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春秋—张廷济与乾嘉道文人圈特展综述
2019-10-16刘云峰
◇ 刘云峰
“乾嘉以来,欧赵之学盛行于时,阮、毕、翁、王著述相望。吾乡张叔未解元笃学好古,精于鉴别,金石器物,搜藏极富,筑清仪阁藏之。……与仪征阮氏、北平翁氏诸书并为艺林珍重也。”〔1〕这是徐钧在《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序文中对张廷济的评价。张廷济虽然不像阮元和翁方纲那样身居高位,但他在金石学方面的成就是不在二人之下的。沈树镛则言:“百余年来讲金石之学者,苏斋而后,叔未先生继之,清仪阁所藏商周以来金石佳品实为东南甲冠。”〔2〕
清中期是金石学空前兴盛的时期,而嘉兴是当时浙江金石学的中心,“拥有全国最大的金石群体”〔3〕。张元济认为“夫讲求金石之学,浙中最盛。吾郡以文物著称,甲于浙西”〔4〕。王国维评价:“道咸以前古器收藏家以吾浙为最多,而嘉兴又吾浙古彝器之渊薮也。”〔5〕
这一时期嘉兴金石学的领军人物,便是张廷济。“至乾嘉间,以搜罗金石文字为经小学集考订、辩证之资,则自吾宗叔未解元始。……自竹垞以经小学开于先,而解元又集金石学之大成。”〔6〕张廷济(1768—1848),原名汝林,字说舟,更字叔未,号顺安、作田、海岳庵门下弟子,晚号眉寿老人,世居新篁里。嘉庆三年(1798)解元,以后三次会试未中,遂家居以图书金石自娱。精于金石考据之学,尤擅长文物鉴赏,一碑一器都能辨其真伪,别其源流。富藏各类古器,自商周至近代凡鼎彝、碑版及书画、陶瓷等无不搜聚,并于家乡嘉兴新篁筑清仪阁收藏。张廷济有几方自用多字印,如“嘉兴张廷济字叔未行三乾隆戊子生嘉庆戊午科浙江乡举第一”、“嘉兴张廷济字叔未行三居履仁乡张村里藏经籍金石书画印”等,信息量相当大。他的一生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与同时代的学者及金石、书画名流有密切的往来。张廷济在与他们的交往中,时常辩学论道,其学术思想亦相互影响。张廷济与乾嘉道时期的文人学者,共同将清代金石学推向了鼎盛。
位于张廷济家乡的嘉兴博物馆,近年来一直致力于张廷济的研究。2019年5月18日,嘉兴博物馆推出了“金石春秋—张廷济与乾嘉道文人圈”特展。展览分三个部分,分别从张廷济与姻亲家族圈、金石收藏圈和乡邻友朋圈交往的角度,来展示清中期金石学的盛况,以及张廷济在这一金石学辉煌时期的重要地位。展品共计69件(组),以嘉兴博物馆藏为主,并得到了浙江省博物馆、杭州博物馆、宁波市天一阁博物馆、海盐县博物馆以及部分私人藏家的大力支持。
张廷济与姻亲家族圈
张廷济自用多字印“嘉兴张廷济字叔未行三乾隆戊子生嘉庆戊午科浙江乡举第一”,附原石
新篁张氏家族世居新篁镇东圩,在张廷济生活的年代,张氏应当是江南比较典型的耕贾结合的家族。宁波市天一阁博物馆藏《张廷济收租簿》,记录了新篁张氏自嘉庆至道光年间的收租情况,写账本也成了张廷济每天的日常工作。他们在当地不仅拥有一定田产,还兼营着商业,雄厚的经济基础使新篁张氏可以通过科举的形式从普通地主转向士绅阶层。张廷济高祖人宿“性嗜书,积万余卷,穷年点勘,尝读书空庙塘翁氏百梅园”,曾祖文宪“美治田,乡人好田者多师之”,祖恒“早岁入京师,游太学数载归,不幸早逝”〔7〕。其父张镇、伯父张锡均为国学生。作为一镇之楷模,张廷济之父张镇自16岁“即董里中平粜事”,并出资重建了太平桥、南星桥等,而南星桥、大中桥的桥额则为张廷济所题写。清道光十一年(1831),张廷济为当地关帝庙题字。道光二十四年(1844),张廷济友人管庭芬到新篁一游,在太平禅寺及回龙庵一带散步,发现“凡桥庙题名扁额,无不出叔未一手,真落落无余子矣”〔8〕。
