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
2019-10-20杨奇
杨奇
在看到“海螺姑娘”全貌的同时,林凡也看到了那个老人。
老人独坐在临海的一块岩石上,勾着背,抱着腿,双眼盯着远方的海边——也或者是即将被海水吞没的夕阳,像一尊雕塑——如果光线再暗一些,就與岩石一体了。
对于林凡来说,老人只能算是偶遇,他最大的兴趣在“海螺姑娘”上,他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到这个“最佳观测点”。天色越来越暗,他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于是他转过身,把目光完全对准了“海螺姑娘”。
没错,它的确是一只海螺,硕大无比的海螺。它的设计非常精巧,尖尖的尾部朝上做了房顶,下面的开口被做成了门,门上面霓虹招牌闪着“海螺姑娘”四个字。它被镭射灯的黄光覆盖着,看起来像一只伏在海岸线的金色海螺。
林凡看呆了。虽然在网上订房的时候,他见过它的外形图片,但跟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电脑图片的感觉坚硬生冷,顶多有点好玩儿罢了。而现在的感觉则是震撼,还有对设计者建造者的敬佩。他暗自庆幸这趟来对了,并相信这趟海边之行不仅仅只有“海螺姑娘”。于是当他再次回转身体的时候,心情已经好了许多,确切地说,他脸上已经有了笑容,而且还笑出了声,只是声音很快便被海浪翻滚的声音湮没了。
老人还在那里。此时夕阳的光芒已经彻底消失了,暮色更加黯淡了,使得他的雕塑感更强了。林凡有些不放心起来,自己已经明显感觉到了阵阵凉意,更何况一个耄耋老人?
林凡缓步朝老人走过去,不经意间看到了脚下的字,不由得呆住了。字不止在脚下,而是布满了整块岩石,像是一幅规整的图案——图案只有一个“正”字组成,每个字的大小、样态几乎完全一样,笔画极为工整,像是某种印刷工具统一印上去的。
林凡疑惑起来:这难道是某种古老的秘符?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因为能看得出来,这些字刻上去并没有太久,至少不能与所谓的“历史”扯上关系,尤其是最下面一行,甚至能看到石头上的新茬。他又仔细地朝四周的岩石上看了看,全都光秃秃的。这时候他眼前跃出一幅画面,那是他去某个监狱采访的时候,看到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正字……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林凡回过神来,看到雕塑老人已经来到了这块岩石上,瑟缩着身体,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在地上缓慢地划着。林凡走过去,在老人身边蹲下来,屏住呼吸,看着老人手里的动作。石头来回划着,是最新的“正”字的第四笔。每一划只能留下很浅的痕迹,但为此老人还要付出粗重的喘息声。他老了,或许还有某种疾病。
老人手里的动作完成的时候,海天相接触的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殆尽了。
风声浪声还在,但林凡觉得自己被一种凝固的寂静包围了起来,这种寂静里弥漫着衰老的气息,让他完全沉静下来,仿佛身体的新陈代谢都放缓了。他有些不忍心打破这份寂静。
老人把手里的石块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窠臼里,用手掌按了按,仿佛这样就能把它定在里面,然后缓缓地站起身,眼睛始终盯着地上的字,嘴角微微扬了扬,像是一个书法家对自己刚完成的作品表示出了赞许之意。
13859天了!老人叹息一声,显然不是对林凡说的,但他大体明白了老人的意图——他在用这些“正”字统计天数,就像监狱犯人一样,同时诸多疑惑像浪花一样一股脑地拍了过来:老人为什么统计天数?是纪念什么还是等待什么?还有他为什么来这里坐着?他是哪里人?哎呀,简直太多了,林凡感觉想继续沉默下去都做不到了,可没等他开口,老人缓缓地从他身边绕过去,蹒跚着朝海岸线的方向走去。
林凡只好缄口,不完全是怕遭到老人拒绝,而是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老人身体的平衡,让他从岩石上跌落进海里。
问题是从那次流产出现的,这一点沈妍很清楚。六月三十日下午,具体几点她说不清楚了,疼痛感排山倒海般地袭来,使她跌坐在地上。从那一刻起,生活像九曲黄河一样突然拐了个弯,之后就完全变了样。
