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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话语分析
——一项关于服刑人员语言状态的田野调查

2019-10-15赵常友刘承宇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群居变体流氓

赵常友,刘承宇

(1.西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2.曲靖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一、引言

服刑人员(罪犯)话语是他们用于言说其边缘生活,表达他们对监狱教育改造的态度和看法一种话语变体,是一种典型的反语言(Halliday,1978),它是一种与主流或中心话语相对的概念,是一种极端的边缘话语形式(丁建新,2010)。服刑人员话语是他们建构身份、寻找“有意义的他者”的重要手段(丁建新、沈文静,2013:7)。Halliday(1978)在“反语言”(anti-language)一文中将服刑人员话语作为典型反语言进行深入论述,多次(28次)使用不同的词汇提及监狱和罪犯等,社会边缘中与反语言密切相关的话题。许多犯人语言积累匮乏,可供他们使用的语言十分有限,脏话(流氓话语)是最不需要思考就能无意识地冒出来的话语(孙平,2014:215)。因此,服刑人员话语,尤其是他们使用的流氓话语,在服刑人员的边缘生活中具有中心地位,具有较强的竞争力,在他们的日常话语库(repertoire)中,被他们频繁用于言说他们狱内生活。

语言生态学(Haugen,1972)将语言隐喻为具有出生和死亡过程的生物体,研究语言与其所处环境之间的交互关系,它为研究话语或语言的多样性、不同生态环境中语言的生存状态提供新的理论视角。学界(Finke,2014;Nash&Mühlhäuler,2014;范俊军,2005;2011;肖自辉、范俊军,2011)利用语言生态学的相关理论,阐述了语言的多样性、濒危语言保护、语言的生存等与生态密切相关的语言问题。服刑人员流氓话语是监狱这一社会生态系统中使用的主流话语,在他们的语言生活中生命力旺盛。语言生态学的理论和方法,尤其是生态因子与其环境之间关系的理论和方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合理阐释这一边缘中的中心/主流现象,阐释服刑人员流氓话语这一语言变体在边缘环境中的中心地位属性。

二、分析框架:生态位理论与高斯竞争排除原则

生态学中的生态位(niche)理论和群居理论,都是解释物种与其所处环境之间关系的重要生态学原理,同时也是量化描述、直观反映物种在其所处生态系统中,与其他物种之间的关系的有效方法。

1 生态位理论

生态位是生态学中描述物种生存状况的概念,它最初指在墙上,用于摆放雕像或其他装饰品的壁龛。但是在生态学中生态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其意义远远超出壁龛的装饰作用,用于表示物种适应其生存环境的具体方式(the precise way in which a species fits in its environment)(Chapman&Reiss,2001:106)。生态位的概念用于全面描述物种或生物,如何与其所处的自然、生物环境之间发生交互作用的情况,阐释生物与其所处环境之间的关系。

生态学中美国学者Grinell(1917)较早使用生态位,划分环境的空间单位和物种在其生存环境中的地位,并认为空间生态位(spatial niche)就是某一物种所占有的微环境,他的生态位观关注物种在其所处环境中的位置。后来,英国生态学家Elton(1927)在《动物生态学》(Animal Ecology)一书中指出,生态位是动物在其群落中的具体行为,一种生物的生态位表明它在生物环境中的地位,与食物和天敌的关系,继而提出营养生态位(trophic niche)的概念,强调物种之间的营养索取关系,这一生态位观强调物种与其捕食对象的关系。他们对生态位的讨论表明,生态位涉及物种的存在空间、捕食状况、生存环境等多个维度,是较为复杂的生态学概念。

鉴于此,生态学家Hutchinson(1958)认为,在讨论物种的生态位时,将其定义为一个n维的超体积(an n-dimensional hyper-volume),其中,不同物种所处环境变量数等于n-1。在此,这个n维的超体积是物种的基础生态位(fundamental niche)。生态位是一个多变量交互构成的多维立体空间,并不是某个固定不变的位置,通常使用“广”、“狭”等描述面积或体积的词汇,结合生态位描述物种的生存状况。如果某种物种能够利用大部分资源生存,被称为广生态位物种,反之则是狭生态位。