在张廷济的姻亲家族中,堂兄张灏及其子让木、二兄张沇、弟张沅、长子邦梁、次子庆荣、外甥徐同柏、侄张辛、从子张上林、姊婿沈铭彝、亲家汪俨斋等,皆有金石雅好,且多有铜器收藏,如张沅藏有商日父癸爵、周祖辛敦,沈铭彝藏商子父乙觯,张上林藏乐仲洗,张庆荣藏有商父辛爵等。其妻沈慎仪、岳父沈宽夫、女张常熹、婿查世璜、亲家查奕照;沈铭彝父沈可培、沈可培兄沈可均等经常有诗书唱和。在家族经济实力的支撑和家族学习氛围的影响下,张廷济通过频繁的交游,获取了他所需要的各类资源,大大提升了自身及家族的学术与社会地位。
《张廷济收租簿》,宁波市天一阁博物馆藏
道光十一年(1831),张廷济书“关帝庙”刻字方砖
张廷济侄张辛、外甥徐同柏可以说是张廷济金石学研究的助手和传承人。张辛(1811—1848),字受之,精摹勒刻帖,亦擅传拓,清仪阁摹刻法书碑刻多出其手,惜英年早逝。吴云致陈介祺信札中提到“叔未丈当日所有拓本,皆出张受之、胡衣谷之手”,清仪阁拓本很多出自张辛之手。费丹旭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所绘的《果园感旧图卷》,用追忆的方式画下了张廷济、张辛叔侄:道光二十六年(1846),费丹旭在蒋光煦别下斋小住时正好遇到张廷济与张辛叔侄,并巧遇放学归来的蒋光煦第五子蒋学洌,几人同游果园。三年后的春天,当费丹旭再次来到别下斋果园时,他的老师兼挚友张廷济已于去年(1848)去世,而正值壮年的张辛也于同年去世,一年之中痛失两位挚友。而蒋学洌也刚早殇,年仅12岁。他回忆起三年前陪同张廷济等人漫游果园的情景,故地重游,斯人不在,十分感伤,于是画了此幅图卷。这既是幅肖像画卷,也是幅遗像式画卷。
徐同柏(1775—1854),原名大椿,字籀庄,海盐人。徐同柏19岁补博士弟子员,后屡试不第,遂从其舅张廷济专治金石文字。徐氏精研六书篆籀,于古文奇字皆能通释。因外甥与舅这种特殊关系,所以也是与张廷济来往最勤的一位,同样也是张廷济在金石学上最重要的传人。张廷济在世时,徐同柏几乎形影不离,并时常居住于清仪阁。张廷济所用印,多出其手,得古器,必与之考证。张廷济对外甥徐同柏的古文字考释学问也颇为叹服,题跋中不时见有激赏之语:“吾甥能识古文奇字,此得置诸古籀书窠,可谓得一知己”;“籀臧学日进,于钟鼎学,可轶钱献之,而步吴侃叔矣”;“人握灵蛇之珠,然而以知其意,如徐籀庄者,曾有几人哉?”
张廷济收藏的文物,多由张廷济书写题跋、徐同柏考释古文字、张辛刻铭,三人分工明确、相互配合。嘉兴博物馆藏紫砂陶带盖一滴壶,便是张廷济与张辛、徐同柏共同考证、刻铭的。壶的制作者惠孟臣为明天启、崇祯年间制作紫砂壶名家,此一滴壶为其代表作之一,容量还不到70毫升,是迄今发现最小的一把紫砂壶,原由海盐钱柞溪收藏。道光十七年(1837),对惠孟臣慕名已久的张廷济由张辛作缘收得此壶后,特配制了圆形红木壶座、四方梨木盖匣。红木底座篆刻“一滴壶值千金”;方盒盖面刻铭“壹滴壶”“嘉兴新篁张氏清仪阁藏,徐同柏识”;盖背题刻落款“嘉兴张廷济书,海盐张辛有刻”。
道光二十二年(1842),张廷济隶书“安吉”二字,送给汪俨斋(1772—?)。汪俨斋,即汪思敬,俨斋乃其字,曾任参军,斋室名撷芳馆、冰霞阁,与张廷济常有诗歌唱酬。张廷济与汪俨斋的交往见诸文字记载很少。张廷济在跋中提到“奉俨斋先生五兄亲家大人一笑”,可见张廷济与汪俨斋是亲家关系,从而弥补史料的不足。清道光十年(1830),张廷济还曾赠送给汪俨斋一幅孔璋钟全形拓。从张廷济题跋可知,孔璋钟原为“吴门汪心农旧物,去年冬莫转转购致”,刚入张廷济手时,“青绿包缠钲间,仅露一‘吉’字”。与六舟等人用针剔的方式除锈不同,张廷济除锈的方式是用醋浸渍一段时间,待锈松动后再用皂角去剔。这种除锈的方法在当时颇为流行,与张廷济的推广不无关系。这件孔璋钟的除锈,张廷济也是采用的这种方法,“醯渍累旬,水拭万遍,文字乃出”。张廷济还对孔璋钟铭文进行了考释:“世字(手写“世”)曳而左,孔字之甚浅,拓不显。匽通宴、燕。兄之右文不清,似是弟字合文,则为‘晜’字者。诸之古文‘喜士基饫’音加协。”