这是第三次流产,此前医生曾明确地告诉她,如果再流产的话,就属于医学概念当中的“习惯性流产”了,更何况以她现在的身体条件来看,能否再次怀孕都是个未知数。医生的语气和表情完全说明了问题,但她依然想当然地把这当成了危言耸听:上次你不也说过同样的话嘛,不还是怀上了?再说自己又不是没百度过,前两次根本不属于“习惯性流产”的范畴,第一次是意外怀孕,因为此前吃了一个冬天的草药,担心胎儿畸形就主动拿掉了;第二次是自己不小心磕到楼梯上,流掉了。所以当医生紧锁着眉头叮嘱的时候,她心里却满不在乎地嘀咕着“这次一百个留意就是了”。
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在意识陷入停顿的瞬间,沈妍的耳边响起林凡一声吼。在以前,他们是极少争吵的。争吵从什么时候开始频繁光顾他们的生活的?应该是第二次流产之后吧,确切地说是他奶奶发了那一通抱怨之后。
说起林凡的奶奶,沈妍都会叹一口气。怎么说呢?林凡从小父母离异,是奶奶养大的,感情深在情理之中,但要因为这而影响到他们的婚姻生活似乎就说不过去了。更可气的是他并不承认这一点,总说什么人年龄大了喜欢唠叨而已,谁家的老人不这样?老一辈的人不都这样处过来的吗?最后这句话她表示赞成,还在其中找到了反驳的理由:老一辈这样我理解,可我是新时代的女性啊?我有自己的人格和主见,生不生孩子是我自己的事,为啥要在别人的指挥下进行?一听这话林凡倒不再辩驳,而是嘿嘿一笑说:生孩子当然你说了算,你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全听你的行了吧?讨好之意显而易见。沈妍知道他也为难,就不再难为他了。不过有件事她还是一直耿耿于怀,那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奶奶竟然握着她的手动情地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孙子的海螺姑娘了,答应我,以后你就替我好好照顾他好吗?为什么?她脱口而出。因为我孙子是“渔夫”啊。她简直哭笑不得,不过看着奶奶期盼的眼神,她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海螺姑娘”的故事沈妍听说过,不就是一个渔夫救了一只海螺,海螺为了报恩化身一位姑娘嫁给渔夫,两人过起了甜蜜的日子吗?中国古代传说故事里类似的桥段多了去了,至于把它演化进现实生活中吗?事后她向林凡提出了抗议:我不做“海螺姑娘”,为什么呀?林凡笑容里充满了惊讶,他没想到她会为这事耿耿于怀。沈妍撅着嘴:那名字太土。林凡笑说:不就一名字吗?沈妍有些怒了:关键是这其中包含着不平等,为什么我照顾你?结婚前你可是答应照顾我的。林凡点点头:不叫就不叫吧,反正你叫啥我都会照顾你一辈子的。看到林凡脉脉含情的眼神,她没忍心再纠缠下去。
沈妍心里清楚,林凡自始至终都是对自己好的。从结婚第一天起,他就开始践行自己的诺言。他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推掉了所有的酒场聚会,她加班的时候他不让她点外卖坚持给她送饭,风雨无阻,羡慕得同科室的一眾小姐妹直跺脚。她都有些于心不忍了,甚至主动帮他接受了朋友的邀约并命令他去参加,而且还不许他提前回来。可他去了没几次就不去了,说闹腾得头疼,心里还老挂念她,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次流产发生之后,奶奶明显失去了克制抱怨的耐心。好在频率还不是太高,又有林凡在中间挡着,刺耳的话等到了沈妍这里已经被他过滤得所剩无几了。但所剩无几并不等于完全没有,林凡有时候也会在不经意夹带出只言片语来,比如:那大小是条命啊,奶奶的咳嗽又加重了……这时候沈妍的情绪就会失控,他们的争吵就会逐渐展开,不过一般都比昙花开放的时间长不了多少,就随着林凡的屈服偃旗息鼓了。这样的争吵并不具备什么破坏力,留不下后遗症,完全不会影响两人的幸福感。所以当第三次流产发生的时候,沈妍天真地以为它不过是前两次的翻版,不就是受点罪在医院里躺几天嘛,熬一熬就过去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它在极短的时间内竟然演变成了一场“劫”,彻底要了他们婚姻的命。
说实话,一开始沈妍并不怪林凡,她只怪自己,怪自己太要强,都大着肚子了还非要争什么“十强记者”,说到底不就是一张纸吗?怪自己太糊涂,说什么“不为荣誉为口气”, 现在倒好,那口气争到手了,可是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婚姻,成了别人的笑柄。
