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琴东传朝鲜半岛考
2019-10-16钟芳芳
□钟芳芳
历史上古琴曾经有五弦、七弦、九弦等弦制,以七弦形制最为常见,所以古琴又叫七弦琴。①〔日〕林谦三:《东亚乐器考》,人民音乐出版社,1961年,第137页。古琴最大的特征是十三徽,1997年出土于江西南昌雷陔墓漆盘上的古琴就清晰地描绘着8个徽位,②中国音乐文物大系编辑委员会:《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江西卷》,大象出版社,2009年,第94页。据此可知至少在东晋以前古琴就已经有徽。
学界已有专文探讨古琴在古代日本和琉球的传播,③〔荷兰〕高罗佩:《中国古琴在日本》,宫宏宇译,《中国音乐学》1999年第2期,第130—144页;刘富琳:《中国古琴在琉球的传播——琴师、琴曲考》,《音乐研究》2015年第3期,第21—27页。也有学者在论述古琴艺术的海外和国际传播的论文中,引用《三国史记》提及晋赠七弦琴给高句丽将其改造成玄琴的史话。④吕净植:《中国古琴域外传播研究》,《吉林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第11页;王媛媛:《古琴艺术的海外传播状况及其意义》,《齐鲁艺苑》2016年第4期,14—20页。此外,还有论文提到12世纪初古琴作为大晟乐一员传入朝鲜半岛的事实。⑤赵维平:《朝鲜历史上乐器的形成、变迁及与中国的音乐关系》,《乐府新声》2012年第4期,第84页。但迄今为止在学界并无专文研究古琴东传朝鲜半岛的历史进程。
据笔者考察,针对《三国史记》中玄琴是由七弦琴改造而成的记载,中韩学界争议不断,有必要重新对其进行检讨。用于雅乐的古琴在朝鲜宫廷的使用也需要详细梳理。另外,18世纪朝鲜半岛曾经有过一股“七弦琴热”,朝鲜文人不仅买琴、学琴、制琴,还将古琴“本土化”用于演奏朝鲜传统音乐。文本将从七弦琴东传高句丽、“雅乐用”古琴东传高丽王朝、朝鲜王朝的“古琴热”三方面,论述中国古琴东传朝鲜半岛的历史进程及其发展变迁。
一、七弦琴东传高句丽
古琴最初传入朝鲜半岛的史实,可在《三国史记》卷三十二中找到(史料1):
《新罗古记》云:“初,晋人以七弦琴送高句丽。丽人虽知其为乐器,而不知其声音反鼓之法,购国人能识其音而鼓之者,厚赏。时,第二相王山岳存其本样,颇改易其法制而造之,兼制一百余曲以奏之。于时玄鹤来舞,遂名玄鹤琴,后但云玄琴。”⑥国立国乐院:《韩国音乐学资料丛书27》,首尔:银河出版社,1989年,第34页。
上文提到晋朝把七弦琴作为礼物赠给高句丽。韩国学者赵成审视当时政治外交情况,提出赠予高句丽七弦琴的更有可能是东晋。因为西晋存续的51年中持续受到匈奴侵扰,最后16年王室内部纷争,高句丽还乘机收复汉四郡失地;东晋时期的高句丽由于受到前燕(284—370)侵犯,曾于336年和343年两次遣使东晋,希望以此牵制前燕势力,而东晋也在谋求北进,需要与高句丽保持良好的外交关系。①〔韩〕赵成:《玄琴考》,《古文化》1963年第2辑,第27—28页。
上述史料中的七弦琴应该就是东晋雷咳墓漆盘上描绘的中国古琴,古琴很可能在4世纪初就传入朝鲜半岛。高句丽人收到七弦琴之后,知道这是乐器,却不知如何演奏。当时的宰相王山岳将七弦琴加以改造,并作乐曲百余首。因演奏时“玄鹤来舞”,所以将这一新乐器命名为玄鹤琴,后称为玄琴。玄琴是朝鲜半岛最具代表的弦乐器之一,张六弦,设两个雁足和16个通品,用匙(短小木棒)演奏(图1)。