张常熹(1821—1896)为张廷济季女,善画花卉,尤擅刻竹,室名曰“静宜楼”。张常熹仿南楼老人(陈书)法绘设色花卉一幅,册首为道光二十年(1840)张廷济为女儿题的“静宜楼写生初稿”。张常熹年幼丧母,张廷济对其非常疼爱,这从画册中张廷济为女儿的数首题诗中可看出。画册后由钱镜塘收藏,并由钱镜塘小楷录张常熹小传。册首中张廷济还提到“常熹女儿求题‘静宜’二字,查亲家丙唐先生扁之也”。张常熹为嘉善查世璜继室,查世璜父查奕照(丙唐先生)为张廷济亲家。查奕照(1760—1848),海宁袁花人,晚年寓居嘉善。乾隆五十一年(1786)举人,官江苏候补通判。告老还乡后,与张廷济常有诗歌唱酬。道光九年(1829),极少作画的张廷济为查奕照绘《墨色山水图画册》六帧。
张廷济与金石收藏圈
乾嘉道时期,张廷济以富藏、精鉴著称于时,与前辈项元汴包罗万象的收藏相比,张廷济的收藏集中在金石相关领域,其收藏品种之全、之多,超乎想象。张廷济14岁开始收藏金石古物,至其81岁故世,有长达67年的收藏经历。“自三代迄清,凡钟鼎、碑碣、鉥印、砖瓦,乃至文房、玩好之属,多为欧(阳修)、赵(明诚)、洪(适)、娄(机)、王(俅)、刘(次庄)、吕(大临)、薛(尚功)诸家所未及者。且诸家每详于石而略于金,或专于金而阙于石。阁中所藏,则皆搜集并存,手自摹拓,疏证翔实,尤出诸家之上。”〔9〕张廷济的金石收藏范畴已经远远突破清初局限于石刻碑拓的追求,而且考证翔实。“金石之学有二:曰考订;曰品骘。吾乡叔未张先生之说金石也,以品骘为主,考订亦闲及焉。出其精鉴广为摉储,声偁播海内。而清仪阁之名,遂与阮氏积古斋、吴氏筠清馆相颉颃矣。”〔10〕张廷济对金石的收藏更在意器物上的刻字,对于金石收藏的研究也呈现多元化。张廷济曾自言:“余性迂拙,不善治生产,而于金石遗文,思之几废寝食。”〔11〕
张廷济生活的年代,正是乾嘉考据学兴盛的时期。张廷济继承嘉兴金石学大宗朱彝尊,在金石收藏中与海盐张燕昌、仁和赵魏、海宁僧六舟等交往频繁;与阮元在其督学浙江时订为金石交,并以历次北上科考为契机,结识了学者官员翁方纲以及金石同好宋葆淳等。张廷济在1832年时,也就是在他64岁时总结自己交游与收藏的关系,“自是三十年来,同邑曹种水、徐爱山、李金澜;秀水葛素如;海盐家文鱼、黄椒升、郭绅垂、陈南叔;朗山平湖田后村;仁和赵洛生;钱唐徐问渠;海昌徐寿鱼;武康徐雪庐;吴江朱石梅;吴兴陈抱之;王二樵、钮苇村,各以所得见饷,而粤东顺德温遂之更毡包席裹越数千里,以致大兴翁阁学每咏古砖辄齿及贱子姓名。近则海昌方外友六舟、桐城吴康甫少府嗜之尤笃,移书往复投赠靡闲。历计储藏泛览,视陆剑南所龛岳倦翁所记殆数十百倍之。地不爱宝,人洽古缘,良用厚幸。然穷老邨居,衣未脱白,寓意花砖,徒成笑柄,自幸又自恧也”〔12〕。可以看出,张廷济的金石鉴赏影响力辐射范围极广,北至京城南到广州,而且他与同好者的交流不仅仅停留在藏品的交易,更多的是相互之间对藏品进行探讨考释。在藏品增加的过程中,张廷济自身的鉴赏能力也与日精进,并在金石圈中声名鹊起,有意无意间形成了以其为核心的金石鉴赏圈。