虽说是不怪林凡,但有一点沈妍到底还是没想通,那就是为什么几年的感情却抵不过一场变故?两人的感情可是铁板一块坚不可摧的啊——周围的人也时常这么说。想当年,自己进入报社工作的第一天,林凡就展开了疯狂攻势,为了把自己追到手,他对报社的一众年轻人公开下挑战书,对自己说尽了甜言蜜语,送花送惊喜用尽了手段。即便结婚后他也热度不减,隔段时间就会把这辈子只爱自己之类的誓言说一遍。虽然这些誓言里有头脑发热甜言蜜语的成分,但她从未怀疑过,她对他们的感情一直满怀信心。即便前两次流产,他也表现出了让她感动的大度和坦然,对她心疼至极呵护备至,还说只要她好好的就足够了。这次怎么突然就变了呢?难道就因为医生说自己以后不可能怀孕了?可是这话也不是绝对的啊,可以再尝试啊!再说他不止一次地说过这辈子只要有她,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之类的话。难道自己并不真正了解他,或者思路有错——问题根本不是出在流产上?
大厅里光线暗淡,散落着三五个人,有的在专心摆弄手机,有的在窃窃低语。林凡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确定并无人注意自己之后,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把那句在脑海里盘旋了大半天的“我到了,你呢?”输进去,点了发送,又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视线都有些花了,还是没等来回复。他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几个人,都保持原样,他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全都是陌生人,他用不着这么敏感,但是无法自控,他总觉得有双眼睛躲在什么地方窥视着自己。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林凡扭头望去,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像,太像了!不仅一头长发、高挑的身材、白净的面孔像,就连那一身民族风的长裙,以及走路的步态都像。他呆住了。
女人从林凡对面坐下来,轻轻一笑,说:您这表情有些奇怪啊?
林凡想解释一下,可话到嘴边却不受控制般地变成了:太像了!
女人忍俊不禁:什么像?像什么?
林凡说:你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女人并不为所动,作为这家民宿的老板,她听过的这样的恭维话太多了。所以她变成了一种公事公办的表情,问道: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林凡却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地说:听服务员说你不在,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整个下午我都在想你的样子,哦,不对,应该是从认识你的那时候起我就开始想象你的样子……
喂喂,你搞错了,我们什么时候认识了?女人手指轻敲着桌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林凡愣了一下,急忙掏出手机,一边打开微信一边说:我是渔夫啊……
啪!女人将手机按到了桌子上,一字一顿地说:你搞错了,我不认识什么渔夫。
你不是“海螺姑娘”?林凡皱起了眉头。
确切地说,我是这家叫做“海螺姑娘”的民宿的老板,我们并不认识,你找错人了!
哦哦。林凡点着头,脑子逐渐清醒过来,喃喃地说:那谁是海螺姑娘呢?你一直不回我信息,我以为你是要给我个惊喜呢……
林凡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女人动了恻隐之心,她的表情舒缓下来,口气也温和了许多:看来你是在等一个叫“海螺姑娘”的人?
林凡默默地点了点头。
女网友?
他又点了点头。
哦,那很抱歉,我帮不了你。女人耸耸肩,一副无奈的表情。
没人能帮得了我。林凡叹了口气,身体垮到椅子里。
不介意的话,给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吧。我是说,我看看能不能帮到你,要知道每年来我这里约会网友的人可不在少数,至少在一半以上吧。
林凡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喝点什么?
