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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得是一种慈悲

2019-10-18王倩

美文 2019年20期
关键词:歌女晏殊琵琶

王倩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句确乎出自鲁迅之手的名言,要将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在一个发现“世界是平的”的时代里,为什么以偏见和傲慢构筑的壁垒越来越厚?即使我们操着同一种语言修造“巴别塔”,每个人也各持立场,各怀牢不可破的成见,抱怨、愤怒、鄙视、争吵、对峙,都摧毁我们在建造的东西,最终所有人都陷落在语言和知见的泥沼里,“悲欢相通”在一个撕裂的世界里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鲁迅不是还说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么?如果我们不再能感受“他者”的存在,不再关怀他人的苦痛,丧失了“共情”能力,那么我们既不能理解世界,也不可能真正懂得自己的生活。还好有文学在,有诗在,通过文字,我们进入他人的生活,深入别人的心灵世界,感受有别于自己生活的历史,这样的阅读体验让我相信,一个人隐秘的悲欢是可以被另一个陌生人感知、感受并感动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金刚怒目,也当换成菩萨低眉。

而诗词里更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样美丽的邂逅——白居易和琵琶女共有的《琵琶行》让人感动了千年,而晏殊为歌女所作的《山亭柳·赠歌者》里也没有阶层对立,没有身居高位者秀优越,没有身处尘下的歌女求怜乞爱的卑微姿态,只有因音乐与文学而产生的心灵共振。

《山亭柳》一词,晏殊模拟歌女口声自诉生平,倾吐沦落风尘的女子漂泊的悲苦。从词中“家住西秦”“数年来往来咸京道”来看,与晏殊相遇的歌女出身、遭遇,与白居易笔下“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的琵琶女自是不同。琵琶女生于长安,惯见都邑宏丽,当她以色艺施施然登上声色相逐的舞台上时,追捧她的是出身不凡、出手豪阔的裘马轻狂的五陵少年,从她对“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谑浪生活的追忆中,我们也见识了京城的豪奢做派,琵琶女经历过“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盛时,而“老大嫁作商人妇”后沦落于僻远的江湖,她遭遇青春逝去、离乡背井、婚姻不幸的多重打击,在“绕船月明江水寒”的凄凉冷寂里以铮铮琵琶声一诉幽怀。晏殊所遇歌女出生西秦,远离京都,吃穿用度、身价排场都比不得琵琶女,何况她往来的咸京道,历经五代兵燹,早已不复唐时繁华,她的见识大概也有限。晏殊在词里并不写其容貌,她亦不夸饰青春美貌,大约她只是个薄有姿色的“外省”女子,不会紧跟时尚把自己打扮得“妆成每被秋娘妒”那般艳惊四座,但她拥有绝佳的艺术天分,一旦发现自己的生命光彩,她便不肯任由自己泯然众人。不凡的才华是她价值所在,然而世人总是庸俗浅薄者居多,他们所爱的不过是短暂存在的青春皮囊——饶是琵琶女技艺依旧保持高水准,在红颜衰损后不也“门前冷落鞍马稀”么?女人的美貌被消费,优伶更得不到尊重,歌女所见的人生,满目苍凉:她并没有远离故土之悲,却有琵琶女不曾感受过的风尘里讨生活的艰辛;她也没有“重利轻离别”的商人丈夫,但她深感才艺不被赏识的寂寞和碌碌红尘中不知归处的孤独。

