至连她的导盲犬吃什么牌子的狗粮都摸得一清二楚。她跟教授不一样,从头到脚充满了疑点,哪怕打个喷嚏也像在传递情报。但那些所谓的“疑点”又都经不起深扒,所有的线索都会默契地断掉。譬如履历显示她是个孤儿,而她住过的福利院却在我准备拜访的前一日毁于大火。譬如她正和某人煲电话粥,当我追踪信号时,通话突然中断。譬如我在导盲犬的狗粮里投放了跳蚤窃听器,但那蠢狗吃了以后竟然不幸地被车撞死了——她抱着狗伤心了好久,我能看到泪从她的眼窝流出来,像阳光下的露珠——如果盲女是接头人,那她的反侦查能力也太强了。

我对是否将她定性为教授的接头人犹豫不决,说她是吧,公事包从未交到她手上或当着她的面打开过,说她不是,又疑点重重。

棘手啊。

爵爷粗暴地打断我的思绪:“你只要告诉我,她是接头人,或者,不是?”

我讨厌他命令式的语气,以及转嫁给我的责任。我不想当背锅侠,冒失地造一折冤案。我至今没有走出玫瑰广场暴动的阴影。

“你再给我点时间。”

“就今晚,”爵爷的口气冷淡之极,“最迟凌晨,到时候还没定论,我就要换人了。”

爵爷向来言出必践。他是克罗马努当局任命的执刑人,拥有我这种窃密者艳羡的特权——更换拍档。说心里话,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跟他拆伙的愿望也不是一次两次,但我热衷捕捉自然人身上某些令人着迷的东西。当然他也不是一无是处,我若表现好,他会介绍一两个妹子给我,所以他的话我乖乖听。

我看了看午夜场的排片表,今天上映的影片老得掉渣——1974年的《窃听大阴谋》,讲述的是窃听专家科尔以窃听他人为生,却又遭人窃听的故事。这种片子会有人看吗?

除了教授和他的盲人女友,他们像树和藤缠绕难分。

教授罕见地没有打盹,津津有味地观看。盲女呢,听觉是她的眼睛,从她没有频繁起身去方便来看,似乎也很入戏。没有异常。如果有,那是随着剧情的深入,我竟可耻地被吸引了。

可怜的科尔,在窃听了广场男女的对话之后陷入不安,对话中包含了一个他无法漠视的信息——谋杀。他本可将录音带交给雇主拍屁股走人,但良心驱使他介入其中,破坏雇主的谋杀行动。

怎么看怎么有点对号入座的自况?我的良心也在作祟。若到了凌晨还给不了爵爷答案,我该不该昧着良心说盲女就是接头人。或许她真的是,我便立了大功。或许她不是,我的心理阴影面积将无限放大,像电影里的科尔一样,内疚地活着。

神思稍有不属,一串加密的脑电波侵入:盲女走了。爵爷的提醒令我一惊,该死!连目标脱离了监控都浑然不觉。心念身动,我火速追上去。得亏盲女走不快,盲杖戳地的声音滴滴答答,像在读秒,暗示我时间无多。我岂不知,快步出了紧急出口,在通道的尽头撵上了她。

注意隐蔽。爵爷继续用脑电波骚扰我。

要你废话。我虽然讨厌他指手画脚,但依旧遵照指示。谁叫盲女手里攥着教授的公事包呢,那里可能有确定她是接头人的罪证。

忽然之间盲女立住身姿,徐徐地转过身体。她的眼睛像凝固的小溪,明澈而缺乏流动。我赶紧屏住呼吸,贴墙而立,变色西装很好地与环境融为一体。

嘿嘿,她看不到我。

不对,她本来就看不到我。

盲女的鼻子动了动:“出来,我闻到你气味了。”

我心里打鼓,嗅嗅衣服袖子,没道理啊,来之前冲过凉,皮肤到现在还残留着淡淡的香皂味。说话间,她已探手入包,拿出了一瓶辣椒喷雾。我被逗乐了,这女的典型缺心眼,敌人尚未暴露,你却把底牌亮了。誰还怵你?