随便。
鸡尾酒吧,我自己调的,可轻易不示人的。
林凡点点头:记我账上吧。
女人笑着摇摇头说:没必要,你出故事,我出酒,公平交易嘛。
好吧。林凡笑了笑。
从哪说起呢?林凡眯着眼想了一下,说:还是从“海螺姑娘”说起吧,毕竟这是我们共同的话题。我的《海螺姑娘》的故事是我奶奶给我讲的,这是从小到大她给我讲得最多的故事,我长大后她不给我讲了,但总会时不时地提醒我“你啥时候领回‘海螺姑娘来让奶奶看看啊?”老人嘛,都这样。所以当我第一次把老婆——哦,应该是前妻——领进门的时候,奶奶就亲切地称她为“海螺姑娘”,可她并不喜欢这个名字,说它太土,作为新时代的职场女性,这个名字的气质跟她完全不匹配。这是我当时唯一对她不满意的地方,而除此之外我都非常满意,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追到手的,所以瑕不掩瑜,我非常爱她,确切地说,是我们非常相爱。我俩都在报社工作,一开始都做记者,后来我混到了领导层,她喜欢记者的工作,一直没换过岗位,还被评为“省十佳记者”了呢。
看起来,你很为她骄傲啊。女人笑了笑。
一开始是。说完这话,林凡的表情却突然暗淡下来:她是工作狂,干工作的劲头男人都比不上,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的三个孩子都因为她的不小心流产了,我奶奶到死也没看到我的孩子……林凡说不下去了。他举起酒杯小啜了一口,动作机械而伤感。放下酒杯,他平静了许多。
我爸是个酒鬼,四岁那年我妈忍受不了,跟着同村的一个男人私奔了,再也没回来过。五岁那年我爸醉死在野地里。从此我跟奶奶相依为命,从小到大,她就是我的天,我做什么事都不想让她失望,从上学第一天起,我就暗暗发誓要努力学习,改变命运。我没让她失望,我考上的大学,是我们村里人考上的大学中最好的,工作在同村人当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对了,知道奶奶为什么喜欢给我讲“海螺姑娘”?
女人摇头不语——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并不适合插言。
我也是长大后才醒悟过来的,奶奶喜欢这个故事与她的梦想有关。我奶奶年轻守寡,有一个完整的家是她一直渴求的梦想,她曾把这个梦想寄托在我爸身上,可是他不成器,没帮她实现,她就把这个梦转嫁到了我头上。她的这个梦想就变成了我的一个信念,我发誓要找到自己的“海螺姑娘”,了却她的心愿。
难道你的前妻不是你的“海螺姑娘”?女人插了一句。
林凡愣了一下,旋即茫然地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以为是。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那种感觉到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就是整个身体都沸腾了。我一直爱她,而且越来越爱她,可是她却一直不肯接受“海螺姑娘”这个称号,这是多大的事呢?
所以你最终确定她不是你的“海螺姑娘”?女人又没忍住。
不不不。林凡急忙摆手,其实这也不算啥,毕竟是个称呼嘛,我没那么古板,我还私下里劝过我奶奶。不过我也暗暗下了决心,就是慢慢培养起她对“海螺姑娘”的兴趣来,那么美好的童话故事,谁能不喜欢?可事实上我错了,她对这个故事没丝毫兴趣,是骨子里那种没兴趣,所以想要培养起她的兴趣来简直比登天还难。我只好放弃了。说实在的,我们的婚姻生活很幸福,毕竟两人是真心相爱嘛。结婚五年,她流产三次,但这并没给我们的婚姻造成什么损伤,除了略微的心疼,毕竟是三个小生命啊,我也心疼她,流产对她的身体损伤是很大的,我就加倍补偿她。每次流产奶奶都很伤心,为此我们也争吵过,但都没什么,跟寻常夫妻吵架没什么区别,我一直以为这种幸福感会这么一直持续下去的,直到我奶奶猝然离世……
林凡突然低下頭去。女人知道这跟他突然出现的悲伤情绪有关系,急忙从桌上的餐巾盒里抽出几张餐巾纸递过去。林凡接过餐巾纸,将鼻子眼睛掩住,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摆摆手说了声“对不起”。尽管光线暗淡,女人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他眼角的泪痕。