对张廷济影响最为深远者,当推阮元。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芸台,江苏扬州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历官乾、嘉、道三朝,为乾嘉学派的殿军,标领文坛数十年,被尊为三朝阁老、九省疆臣,一代文宗。阮元任浙江学政时,编撰了在金石学上有重要意义的《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张廷济是其重要参与者,书中大量采用了清仪阁所藏的金石器物。张廷济虽与阮元相差仅仅4岁,但张廷济在其题跋上都以“阮师”称之,可见张廷济对于阮元在金石研究成就上的推崇,更是师生之间学术上的传承和延续。在师承关系上,张廷济尊阮元为师,而在日常生活中,阮元则呼张廷济为“金石友”,可见二人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张廷济所居新篁的地名,都是阮元所题,“国朝嘉庆初,中丞仪征阮文达公书新篁里扁署里门并赋七绝二首,以赠张孝廉廷济,于是里之名遂震,几与梅会相埒云”〔13〕。张廷济曾写诗为记:“履仁乡又履淳乡,小雅传家旧有堂。谁与里居添故实,仪征使相署新篁。(嘉庆癸亥吾师仪征公抚浙时书赠新篁里扁)”〔14〕。1801年,阮元在杭州西湖创立了诂经精舍,荐举孝廉方正及古学识拔之士63人,而张廷济便是其中之一。闻名中外的晋孙登公和铁琴(即项元汴曾收藏的天籁铁琴,项氏得此琴改其斋为“天籁阁”),便镌刻着阮元和张廷济的题字。
程宗伊《嘉兴张叔未先生年谱》记载:“嘉庆二年(1797)九月,阮芸台(元)视学两浙,按嘉兴府科试,公(张廷济)赋《射雕》七古诗。时阮芸台重建曝书亭,公赋五律四首,刻入《竹垞小志》。”〔15〕《清仪阁题跋》记录了阮元督学浙江时,张廷济与其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嘉庆初,仪征阮师视学两浙,于余暨侃叔(吴东发)两试卷上,特加一印曰‘金石交’。”〔16〕两人于阮元按嘉兴府科试时相识,自此开始了长达五十余年的金石学术往来。王昶《琴画楼词》中写道:“竹垞太史(朱彝尊)客津门时,曾倩曹秋厓(岳)画竹垞图长卷。李武曾、高澹人诸君咸有和作,伯元阁学令工临之。属予追和,携至鸳湖道中,为填此解。”朱彝尊曾请曹岳画《竹垞图长卷》,阮元按嘉兴府科试时按照画卷重建曝书亭。嘉兴博物馆藏《阮元行书轴》也记述了这段历史:“朱竹垞检讨客潞河时,曾作百字令词一首,属曹秋厓补竹垞图,同时高江村澹事(士奇)、毛西河太史(奇龄)共十四令人和之,元在嘉兴试院借观。”
费丹旭 果园感旧图卷 纸本设色 1849年款识:果园感旧图,己酉春日晓楼费丹旭画。丙午春下榻生沐蒋兄别下斋,得晤叔未张丈及其侄受之。暇日信步果园,主人第五子下学之后时亦从游问字。去年春叔未丈归道山,受之亦殁于京邸。己酉三月重至峡山,蒋五兄又殇,时仅十二岁也。主人偕余重游斯园,慨老成之易谢,悟彭殇之一理,文字因缘信有夙业,旧时群屐,宛在目前,并抚遗照系于图后。西吴费丹旭子苕氏识。钤印:子苕(朱) 晓楼(白) 费丹旭书画印(白) 后之视今(朱) 磊斋所藏(朱)
阮元抚浙约十年后,又辗转数省任巡抚、总督,两人的金石交往只能通过书信往来。道光二十三年(1843),76岁的张廷济赴扬州为80岁的阮元祝寿,“四月二日,公由嘉兴郡城雇舟赴扬州,子邦梁孟坚、侄辛受之侍行。四月七日,丹徒闸阻风。四月十五日,赋谢阮文达公《眉寿图》并记之惠,即以留别”〔17〕。此次展览展出一件《眉寿图》拓本册页。拓本第一部分是阮元题的“眉寿图”三字;第二部分是扬州画家嵇枢画的《眉寿图》及阮元的跋;第三部分是张廷济长子张邦梁手拓“齐侯罍拓片”,张廷济摹写齐侯罍金文铭,并有释文;第四部分是阮元的长诗《齐侯罍歌》和跋;第五部分是“千石公侯寿贵”六字汉砖拓片,阮元有考据。