我恢复了镇定,西装也恢复了原色。

“别过来,我警告你,别过来。”

是对我说吗?我耸耸肩,多此一举,我只是个窃密者,没有近身肉搏的冲动,即使贪恋美色,也空有色心而没色胆。

我的皮鞋消音很好,她的听觉再灵敏,也无法分辨步距。至于嗅觉,我拿出古龙水喷洒在空气中,她该蒙圈了吧。

我由衷地希望她收起辣椒喷雾,转身向前,做一个带路党。

她没有,仿佛察觉了我的意图,抱紧了公事包。空洞的眸子闪过一种奇特的眼神,难以置信。

等等,她不瞎?

我睨视她的眼睛,慢慢发现卧在她眼窝的是两颗伪眼,可以像正常眼球那样释放情感,不过是模拟出来的,并不真实。

可是她怎么复制出和树熊一模一样的眼神?

树熊是我的妻子。她天性活泼,彼时新婚燕尔,她习惯在我刚进家门来个树熊式的飞扑,所以我给她起了“树熊”的昵称。但这个习惯没有维持多久,不是她五分钟热度,是我厌倦了在任何情态下都要对她的热情作出爱意浓浓的反馈,有时候工作不顺心,路上塞车或者股票跌停无疑会令我心情低落,当她还是飞扑,我自然没好气地摆臭脸,怪她不懂得察言观色。

她会用眼神释放一种歉意,同时埋下的还有嫌隙。

嫌隙一多,歉意也不管用,拌嘴升级成冷战,然后她负气出走……即便我表达了悔悟,也没能挽回。因为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失去了表达悔悟的对象。

但现在,盲女重现了那个似曾相识的眼神。她一定见过树熊,一定。

我忘了自己的使命,激动地扳住她的双肩:“告诉我,树熊在哪里?她在哪里?”

盲女受到惊吓。她膝盖一顶,直捣鄙人的黄龙。我还没有生儿育女,自然不肯就范,捂裆防守。她趁这个机会摆脱了我。可我的反应也不赖,迅速以树熊式的飞扑将她撂倒。她想叫“救命”,我敏捷地扼她的颈,但下手很轻,只限于管制喉咙。

好了,摆平了。我喘口气,准备问话。

噗,一蓬辣椒粉末弥散在眼中,灼痛感刺激得视野一片模糊。中了防狼喷雾,只得放开她,不断用眼泪刷新视野,十分钟后才缓过劲。

不料盲女居然还在,只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怔了怔,连忙查验她的体征——呼吸尚在,脉搏微弱地跳着,但意识似乎没了。

在她眼里,没有彩色,也没有黑白,看不到窃密者的丑恶嘴脸。这是幸运,抑或悲哀?

“为什么熔断?”

我质问爵爷,冲出喉咙的都是怒气。遛狗女人的惨状历历在目,我的良心经不起二次拷问。

爵爷面无表情:“她就是接头人。”他这人冷静、致命,对时机的把握完美无缺,在我一扼之际,熔断就绪,而我的手一松,盲女本能地吞咽,触发了熔断。

“那教授呢?”

“他不过是个被抵抗组织利用的可怜虫。”

“不,”我轻咬唇瓣,内心十分矛盾,但还是当着他的面打开公事包,“盲女才是可怜虫。”

包里没有教授勾结抵抗组织的证据,却有大量关于我的情报,吃穿用度、履历好恶,连树熊的照片都没落下,难怪盲女能模拟树熊的眼神使我分心。

“教授早就知道我是窃密者,他一直在演戏,盲女是他用来转移我们视线的道具。当我们的注意力全放在盲女的身上,他就能从容地进行某些勾当。”

爵爷凝起了眉。

在看到一份名单后,他的眉头锁得更紧,眼神也更加犀利。

他发现了自己。

执刑人不可能暴露身份,除非他的上峰故意泄露,又或者黑客攻入了当局的数据库。但无论哪种原因,爵爷已在教授的资料中得到充分体现。

不管有没有接头人,教授都要被处决。他掌握了太多的秘密。

爵爷眉间煞气乍现。我的意识与他的想法重叠在一起,但克罗马努是有法律的,不能随随便便处决一个人。我去找山哥,他是放映师,应该知道我离开后教授的动向。

山哥说,教授淡定地看完了结尾,这期间没有人与他接触。

难道盲女不是用来打掩护的?我想得脑仁疼,山哥一句话点拨了我:“他可能喜欢彩蛋。”

