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路遥
2019-10-18韶韶
韶韶
“如果哪天我再站起来,一定要把这些故事写成长篇,每一部都可以超过《平凡的世界》”,这几乎是病中路遥内心的嘶吼
那时候的陕北人人都穷,一个家里十来口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男人实在养不活这么多人了,索性挑了个孩子送人。8岁的孩子记得,自己天不亮就被父亲拉出了门,也不知走了多久,路过一个县城,父亲用口袋里仅剩的一毛钱给他买了碗油茶喝。之后父子俩一路讨饭,走了整整3天,才费劲马趴地到达目的地。
“父亲不要我了,轻而易举地把我给了人”,男孩什么都明白,但父亲还是哄他,说他出去办点事,过几天再来寻他。男孩眼看着父亲一个人从坡里走下去,连头也不敢回的样子,人生中第一次尝受到什么是撕心裂肺的感觉。那是1957年,这个悲痛欲绝的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亲手弃掉的这个孩子,日后竟成了这陕北高原上响当当的人物,成了人人交口称赞的作家路遥。
这段童年经历是路遥在生命末期的病床上讲给挚友航宇听的,航宇把它写进了《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这本书里。值得一提的是,路遥未因病住院之前,他与航宇的诸多交流亦发生于航宇在陕西作协小屋的床上。在书中,路遥在航宇铺盖之上吞云吐雾的情节有十几处之多,不得不说,航宇的视角实在是珍贵——“躺下”本身就是放松自我的姿态,这更说明了航宇面对的路遥,是最真实的路遥。
殉道式书写
“嗬嗬,这下狗日的做日塌了,有些人一满看见我不顺眼,这下怕再张狂不起来了……”这是1991年,知道自己《平凡的世界》获茅奖消息的路遥来到了航宇屋里,他像往常一样躺在航宇的干木板床上,边抽烟边激动地说。
路遥终于获得了茅盾文学奖,这个为了《平凡的世界》,把自己放在铜川陈家山煤矿创作、终日与一只老鼠为伴的作家,如愿拿到了他心心念念的中国最高文学奖项。这就好比故事里的英雄终尝所愿,接下来该是美好生活的讲述了——航宇的书就是从这里写起,他是路遥的清涧同乡,当时还是个不到30岁的青年,因为也供职于陕西省作协,并在文学创作上有些成绩,路遥对他十分信任,朝夕相处间,他成了路遥获奖后那段日子里的见证人。
从1991年初到1992年11月,短短600多天的时间,茅奖的高光未褪,路遥却走完了他的一生。航宇的讲述让人们得以窥见作家路遥光环之外的种种。
路遥的创作以殉道式的投入而闻名,苦行僧式创作回报给他成就的同时也摧垮了他的身体。航宇笔下,路遥解释了他这种拼命,且非常自信地认为,苦难是一笔财富。“经历了苦难的人,才能够知道幸福的来之不易,就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幸福就必须踏踏实实地去奋斗,容不得半点虚情假意”,他也的确是这般做的,全情投入地去拥抱苦难的锤炼,在旁人看来,甚至到了病态折磨的境地。比如,写《人生》时,“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深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要寻‘无常”。
书中,获奖后的路遥需要排除干扰编著文集,他交代航宇去招待所给他订个房间,作为自己创作的秘密基地,这期间航宇去看他,发现那间云雾缭绕的屋子里,像刚被土匪打劫过一样,“床上地板上到处是他的稿子,几乎连脚踩的地方都没有”。
这样的创作习惯等同于慢性自杀,但路遥说自己“积习难改”,眼见着身体的城池片片瓦解,他终以“殉道”的精神将自己献祭给了文学。
窘困的作家
不仅如此,书中作家的窘困也让人疼惜。谁也不知道,这个刚刚进京参加了盛况空前的颁奖典礼,回来后又被省官方表彰的作家是如此拮据。妻子林达离开他回北京后,作为陕西作协的“单身汉”,路遥每天吃饭仅仅是填饱肚子,茅奖的奖金一共一万元,他全部存在了女儿名下,手头再没几个钱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经济大潮的冲击之下,作家们为谋生计开始“不务正业”,想办法搞起了所谓的有偿报告文学。一向清高的路遥突然也开口让航宇选些效益好的企业,他想要编一本能够赚钱的报告文学集,他说,“我也是人,又不是跟钱有仇”。
一场荣归故里的回乡之旅,他才拿到500元的出场费和一袋象征身份的白面。乡人见到了大名鼎鼎的《人生》作家,却看他“上身一件土黄色夹克衫,里面一件土布衬衫,看上去好长时间没有洗似的,一条皱巴巴牛仔裤,基本分不清什么颜色”,像极了一个去赶集的乡下农民。
看起来名利双收的人,被亲人要求为弟弟介绍工作,各种邀约、拜访纷纷砸来让他几乎无处可逃,他亲眼看到自己用双手罗织的这张成功之网,网起了风光也夹杂着纷繁。这让路遥意识到,“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人生最大的幸福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他渴望重新投入到沉重当中,“对自己要残酷”,这是路遥的口头禅。才四十几岁就急于编著文集且投身于安排离婚后新家的装修这些细节,让航宇后来意识到,这是他深知命不长久而做的最后努力,时间对他而言太过珍贵,每分每秒都不想浪费。于是才有了书中那令人伤心的一幕:有天航宇回到作协的院子里,突然看到饥饿的路遥正在一棵大树底下旁若无人地吃他的“午饭”,他一只手拿着一张废旧的报纸,报纸里裹着一个烧饼,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绿皮黄瓜还有一根剥了皮的葱,因为正置身于自己丰盛宴席的迷宫里,他并未察觉到旁人的眼光,天上还下着雨,可他却一点都不在乎,当时的他已经是在病中了。航宇对他如此的生活深感悲哀。这个中国文坛上叱咤风云的著名作家,吃干饼的样子看上去就是一个民工。
“强悍而有侵略性,人也很强势”,这是评论家李星印象中的路遥。从航宇的描述里也能看到这位作家的其他性格,“有时候害怕别人不在乎他的存在或者别人对他的疏远,而有时候又害怕别人过于在乎他而使他心神不安”。
路遥是一点点暴露出自己的矛盾和脆弱的,一开始隐瞒病情,想回到自己的信仰胜地延安度过此生,没想到到了延安就住进了医院,在病房中他承受了太多身体的疼痛及失眠的痛苦。然而,出于强烈的自尊心,他一开始拒绝积极治疗,导致病情恶化下去。后来转院到了陕西市里,与亲密的弟弟突然失和让他备受打击,病情每况愈下。面对亲情,他一直是敏感而脆弱的,最看重的弟弟不来看他,他便生闷气甚至当面发火,对待妻子的离去他无能为力,对待深爱的女儿又有诸多的不舍。一地鸡毛的日常消磨着他,但即便如此,他仍想要坐起来写作,好些写作计划还未开始,“如果哪天我再站起来,一定要把这些故事寫成长篇,每一部都可以超过《平凡的世界》”,这几乎是病中路遥内心的嘶吼。
航宇的记录必将在当下严谨、概括式的路遥研究中脱颖而出,为想要了解路遥的人们提供鲜活的样本,再现属于普通人路遥的喜怒与哀乐。路遥永不会过时,在陕北高原通往外部世界的道路上,仍有一代一代的人继续走通着高原,这就是路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