据阮元跋可知,二人“不见者四十余年矣”,已“相见不相识”,阮元还调侃张廷济“其眉特长出寸许,世间罕见此象,真眉寿老友矣”,“两人同坐石几,共观周齐侯罍(叔未子邦梁手拓之),叔未又持一汉砖为余寿”。对张廷济精心准备的寿礼,阮元非常满意,“罍二千三百余年物,砖二千年物,寿哉”。陪同张廷济一起来的张辛,为阮元刻了“颐性老人”等三方印。扬州之行后,张廷济便号“眉寿老人”,嘉兴博物馆藏《张廷济致海盐汪俨斋父子信札八通》中一方“眉寿老人”的印后自注“仪征相公所赠之号”。〔18〕值得一提的是,张廷济在册页题签“寿卿先生仁兄大人清赏”。寿卿先生,即陈介祺(1813—1884),字寿卿,号簠斋,山东潍县(今潍坊)人。陈介祺作为张廷济晚辈,二人交往的时间为张廷济的晚年时期,方式主要通过信函。张廷济对这位后学非常欣赏,曾赋咏“遥遥两千年,文字光琼玖。应知吉金吉,特为寿卿寿”〔19〕。
周诸女方爵是张廷济收藏的一件青铜器,上海童衍方先生收藏的方爵全形拓有幸作为展品之一。拓片满布张廷济、徐同柏、张开福对方爵的考释文字,张廷济认为是爵,徐同柏认为是觞,张开福认为是觚。拓本后有六舟、文鼎、孙松泉等人的观款。六舟曰:“道光庚寅(1830)八月十九日,携江阴方子可中,从金阊归涂,借观于禾郡舟次,以致眼福不浅,聊识岁月归之。”文鼎曰:“觚棱方爵古未著录,真寰宇罕觏之品。” 六舟(1791—1858)是海宁人,与张廷济家乡新篁相距不远,二人之间常有寄赠拓片、考证文字等金石学交流,六舟也多次到清仪阁观赏张廷济收藏。观周诸女方爵后一年,六舟再次来到清仪阁,这次是观明代赵宧光旧藏石鼓文拓本,并写下了鉴定意见:“此三百余年前旧拓本,较近时新拓本多数十字,洵可宝也。道光辛卯四月十一日过清仪阁,得观金石款识,如入万花谷,种种应接不暇。”除六舟外,张廷济还请宋葆淳、赵魏、瞿中溶看过石鼓文拓本,跋中写道:“旧友安邑宋之山葆淳、仁和赵晋斋魏、嘉定瞿木夫中溶、海昌僧六舟达受迭加评审,信乎其可宝矣!”可惜的是,嘉兴博物馆藏石鼓文拓本长卷,已不是张廷济收藏的完整版。完整版的拓本被一分为二:拓本和赵魏、瞿中溶、六舟跋被卖到了别处,由陶北溟补题,裱成了册装,几经辗转后由故宫博物院收藏;而赵宧光题耑、宋葆淳题识、张廷济题跋配以清初拓本,裱成了手卷装,留在了嘉兴。〔20〕浙江省博物馆收藏有《六舟赠清仪阁古砖墨本轴》,为“宋故扬国夫人赵氏墓砖”“绍兴壬申”等四砖的拓本,跋中写“请叔未先生金石前辈审定”。《六舟拓百岁图》中有一段张廷济题、六舟临的跋文。
张廷济 隶书安吉横批 纸本 海盐县博物馆藏释文:安吉。肥城县存堂山汉画像第六幅,有人坠桥下,水中营救者数人,旁镌“安吉”二字,盖颂辞也。今展其势为之,奉俨斋先生五兄亲家大人一笑。道光二十二年壬寅五月十五日,嘉兴竹里弟七十五岁老者张廷济。钤印:张廷济印(白) 张叔未(白)
张廷济1840年为女儿张常熹设色花卉所题“静宜楼写生初稿”
张廷济拓赠汪俨斋孔璋钟全形拓,海盐县博物馆藏
宋葆淳(1748—?)是山西安邑人,张廷济第二次进京会试(嘉庆六年)时与其相识,此次进京还结识了大兴翁方纲(1733—1818)。这一年冬天,张廷济于北京琉璃厂购买了一册汉裴岑纪功碑的拓本,并请翁方纲题记。嘉兴博物馆藏有张廷济于道光十年(1830)所作《篆隶行楷四体书屏》,其中的隶书内容即为汉裴岑纪功碑,跋中写“裴岑碑在巴里坤,致之甚艰,故摹本甚多。余于辛酉之冬购诸京都厂肆,苏米斋翁先生为之题记甚详。今已重摹于清仪阁”。石刻现置于嘉兴南湖畔揽秀园,除翁方纲题记外,还有吴骞和宋葆淳的观款。此次展览也展出了石刻的拓片。嘉庆八年(1803),翁方纲为张廷济清仪阁八分书额。