图1 韩国现行玄琴②〔韩〕宋惠真:《韩国乐器》,首尔:悦话堂,2001年,第143页。
玄琴与七弦琴形制相差甚远,因此韩国学界对史料1所载的“玄琴源于七弦琴一说”多执不足信态度。加上类似于玄琴的弦乐器在4—7世纪的高句丽古坟壁画上可以找到,它们大都4—5弦,设有10—17个通品,右手执短小木棍演奏,所以有韩国学者认为这些乐器才是玄琴的前身。③〔韩〕李惠求:《卧箜篌和玄琴》,载《韩国音乐论丛》,首尔:图书出版秀文堂,1975,第147—163页;〔韩〕崔昍:《高句丽玄琴研究再检讨》,《公演文化研究》2016年第32辑,第702页。另外,高句丽古坟壁画上这种通品弦乐器和古代中国卧箜篌非常接近,且以《隋书》为首的中国史料中记载高丽伎的乐器包含卧箜篌,所以玄琴前身是卧箜篌的学说在中日韩学界都有提出,韩国学者李晋源认为史料1中王山岳改良的不是七弦琴而是七弦的卧箜篌。④〔日〕林谦三:《东亚乐器考》,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第210—213页;牛龙菲:《嘉峪关魏晋庙砖壁画乐器考》,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0页;〔韩〕李晋源:《玄琴和卧箜篌》,载《韩国古代音乐史的再照明》,首尔:民俗苑,2007年,第71页。近年又有韩国学者通过对比高句丽古坟壁画和对应时期中国的琴筝类乐器,结合史料记载,推测玄琴是5世纪前后王山岳根据当时已经流行于朝鲜半岛的卧箜篌,将有徽的七弦琴安上通品而诞生的一种新乐器。⑤〔韩〕郑花顺:《对玄琴的原形争议的再考》,《温知论丛》2009年第33辑,第444页。
有关玄琴和卧箜篌的关系,不在本文探讨范围,笔者关注的是史料1中的七弦琴是否如韩国学者所说是七弦的卧箜篌?
韩国学者李晋源的判断依据主要是《旧唐书》中“箜篌……似瑟而小,七弦”⑥《旧唐书》,中华书局,第1076页。的记载。但是迄今为止被认定为卧箜篌的相关考古材料(3—5世纪),均不见七弦的形制,能确定弦数的反而以四弦居多。⑦王希丹:《高句丽古坟壁画的考古学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博士论文,2016年,第92—93页,表2—7。日本学者林谦三通过对比中日韩三国相关史料,也得出唐以前卧箜篌是四弦的结论。⑧〔日〕林谦三:《东亚乐器考》,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第219页。因此,笔者认为史料1中的七弦琴不是卧箜篌,而是七弦的古琴。东晋时期有名的琴师有戴逵及其子戴颙、戴勃,刘宋太祖听了戴颙的琴音之后曾赠予他正声伎一部。⑨吉联抗:《魏晋南北朝音乐史料》,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26—27页。由此可知,当时统治者非常喜爱古琴音乐,把古琴作为礼物赠与高句丽也合乎情理。
关于玄琴是否由七弦琴改制而成,在没有新材料的前提下,仅根据史料1记载很难定论。但是七弦琴到了高句丽以后在朝鲜半岛似乎并没有得到进一步传播,因为7—10世纪的统一新罗时期、11世纪的高丽初期未见与古琴相关的史料记载或图像材料。
二、“雅乐用”古琴东传高丽王朝
