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刻马

邝立新

天色将晚，李海军想去酒店住。但他心中犹豫，不如今晚就回镇上。可回去住哪里？老宅多年无人居住，恐已成废墟。他有些不由自主，好像有一种强大磁力，将他的身体往那片废墟吸引过去。车到半路，天空几乎全暗下来。车灯在乡村公路上照出去不到十米。四周均是黑魆魆的树木、山岭，以及零星几处亮着昏暗灯光的房屋。他感到轻微不安。事已至此，非回去一趟不行。

汽车颠簸近一小时。到达镇上，已是夜幕沉沉。坐在车上的几人，鬼魅般消失在黑夜中。他打开手机电筒，提着行李，孑然而行。街上稀拉的路灯，映出长长的影子。他沿着弯弯绕绕的街巷，经过许多紧闭的大门。狗嗅到陌生人气息，狂吠不止。他走错一个路口，折返回来，又绕几圈，才寻着自己的老家。

门上挂着一把虚锁。他轻轻一扭，锁便开了。他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仔细寻找拉线开关，几盏灯仍能点亮。他继续往里走，灯一盏一盏变亮，老宅灯也亮堂起来。桌椅积了厚厚一层灰。床上盖着红蓝条纹塑料布。揭开之后，里面没有那么脏。也许铺上床褥，对付一宿也不成问题。虽然身处这空旷寂静的老宅，他并没有觉得害怕。他一个人收拾着屋子，心反而安定下来。那一丝轻微不安，也被潮水般涌上心头的往事冲淡。

他在这里度过十五年时光。这座宅子住了四户人家、二十几口人，孩子就有七八个。他家占据一个天井、一间卧室、一个阁楼，前后有人居住。父母住楼下，他和姐姐住楼上。地面人来人往，楼上另有一个世界，草垛、粮仓、棺材、禁书，夜行的蝙蝠，还有眼里闪着绿光的野猫。

想到棺材，他又想起妈妈。记忆中的快乐时光，总有妈妈的身影。那时家里并不富裕，吃肉是很奢侈的事。妈妈想方设法给孩子做些好吃的，她会把茄子做出鸡腿的味道，萝卜熬出排骨的香味。妈妈走了之后，日子暗淡无光。就像一幕电影，忽然从彩色变成黑白。祖父葬礼第三天，发生那件可怕的事。他当时看见妈妈在地上翻来滚去，父亲就在旁边束手无策。她的黑发沾满泥土，白色衣服染上污水，脸上表情极其扭曲恐怖。他很想帮妈妈拭去那些脏污（她多爱干净啊），但他被姐姐死死抱住，动弹不得。妈妈终究没有抢救回来。

一场葬礼变成两场。他记不清自己哭了没有，他只记得跟着父亲不停下跪、磕头，直到妈妈的灵柩埋入土里。他躺在楼上，第一次感到孤独、害怕，他躲在单薄的被子里无声哭泣。姐姐跟他一样，不敢哭出声来。父亲本来话不多，自此以后，更加沉默寡言。没有人告诉过他，妈妈为什么会离开，父亲也从未提起。他最初感到疑惑、痛苦，进而转化为愤怒，最后成为一个心结。他的生活，就这样被活生生切开、打断。镇上的人们，每每看见他，就会轻声说：“那就是谁谁谁的儿子，妈妈不在了，可怜唉！”

他受不了这种同情，才离开这座老宅。初中毕业后，他跟父亲提出辍学打工。父亲没同意，多读点书还是好的，现在出去能做什么。他决定了就不再回头。父亲拗不过他，最后给了他一点钱，让他找本家一位堂叔。几年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天地，像一只放归野外的狼，以自己的蛮力和胆识，赢得一席之地。

灯光熄灭后，老宅陷入寂静。一群老鼠在楼上快速行走，他甚至能听清“吱吱吱”的叫声。偶尔传来几声狗吠，老鼠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又行动起来。今夜，他成为外来者，老鼠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小时候，妈妈给他做过鼠肉。父亲抓来几只肥硕田鼠，剥皮、去除内脏之后，切成小块儿，用辣椒炒成一盘肉。他吃了许多。妈妈看着他，笑盈盈。他记得那温柔的眼神。