Root(1967)和Whittaker等(1973)最早尝试对灰蓝蚋莺的生态位作量化描述。他们在考虑灰蓝蚋莺的一个确定的生存环境因子(如捕食距离),两个生存环境因子(如捕食距离和高度),三个生存环境因子(如捕食距离、高度、捕食频率)的基础上,分别绘制出它的一维、二维、三维捕食生态位。

实际上,在生态系统中由于每种物种以及它所处环境的特殊性,物种的适合度受许多生物和非生物因子的影响,决定其生态位是一个十分复杂、涉及众多变量或参数的超体积,生态位的维数也大大多于三维,是一个n维的超体积(Hutchinson,1958)。因此,要准确量化描述物种在其所处环境中生存的生态位,是一项十分复杂的工作。

从理论上讲,每一种物种的生态位都具有排他性的特征,亦即每一种物种具有其独特的生态位(Grinnell,1924)。如果两种物种占据同一生态位而共生(coexist),其中必然有一种被淘汰出局(out-compete the other),甚至灭绝。生态位中的排他性思想,早在1859年,Darwin在其《物种起源》中就有过相似的表述。但是,直到Gause(1934:19)做了物种共生的试验,生态位的排他性特征才得以合理解释:“由于竞争的原因,两种相似的物种几乎不可能占据相似的生态位,而是以各自占有某些食物和生活模式的方式,迫使对方转移,并分别都有优于对方的生活模式。”因而,生态学中物种生态位的排他性思想,也称为高斯竞争排除原则。

在现实中MacArthur(1958)和Pianka(1976)等生态学家的观察和研究发现,不同物种之间的生态位具有少数重合的现象,很少有物种能够全部利用它的基础生态位。当一种物种与其他物种竞争时,每种物种只能占据基础生态位中的一部分,亦即该物种的现实生态位或实际生态位(realized niche)(曹凑贵、展茗,2015:80)。

2 群居理论

群居是物种的一种社会属性,即物种在一个群体,通常是相同物种构成的群体中,会与其他个体建立联系。生态学中将这种研究物种群居社会行为的起源和生物学基础称为社会生物学(sociobiology)。

有些物种发生具有群居社会属性的行为,主要是因为诸多生存需要的原因。其一,群居的个体能够以集体的力量抵御捕食,降低被捕食风险。每一种物种为了生存,在捕食的过程中选择群居,能够减少被其他物种捕食或消灭的风险。如生态学家Kenward(1978)做的苍鹰捕食斑尾鸽的试验,发现斑尾鸽群居的种群越大,苍鹰捕食到它们的几率就越小。其二,群居能够增加获取食物的机会。在非洲赛伦盖蒂平原的大量研究(Kruuk,1972;Malcolm&van Lawwick,1975)表明,狮子、鬣狗等动物,以群居的方式捕食,它们就能够获取较大的猎物。其三,不同物种群居,能够形成同居物种抵御被捕食能力的互补,降低被捕食风险。如黑斑羚嗅觉和听力十分灵敏,而狒狒则占据视力的优势,经常身居高树防范捕食者。如果这两类生物群居,它们不但能够看见任何靠近的危险,还能够听到或闻到来自捕食者的危险,两类生物抵御被捕食的优势互补并得到充分发挥,增加抵抗被捕食风险的能力,体现了群居的优势。物种群居的效用在于增强竞争的能力,保证在竞争中胜出。

三、语料采集

我们在六个月的时间内随机调查了Y省Q监狱羁押犯人中近800名男性罪犯的话语使用情况。通过监听记录或请罪犯记录的方式,采集到他们在监舍或监舍走道等非工作场所,闲聊或娱乐过程中使用的210场话语,涉及服刑教育、改造、生产、生活等主题,包括监狱饮食条件、人际关系、工作状况、服刑期限、刑满释放计划等内容。