彩蛋?也是,每到片尾,教授的精神最抖擞。但是《窃听大阴谋》没有彩蛋,大部分午夜场的电影都没有彩蛋,只有卡司表。

我让山哥把《窃听大阴谋》回放一遍。

杰恩·哈克曼,约翰·凯泽尔,艾伦·加菲尔德……卡司表逐行掠过,我目不转睛地捕捉着。

没有问题。

“放昨天的电影。”

没有问题。

“前天的。”

……

我一部部温故,终于在一部叫《全面回忆》的电影卡司表看到了不该出现的名字——大卫。

那是我。

我几乎可以肯定,教授也是窃密者。抵抗组织通过卡司表对他下达任务指令。只是没想到在我接手教授这件case的当日,抵抗组织就把我列为窃密目标,我以为身在暗处,殊不知教授早已将我盯死。但爵爷算怎么回事,拔出萝卜带出泥,他算泥?

“片子哪儿来的?”

如果山哥不能给我合理的解释,我有理由怀疑他是抵抗组织的人。山哥搔了搔头:“这个经理不允许对外讲,不过——”他的口风有一丝松动:“我在别人面前是一堵沉默的墙,在你面前,我是一扇敞开的窗。”

听爵爷说,以前的山哥性情古板,中年丧偶以后不知是受了打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整个人转性了,变得幽默风趣,嘴里时常冒一些金句。不过什么墙,什么窗,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要他告诉我《全面回忆》的拷贝从何而来。

他努力了半天,憋出一个名字,温格。

盗版片商温格。我在他的办公室找到了他。

他坐姿端正,右手握笔,低头看着支票簿,眼神凝固。左臂垂至桌子以下,我伸长脖子,看到顺腕逶迤的血迹已经发干,脚下的地毯都变了色。拭他的脉搏,静如止水,死因是失血过多。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我锯开他的颅骨,本该面疙瘩状的脑变成了像蜂窝煤一样的组织。毋庸置疑,温格在被割脉放血之前就被熔断了。

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所认识的执刑人不外乎爵爷一个。其他的我不知道,当局也不会让我知道。那么,干掉温格的执刑人是谁呢?

我把温格的办公室翻了个底儿掉,没有找到与抵抗组织有关的东西,但也不是一无所获。桌上咖啡杯尚存余热,氤氲水汽尚未散尽,杯沿溶了一瓣口红,隐隐约约。

似乎有个女人来过,带着妆残而去。

我凑近深嗅。

呃,这口红我熟悉,Burberry,来自殖民地的特供品。克罗马努只有一处有售。

玫瑰广场垄断了克罗马努八成以上的商品,我送树熊的第一个礼物——Burberry口红,就是在这里买的。但用这种口红的人并不多,它的自动售货机不像遇难者纪念碑那么显眼,蜷在角落。

我在售货机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细高跟撑得她有些累,身材单薄到我于心不忍,恍若剪纸,吹一吹便窈窕远去。

我失声叫出她的名字,盖因她的背影太像树熊。她闻言一僵,身体慢慢向我这边转。我既想一睹究竟,又希望她慢慢地转,别让失望来得那么快。

我记得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几个“杂鱼”在街角戏耍一个少女,他们把她从一个人的手里推到另一个人的怀里,尖利的唿哨无比刺耳。少女像迷途小鹿,充满了无助,她张嘴哀求,吐出的却是气流。

她是哑巴。上天把美丽与不幸都给了少女,同时赠予的还有爱情。路过的电车上飞身下来一个小伙,对着那几个年轻人“金刚怒目”。有人不服,他用拳头将他们制伏,然后送少女回家……回念當初,再看眼前,我泛起甜蜜的笑。

她没让我失望,长长的睫毛,扇子般覆下,扑了粉的脸,盖住风霜。

知道吗,树熊,在你失踪的漫长岁月里,我痛不欲生。只有工作能把我从痛苦中短暂地解放出来,我以窃密麻醉自己,可每次任务结束,我又会不由自主地想你。爵爷介绍过不少妹子跟我相识,但没有人胜过你。