他半睡半醒躺在床上，仿佛听见妈妈呼唤他：海海哎——“哎”字拉得很长。妈妈在楼下一遍遍喊他起床，声音在老宅里回响。他听见类似石刻的声音，细微而清晰，刻刀在坚硬的石头表面，琢出一道道细纹，似乎是马鬃，又像皮肤肌理。刻声持续不断，眼睛显现出来，还有温柔的眼神……

老万带他去参观碧水豪园。他好像记得，当时几个工人正在拆脚手架，还有人在挖洞。高大吊车斜拉着光秃秃的香樟树，缓慢地往刚挖好的洞送去。工人们见老万过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老万招手让他们继续，领着他径直往景观区走去。

他看到七八匹迎风驰骋的骏马。老万对他说，那是汉白玉做的，从黄花源石场精挑细选出来，工费花了几十万。这些马威风神气，他心中暗自称奇。老万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不过这个钱花得也不冤，他家房子多好卖，马到成功，驷马难追，龙马精神，马是个好东西啊，什么招财猫、发财狗，哪比得上他的千里马！

两天前，他接到老万的电话，火急火燎催他回来。如果不是这个电话，他还没打算回去。他在那座城市待了十年。比起老家，他更适应那里的生活。他想过很多回家场景，衣锦还乡也罢，叶落归根也好，唯独没想到以这种理由返乡。

他买了两天后的车票，给姐姐的孩子买了礼物，给自己选了黑白条纹衬衣、深蓝色牛仔裤。收拾妥当，拖着行李箱，一个人往高铁站赶去。他靠着窗户，耷拉脑袋睡着了。时间如车外风景飞逝。他醒来时，列车已到达县城。出站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往对方留的地址驶去。快到县城北部，他看见一群高层建筑从迷雾重重中拔地而起，好像海市蜃楼。

售楼处灯火璀璨，水晶亮片反射的光甚至让他感到侵犯。他适应屋内光线之后，看到不远处站着表情漠然的售楼小姐。他对售楼小姐说，他找他们万总，准确地说，是万总找他。售楼小姐“嗯”了一声，不知答应还是没答应。这是一个与他印象中的县城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奢华的空间。一个巨大的水晶灯从屋顶中央垂吊下来，墙壁上挂着金光闪闪的漆画，以及不知真假的山水条幅。最醒目的，还是大厅中间高低起伏的楼盘模型，几乎每幢楼上掛着“售罄”两个字。

一个中年男子晃动着肥胖的身躯出现在他面前。男子略显夸张伸手迎接他，他感觉到那双黏腻的手掌，以及手掌传递的湿热。一股酒精与烟草混杂的味道进入他的鼻腔，老万递给他一支烟。“这次请你回来，你也晓得我的意思，我本不想在镇上盖什么屋，我在县里好几套大房子，住到乡下干什么，我父亲反反复复跟我讲，一定要在镇上留个产业，以后回去扫墓、祭祖有个落脚的地方。”

老万吸了一口，继续说：“你这么多年不回去，老房子年久失修、到处漏雨，哪天真的一场大雨，倒塌下来，砸伤人就晚喽。我主要出于这个考虑，就算以后修好，我也不回去住的。海海，你在外面吃得开，以后也不会回来。你这块宅基地，干脆给我，你出个数，只要不太离谱，我照给不误，一分钱不少。”

他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我想回去看看，你先别着急，你要盖房子，我肯定不会拦你，我们在外面混，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请老哥放心，我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老万伸出大拇指，“海老弟果然是江湖中人，够意思。”

老万要请他吃饭。他再三推辞，说自己已经答应去姐姐家。老万只好说改日再约。老万很诚恳地表示，兄弟多年不见，务必聚聚，一醉方休。

他说：“还有些事情，这两天要处理。”