本研究一共收集到四类罪犯流氓话语①(含有流氓话语成分的罪犯话语):(1)与男女性器官JB及其变体“毬”②和“B或逼”③等有关的色语、俚语、酷语,如“扯JB淡”、“什么JB门岗警察”、“神气个JB”、“一样毬作用都不起”、“认毬不得”、“你妈的B”、“他妈的B”、“你这个B样”、“吹牛B”、“太牛逼了”等;(2)与“妈”④有关的酷语,如“他妈的”、“别他妈的鬼扯”、“别管他妈太多”等;(3)与“干”、“整”、“日”、“操”等动词有关的俚语、酷语、色语,如“太想干他了”、“干哪样JB都认不得”、“干死他”、“只有再克整一票了”、“整我那个闯闯”、“狗日的”、“我日你家仙人板板”、“这些贼日的些”、“我操”等;(4)与“毛”、“麻花”、“老子”、“儿子”、“孙子”⑤等名词或亲属关系有关的俚语,如“带毛的书,随便克听听就算毬了”、“你说个麻花”、“我儿子,活都不干”等。

在研究过程中我们采用Haugen研究语言与环境之间相互作用关系的模式,将罪犯流氓话语当作一种客观存在的物种,运用生态学中的群居(group living)理论和生态位理论(niche theory)(Chapman&Reiss,2001:106-112)作为分析框架,阐述罪犯流氓话语的边缘属性和运作机制,阐释罪犯群体大量、频繁、集中使用流氓话语的现象。

四、结果与讨论

在研究中我们采集到210场罪犯话语,其中153场含有一种或几种上述四类流氓话语成分(即称罪犯流氓话语),占收集语料的72.86%。总体上看,罪犯话语内容主要涉及饮食、娱乐、亲情、刑满释放的计划以及他们之间的矛盾等,与他们接受教育改造密切相关的话题,也包括罪犯对监狱管理和生产的一些评论。话语结构简单,每场话语参与者在2~6人不等,话语长度在2~22个话轮之间,话语参与者拥有的话轮数较少。

1 罪犯流氓话语的生态位

罪犯流氓话语是一种反语言变体,是一种极端边缘化的语言。丁建新和沈文静(2013)厘清“边缘话语分析的一些的基本理论”,认为边缘话语分析是一种生态主义(ecologism)或生态批评(ecocriticism)。我们将按照生态语言学的Haugen研究模式,利用生态批评的方法,探讨罪犯流氓话语的边缘属性。

生态环境包括宏观环境和微观环境。就罪犯流氓话语而言,其使用宏观生态环境指罪犯用它们讲述其狱内生活的语境,微观环境则是上述罪犯流氓话语具体使用的语境,也包括与其他话语之间的关系。Halliday(1964)认为,话语或语言使用的一个重要参数是语域,包括语场、语旨和语式三个要素。

若是我们只考察罪犯话语和罪犯流氓话语使用的一个单一的环境因子(如语场)时,这两种话语都将只有一个明确的使用适合度,即他们分别只有在一定的语场范围内生存和使用,这一范围就是这两种话语的一维生态位(图1)。如果我们同时考虑这两种话语使用参数(如语场和语旨),它们的生态位就是二维的,可以用面积图表示(图2)。如果再加上第三个话语使用的环境因子(如语式),上述生态位就成了三维的(图3),则可以用体积图表示。

图1 罪犯话语、罪犯流氓话语一维生态位

图2 罪犯话语、罪犯流氓话语二维生态位

图3 罪犯话语、罪犯流氓话语三维生态位

正如Hutchinson(1958)所述,物种的生态位是一个n维超体积。在现实生活中,话语使用的参数也远不止语场、语旨、语式三个参数,如Biber等(1998)便应用语料库的方法,将语域细分为五个级阶,因此,话语的生态位同样也是一个n维、复杂的超体积。

从上述罪犯话语和罪犯流氓话语的一维、二维、三维生态位看,一维生态位中后者的距离比前者短,二维生态位和三维生态位的体积都是后者小于前者。如果更加深入地在这两种话语的生态位中,加上话语使用的其他环境因子,那么我们就可以分别绘制出它们生态位的n维超体积图,两者相比较,罪犯流氓话语的生态位更窄。