她出院的第二天,奶奶就住院了。奶奶的膀胱里长了个很大的瘤,也就是说,其实她已经痛苦了很长时间了,但她一直忍着,不让我看出来。我一开始是乐观的,觉得再重的病也会有好转的。医生说没有手术价值,我就求他们,好说歹说他们答应了手术。奶奶也很高兴,手术前的那天晚上,她握着我的手说等做了手术,她就继续等着我们怀孕生孩子。没想到当天夜里她就陷入了昏迷,再也没醒过来。
林凡突然笑了:真没想到我能一口气讲完。看到他笑,女人反而一下失控了,她将头扭向窗外,并抽了几张纸巾掩在脸上。林凡也把视线转向窗外。黑色的天幕上出现了点点星光,倒映在安静的海平面上,泛起一层白光,看起来如梦如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有些虚飘。
林凡深吸了口气。奶奶走后,我开始仔细地思索我们的婚姻,有多仔细呢?这么说吧,我把它当成了一种物件,摆在面前,翻来覆去地审视它上面的每个细节,我终于发现了问题。你知道是什么问题吗?就是“海螺姑娘”,其实它从来没有被化解掉,它已经变成了我们婚姻中的一个暗流,如今它浮出了水面……
所以你就选择了离婚?女人低声说。
也不全是吧,怎么说呢?物极必反,有些东西积累得太多了,终于爆发了,林凡用双手做了个类似于烟花爆裂的手势,然后问:这话……你懂吧?
然后呢?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然后?林凡深吸了口气,然后我就开始寻找我的“海螺姑娘”啊,主要是在网上。我把网名改成了“渔夫”。网名叫“海螺姑娘”的人真多,但很简单的几句话或者打个招呼我就能感觉出来她不是我要找的人,也就是说,其实我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海螺姑娘的形象……
女人忍不住笑了一声。
林凡看了她一眼,很认真地说:我心目中的海螺姑娘的形象跟你一模一样,所以我才……
你见过她?我是说在网上。
我见的只是她的背影,没见过她的脸。这次我们约好了,就在这里见面。
林凡喜欢沈妍的后背,沈妍一直有些不适应,不过后来这反倒是帮了她的忙。
当年两人谈恋爱的时候,林凡不停地夸赞沈妍的背影漂亮。她曾揶揄他:你不会是喜欢所有女人的背影吧?他却一本正经地反驳说:怎么可能,哪个女人的背影有你的漂亮?这句话很让她受用,就没再说啥。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做爱的时候他也喜欢看她的后背,在他的要求下,大部分的姿势都是她背对着他,这让她很不舒服,甚至有时候还会犯恶心,就一再抗拒。她一抗拒他就求她——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一只哈巴狗,看到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又心软了,只好强忍着。可能凡事都有个适应吧,后来就没那么不舒服了——至少不犯恶心了。
那次当林凡在微信上跟沈妍要照片的时候,这倒一下给了她灵感。她故意磨蹭了几天,然后提出只能给他看背影照,没想到他却一口答应了。那兴高采烈的口气让她一下想到了手机那头他的表情,那种久违的恶心感也卷土重来。她忍着恶心给他拍了张背影照,结果他并不满足,说要全裸的。她差点儿将“无耻”两个字发出去,当然她还是忍住了。不过也不能便宜了他,于是她故意几天不回复他,没想到他这几天竟然也没回复一个字,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她坐不住了。她了解他“吃软不吃硬”的个性,如果僵持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她主动联系他,并在他没有任何回应的情况下把一张裸背照片发了过去,没想到他瞬间回复了,赞美之词铺天盖地,读着读着她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这几天他一直在手机屏幕前等着,真有股子憋劲啊——其实她蛮喜欢他这一点的。
但笑完之后沈妍又失落起来。他不是说对别的女人的背部不感兴趣吗?他果真撒谎了。而且他这一系列行为表现足以证明了他已经爱上了“海螺姑娘”,难道他真的已经把跟自己的感情抛弃得一干二净了?还有就是,如果他发现了当前跟他联系的“海螺姑娘”已经改头换面成了她沈妍的话,他会是什么表现呢?