他叫了车往姐姐家去。天一点点暗下来，道路两侧亮起路灯，沿街门面房霓虹闪烁、红绿辉映。他到了门口，却敲不开门。他原本跟姐姐联系好，说好过来吃饭的，她去哪儿了呢？他打姐姐的电话，却传来不在服务区的声音。

他沉沉睡去，独自一人身处荒废之地，好像与整个世界无关。

一束光线从楼板之间的缝隙漏进来。他闭着眼，感受到光，以及光的温度。无数尘埃在光束中飞舞，他感到踏实而宁静。他起身，站在这天井之下，阳光洒落在他的头顶。老宅布局几乎没有变化，十年前离开就是如此，所有的东西仿佛凝固了。姐姐应该回来过吧，她就住在县城。不过也不一定，她回来做什么呢？

他推开大门，熟悉的街道、房屋迎面而来。乡邻们看见大门紧锁的老宅冒出一个年轻人，下意识往后躲闪，好像大白天撞见鬼。等李海军跟大家打过招呼，他们才把他跟十年前失去母亲的孩子联系起来。“认不出来，变成小伙子喽！”他们感慨道。眼前的李海军，身高将近一米八，浓眉大眼，体态魁梧。他们认出李海军后，纷纷变得热情和好客，邀请他到家中坐坐，喝杯酒，吃顿饭，叙叙旧。他均摆手推辞，他决定去镇上吃粉。

他吃早餐的时候，还想着昨晚连绵不绝的刻石声。他问米粉店老板，石匠还在老地方？老板回答，你说老黄吧？还住在采石场那边。李海军吃完，就往北面走去。出了村庄，经过几座野坟，又穿过几丛树木，他看见一座开采多年的石山。半个山体残缺不全，山上寸草不生，露出刀劈斧砍的痕迹，像是毁掉的面容，丑陋不堪。山脚空地上堆放着许多未完工的石雕、墓碑。刻石声应该就从这里传出来的。这么远的距离，睡在老宅如何能听见？他依然觉得奇怪。他走进屋子，却没有看见人。屋内几无家具，墙上挂着各种刻刀、锤子、电钻、锯子、斧头。桌上放着没吃完的菜：一碗腌萝卜，一碟花生米，还有半罐浑浊的米酒。

“你是谁？”苍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转身看去，一个约莫六十岁的老头，佝偻着背站在门口，手指交叉互握，重复着伸直弯曲的动作。

“老叔，我是海海，我爸爸是李重华，住在宗祠边上。” 他掏出香烟，递给老头一只。老头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你妈妈……”

“我妈妈那年跟我爷爷一起走的。”

“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回来。这次回来做什么？”

“老万——就是在县里搞房地产那个老板，他想把老房子拆掉重建，让我把宅基地卖给他。我回来看看，还没想好怎么弄。”

“噢，老万那几匹马是我刻的。”

“他带我去看了。好威风，活灵活现，动感十足，好像随时会动起来，当中一匹眼睛刻得特别好。老叔，您在哪里学会这门绝技？”

“你难得回来，一起喝几杯。我们慢慢聊。”老头听他说起老宅和石刻马，眼里有了光。他稍作推辞，便应承下来。

他一个人无所事事，便到室外场地溜达。那些未完成的石雕，大多是麒麟、狮子、骏马、蟾蜍之类，大小不一。长条石块上刻着字，有“老大人”“老孺人”的墓碑，也有修造水井、宗祠之类的纪念铭文。比较特别的是一个半身人像石刻，中年女子模样，长发，椭圆脸，神态柔和，嘴角上扬，一张特别熟悉的脸，却想不起是谁。太阳升起来了，石头从青灰转成灰白，散发幽凉气息。

他喝下几两米酒，脸颊发红发烫，脑子兴奋起来。他想起老万的石刻马，想起场外的半身像，还有死去的妈妈，几个形象交织在一起。他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那石刻人像，似与妈妈有几分相像。他饮下一杯酒，忍不住问老头：“老叔，按照湾村习俗，只刻动物不刻人，外面那个人像，是谁家订的货呢？”老头正夹着一粒花生米，听到这个问题，手腕轻微颤动。