赵魏(1746—1825)与张廷济往来频繁,两人常有藏品的交易。张廷济悼赵魏感逝诗中写道:“(赵魏)于维扬搜得秦始皇时残度,尚存十有二字,迂道过篁里,售归于余。”〔21〕。首都博物馆藏《南宋贾似道刻本原石〈宣示表〉》也是从赵魏手中购买。《宣示表》原石明末于杭州葛岭贾似道家园下出土后,金农在原石背面作跋,后由桐乡汪氏重金收购,金德舆、赵魏等递藏。嘉庆二十二年(1817)九月,张廷济得金德舆宋纸拓藏本,有朱方蔼、赵怀玉两跋。嘉庆二十三年(1818)正月廿九,继从赵魏得贾似道原刻之石。张廷济于此曾有数跋,中有“余先获拓本,继得原石,古墨有缘,尺璧岂足宝哉!比部遗物今已散失殆尽,此幸入吾金石洞天箧中,颇不乏宋拓佳迹,并几展观,固无多让焉”〔22〕,足见其之珍重。道光二十三年(1843),张廷济76岁时,在原石背面刻下最后一篇跋文。
在张廷济的收藏中,玺印也是重要的类别之一。张廷济“积四十年心力,得周秦汉魏官私铜印四百余钮,筑室贮之”,并于清道光八年(1828)六月十五自题“金篆斋”匾额。1916年,同样喜好收藏古印的吴隐花重金购买了“金篆斋”的书法原稿,并请73岁的吴昌硕书后耑。吴昌硕在后耑中评价张廷济的玺印收藏:“檇李张清仪,古癖由书淫。藏印四百方,铸凿窥璆琳。金篆颜其斋,翠墨传至今。”
张廷济与乡邻友朋圈
张廷济 山水图册之一 纸本墨笔 嘉兴博物馆藏款识:丙唐仁兄先生博观书史,远历山川,以为事不师古鲜克永世盛称。廷济远继荆关,直参沙弥。为作是册一邱一壑,以秃毫传之,不足为诸人道也。道光己丑春日叔未弟张廷济,时年六十二。钤印:廷济(朱)
作为金石学家和收藏家的张廷济,在书法上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其漫长的金石生涯对他的书法产生了重要影响。张廷济曾为铁琴先生(常熟藏书家瞿镛)书七言联“破铜烂铁入图画,断砖残瓦皆文章”。张廷济的书法,楷书取法颜、褚,篆隶上溯周秦汉魏,以楷书和隶书最具特色。晚年则兼法米芾,但又有自己鲜明的个人特色。沙孟海曾评价道:“他的行楷有种特点,即一行之中,字形忽大忽小,笔画忽粗忽细,而且大小粗细的‘比’,足足有一比二甚至一比三的质量,这是别人没有的情形。”〔23〕这种大小错落主要源于商周钟鼎铭文,可以说金石学对张廷济的影响甚深。《清史列传》称张廷济“书法米南宫,草隶独出冠时”,陈继昌则认为“叔未书不落甜熟一派,可与仪征相国之文并寿千古”〔24〕。
张廷济曾于道光九年(1829)书四言联:“使卖字钱,吃种田饭。”张廷济在书法和功名上的成就,使他三十多岁便能以卖字为生,乡间友朋、地方名士乃至书画名家皆以能得到张廷济的字为荣。张廷济的润例还是非常高的,“求书者踵接,然润例甚苛。扇对每件须银若干,如署款须称大人者,必另加银若干”〔25〕。
张廷济与乡邻友朋的交往,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张廷济为友人所作的书法,或友人请张廷济写的匾额。嘉庆二十四年(1819),张廷济为“虞兄先生”题写“榖诒堂”木匾额。道光十五年(1835),张廷济送他的孙子到嘉兴参加府考,顺便拜访了知府瑞元,诗酒联欢,并行书诗赠瑞元。道光二十七年(1847)冬天,已八十高龄的张廷济为70岁的沈维鐈书写大寿字道贺。沈维鐈(1778—1849)号小湖,嘉兴人,嘉庆七年(1802)进士,沈曾植祖父。嘉兴博物馆藏隶书“少食得健药,故人来清风”,则记录了张廷济与友人王福田交往的一个故事: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张廷济已八十高龄,脾胃不好,遂有“少食得健药”五字。一个炎热的天气里,张廷济“招王心耕弟来谈”。王心耕,即王福田,号鉏园,嘉兴竹里(今新篁)人。王福田刚坐定,就下雨了,“则此穆如之风,直如老杖履带来矣”。张廷济见此景,便结合文天祥诗句“清风来故人”对之,作对联“少食得健药,故人来清风”。张廷济之子张庆荣对此赞曰:“大人此二句,皆从前人句转出新意,所以意味无穷也。是为转《法华》不随《法华》转者。”