很多时候,我欺骗自己单身很好,但回到家,目睹一片狼藉的狗窝,忍不住想念你的好。进门飞扑式的欢迎,出门帮我换鞋的贴心,熨好的衬衫挂在衣架上,可口的饭菜摆在桌上……如今一切空荡荡。

你是我的熔断。你让我与这个世界绝缘。

我往前挪步,她却轻轻摇头。

我不甘心,又前行一步,她的摇头幅度更大。我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恐惧。恐惧的内褶是威胁,源自身后。十有八九,此刻威胁我性命的,正是那个干掉温格的执刑人。

隐身,已来不及。我没有如芒在背,而是如鲠在喉。不可以吞咽。

我坚持的最长无吞咽记录是五分钟,但倘若一个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吞咽上,口水就会加速分泌,喉肌不受控制……我只坚持了两分半,喉结就动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大脑罢工是什么感觉,思想会去哪里?从来没有见过,瞳孔散开后的眼睛有无惊诧,灵魂是束缚在体内,还是去往地狱或者天堂?

熔断之后,执刑人照例要检查受刑人的瞳孔,确认他的意识是否丧失,必要的话可以打开天灵盖验证。

执刑人现身,扒拉我的眼皮正要检视。树熊猛地扑了过来,揪着他又打又咬。他恼了,一巴掌将她扇开,准备再补一掌,忽然胳膊被人拽住。他回头,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想必惊愕于我的还魂。

我松开领带,敲了敲喉结,逼肖的人造替代品,硬邦邦的合金质地,食管、血管、气管各司其职。

“当我得知当局开发出吞咽这一熔断触发方式,就去做了摘除咽部的手术。我不需要吞咽,我甚至戒掉了吃饭、喝水,全赖输液维持生命系统。”说到这里,我似乎吹牛了,事实上树熊离开我之后,我才做了手术。

“你拽……”

“有你拽,”比起他的惊愕,我表现得更为夸张,“山哥,想不到那个人是你。你是比墙还密封的窗。”我倒宁愿他是抵抗组织的一员。

山哥扯住我的西装,把我缓缓拉近:“你走不出这里。”

“像温格那样?”

“可能更惨。”强烈的杀气浮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你嫉恨,你确定不能高抬贵手?”

网开一面可是你的规矩。

“恕我不能通融。”山哥一本正经,面澈齿寒,“任何规矩……总有例外。”

真荣幸成为例外。

我果断喷他一脸,用盲女剩下的半瓶辣椒喷雾。在他揉眼干嚎的紧急关头,我过去捉起树熊的手,拔步疾走。

刚离广场,爵爷的加密脑电波袭扰过来:“放开那个女人,别惹祸上身。”

我不予理会,拖着树熊上了电车。

亲爱的,我们回家。

微凉的九月,天色向晚。树熊脱下疲倦的高跟鞋,赤足踩上花园的小台阶。

家,还是原来的样子。

“在你失踪之前,我的胃都是由你负责的,现在,我想做出一点点的改变。”

我走进厨房,系上围裙,开始做饭——往煎盘里洒点橄榄油,丢入苹果馅和香肠,把全麦面包切成片,放进面包机烤出麦香,然后端上餐桌。她已经铺好了餐巾,我所要做的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吃完。

树熊的眼睛弯成月牙,小口小口地撕咬面包,尽量不把口红刮花。我很想知道温格的咖啡杯沿为什么有她的口红,但见她食指大动,忍住没问。

她吃得非常干净,一丁点也没浪费,吃完后用餐巾擦嘴,并做了一个让我意外的举动。

她出示了两张电影票。

午夜场。

我的脸色变了,这是要把我往沟里带? 山哥肯定在那里守株待兔。

树熊黑透的瞳仁坚定得令人恐怖,仿佛看电影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娱乐活动。我和她看过几次?无数次。我不忍心拒绝她。