具体而言,从话语使用的各种环境因子来看,我们收集到的罪犯流氓话语,与一般罪犯话语相比,它是一种典型的狭生态位话语,即边缘话语的一种极端形式:(1)话语谈论内容范围十分有限,主要是罪犯埋怨,甚至谩骂监狱伙食质量或干警处理罪犯方法等;(2)话语场所比较隐蔽,罪犯流氓话语仅在监舍或监舍走道等相对私密的场合使用;(3)话语结构也更为简单,每场罪犯流氓话语参与者为2~6人不等,含流氓话语成分在1~14个话轮之间,在收集到的153场罪犯流氓话语中,有60场话语仅有一个话轮含流氓话语成分;(4)罪犯个体话语意库中,流氓话语种群数量(population size)较小,词汇资源匮乏,主要来源于与“性”、“色”有关的词汇资源,其中与男性性器官JB及其同义词“毬”、女性性器官“B或逼”和与“妈”有关的色语172次,与“日”、“操”、“干”、“整”有关的色语137次,与“老子”、“儿子”、“孙子”、“毛”、“麻花”等有关的俚语31次。

罪犯话语和罪犯流氓话语的生态位表明,罪犯流氓话语属于狭生态位、种群数量较小的话语。在罪犯这一边缘群体使用的话语中,它是使用的数量较少、更为边缘化的话语形式。尽管罪犯流氓话语仅是狭生态位话语资源,仅与性和色相关,种群数量较小,词汇资源有限的话语。但是,罪犯却用其表达广泛的意义潜势。罪犯流氓话语在罪犯群体中被频繁使用,广泛传播,具有十分灵活的话语使用形式和话语运作机制,得益于它通过群居的形式,增强了竞争优势,在与其他话语的竞争中得以保留。

2 罪犯流氓话语的群居属性

物种在发展、进化的过程中,经常会遇到两种竞争:一是物种内竞争(intraspecific competition),二是物种之间的竞争(interspecific competition)(Chapman&Reiss,2001:116)。这两种竞争的结果都将影响到种群密度(population densities)或种群数量的大小,甚至决定物种的存亡。为了在这两种竞争中胜出,它们经常变换各种生存模式,其中最重要的方式就是选择群居。同时,为了提高竞争的效率,它们会根据具体的竞争环境和其他影响生存的环境因子,灵活选择群居的方式,即有的物种选择与同种物种构成种内群居(intraspecific group living),有的选择与其他不同的物种形成种际群居(interspecific group living)(Chapman&Reiss,2001:78)。

流氓话语在罪犯这一边缘群体的话语意库中,作为狭生态位、种群数量较小的话语,在话语使用中经过激烈竞争,能够成功保留下来并在这一群体中广泛传播和使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些话语较为灵活的群居模式。在我们所收集到的与“性”密切相关的罪犯流氓话语中,无论是与男性性器官JB及其变体“毬”,还是与女性性器官B或其变体“逼”、“毙”相关的流氓话语成分,都具有特别灵活的使用模式。两类流氓话语在词汇语法层面、小句层面和语篇层面,与其他流氓话语或非流氓话语相结合,构成流氓话语物种多样性,形成较为复杂的种内或种际群居模式,增强竞争活力,保证它们在竞争中得以胜出。

首先,在词汇语法层面,罪犯流氓话语JB及其变体“毬”所处的位置十分灵活,它们群居的方式多样,具有物种多样性的特质。这类流氓话语既能够以种内群居,又能够以种际群居的方式出现。一是与各种动词搭配,形成种际群居,起到加强语气的作用:(1)置于动词前,与其他非流氓话语形成种际群居,如与“认不得”构成“一样JB都认不得”的流氓话语。在和其他非流氓话语动词形成种际群居的同时,动词和流氓话语JB、“毬”之间可以插入量词“个”,对流氓话语成分进行量化,如与“说”、“看”、“吃”、“神气”、“懂”、“急”、“催”、“谢”等动词结合,构成诸如“说个JB”、“神气个JB”、“你懂个毬”、“急个毬”、“催个毬”、“谢个毬”等流氓话语种群;(2)置于动词之后,与其他流氓话语,形成种内群居,如与“整”、“干”等,构成“整哪样JB”、“干哪样JB”等流氓话语种群;(3)置于流氓话语动词之间,将动词分离,形成种内群居,如与“扯淡”、“乱整”、“狗日”等,构成“扯JB淡”、“乱JB整”、“狗JB日的”等流氓话语种群;(4)置于其他非流氓话语动词(如“瞎吹”、“起作用”、“没得意思”等)之间构成种际群居,形成“瞎JB吹”、“起JB作用”、“没得JB意思”等流氓话语种群。二是置于非流氓话语名词前,与其搭配对这些名词进行隐性评价,表达否定意义,形成种际群居,如与监狱、管教、棉衣、小组长等被评价对象搭配,构成“烂JB监狱”、“JB管教”、“JB棉衣”、“JB小组长”等流氓话语并否定它们的意义。相比较而言,流氓话语种内群居出现的比例,低于种际群居。