“我只是好奇而已，绝不会传出去。”他盯着老头的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像谁？”

“嗯。”他心跳加速。

“这也是老萬要的。”

“他要这个做什么？”

“这个倒没说。不过……”

“不过什么？”

老头伸出手，往下压了压，“你莫着急。”老头提起酒壶给他斟满一杯酒。时近中午，窗外阳光亮得刺眼，屋内陈设愈发清晰可见。他看见深灰色的棉麻蚊帐，蚊帐内黑色的被褥。他甚至闻到被褥散发出的衰老气息。

两人碰过一杯，老头吸溜着唇边的酒，眼睛望着窗外。“我隐约听别人讲，他要把这个石像埋在地基之下。你晓不晓得嘛，镇上有这样的风俗，老房若有冤魂去世，盖新房时把他（她）的照片或石像埋在地底，这样不会闹鬼，住在里面心里也安定。有钱人喜欢求神拜佛，亏心事做多了，也许求个心安吧。”

李海军半晌没吱声，老头也安静下来。两人默默吃菜、喝酒。一只乌鸦停在屋檐下叫了几声，无人理睬，乌鸦又自顾着飞走了。这期间，老头又去打了一壶酒。菜肴已经见底，两个人就着花生米、腌菜，一杯接一杯倒进喉咙。太阳从当空垂落至西面，石头表面覆上一层暗黄色光芒。

李海军问，是否还记得母亲当年下葬的地方。老头说大概知道方位，下午正好无事，可以去找找。他自然求之不得。这些年早已无人上山，一路树木繁茂、荆棘丛生，几乎寸步难行。还好老头带了一把镰刀，一路左劈右砍，硬生生开出一条小径。老头在乱石草丛间健步如飞，李海军反而拖了后腿。爬过两座山，又蹚过一条清澈的溪水，在一处略微平坦的山腰，老头停了下来。

老头指着前方乱草堆说：“应该就是这里了。当年你妈妈走得匆忙，年纪又不大，加上老头子还没有出山，丧事一切从简，油漆还没干透，就抬出去了。到如今，连一块碑也没立，这些年也没有人扫墓，都长满草了。”

坟地位于镇子东侧山腰上。他站在坟前，整个镇子一览无余。在一片新旧交杂的房屋之中，老宅青黑色的屋顶隐约可见。虽是夏日，山上的风却很凉爽。妈妈曾带他到山脚锄地。那时他四五岁，妈妈挖出新鲜的红薯，洗干净让他啃。太阳落山时，他坐在筐里，另一个筐放着相同重量的红薯、萝卜或几块石头。妈妈个子虽然不高，担起箩筐却步伐轻快，有时还唱几支歌。他在筐里晃来晃去，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偶尔还能跟着哼几句，但他记不住歌词，也许妈妈自创的吧。

他跪在坟前，额头贴近地面，闻到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老头手起刀落，大致修整一番，地面出现坟包的模样，“可惜没带锄头，不然可以挖个草垛扣上去，也算扫过墓。回头啊，我帮你妈妈刻个碑，立在坟前，下次来就找得到。”夕阳靠近西面山峦，整座村庄被笼罩着一抹绯红霞光。

老万在万豪酒店订了包厢，带了年轻女孩过来。老万问他，昨晚住哪儿？他说，就住在老宅里。老万很惊讶，那破地方还能住人？

老万说：“不管了，我们一醉方休，今天带了美女过来，让她好好陪陪你。来，你跟海哥打个招呼。海哥是我的好兄弟，你一定要服务好。”

女孩扭动腰肢，伸出软绵绵的手，跟他握了一下。女孩身上的廉价香水味，让他想起这些年的生活。女孩挨着他坐下，给他倒满一壶白酒。

酒至三巡，老万终于开口：“老弟，怎么讲，你出个价？你要不好意思说，我就自作主张，给你五万。你那块地，说句实话，要不是我，也没有人要。你这位置比较尴尬，不前不后，单独卖也卖不掉，整个宅子买下才有用。”