想到这里,沈妍不免有些后怕。她很清楚自己这样做无异于“刀尖上跳舞”,得到的结果也一定是两个极端,要么得到林凡的原谅,进而挽回他的心;要么会彻底激怒他,断送掉最后一线希望。但是如今的她,除了冒险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个“狸猫换太子”的主意的确有些极端,因为这是沈妍在一种极端的状态下想出来的。此前的一段时间里,流产、住院、奶奶生病住院、去世到葬礼,她感觉自己一直被囚禁在一个密室里,里面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甚至都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所以当林凡提出离婚的时候,她并没有过激的反应,甚至还有种解脱后的轻松感。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轻松感渐渐散去,她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随之她又陷入了一种极端绝望的状态里:失去了林凡,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自己还能活下去吗?
同所有的女人一样,绝望让沈妍沉沦,她甚至有过最坏的打算。但她毕竟又不同于寻常女人,她是谁?她是女强人啊,痛定思痛后她决定卷土重来,努力逼迫自己振作起来,开始寻找力挽狂澜的办法。极为自然地——或者是冥冥注定地,她想到了“海螺姑娘”。林凡最爱的是“海螺姑娘”,能够把他从自己身边抢走的只有“海螺姑娘”,那能够拯救自己或者婚姻的应该也只有“海螺姑娘”了。于是她决定从“海螺姑娘”下手。她登录了他的QQ号、微信、微博、邮箱等几乎所有的个人网络工具。登录以后她才发现,他的世界里到处充斥着“海螺姑娘”的影子,所有的迹象表明他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寻找“海螺姑娘”,而现在他应该已经找到了,并且正在通过微信与其联系着。而且沈妍从两人联系的频率以及能够偶然所见的对方的留言中发现,两人的交往已经打破了陌生人之间的壁垒,话语开始有了温度,并且正在谋划见面事宜。
这个发现让沈妍极度崩溃,但她并没有乱了阵脚——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放手一搏:去找“海螺姑娘”。
那……你还爱她吗?女人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问。
谁?你说爱谁?林凡皱起眉头,眼里蒙着霧水。
你前妻啊。女人笑了笑。
这个……林凡沉思了一下,我可以不回答你的问题吗?
当然可以,本来我就是个局外人嘛。
林凡也笑了:我们可是在说“海螺姑娘”啊,你怎么又回到我前妻身上了?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忍不住兴奋地叫了起来:她回我信息了!
恭喜你。女人把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她让我拍几张“海螺姑娘”的夜景,你帮帮忙吧,你知道哪个角度拍出来好看,求你了。林凡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没问题。女人爽利地说。
出门被迎面的海风一吹,林凡完全清醒过来。夜晚的“海螺姑娘”有一种静默的美,从哪个角度拍都挺好看,即便一个没有任何摄影经验的人只要稍加用心就能拍出惊艳的照片。记者出身的林凡摄影经验很丰富,根本不需要女人的帮助,但他还是不停地请教她的建议,并让她给拍出来的照片挑毛病,故意讨好的意味很明显。女人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她还是耐心地配合林凡完成了拍摄任务,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适度的微笑。
选好照片,点击发送,林凡浑身洋溢的兴奋感才如退潮的海水般退去。两人之间喧闹的气氛突然安静下来,远处海水拍击海岸的声音见缝插针般地挤了进来。
林凡循声望了望,说:能否赏脸去那边坐坐?
哦,当然可以。女人点点头。
他们只是尽可能地往海边走了走,然后找了块岩石坐了下来。他们所在的位置能远远地望见那个写满“正”字的岩石,它已经被涨潮的海水包围了,只剩下最上面的平面,看上去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草帽。林凡的眼神总是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瞟。
拍张照片都这么用心,看起来你真的挺喜欢她的。女人盯着脚下阴暗的海水说。
哪个“渔夫”不喜欢自己的“海螺姑娘”呢?林凡的眼睛里又闪起亮光,但像流星坠海一样倏然消失了。可她的热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就像现在,照片发过去了,她却没有回复。
都这个点儿了,或许睡了吧。
如果手机那头是自己喜欢的人的话,怎么睡得着?至少我不会。唉,其实我也感觉出来了,最近她对我的热情越来越淡了,回复总是很不及时,而且这次说好了来“海螺姑娘”见面的,可我等了一天她都没等来,也不解释一下。说到最后,林凡有些像喃喃自语了。
那你还会等下去吗?
