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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秋夜独坐》文本细读

2019-10-16梁冰

北方文学 2019年26期
关键词:天道王维

梁冰

摘要:《秋夜独坐》乃是王维的“问心”之作。本文从文本细读的角度,集中分析了王维《秋夜独坐》诗歌中的几个典型意象,通过对典型意象的分析,勾勒出全诗的大致轮廓,最后总结出诗中的诗人由开始的“悲”、“欲”到追询人生真谛,而后洞彻人生的整个心路历程。

关键词:王维;天道;无生

天宝末年,盛唐衰相隐现,长安一片浮糜。在远离浮华的清静之地,人到中年的诗人王维对自然,对生命,对人事,都与年少的“相逢意气为君饮”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开始对更高层面上的生命存在与心灵的安放有了新的体认。在静寂无人的秋夜,他挥笔写下《秋夜独坐》。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苹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诗作名为《秋夜独坐》,四字点出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首联直写“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众所周知,王维好佛,那么诗中的“独坐”自然使读者感觉到诗人在禅定。“悲双鬓”,意指人到中年,双鬓在不经意间染白,不由得使人悲叹。下联“二更”,二字隐秘的点出了诗人焦躁的心态。诗人笃信佛教,禅定独坐本应让他心绪宁静,物我两忘,忘却时间空间而沉入到精神深邃的世界中去体认佛家的生死超脱之意。但是在这孤独空寂的秋夜,诗人却实实在在的体会到了佛堂的空旷,时间的流逝,我们仿佛能听到诗人在轻声叹息:“已经这么晚了”。为了更好地了解诗人的焦躁,我们可以把首联与周弼《夜深》的前两联做对比:

“虚堂人静不闻更,独坐書床对夜灯”

短短14个字读者就可以感受到周弼读书时是何等认真,连窗外的更声都不入耳畔。若王维也同样专注的话,他又怎么会想到和听到更声呢?这样一来,读者再对首联进行整体性的观照,就会发现“独”“空”与“悲”“欲”让人感受到一种复杂而又矛盾的张力。诗人仿佛在告诉我们他心中的复杂难言的感受。但就是这样痛苦难言的感受,诗人却偏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来表现。明明是诗人自己选择了“独”,却在“独”中感觉到了“空”,“悲”的背后又仿佛焦灼着诗人难以言说的“欲”。首联整句都给读者一种“克制陈述”的意味,平静的诗句下面,其实潜藏着诗人失衡的焦躁。诗人把淡如水的语气和不安的心结合起来,就给诗的首联营造出一种紧张焦灼的张力。那么诗人何以如此焦躁呢?首联似乎给了我们一个确定又模糊的答案,诗人面对不可预知的死亡,悲生命之有限,不自觉的产生了一种生命时空的恐惧感,这恰与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死生亦大也,岂不痛哉”的感觉相合。那么诗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痛惜生命的有限呢?是对无法避免的死亡产生难以言表的焦虑,还是对生命无意义和无目的的恐惧?亦或是回想自己“纵死犹闻侠骨香”般意气悲壮的年少时光?带着这样难平的心绪,诗人领着读者来到了颔联。

“雨中山果落,灯下苹虫鸣”

诗人听到窗外飒飒秋雨,仿佛看见山上的野果纷纷落下。根据首联给出的信息,读者可以发现,颔联上句诗人用了一个隐晦的原型象征

山果。秋天,是万物成熟的季节,也是生命成熟的季节。山果在春天懵懂成长,夏季生气勃勃,秋季在雨中渐渐成熟乃至最后落下回归大地。这句给读者以由生到死的寂灭之感,仿佛置身于天地之中,感受到万物泯灭之意。

下句“灯下草虫鸣”,意写近景,诗人的诗思从遥远浩渺的天道中回到现实空旷的佛堂中,发现近在眼前的灯下,草虫生气勃勃的呜叫。如果说上句“雨中山果落”,给读者一种生命静寂泯灭之感,好像一切生机都己消散,那么下句的“灯下草虫鸣”却让读者得到了救赎。眼前的灯光唤回了诗人的悲戚之感,好像在寂灭中看到了一丝新生。那灯下的草虫不正在生气勃勃的呜叫么?这样一来,诗人就在价值的不断追询中得到了解答。颔联给人一种天人合一之感,上句“山果”让读者感受到了天道的无情,然而天道无情人有情,下句的“草虫”把诗人从天道中唤醒,返归人世,又发现一丝生机,“山果”是天道,“草虫”又何尝不是天道呢?“山果”是我,“草虫”又何尝不是我呢?