他抬起头说：“这个老房子，我还想留着。”

老万以为尽在掌握之中，听他这样说，未免大惊失色，“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

“为什么？”

“我不想卖。”

这些年来，老万在县城混得风生水起，政商两界通吃，就连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这个毛头小伙如此不识抬举，让他出奇愤怒。老万稳住心神，微笑着说：“你是对价格不满意吧？还可以谈嘛。”

“不是钱的问题。我想问你，老黄那石像怎么回事？”

老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跟黄老头见过面？”李海军点点头，目光炯炯。

老万掏出香烟盒，叩出两只。女孩把打火机点燃送至嘴边。

老万很诚恳地说：“老弟，我不怪你，你毕竟还年轻。黄老头这个家伙，老奸巨猾，心怀鬼胎。他的话没几句真的，不能信的。你可能不知道，那老房子原本是他家的，他爸爸当年是被赶出去的。这么多年，他省吃俭用，憋着一股劲，就想再买回来。我估计他担心被我买走，编了一套鬼话来骗你。你说那个什么石像，我根本不晓得。搞不好老家伙自己耍的花招。”

李海军听他这样说，没有作声。

“老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跟你就像亲兄弟，小时候没少在你家里蹭饭吃，婶婶做的红烧茄子真是一绝啊，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但就是忘不了那味道。你说我能骗你吗？你放心，新房建好，我给你留一间，你随时回来都能住。我们兄弟俩，不分彼此，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来，喝酒喝酒。”

老万对将要建造的房子，心中已经有了蓝图。他不厌其烦向李海军描述：老宅全部推平，往地下挖十几米，地基要牢固，留出地下室，往上盖三层，第一层客厅、厨房，第二层卧室、会客室，第三层卧室加露台，大门用包黄铜的铝合金，正面贴金色瓷砖，两边贴纯白的，门口立罗马柱，上面盖大圆顶，必须按照别墅档次来装修，反正施工队、材料现成的，钱更不是问题。

“老弟你回来就住三楼，保证你满意。”

这期间，女孩反复劝他喝酒。他半推半就，喝进去不少白酒，女孩还拉着他的手在纸上按了什么。酒精麻醉了他的神经，他陷入迷雾之中，往事愈发模糊不清。也许老宅是关键，妈妈的死，老万的企图，老头的隐忍，似乎与此有关。他又想起姐姐，姐姐比他年长几岁，应该知道更多。他应该去问问她，可电话一直打不通，她去哪里了？他抵抗不住漫天袭来的睡意，瘫倒在床上。

他看到那份协议时，迷惑不解。昨晚的酒精仍未散去，他的头脑昏昏沉沉，胃酸一阵阵往上翻涌，有几次几乎呕吐出来。他回忆好久，模糊想起昨天酒桌上的情形。他心中懊惱不已，嘴上不能答应。老万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不容许他有任何反悔，“白纸黑字在此，钱你尽管拿去，老宅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他把桌上几摞钞票推开，对老万说：“这个协议不能算数，我说了老房不卖。”

老万高声斥责：“李海军，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老子不给你钱，直接把你房子推倒，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你去打听打听，县城里没有我摆不平的事，公检法都是老子的兄弟。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李海军一把撕掉协议，头也不回走出售楼处。街上人群熙攘，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夏日炎炎，路面升腾起一股热浪，与汽车尾气混在一起，向他的口鼻吹拂过来。他踟蹰不前，一时间不知去哪里。正好老头打来电话，问妈妈的名字、生卒年月日。他干脆坐车回到镇上，径直去了石刻铺。