当然了。林凡点点头,笃定地说:我相信她会来的。
那祝你好运。
谢谢。对了,说说你的“海螺姑娘”吧,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不会也有什么故事吧?
女人沉默了一下,突然抬起手臂,指着远处那块状如草帽的岩石说:故事就与它有关。
林凡一下兴奋起来,说:真的吗?白天我去过那里,那块石头上写满了“正”字,上面坐着一个老人……
女人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已经开始讲了起来——
很多年前,一个渔夫救了一位跳海的姑娘。姑娘长得很美,可以说比这一带任何一个姑娘都美。渔夫已经四十岁了,因为穷,长得丑,一直没娶上女人。他不敢有非分之想,女人倒挺爽快,说既然我死不了,那就嫁给你吧。男人高兴得不行,抱着女人说:你就是我的“海螺姑娘”。后来男人才知道,姑娘家在远处的一个渔村,村里人就叫她“海螺姑娘”,她是被村里一个糙汉糟蹋了想不开才自杀的。再后来,就跟童话故事里讲的一样,两人过起了幸福的生活,还生下了一个女儿。后来来这一带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两人就建起了一家民宿,取名为“海螺姑娘”。又过了很久,突然有一天,女人意外身亡了……
啊!林凡惊叫一声。
女人仿佛没听到,继续说:丈夫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他的脑子出了问题,几乎忘掉了所有事,但却记住了妻子出事的日期,不过他记错了原因,把她当成出海去了,于是便数着日子等着她回来……
见到“海螺姑娘”的第一眼,沈妍就意识到,她正是林凡要找的人——长发垂后,面色白净,身材高挑,民族风长裙飘飘,还有那一颦一笑,哪一点儿都符合他的审美。还有她线条流畅的后背,也一定会让他神魂颠倒吧?沈妍当场就生出了退出的念头,她觉得自己要是再纠缠下去的话简直就不是人了。最终是女人所特有的醋意让她站稳了脚。
都到这份儿上了,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于是沈妍直接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向她说明了来意。
当时女人正在调制鸡尾酒,动作像是视频播放时点击了慢放,更可气的是在沈妍讲述的过程里她头都没抬一下。沈妍怒火中烧,真恨不得把那些瓶瓶罐罐掀翻在地。但她克制住了,她知道一旦把事情搞砸,自己就成了彻底的失败者。
女人停顿了好大一会儿,确定沈妍已经把话说完了,才用一种极为平缓的语气说:没想到你还真来了。既然来了,就说说你的想法吧。
沈妍咬了咬牙:很简单,你退出。
为什么?
因为你是第三者。
女人摇摇头:你搞错了,你的婚姻是你搞砸的,跟我可没关系。而且我跟他是在你们离婚后才认识的,还是他主动找的我,说起来,你才是“第三者”。
那你想怎么樣?
女人笑了笑:也很简单,公平竞争呗。
不行!沈妍怒吼一声。
理由呢?女人依旧不温不火。
他已经爱上你了,我根本没竞争优势!沈妍使劲咬着嘴唇。
女人“噗嗤”一笑:既然如此,你除了退出还有别的选择吗?