这样一来,读者返归颔联上句,就会发现诗作对“山果”这一意象有了全新的诠释,它与“山果青苔上,寒蝉落叶中”的萧瑟凄凉截然不同。山果恰恰象征了生命的轮回,象征人从孩提到青年,乃至壮年衰退,最后落叶归根归于大地的生命历程。而自然,生命,人事莫不如此。通过“山果”这一原型象征,让读者触摸到了天道的轮回与生生不息。下句返归人事,在草虫的观照下,把诗人连同读者从彼岸世界带回了现世。这样,“山果”和“苹虫”,“落”与“鸣”就把意象的远与近,想象的虚幻与现实,生命的寂灭与重生,无尽的天道和有尽的个人,矛盾而又和谐的交织在一起,给读者以无限的遐想。这种结构恰恰符合丁尼森的理论“对立冲动的平衡是最有价值的审美反应的基础。”这样的诗意,意境,张力并不是所有的诗人都能达到。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有云:“一唱三叹,由于千锤百炼。今人都以平澹为易易,知其未知甘苦来也。右丞‘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其难有十倍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轻蹄者。到此境界,乃自领之,略早一步,则成口头而非诗矣。”且看:

“雨中黄叶落,灯下白发人”

这两句也给读者一种强烈的感觉,悲戚之感油然而生,落叶归根,落叶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大地,诗人自己却远在千里之外。通过这两句诗,读者仿佛看见灯下憔悴苍老的诗人在的思念着远方的亲人。诗中的亲情令人感动,上下两句的意象也是圆融完整,但并无复杂而又矛盾的情感和意象纠缠其中,也没有对天命人事的更深层次的感慨。上下两句诗歌的意象一以贯之,从“黄叶”到“白发人”并无矛盾冲突之感,但同时也少了更多的张力和想象力。诗句并没有把读者带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而是局限在了诗句中,相对于“雨中山果落,灯下苹虫鸣”却是多了匠气,少了灵动。

首联的问题似乎在这里得到更确切的回答,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死亡,是最本己的,无关涉的,不可超过而又确实的可能性。”万事万物都要经过生与死的轮回,但却是与外物无关.在面对他们的时候,只有通过个体和天道的对话才能让死亡的本能恐惧感和生命的焦灼感得到解脱与消解,正如《杂阿含经》所言:“息心得寂静,生死大恐怖,我今悉得脱,有离三有缚,如来圣法中,获得如是利。”读者尽可忽略其中宗教性说教意味,但是却不得不承认,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大智慧,大超脱。诗人正是在“山果”与“草虫”的询问之中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感慨自然而生: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终”字形象传神,诗人向读者道尽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历经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回归到原初状态,蓦然回首,却发现白发终难变黑,时光无法再来。诗人有过“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意气风发,有过“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的悲壮激昂,历经仕途最终在不断地追问人生价值和生死解脱中找到了归宿,这是焦灼躁动后的蜕变,这是恐惧无助之后的大彻大悟,也是“人与天地参”后的苍远而平静的情怀。读到这里,读者发现此时的诗人正如六祖惠能听到《金刚经》后的明悟:“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诗人心境澄明,并非对建功立业的儒家思想和清净无为的道家思想的否认,而是在两句诗中以洞察的视野指出无论是儒、道,天子还是百姓,芸芸众生最终的归宿都是回归大地,向死而生。

参考文献:

[1]潘德舆养一斋诗话[M]中华书局,2010 8

[2]赵殿成笺注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6

[3]李泽厚.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M]三联书店,2008 6

[4]高振农华严经译注[M]中华书局,2012.9.

[5]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版)[M]三联书店,198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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