墓碑是一块青灰色花岗岩，表面已经打磨平整。手放在上面，一股深沉清凉传至全身。他对老头说，墓碑周边能否做点装饰，刻些动物之类，比如凤凰、乌龟之类。老头说，当然没问题，不过这个不能乱刻，要与生辰八字相符。老头说，你妈妈五四年出生，正好属马，刻两匹小马也行，寓意姐弟俩陪在身边。

刻碑大约三天时间。等碑立好，他就要离开这里。李海军反复跟老头叮嘱，老宅有什么动静，务必告诉他，老万要是敢乱来，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老头说：“老万这人路子野，你可要担心点，惹毛了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还怕他，我在外面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

“那几匹马你还记得吗？我刻了整整一年，说好二十万块钱，到如今只付了五万定金，另外十来万拖着不给。每次找他，他就推三阻四的，耍无赖，现在连面也见不着。哪天把我惹毛了，我就把他的马给炸了，反正现成的雷管。”

“老叔，你年纪大了，不要冲動。”

老头右手持锤，左手持刀，一边敲打一边说：“海海，你要是信得过我，你就把这块地过户给我。我是绝不会给老万的。他跟我家是世仇。我爷爷当年错划了地主，其实就那点地产，连富农也算不上。老万他们家是积极分子，动静最大，闹得最凶。他家是第一个搬进老宅的。我爸当年发了毒誓，一定要把房子要回来。其实，我也只是为你着想，你长年不在镇上，他哪天把房子推平，你有什么办法。”

他听老头这么说，不置可否。他此行回来，虽然心中迷惑重重，但有了自己的主意。他要把宅基地留着，自己攒些钱，以后回来建新房，每年给妈妈扫墓。这么多年，也要给妈妈一个交代。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老宅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老头见他不回声，低头一记一记敲打起来。铁锤撞击刻刀的声音，在山谷之间回响。他长久不语，坐在一块墓碑之上，闷头抽起烟来。一群鸟从树丛中惊起，往天空飞去。一道闪电从空中刺向地面，雷声轰鸣，天阴沉下来，就要下雨。

那天夜里，他受到陌生人袭击。以他的年纪和身手，不至于如此狼狈。他被麻布袋套住头部，他瞬间闻到面粉的香味。三五个人冲上来拳打脚踢。等他挣开束缚，准备反手一击，那些人已作鸟兽散。他追着其中一个，跑了很远，最终在弯弯绕绕中，迷失了方向。他坐在街巷屋檐下，忍着疼痛擦去脸上的血。几个晚归的女人，看见他头上红一块白一块，惊叫一声跑远。

他十二岁那年跟人打架，也曾经头破血流。妈妈用棉球沾着酒精，一点点擦去脸上的血污。妈妈没有责怪他。她告诉他，这世上恶人太多，要好好保护自己，妈妈不可能陪你一辈子的，妈妈哪天走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妈妈说着说着，低声抽泣起来。他当时以为妈妈埋怨他不听话。如今想来，妈妈似乎话里有话。眼眶的血沿着法令纹流下，进入嘴唇，他尝到血腥滋味。

这种滋味并不陌生。在过去的十年，他在街头追杀、奋战。他经历过灯红酒绿的生活，也目睹过更血腥的场面。他被尖刀刺入腹内，也把利刃插入他人肉身。这件事情，他必须一个人承担。这么多年，他迟迟不动，仿佛等待一个时机。如今时机成熟，他应该做一个了断，跟过去的生活，跟那些理不清的旧事。

在离开县城的高铁上，他看到这条新闻：我县碧水豪园小区今日凌晨发生爆炸案。中央景观被炸毁，石刻群马受损严重，幸无人员伤亡。警方通过小区监控排查，确定嫌疑人为男性，年龄相貌特征不明。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侦查。

他为那匹马感到惋惜，那匹马眼神温柔，让人心神宁静。在今后的很多年里，他将一再想起它。他骑着它，在满是鲜花的草地上驰骋，旷野的风吹拂在脸上，带来鲜花和野果的清香。那匹马带他回到镇上，回到妈妈坟前。

手机震动，他从梦中惊醒。他看到姐姐的来电。

责任编辑：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