据人考证,遇见歌女时的晏殊以观文殿学士身份知永兴军,正满怀“去国”的失意与怅恨。那时,他年已花甲,本该躺在自己的功勋册上安享晚年幸福生活,人生的路却越发坎坷陡峭,他回首年少时的荣光,应当不胜唏嘘吧。晏殊幼时便得“神童”美誉,舞勺之年就入殿应试,他从容自若,援笔成文,被赐同进士出身,未及弱冠,即任太常寺奉礼郎,那是何等殊遇。晏殊前半生像轻衫快马,驰骋在春天的山阴道上,一路秀色盈眼,花娇柳媚,虽也有仕途波折,也不过是拐了个弯,让他看到更绮丽的风景——庆历二年,因其扭转对西夏的战事,他官拜宰相。但月盈而亏,登高跌重,两年后,便因撰修李宸妃墓志等事受到弹劾,被贬外放长达十年之久,直到离世前不久才回到京师。在他与歌女相遇时,他在地方任上已转徙七年了,七年的风霜磨旧了他的锦袍,白发萧疏,不知归期,人就这样一天天委顿下去了,可能偶尔醉后会忆及在京岁月,更生发老无所依的孤苦与凄凉。在某一个觥筹交错、以喧哗填满内心空洞的筵席上,当千转百回的歌声响起,晏殊那已落满尘灰的心门让清风推开了,而他蹙眉凝神,抬眼看见“只应天上有”的歌喉竟出自一个容色憔悴的西秦女子时,内心柔软的地方被触痛,又被歌声安抚了。于是,像“为君翻作琵琶行”的白居易一样,晏殊拈笔写下这阙《山亭柳》,为那不能留名青史的歌女写下她人生苦痛。

晏殊作词本有富贵气象、闲雅情致、圆融的观照,意象也极考究,兴寄深婉,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他虽然感慨流年,还是能在领味时间迁变的同时,保持心境的余裕与舒展;他作傷感词,也有“槛菊愁烟兰泣露”这样婉丽精致如瓷器花纹的句子,有“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的阔远境界与深挚情怀。而《山亭柳》则以“赋笔”作词,直陈其事,格调与大晏其他词作迥乎不同,言词质朴,声调悲切,更直接痛快,因其剪裁得当,也有留白的韵味。上下阕今昔对比,又突显歌女的困顿,予人强烈印象。

上阙围绕歌女之“艺”展开,而一个“斗”字正显其性情。开篇歌女开口自诉,不卑不亢,不因自己身处西秦而愧怍,谈及凭借自己一身歌舞才艺技压群芳时,言语间满是自信与自得。她应是许合子一流的人物,长于小地方,资源有限,偏又天资过人,不甘平凡,因为这一点华彩,她的生命质地异于常人,她的眼里不会存着柴米油盐,她极力踮起脚尖眺望艺术和生命的远方。诸般才艺“随身”一句似是不经意间道出,而我感受到的是一个不敛藏才华、不讳言“野心”的下层女子的坦荡与率真。“斗”字最为关键,秦楼楚馆,莺莺燕燕,有的以色媚人,有人以技悦人,美丽的容貌、婉转的歌声都是向男人邀宠的手段,歌女们间的嫉妒、倾轧,目的也指向男人的施与,或许,只有她把技艺本身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她不满足只软化男人的耳朵和心肠,也不挑逗欲望,偏偏要不断求新求变,在歌艺上超越众人,站在仰慕赞叹的目光中,她自有骨子里的骄傲,说她有艺术家的灵魂也不过分。其他歌女的歌声大约如柳莺啼啭、春坞鸟鸣,一味柔媚,而她能唱出高山峻崖的气象,“愈翻愈险,愈险愈奇”(刘鹗《明湖居听书》),让人听了“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同前),当真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而这一“斗”字不仅写出她好胜心终于得到满足的风光,还让人去想象,歌女隐在这人生“高光”时刻背后日日苦练不辍的辛勤。

如果说“斗尖新”是自视不凡、好胜心重使然,那么“偶学念奴声调”是因她有自觉的、更高层次的艺术追求。念奴作为唐时天宝年间最负盛名的歌女,“二十五郎吹管篴”(元稹《连昌宫词》),陪伴君王左右,“每执板当席,声出朝霞之上”(王灼《碧鸡漫志》),念奴本人也成了大唐盛世的一部分,渐渐演变为历史传奇。念奴的声调在历经五代动荡乱离后是否还能完整地流传,我颇为怀疑,但我可以揣测,当歌女正因登上峰顶、睥睨众人而备感寂寞时,偶然听到与时下流行曲子全然不同、传说中的念奴歌调,她该如何雀跃,梦与魂接,全身心沉浸,临水行腔,烟水滋润得嗓音更清亮,凝神反复琢磨,样子应该像极了吟诗成痴的香菱。练到圆熟了,引吭便可使人心旌摇荡,唱到高亢激越处,歌声如晴空一鹤,直上云霄,碧天里的白云为之凝滞不流,似乎也在徘徊流连,驻足聆听……至于筵席间听者击节叹赏、轰然叫好、浮浪豪阔子弟以华贵精美的蜀锦当缠头的情景,大有“一曲红绡不知数”的轰动效应,堆积的蜀锦上,繁花富丽,流动的丝的美丽光泽,映在她矜持的脸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华光里,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苦心勤练都没有被辜负。歌女说到过去的辉煌,不无得意,而我从字间发现,她亦有可以被原谅的平常人的虚荣。