女人肯定没有想到——甚至连沈妍自己都没想到,就在下一秒,她竟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抱着女人的腿放声大哭起来。
跟我来吧。在沈妍的哭声渐渐止住之后,女人脱下手上的无菌手套,站起身来。
在女人的指引下,沈妍见到了那个坐在岩石上的雕塑般的老人,也知道那块石头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正”字,她没敢过去看,她晕船,怕自己不小心跌进海里。更重要的是,从女人口里,沈妍知道了“海螺姑娘”背后的故事,当然也是女人自己的故事。讲述的过程里,女人表情很平静,就像是讲述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沈妍听得泪流满面,她的心逐渐松动了,甚至在女人讲述完成后她主动提出自己退出。
不。女人摆摆手,而且还把手轻轻地拍在了沈妍的肩膀上,微笑着说:为他你不惜付出了一个女人的尊严,看来你比我更爱他。而且作为“海螺姑娘”的主人,我有义务阻止更多遗憾的爱情故事在这里上演。
就这样——不容置疑地,女人把她的“海螺姑娘”的微信号给了沈妍。沈妍成了林凡手机微信里那个日思夜念的“海螺姑娘”。奇怪的是,到了此刻,她竟然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林凡是属于自己的,谁都不能把他夺走。当然她没忘了向女人表示感谢——即便是出于礼貌。女人没有表示接受,仅仅挥挥手说了句“祝你好运”。
沈妍并不知道女人在转身之后立刻泪流满面,更没想到等她返回“海螺姑娘”的时候,她的行李箱已被放在了门外。
那些照片就像跌进了深不可见的网络黑洞里,没有得到“海螺姑娘”的任何回应。林凡失落至极,甚至还有几分愤怒。躺在床上,海浪敲击岩石和海风吹打窗户的声音搅得他心绪不宁,几次他都想坐起来,发一通质问的话,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他想到了那个写“正”字的老人,想到了那个真实的“海螺姑娘与渔夫”的故事,又不禁自责起来:跟老人比起来,这点挫折算什么?于是渐渐地,他平静下来,心里逐渐生出暖意来。在暖意的驱使下,他又给她发了条微信——
你知道吗?海螺姑娘的故事并不只存在童话里,现实中就实实在在地发生过,而且就在“海螺姑娘”这里,等你来了,我一定要把这故事讲给你听。我相信你一定会来的,我也会一直等下去的,那个渔夫都等了七年多了,我还怕什么?
发完微信,林凡并没有等待,而是直接关掉手机,躺了下去。后半夜海风和海浪的声音逐渐变小了,林凡很快进入了梦乡。他做了一个甜蜜的梦,梦到了“海螺姑娘”。
一觉醒来,手机依然没有回音,不过林凡的心情依然不错。天已大亮,他跳下床,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却看到了写“正”字的老人,他正蹒跚着走下“海螺姑娘”门前的台阶。这个发现让林凡忘记了其他,他急忙穿好衣服跟了出去。
林凡跟老人一前一后,速度相同,步调一致,像一道奇特的风景,引得过往的人纷纷侧目。
等老人坐到石头上,成为“雕塑”,林凡揪着的心才放下来。他掏出手机,想拍张老人的照片,却发现微信上有一条长长的回复,当然是来自“海螺姑娘”的——
看起来你并没有听到故事的真正结局,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有一天,渔夫和海螺姑娘在外上大学的女儿带回了男朋友,要跟他们一起经营“海螺姑娘”。他们的女儿很漂亮,附近的人都称她为“小海螺姑娘”,自然称她的男朋友“小渔夫”。他们做了一下分工,女儿跟男朋友负责打理住客的食宿,老两口则负责出海打渔,捕回来海鲜供食客享用。他们的日子平淡无奇,却幸福快乐,直到一场变故打破了这一切。一天老两口出海归来途中遭遇风暴,凭着经验他们好不容易靠了岸,可临上岸的时候船还是翻了,老两口跌进海里大声呼救。小渔夫最先听到,奋不顾身地跳进海里,他把父亲救上岸,再回头去救母亲的时候,一个浪头打过来,两人一起消失了。父亲的脑子就是在那一天出问题的。这事儿当时还上过当地的报纸呢。现实总是很残酷的,所以人们才喜欢听童话故事啊,对吧?
林凡紧紧地握着手机,强忍着眩晕输入几个字: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了。对方的回复很快。
林凡的回复没有那么快,或者说他暂时没有回复的打算,眩晕得实在太厉害了,视线也有些模糊,他不得不在脚下的岩石上坐了下来。风越来越猛烈了,海浪的声响也越来越大,但老人却是纹丝不动。这时候,那种奇异的寂静感再次袭来,所有的声响骤然消失了,眩晕感也消失了,大脑也变得清醒起来。
林凡打开手机,认认真真地输入一句话:很抱歉,我改变主意了。
主持人:林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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