在词汇语法层面,与女性性器官B或其同音变体“逼”、“毙”相关的流氓话语的群居现象更为复杂多变,与之相关的每种话语,都会在竞争过程中以多种变体的形式和其他话语构成群居。一是与第二、三人称单数代词“你”、“他”结合之后出现的几种变体群居的现象:(1)与流氓话语中的俚语“妈”一起构成诸如“你妈的B”、“他妈呢个B”等流氓话语种群,形成种际和种内群居相结合的复杂现象;(2)与第二、三人称单数代词相结合构成的流氓话语还可能出现在它们之间插入指示词“这个”、“那个”的变体,构成“你这个B样”、“他妈那个B”等流氓话语。二是和“牛”、“吹”等词结合构成“牛逼”、“吹牛逼”等流氓话语及其话语变体群居:(1)以“牛逼”为中心词,在其前后搭配其他修饰语,构成“莫挨我牛逼”、“最牛逼”、“太牛逼了”、“牛逼轰轰”等种群;(2)基于“吹牛逼”构成的流氓话语变体种群,如“牛逼么乱吹”、“牛逼马逼呢吹”、“牛逼大家吹”等。三是将“逼”字置于其他话语之间构成流氓话语变体:(1)置于动词之间,构成流氓话语变体,如“装逼洋”、“鬼逼火绿”、“恼逼火”、“数你逼话多”等;(2)置于其他词之间,如“怪逼事”、“怪逼了”、“一点逼谱气都没得”等。

其次,在小句层面,与男性性器官JB及其变体的“毬”、女性性器官B或其同音变体“逼”、“毙”相关的两类流氓话语使用形式十分灵活,不但可以置于句首,如例(1)、(2)和(5),也可以用在句尾,如例(3)、(4)和(6),表达不同的话语功能。

(1)JB了,一天穿一双干净鞋子克,晚上就全部是脏的,那种日子直接莫提了。(语境:2名罪犯描述在XX厂接受教育改造的环境)

(2)催个毬,慢慢呢下。(语境:2名罪犯在下象棋,一名催促另一名赶紧下棋)

(3)怪B蛋了,几千号人在挣钱,难道还苦不来水费,生活水都供不上,整我个JB。(语境:4名罪犯在讨论天气和监狱停水事件)

(4)你狗日的才鬼整呢,吃白菜还是喂猪的那种,还整得动个毬。(语境:一名罪犯精神萎靡不振,另一罪犯讽刺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萎靡不振的罪犯进行反驳)

(5)他妈的B来呢,只有再克整一票了,只要克得钱,他妈的B呢,死都不怕了,大不了又来X监坐牢。(语境:2名罪犯在讨论刑满释放后的打算,其中一名准备重操旧业,以贩毒谋生)

(6)狗日的,还问我减刑,这些狗日的们,不加刑就是好的了,妈B的!(语境:1名干警在询问1名罪犯刑期的事,罪犯对干警的工作有不同的意见)

在前三例中流氓话语置于句首,其中例(1)使用流氓话语“JB了”感叹监狱改造环境很差,将过去的改造环境与现在进行对比,并用事实说明环境差的程度,并用于否定语句后续话语内容。例(2)用流氓话语JB的变体“催个毬”回应对另一话语并否定话语的内容。例(5)中“他妈的B来呢”用于感叹后续话语的内容,表达罪犯对未来的担忧,对刑满释放回归社会抱有无可奈何的心态。后三例将流氓话语JB及其变体形式“毬”以及流氓话语“妈B的”置于句末,加强话语气,对它们进行隐性评价,在整体上否定前述话语内容或话语描述的行为,表达话语使用者的不满情绪。例(3)~(6)还表明在同一语句(话轮)中,多种流氓话语可以构成群居状态以加强语气,这一现象在语篇层面尤为突出。