谈起古代中韩音乐交流,就不得不提宋徽宗将大晟乐赠予高丽的历史事件,伴随着大晟乐的传入,“雅乐用”古琴也于12世纪初登陆朝鲜半岛。《高丽史·乐志》记载,1116年6月高丽谢恩使王字之归国,宋徽宗赐大晟雅乐,大量雅乐器传入高丽,其中登歌乐器中有琴(一弦、三弦、五弦、七弦、九弦)各2面、轩架乐器也包含为数不少的琴(一弦5面、三弦13面、五弦13面、七弦16面、九弦16面)。①《高丽史》卷70:“(睿宗11年6月)睿宗十一年六月乙丑,王字之还自宋……今赐大晟雅乐、登歌乐器,编钟正声一十六颗、中声一十二颗……琴一弦、三弦、五弦、七弦、九弦各二面……轩架乐器,编钟九架,每架正声一十六颗、中声一十二颗……琴一弦五面、三弦一十三面、五弦一十三面、七弦一十六面、九弦一十六面。”国立国乐院:《韩国音乐学资料丛书27》,第42—43页。
高丽毅宗时期(1146—1170),宫廷雅乐编制中的古琴仍然形制多样,数目繁多,登歌有“一弦、三弦、五弦、七弦、九弦琴各一……(轩架)一弦琴七、三弦琴一十、五弦琴十二、七弦琴十四、九弦琴十四”②国立国乐院:《韩国音乐学资料丛书27》,第40页。。但是到了明宗时期(1170—1197),高丽的雅乐因为与南宋外交的长期中断而迅速衰落,甚至缺少八音中的丝属和竹属乐器。③《高丽史》卷70:轩架乐独奏节度,“乐之缺乱甚矣……八音之中,丝竹阙如也”。《韩国音乐学资料丛书27》,第46页。直到高丽恭愍王时期(1351—1374),伴随着反元亲明的政策,明太祖赐予高丽“编钟十六架全,编磬十六架全,钟架全,磬架全,笙、箫、琴、瑟、排箫一”④《高丽史》卷70,第47页。,“雅乐用”古琴再次传入高丽宫廷。
1392年李成桂推翻高丽政权建立了朝鲜王朝,为了恢复宫廷雅乐,朝鲜王朝曾向明朝求购雅乐器,太宗5年(1405)明成祖赐给朝鲜“编钟、编磬各十六,琴四张、瑟二床、笙二攒、箫四管”⑤《太宗实录》卷12,太宗3年闰7月13日,第二条记事。。但这些乐器远不能满足祭祀用雅乐器需求,于是朝鲜世宗(1418—1450)首设乐器都监,于1424年11月制作了琴、瑟、大筝、牙筝等雅乐器用于宗庙祭礼,其中琴的数量最多,共造了八架。⑥《世宗实录》卷26,世宗6年11月18日,第三条记事。礼曹启:“由是宗庙社稷乐器不备者有年,今更立都监,造笙二十一部,与中朝所赐无异。……又造琴八,瑟十,大筝、笌筝各三,伽倻琴、玄琴、唐琵琶、乡琵琶各二,宗庙诸祀,用之周足,其功不细,工匠不可不赏。”同年12月,新造的乐器被用于朝会演奏和宴享合奏。⑦《世宗实录》卷26,世宗6年12月4日。礼曹启:“今新造琴、瑟、大筝、笌筝、笙、竽、和等乐器,独于朝会奏之,请自今并于宴享合奏,从之。”从此,朝鲜宫廷可以按照需求自制古琴,用于演奏宫廷音乐。
1495成书的《乐学轨范》卷六《雅部乐器图说》引用陈旸《乐书》的记载对朝鲜宫廷的“雅乐用”古琴做了介绍,并绘有古琴形制(图2)。图中所绘古琴为常见的仲尼式,七弦13徽,和中国古琴无太大差异。
但是朝鲜王朝在历经壬辰倭乱(1592—1598)和丙子胡乱(1636—1637)后,政治经济文化受到重创,用于礼乐祭祀的乐器也毁坏殆尽。⑧《英祖实录》卷56,英祖18年8月2日,第一条记事:乐院提调闵应洙曰:“壬辰以后,乐器崩亡,今之声律,坏尽无余。”到朝鲜英祖(1694—1776)时期礼乐才有机会重新恢复,但宫廷所制古琴不知为何弹不出声,于是1769年英祖特命乐工黄世大随燕行使去北京探其究竟。⑨《英祖实录》卷106,英祖41年11月2日,第一条记事:“以我国唐琴、笙簧不成声,命乐工随燕行者,学其音以来。”