克罗马努时间23:50,她挽着我的胳膊走进影院,一种久违的感觉。今天放的电影竟然是那部《全面回忆》。

情节并不复杂,阿诺饰演的奎德是火星独裁政权派往地球的间谍,但他的记忆被篡改,他不知道自己是间谍,回忆旅行的服务让他有所察觉,他动身前往火星寻求答案,最终反戈旧主……观众鸦雀无声,因为只有我们两人。

树熊偎依在我肩头。我缓了一下神,手臂从她的颈后包抄,搂住她肩膀,像教授和盲女那样秀起了恩爱。人们常说“秀恩爱,死得快”,这话应在我身上,大抵不差。

教授在我前排坐下,后脑勺对着我。

他要为盲女报仇?如果是,我也坦然受戮,却听他头也不回地说:“不必内疚,盲女不是自然人。”

我一愣,如释重负,她是人造人,我的负罪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你是窃密者?”

他反问:“暗示得还不够吗?”

我一怔,窃密者窃取对方的秘密,但对自己的处境,并不知情。也许就像《窃听大阴谋》,窃密者在窃密的同时正在被另一个窃密者窃密。

“这么说,你是山哥的拍档。”

教授故弄玄虚地叹气:“看来还不够。”这时幕布的反射光爬上他的鬓角。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影片中的奎德渐渐寻回可怕的记忆,他的妻子洛瑞比记忆还要可怕,竟带人追杀他!无须大骇,剧情进一步交待,洛瑞是火星独裁政权安插在奎德身边的间谍。

我有点开悟了,瞅向树熊。她预感到我目光将至,眼眶先红。

“你才是山哥的拍档?”我问她。

她不接话,但眼神出卖了她。也许她是刻意的,她带我来看这场电影,就是委婉地告诉我,她是窃密者。

好不容易凝聚的爱突然松弛了。遇人不淑,不是霉头,便是罪过。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二货。

“為什么?”我的脑袋被搅成一团混沌。

“特务统治。”

这个词并不新鲜,但从爵爷的狗嘴吐出来,又冷又偏。他在我后排落座,几束曼妙的舞台追光如衣,与之交欢。

都到齐了。我和树熊夹在教授与爵爷之间,这样的观影体验如坐针毡。较之教授,我更在意爵爷,我没能完成任务,他要更换拍档了,而被抛弃的结局大概就是——熔断。但我无惧熔断,山哥奈何不了我,爵爷也一样。

“你是一个弃子。”爵爷的论调打乱了我的心理部署,执刑人的优越感溢于言表。

我把克罗马努当局想象成一个捕鼠器,我只是捕鼠器中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像我这样的螺丝钉有很多,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窃密者。我天真地以为抵抗组织是窃密者要捕获的那只老鼠,可到头来我才发现,我也是老鼠之一。或者引用爵爷的话,我从一颗有用的螺丝钉沦为没用的弃子。

“我们都是弃子,”教授佝偻着腰,显得有些没劲,“抵抗组织并不存在。”

“不……可……能。”我和爵爷异口同声。我负责监视与抵抗组织有瓜葛的嫌疑人,一旦有了证据,爵爷就去熔断他们,这种事不止一次。

“抵抗组织是克罗马努当局捏造的假想敌,是为了克罗马努当局的存在而存在。”教授的声音幽苦,“你们以为抵抗组织是老鼠,其实不然,它是放在捕鼠器上的诱饵,是空穴来风。”

我迷惘了,很难接受抵抗组织只是当局捏造的产物。可当局这么做,目的何在呢?

“你的意思是当局为了维护统治,所以虚构了一个抵抗组织?”

“可以这么说。没有了抵抗组织,当局就失去了继续在克罗马努特务统治的理由,况且利用抵抗组织转移人们对当局的不满,通过内斗平息民愤,在统治者看来,也是一种艺术。”

教授揭露的内幕如此无情,令我害怕得有些发抖。我想到了玫瑰广场暴动,难道也是当局刻意操纵的结果?

“不会,不会的……”爵爷失魂落魄般喃喃,他的信仰體系似乎受到严重冲击,“你胡说!”