最后,在语篇层面,多种不同的流氓话语群居现象尤为明显,如例(7)所示。

(7)(语境:张、王、徐3名罪犯在讨论社会上赌博公司的赌博行为)

张犯1:XX家公司的注册资金三千万元。

王犯2:妈的B,合资企业么都是乱毬干,本身就是违法的。

张犯3:这种东西就是,你如果有五十万就可以在里面玩了。

王犯4:我看见人家打麻将,最大有两千元呢!

张犯5:就现在你这个B样么,出克两元都没得人跟你玩。

王犯6:说个毬,要是出克找着我那几个女人么,日子还是可以呢!

张犯7:你说个麻花,你找得着个毬。

王犯8:你这个狗日的,说话不要这种难听……说不清楚呢。

徐犯9:他妈呢B,出克么,骑个摩托车就可以克小勐腊赌钱了。说起打麻将么,我来吹给你们听。

王犯10:莫挨我牛逼,就你那个熊样。

徐犯11:你们给认得什么喊老虎牌?

王犯12:讲。

徐犯13:159、159呢,屁股就两张。

张犯14:他妈那个B,最牛逼就是那个机子麻将,主要是看坐的位置。记得有一回,我一直都来风牌,来了最后一只,居然糊了老虎牌!

王犯15:老子不会打机子麻将。

徐犯16:莫吹了,牛逼么乱吹。

张犯17:老子不下来,你这个狗日呢!

王犯18:什么鸡巴人,浑说乱讲的。

张犯19:老子下来,不得么来走象棋?

王犯20:走输掉,你喊我一声爹噶?

徐犯21:你们两个给可以文明点?

这是一则由张、王、徐三名罪犯组成的话语,一共21个话轮,他们分别持有7,9,5个话轮。整篇话语中,有14个话轮涉及不同的流氓话语成分,占整篇话语的66.67%,它们主要分布在王犯2处、张犯5至王犯10处和张犯14至王犯20处。其中在王犯仅有一个流氓话语话轮,但是这一话轮中,流氓话语“妈的B”和“乱毬干”形成了群居,相互作用,增强了它们的竞争力。

不同的流氓话语在使用中,为了增加种群竞争优势,还会在不同话轮中连续出现,形成流氓话语板块,构成种群数量规模相对较大、成片、跨话轮的群居。上述话语在推进到张犯5至王犯10处,在不同的话轮中,连续交替出现6个分布着不同流氓话语类型的话轮。这一话语板块由张犯5中的流氓话语“就现在你这个B样么”引发,对王犯与别人赌博的能力表示怀疑,王犯6则用“说个毬”对张犯的怀疑进行回应和否定,通过话语竞争,展示其在这方面的能力。但是,张犯仍旧不相信王犯这方面的能力,继续在张犯7中,使用流氓话语“你说个麻花、你找得着个毬”,进一步否定王犯的能力,王犯则不甘示弱,使用王犯8“你这个狗日的,说话不要这种难听……说不清楚呢”驳斥张犯。话语进行到徐犯9时,徐犯也参与话语展示和竞争,使用“他妈呢B,出克么……我来吹给你们听”,展示和炫耀他在这方面的能力,随后,王犯则将其竞争对手转移到徐犯,在王犯10中使用“莫挨我牛逼,就你那个熊样”,否定徐犯赌博的能力,意在维护、炫耀其在这一领域的权威地位。从张犯14开始一直到王犯20这部分的话语中,有7个含有流氓话语成分的话轮连续发生,它们也是在使用相似的话语竞争和群居的方式,推进后续话语的发生。