才知朝鲜宫廷古琴因为用的是熟丝做琴弦,故弹之无声,于是乐工从北京购买七弦琴一架以及琴弦,并购得《琴学正声》六册。⑩《同文汇考》卷5《使臣别单》:(英祖45年)“至于唐琴,从前贸来者以匪桐匪椅之木,加以厚漆,縆以熟丝,制既不中理,固无声真,古所谓哑琴,买之无用,故明会买其《琴学正声》六册”。〔朝鲜〕郑昌愿等著:《同文汇考2》,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78年,第1676页。由此可见,当时朝鲜宫廷在努力完善古琴的制作。
此后,“雅乐用”古琴一直被用于文庙、宗庙祭礼乐,但是现今古琴只是形式性编入文庙雅乐登歌(图3),真正的演奏法已经失传。①迟凤芝:《朝鲜文庙雅乐的传承与变迁》,上海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09年,128—129页。
图2 《乐学轨范》描绘的古琴②〔朝鲜〕成俔:《乐学轨范》(蓬左文库收藏版),首尔:国立国乐院,2011年,第217、294、295页。
图3 现今韩国文庙雅乐里的古琴③〔韩〕宋惠真:《韩国乐器》,首尔:悦话堂,2001年,第144页。
三、朝鲜王朝的“古琴热”
受中国儒家思想影响,朝鲜半岛历代文人也用弹琴来修身养性,只是这里的“琴”一般指玄琴、伽倻琴、唐琵琶。随着朱子学的导入,古琴也逐渐成为文人阶层爱弹的“琴”。朝鲜半岛最初的朱子学者安珦(1243—1306)就曾“蓄儒琴一张,每遇士之可学者,劝之”④延世大学东方学研究所:《高丽史》(下),首尔:景仁文化社,1972年,第324页。,他的徒弟金方庆(1212—1300)也“善儒琴”⑤延世大学东方学研究所:《高丽史》(下),第295页。,这里的儒琴应该就是古琴。金守温(1410—1481)《琴轩记》中用“御银甲促珠徽,为鼓宫声之数引”⑥韩国古典翻译院:《续东文选》卷13,韩国民族促进会,1968年,第3842页。诗句,描写朝鲜文人金纽(1436—1490)演奏古琴的样子。另外李得胤(1553—1630)在《玄琴东文类记》中收录了《九引十二操》《蔡氏五弄》《胡笳》《广陵散》《琴操十首》等几十首古琴曲名。⑦〔韩〕尹瑛海:《朝鲜前期士大夫琴乐研究》,首尔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131页,表11。朝鲜文人对古琴的关注还可以从许多画作中得到印证,如文人画家李庆胤(1545—1611)的《路中相逢图》;尹斗绪(1668—1715)的《树下弹琴图》;尹德熙(1685—1776)的《抱琴访友图》;金弘道(1745—?)的《煎茶闲话》(图4)等,都可以看到文人和古琴的身影。
图4 《煎茶闲话》(18世纪)⑧ 国立中央博物馆:《檀园金弘道》,首尔:国立中央博物馆,1990年,第59页。
通过洪大容(1731—1783)所著《湛轩书》中《琴铺刘生》的记载,可窥视18世纪朝鲜文人跟随燕行史到清朝购买古琴,积极学习演奏的情况。《湛轩书》外集卷7(史料2):