其次,由于张廷济在书法上的名气和地位,当时文人之间的雅集,召集人经常请张廷济写题耑、题跋。道光二十三年(1843)夏,溉馀先生(丁繁培)与诸耆友论文于秋霞室,请苏州画家黄均(1775—1850)作画,并请张廷济写题耑“耆友论文图”。道光二十六年(1846),被张廷济评价为“闻溪佳士”的王江泾人杨象济在苏轼寿辰之时,“岁集同人于文忠(苏轼)生日为公寿,葺寺之屋,书记于石,既索余为扁,而又图以纪之”。杨象济向张廷济索题“修竹轩图”,次年向黄均索画“东禅寺修竹轩图”,道光三十年(1850)又请杨澥题画,以此纪念苏轼和修竹轩。道光二十七年(1847),海盐人黄燮清修葺县城南门拙宜园,请张廷济为园内小楼题写匾额。张廷济根据黄庭坚诗句“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题字“倚晴楼”,“以此为扁,宜更宜矣”。黄燮清集诸名士于倚晴楼,以诗词自娱。张廷济年已八十,因身体原因未能登楼,“韫山倚晴楼成,嘱登赏,仆病未能也,然跃跃作登楼想”。三年后的1850年,黄燮清请同乡李修易绘《倚晴楼图》长卷,裱于张廷济题耑之后。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攻克海盐,倚晴楼毁于战火。
另外,张廷济的画家朋友,也经常请张廷济为自己的画作题字。道光十一年(1831),阙鸣珂根据新篁美景绘《篁里十景图咏合册》,请张廷济为十幅绘画题字,请闵寅恭书应景诗句。嘉兴博物馆收藏其中的六帧,分别为“太平晓钟”“丁溪新涨”“净相檇李”“溪南补竹”“流泉秋月”“南舍春耕”,另四帧“白洋烟雨”“六如夕照”“骑塘残雪”“禇坟早梅”不知所踪。《篁里十景图咏合册》可以说是张廷济、阙鸣珂、闵寅恭这三位新篁的地方名流为新篁留下的珍贵影像资料。流传下来的新篁风景绘画不止这一件。道光十八年(1838),张廷济为徐同柏写“松雪竹风梅月之庐”八个字,徐同柏请当地画家作画多幅,其中一幅是秀水李黻的《篁里图》。此外,南京博物院藏有蒋宝龄为张廷济所绘《篁里图轴》。道光十四年(1834),张廷济的吴江平望友人孙松泉绘《设色徐枋画像》,寄给张廷济请他题字。画像之外,除画家盖的两枚印章外,通篇题跋皆出自张廷济之手。张廷济在为孙松泉题字之余,也在其诗文集《顺安诗草》中做了原文记录〔26〕,可以说张廷济也是早期档案学的引领者,为后人的研读和查阅资料提供了极大方便。
张廷济的金石春秋,可以说是清中期金石学的一个缩影。张廷济为后世留下了大量珍贵的文物收藏,现存于各博物馆及私人藏家手中,为保护和传承中华文明做出了重要贡献。张廷济的一生著述颇丰,有《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等金石印学著作、《桂馨堂集》等诗文集多达数十种,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此外,《清仪阁日记》《张廷济日记杂稿》《张叔未日记》等日记稿本散见于全国各大图书馆,其中蕴含的海量历史信息仍有待方家的解读。由于张廷济在题跋中有记录日期的习惯,甚至于具体到几月几日几时、时年多少岁,更是使张廷济留下的东西具有更多的文献史料价值。但是长久以来,关于张廷济的研究并不多见;关于张廷济的展览,本展似乎是第一个。本次展览的举办,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更希望未来有更多人、更多组织来研究、宣传和展示张廷济的艺术成就。