一个人无论到达怎样的巅峰,总不可避免地开始走那更为崎岖幽邃的下坡路,歌女是从花柳间跌入风尘。身在花街柳巷,虽然没什么尊严,但还有被涂饰过的温柔,旖旎春色總可以遮掩人情的浇薄,当然也没有饱暖之虞,各种炫目的恩赏、悦耳的称赞让她忘了花红易衰。当她如秋日飞蓬一般辗转陌上后,现实才显露出冷硬、灰暗的真面目:数年间,她奔波于咸京道上,可暂时栖身的大概只有酒肆茶楼,嘈杂哄闹,她的歌声沦为了俗世各种戏码的背景音,没有人留意过这个容颜凋零但眼里依然有光的女子,庸夫俗妇又怎能辨识出她的歌是“阳春白雪”,一身技艺竟是明珠暗投了。她挣扎过,但终究敌不过伧俗鄙陋的现实,视她为无物的众人终于让她灰了心,更何况,华丽的生活早被命运褫夺,她凭歌技挣得的不过是聊以果腹的残羹冷炙,还有比潦草的食物更让她难堪的冷眼。没有人懂得欣赏她的歌声,自然不可能有人通过歌声去贴近一个丰富而有趣的灵魂——那里藏着许多锦灰堆一样的过去。她眼里的光、心里的火,一天天暗下去。

何其幸运,饱尝辛酸的歌女遇见才情卓异、有极高艺术品位的晏殊。晏殊听得出她歌声的曼妙,愿意听她讲诉惨淡的人生境遇,他懂得她卑微外表下内在的高傲与优雅,他懂得生命由盛而衰时心境的悲凉,他懂得一个艺术家最为珍视的才华被俗人弃掷的痛苦,他不需要了解她的所有生命细节,只需回溯自己的人生,便懂得难以向外人道的无数酸楚。但又何其不幸,他与她不能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一个红颜消尽,一个皤然白发,两两相对,萍水却遇知音的欣喜之余,心中当涌出万千感慨,眼中盈着感伤的泪。歌女对着身份高贵、气度非凡的知音,深深一拜,正如琵琶女“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一样,歌女铭感于晏殊的赏爱,再展歌喉,唱出最高雅最动情也最凄恻的歌——也许这是她的“天鹅之歌”,只见筵席中遭贬受逐、客居外乡的晏殊不能自已,涕泪满襟。歌女泪眼相对,眼泪却又不能肆意流淌,只能重掩罗巾,罗巾瞬间就湿透了……

读完此词,我有理由相信,人心不会因阶层差异、认知不同而被彻底阻隔,我们能为诗词感动,便可证明依然有能力,去理解与自己处境不同的人的痛苦,领味别人生命里的悲欢。不然,王昌龄听流浪艺人的水调子,就不会有“断弦收与泪痕深”的“心有戚戚”,就不会有白居易与琵琶女、晏殊与歌女之间美丽而忧伤的故事,也就不会有让人心灵悸动的诗词了。如若失去共情能力,阅读是没有意义的,诗又何为?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约翰·邓恩布道时如是说。是的,即使我们时常感到孤独,但不会真的成为无路可通的孤岛,那些因差异而产生的隔阂仍旧坚硬地存在着,但人所具有的“共情”,让我们愿意去了解陌生的生活,让我们心灵柔软而怀有“懂得”的慈悲。终究,我们可以以文字或语言为舟,横渡苍茫水域,接近另一座岛屿。这样想着,我对这人间又多了几分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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