入京以后,思得解琴者一,听其曲,访问颇勤,终不得。是行,乐院禀旨,定送乐师一人,求买唐琴及笙簧,因令学其曲而来,使上通使李瀷主其事。正月初七日,李瀷得唐琴及笙簧而来,琴为蕉叶古制,问其价为一百五十两云。……瀷因言访得解琴者,姓刘,是太常伶官,方在琉璃厂,开铺卖器玩……初八日,李瀷与乐师往访,乐师归,言刘生运指轻快,音格虽近繁促,其高雅终非玄琴之比……副使盛称其妙,且劝我停游观,专意学习。俾传于东方曰,乐师愚迷,不足以得其妙……十三日,至琉璃厂,逢李瀷与乐师访刘生,遂偕至其铺……乐师以银五两买一琴……十八日,与乐师复至刘铺,刘为买卖,应接劳碌,专托张姓,略教乐师以调弦诸法。张姓弹《平沙落雁》及《渔樵问答》一阕,指法甚疎。二十二日,自琉球馆复至刘铺,乐师适至,学《平沙落雁》数章。……盖刘身居市井,专意牟利,见余不以币请学,余亦鄙其琐琐,从此不复往。惟与乐师传其所学,夜辄习之,粗得《平沙落雁》七八段而已。①传统艺术院:《朝鲜后期文集的音乐史料》,首尔:民俗苑,2004年,第55—62页。
1765年,洪大容跟随冬至使一行至燕京,同行的还有掌乐院乐师,目的就是购买唐琴和笙簧,并学其音乐。这里的唐琴便是与乡琴(朝鲜玄琴)相对应的中国古琴。上通使李瀷到燕京之后最先以150两价格购买一架蕉叶式琴,并邀请曾是太常寺伶官的琴铺老板刘生来宿所演奏古琴。因为洪大容精通玄琴,副使便命洪大容专心跟刘生学习古琴技法以回国传授。于是洪大容便和乐师一起三番两次找到刘生希望能跟他学琴,在这个过程中,朝鲜的宫廷乐师以银5两买了一架古琴,并跟琴铺的张氏学调弦法。可惜刘生终归只是个生意人,过度看重金钱,对古琴教授只是敷衍了事,最终洪大容只学会了《平沙落雁》中7—8段而已。
通过《琴铺刘生》一文,我们可以看到朝鲜使臣、乐师、文人购买古琴、学习古琴演奏的急切心情。洪大容作为当时朝鲜最具影响力的文人之一,甚至直言古琴的高雅并非玄琴可及,直观体现了当时朝鲜上层人士对古琴的热烈追捧。
18—19世纪的朝鲜文人不仅购买古琴、学习古琴的演奏,还制作古琴、编撰古琴谱,试图将古琴本土化。前文提到的文人画家尹斗绪曾参照明代高濂《遵生八笺》卷15的《古琴新琴之辩》和《琴窓杂说》以及《朱子大全》制作古琴,他所造古琴与掌乐院所藏的古琴并无异样。②〔韩〕朴银顺:《恭斋尹斗緖》,首尔:dolbegae出版社,2010年,第269页。此外,柳重教(1821—1893)在《弦歌轨范》第二章《琴律》篇,描绘了一架独特的琴——紫阳琴(图6)。紫阳琴和古琴一样张七弦,但没有古琴特有的徽,取而代之的是十三个固定的柱。演奏时用以“左手拇指及食指,压龙龈背……乃以右手就临岳内数寸地,用筳弹弦,中国人用指不用筳,今亦取便从东俗”③〔朝鲜〕柳重教:《省斋集》别集第3卷,首尔:韩国古典翻译院,2013年,第542页。。因此,从形制和演奏方式看,紫阳琴其实是古琴与玄琴的结合体。
图5 柳重教的紫阳琴④〔朝鲜〕柳重教:《省斋集》别集第3卷,第543—544页。
朝鲜半岛最初的古琴谱是徐有榘(1764—1845)编撰的《唐琴字谱》,详细介绍了古琴的演奏法、历代琴式以及古琴减字谱,可惜没有记录古琴音乐的乐谱。⑤国立国乐院:《韩国音乐学数据丛书15》,首尔:银河出版社,1989年,第141—144页。所幸之后的《七弦琴谱》(1885)和《徽琴歌曲谱》(1893)都有当时被用于演奏的乐谱。
1880年,尹显求跟随使臣来到燕京,购买了一架古琴并得《向斋琴谱》一书,回国后对比乐部诸书得到古琴调弦法,并花费10个多月时间,把七弦琴按照朝鲜音律调音,使之演奏起来与东琴(玄琴)无太大差异。不仅如此,尹显求还和其弟尹用求一起为学习七弦琴的人专门编撰了《七弦琴谱》。⑥参见《七弦琴谱》序文:“王于兄,秋河先生,攻经术而兼通律吕,每以东琴不合古氏为惑。庚辰年,从节使购七弦琴于燕京,兼得向斋琴谱。与秋河参较乐部诸书,则制作规法,果无差异,遂因向斋谱,先得调弦之法。次以我国调音解之,弗十数月,工夫仅领旨趣,其韵响之雄畅圆雅,与东琴少无异焉。乙酉年,又与秋河讲靡数月,爰成一谱,开录如右,以俊后之愿学者。”国立国乐院:《韩国音乐学数据丛书16》,首尔:银河出版社,1989年,第79页。