上述这些流氓话语分布态势或群居的模式构成流氓话语之间种内竞争与非流氓话语之间的种际竞争,话语的分布俨然形成一种语言展示和竞赛趋势。罪犯展示流氓话语的目的在于展示和炫耀他们在赌博这一领域中胜过他人的能力。罪犯流氓话语的分布和使用有一种功能取向,这种取向偏离意义的经验模式,指向意义的人际模式和语篇模式。在语篇功能方面,罪犯流氓话语与各种不同的话语搭配群居,产生超词汇化的现象。人际功能方面,这些超词汇化产生的一系列流氓话语及其变体,包含着不同成分的态度意义。罪犯群体在展示和炫耀流氓话语及他们在某方面胜人的能力的同时,旨在使用流氓话语构建一种主观现实(subjective reality)(Halliday,1978:169),这一群体总是沉浸在这一“荣耀的主观现实之中”,以隐饰其身陷囹圄、狼狈不堪的客观现实,短暂遗忘其罪犯的身份。

因此,正如Halliday(1978:19)所言,language is as it is because of what it has to do,罪犯流氓话语按照上述方式群居和运作,是因为它不得不完成这样的功能。通过这样的群居模式,流氓话语“B或逼”等,在与其他话语相互竞争的过程中胜出,得到广泛传播和频繁使用。从1990年代开始,在口语中与“逼”或“毙”相关的话语,大有被正谕话语和官方话语收编或采用的趋势,“牛逼”一词非常盛行,已经成为著名的“脏词”(朱大可,2006)。很多人不论场合、年龄、对象,张口闭口都是“牛逼”。而“他妈的”已经被正谕话语和官方话语收编或采用,成为“国骂”(鲁迅,1925),是国内最有名、历史最悠久、使用最广泛的脏话。

五、结语

罪犯流氓话语作为极端的边缘话语形式,是一种典型的反语言。在语言生态学中,通过分析罪犯流氓话语的生态位,发现它们无论在一维、二维、三维生态位中,还是在n维话语使用因子内,均是狭生态位、种群较小的话语,决定了这一话语类型的“边缘性”特质。但是它们在罪犯群体中频繁使用和广泛传播,在话语使用竞争过程中能够胜出,得益于这些话语在词汇语法、小句和语篇三个层面的群居优势。罪犯流氓话语的群居,增强了它们的竞争力,使部分流氓话语已经或将要被正谕话语或官方话语收编和采用,从边缘走向主流。对罪犯流氓话语的语言生态学分析,可以发现这一话语类型被挤兑到边缘的原因,进而了解这一话语的运作模式,最终通过话语深入探查其使用者的生存状态。

但是生态学本身还是一门关于平均数和可能性的科学(ecology is a science of averages and possibilities)(Chapman&Reiss,2001:2),它并不像物理学或化学的某些分支,是一门精确的学科。生态学中仍有很多不确定的要素,运用生态学中生态位和群居原理,阐释罪犯流氓话语的一些特质,只是为这一特殊语言变体或社会现象进行科学解释,提供一种可能性。对流氓话语其他属性,如流氓话语为何大量选取与性行为或性器官有关的语词,不同性别的话语使用者(如女性罪犯)流氓话语的使用方式等问题的解释,还需进一步深入研究。

致谢:本研究项目在语料采集过程中得到Y省Q监狱领导和干警鼎力相助,特此致谢。

注释:

① 朱大可(2006:90-103)认为,流氓话语主要包括话语中比较隐蔽、与身体欲望和密室生涯相关、具有暴力性的色语、酷语、秽语等话语形式。

② 罪犯流氓话语中涉及性器官、性行为、亲属等词汇,语义几乎都失去其原始意义的内容,在流氓话语中以其隐喻的形式被使用和言说。为了能够将其作一定程度的雅化,将“鸡巴”使用字母JB代替和将其标记为“与X”等器官或行为有关的话语。

③ “B或逼”字的书写方法应该是“屄”,代表正谕话语和官方的《新华字典》已经收录该字。本文由于太色或过于隐蔽,用与其读音相近的字母“B”或同音字“逼、毙”代替并对其雅化。

④ “论他妈的”一文由鲁迅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七日,发表于《语丝》第三十七期。文章从古至今,由国外到国内,引用大量文献,论证流氓话语“他妈的”演变历程,

⑤ 语料中表示亲属称谓关系的词或话语,不属于流氓话语的范畴,如语料“一打我就纠结,是打给哪个呢?父母、妻子、儿子、女儿、还是哥、姐?”中的 “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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