教授似乎料定爵爷会有如斯反应,感叹道:“我曾经也幻想成为银幕上奎德那样的平民英雄,但现实只让我……我们做了弃子。”

激荡人心的旋律响起,银幕上奎德干掉了独裁政权的Boss,拯救了火星,但也可能只是一场回忆旅行。随后的卡司表,认识的,不认识的,一行行升起。

我们不觉站了起来。

卡司表出现了树熊的名字。我看着她,有一个疑问待解,既然你的任务是监视我,当初干嘛又狠心离开我?因为山哥吗?这个认知惹得我醋意大发,不排除她是为了山哥而离家出走。

树熊淡淡的,她将醋意看在眼里,对我的戒备不以为然。我更愿意相信她当时离开我是出于山哥的胁迫。

她用手指在我的掌心写道:我变节了。

很意外,卡司表后还有彩蛋——电影画面像广角镜头那样展开。

教授道,冲过去。他不做解释,一马当先。我目送他蹒跚的背影越过重重座位,一头扎进幕布之中。

影像畸变。他真的进去了!

那不是普通的幕布,安全屋的入口藏在流光掠影之中。

教授的声音也变成了画外音。

“不能因为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我忘了这话的出处,但我没忘,有多少人为了打破黑暗付出了爱情、生命和自由。我暴露自己,是因为我想拯救你们。我们的命运紧紧相连。没有老鼠,就没有饵,也就没有捕鼠器。”

教授甘冒被当局熔断的风险来拯救我们这些无知青年,此等情操,我恨不得点32个赞。他说得对,我和树熊分开的根源不是感情危机,是特务统治造成的恶果。

我拉着树熊正要奔向安全屋,身后的爵爷搭住我的肩膀,很紧。

“你也是弃子啊,还对当局效忠呢,”我劝他,“不能高抬贵手?”

“规矩就是规矩,”爵爷铁板一块的脸难得地扯起一个短促的微笑,却苦涩无比,“但这一次,可以例外。”

视规矩如命的他,面对被操纵的命运,内里也会转变,便是同病相怜的厚道。

“大卫,保重。”

“不一起走吗?”

爵爷摇了摇头,信仰崩塌带来的沮丧让他老了十岁。我还想说点什么,却见他的喉结一动,眼神瞬间空洞了下去,像灵魂在灰飞烟灭。

爵爷被熔断了。

熔断他的人是山哥。他从放映室走出,态度一点也不友善,说穷凶极恶都算含蓄。

到这时候,我算明白了,卡司表并非抵抗组织对接头人的指令,而是克罗马努当局颁布的弃子名单。山哥才是所谓的接头人,他的任务是熔断名单上的人。

我和树熊毫不犹豫往幕布的方向快速移动,山哥在后面穷追不舍:“大卫,我要你为我妻子的死付出代价!”

你的妻子?我胸口一窒。

“玫瑰广场那个遛狗的女人。”

是她!我的步伐慢了下来,肺部像吸了辣椒粉,剧烈地抽动不止。

“憋住,”教授在银幕里着急地叮嘱,“否则你会被熔断的。”

嘁!当局的幺蛾子真多,这么快就开发出了以呼吸为触点的熔断。可是……可是负罪感捆住了我的双腿,我该不该向山哥谢罪?

我用力推了一把树熊。安全屋的入口正好在她跌进银幕的那一秒关闭了。

亲爱的,你是我的熔断。

我呼出了致命的一口气。轻松之极。

玫瑰广场,一个男人在遇难者纪念碑前放下编织精巧的篮子。怀念的风悄悄掠至他的耳边,盘旋不去。

几年前,他的妻子每日天不亮就来这里遛狗,也只是遛狗而已,遑论接头、暴动,纯属无稽之谈。但她却成了窃密者的目标。

圣诞前夜,烟花骤放,广场暴动,克罗马努当局出动了全部执刑人才镇压下去。他的妻子被列为头号嫌疑人而熔断。可他知道内幕,所谓的暴动不过是那天观看烟花的人太多引发的踩踏事故。他鸣冤叫屈,但无法翻案,他本人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螺丝钉。

编织篮并不安分,一只小狗扒出半个身子,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偶尔几声轻吠,似与风言。

你是我的熔断。

主持人:赖尔

责任编辑: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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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免费教盲女化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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