《七弦琴谱》在序文后描绘了琴的构造,详细叙述调弦法(史料3):
初调第六弦以林钟律为散声,与东琴棵下清相同,次调第三弦按三弦九徽与六弦散声相应……四弦散声乃东琴文弦声相同也……第一弦散声为无射南吕间律,第二弦散声为无射律,第三弦散声为黄钟无射间律,第四弦散声为黄钟律,第五弦散声为仲吕律,第六弦散声为林钟律,第七弦散声为南吕律。
根据上述史料可知,尹氏兄弟调弦的古琴,第六弦散声为林钟,第四弦散声则为黄钟,各自与玄琴的棵下清(第四弦)和文弦(第一弦)相对应。黄钟到林钟构成五度关系,朝鲜玄琴演奏正乐时,一弦文弦(♭E)和四弦棵上清(♭B)也是五度。尹氏兄弟的这种调弦法正是为了让古琴的演奏更为接近玄琴。
在此调弦法的基础之上,《七弦琴谱》用井间谱和合字谱①合字谱类似于中国的减字谱,用符号和简体字组合成,表示音位和演奏法。收录了《本灵山》《上灵山》《念佛还入》《打令》《与民乐》等朝鲜传统乐曲。图6展示了《七弦琴谱》中《本灵山第一章》的乐谱,其中圆圈部分为杖鼓演奏法。井间谱为二井间一拍,分三行记谱,右行的合字谱,上方数字表示弦数,下方用律吕名表示音高;中间行是用韩文记录的朝鲜肉谱②肉谱也叫口音谱,是用模拟乐器声音的拟声字记录音高的记谱法,每种乐器的肉谱口音都是不一样的。;左行的大写数字表示左手的演奏。此外尹用求还延用《七弦琴谱》的记谱方式,于1893年出版《徽琴歌曲谱》一书,尝试用七弦琴伴奏演唱朝鲜“歌曲”③此处的“歌曲”是管弦伴奏的抒情歌,是朝鲜半岛传统声乐体裁,一般分五章,演唱之前有前奏,谓之大余音,三章和四章之间一般有间奏,谓之中余音。2009年韩国的“歌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为人类无形文化遗产。。
总之,在19世纪后半叶,以柳重教和尹氏兄弟为代表的朝鲜文人通过制琴和编撰乐谱,将中国古琴在朝鲜半岛的本土化推向高峰。但是20世纪以后,古琴在朝鲜半岛逐渐没落,并没有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流传。
结语
早在4世纪,古琴就传入朝鲜半岛高句丽,但目前尚难断定玄琴就是由古琴改制而成,也没有材料表明古琴在7—11世纪朝鲜半岛得以传播。12世纪初北宋大晟乐传入,古琴作为雅乐器登陆朝鲜半岛,一直用于演奏宫廷雅乐。13世纪末期,伴随朱子学传入,高丽文人阶层开始关注古琴,古琴在朝鲜半岛民间得以传播。15世纪初,朝鲜宫廷开始自制作古琴,以满足宫廷雅乐演奏需要。17—18世纪,越来越多的朝鲜文人开始学习弹奏古琴,不但赴清购买古琴和琴书,还自制和朝鲜宫廷并无异样的古琴,朝鲜宫廷也努力完善制琴技术。到了19世纪,有朝鲜文人研制出古琴和玄琴的结合体——紫阳琴,体现了古琴在形制上的朝鲜化。还有朝鲜文人将古琴按照玄琴音律调弦,用于演奏朝鲜传统乐曲;编撰古琴乐谱,供学琴者使用;用古琴为朝鲜文人歌曲伴奏。至此,古琴在朝鲜半岛的本土化达到高峰。20世纪以后,古琴在朝鲜半岛逐渐没落,现仅在韩国文庙雅乐登歌乐队中可以找到古琴的身影。
图6 《七弦琴谱》“羽调初大叶”④ 国立国乐院编:《韩国音乐学数据丛书16》,首尔:银河出版,1989年,第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