嘉兴博物馆所藏清拓晋“孙登公和铁琴”拓片轴,镌刻着阮元和张廷济的题字
阮元 行书纪事轴 手绘花笺 嘉兴博物馆藏释文:朱竹垞检讨客潞河时,曾作百字令词一首,属曹秋厓补竹垞图。同时高江村詹事、毛西河太史共十四令人和之,元在嘉兴试院借观。
张廷济旧藏周诸女方爵全形拓片轴 纸本
旧题“张廷济旧藏”的石鼓文拓本 纸本 嘉兴博物馆藏
六舟赠清仪阁古砖墨本轴 纸本 浙江省博物馆藏
六舟拓百岁图 纸本 浙江省博物馆藏
张廷济 临汉裴岑碑 纸本 嘉兴博物馆藏 释文:惟汉永和二年八月,敦煌太守云中裴岑,将郡兵三千人,诛呼衍王等,斩馘部众,克敌全师,除西域之灾,蠲四郡之害。裴岑碑在巴里坤,致之甚艰,故摹本甚多。余于辛酉之冬购诸京都厂肆,苏米斋翁先生为之题记甚详。今已重摹于清仪阁。廷济。钤印:海岳盦门弟子(朱) 张叔未(白)
张廷济 行书破铜断砖七言联 纸本 嘉兴博物馆藏释文:破铜烂铁入图画,断砖残瓦皆文章。铁琴先生属,竹田里张廷济叔未甫。钤印:嘉兴张廷济叔未甫(白) 张叔未(白) 养气十年(白)
张廷济 行书金篆斋题额 纸本 1828年释文:金篆斋。积四十年心力,得周秦汉魏官私铜印四百余钮,筑室贮之,因为之扁。道光八年戊子六月十五日,叔未张廷济。藐翁吾先师,信石不信金。金因作伪多,此语诛其心。檇李张清仪,古癖由书淫。藏印四百方,铸凿窥璆琳。金篆颜其斋,翠墨传至今。吾宗即富储(石潜藏周玺秦汉印八百余钮),指画昆吾临。对此擘窠书,如醉还酒斟。如风移女床(山),如坐丁研林。如风遇铁箫,如操投青琴。清仪久不作,印学谁知音?效颦渐老夫,腕力疲不禁。饶舌欲胡为,聋矣还宜瘖。丙辰嘉平吾宗石灊归自武林,谓以重直购得是幅,狂喜欲跃属为书其后耑。安吉吴昌硕时年七十有三。钤印:张叔未(白) 廷济(白) 吴俊之印(白) 吴昌石(白)
张廷济、黄均 耆友论文图 纸本墨笔款识:耆友论文图。道光癸卯五月八日为溉余先生写,嘉兴弟张廷济时年七十又六。耆友论文图。道光癸卯夏日溉余先生与诸君论文于秋霞室,属写是图即请正之。黄均。此幅当时黄穀原与溉馀张叔未张芑堂诸君论文于秋霞室,因绘是图,笔法超古,洵属珍品,现归话雨楼王氏所藏,偶至臻百兄处,出示展观一过,略志数语于后。光绪十年春二月,秀水沈景修。钤印:眉寿老人(白) 张叔未(白) 均印(朱) 穀原(白)
张廷济、黄均 修竹轩图 纸本设色 1846年款识:修竹轩图。秀水闻溪西南十里许东禅寺多修竹,援苏文忠公清风肃肃、摇窗扉扉志之诗以名轩,景与地胜矣。利叔杨世好为闻溪佳士,岁集同人于文忠生日,为公寿。葺寺之屋,书记于石,既索余为扁,而又图以记之。道光二十六年丙午十一月四日,嘉兴弟七十九岁老者张廷济叔未甫。东禅寺修竹轩图。丁未七月七日画为利叔五兄大人属。黄均。钤印:眉寿老人(白) 嘉兴张廷济叔未甫(白) 谷原(朱) 瓣香(朱) 竹田深处(朱) 大痴后人(朱)
张廷济、阙鸣珂、闵寅恭 篁里十景图咏合册(选一) 纸本设色 1831年 嘉兴博物馆藏款识:太平晓钟。道光辛卯五月五日。叔未张廷济。阙鸣珂画。古寺清钟度远声,粥鱼茶板让先鸣。行人归棹月初落,老衲坐禅天未明。小市暗教尘虑息,寒山遥与道心盟。几回催起分灯客,沸雪轩中话五更。乙斋闵士英。钤印:张廷济印(白) 鸣珂(白) 一斋(朱)
张廷济 题孙松泉绘设色徐枋画像 纸本设色 1834年 嘉兴博物馆藏款识:明吴江(长洲)徐俟斋孝廉。道光十四年甲午秋日,吴江平望友人孙松泉为余从真本摹书(写)见寄。嘉兴后学张廷济题记。徐先生长洲人,右作吴江,误。先生之父少詹事字九一名汧。后略。钤印:张廷济印(白) 张叔未(白)
(作者单位:嘉兴博物馆)
责任编辑: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