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铁郎 再见,“黑猫警长之父”
2019-10-15甘琳
文/甘琳
2019 年9 月4 日,“黑猫警长之父”、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艺术家戴铁郎因病于19 时25 分去世。在戴铁郎的告别仪式上,每一位宾客都会领到一个黑猫警长的徽章。每一位来送别戴铁郎的宾客,都希望这位到老了还爱吃奶油饼干和可乐的大小孩能够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享受着自己热衷的美术童话创作。
心系祖国的大小孩
《黑猫警长》第一集,黑猫警长和伙伴一路追踪偷盗粮食的搬仓鼠团伙,在遇到多个陷阱和危险后,黑猫警长终于痛歼了敌人。观众大多会以为这是动画导演戴铁郎的虚构创作,其实,防备敌人、敌我对峙的场面,戴铁郎真真切切体验并无数次经历过。
1930 年,戴铁郎出生在新加坡,还在读小学的他就经常和同学组织义卖、捐款,散发写着“打倒侵略者”的宣传手册。“虽然那时候还没回国,无法替祖国分担苦难,但我从小就知道国家的状况。”1940 年,10 岁的戴铁郎就自愿跟着父亲从新加坡回国参加革命。小小年纪的他在苏北盐城加入了当地的新安旅行团,借演出团员的身份替做情报工作的父亲送情报。
“因为年龄小,晚上行军的时候,有时候会从独木桥掉下去,但掉下去也不能叫。很多求生的本领,那个时候就已经学会了。大人也教我怎么防备敌人,那就是造成假象,路边的玉米地很多,我们会在地里跑过来又跑过去,给敌人营造一种我们队伍很多的感觉。”
虽说小小年纪就得像大人一样分清敌我,严守纪律,但戴铁郎也像普通孩子一样充满童心。“我在新加坡读小学时经常逃课,因为我喜欢在纸上乱涂乱画,英文课老师经常拿藤条打我屁股,不过我英语发音依旧很好。回到国内,我第一个会唱的歌就是《黄桥烧饼》,在玉米地里我们也烤玉米,放在炉子里烤,特别香!”
回国到苏北盐城这段时候,因为父亲的工作,戴铁郎在每个地方待的时间都很短,并没有在学校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我中学也没正式读过,但我就是自学,什么都学,我那个时候就养成了爱动、爱学的习惯,我连动物都学。”少年时候的“动物老师”,大概都成了后来戴铁郎动画创作的原型。
爱“吃”爱“听”的戴铁郎
1944 年,14 岁的戴铁郎靠自学考上了上海美专,半工半读的他开始成为全家的顶梁柱。“父亲在外面工作,我也得去赚一点。”学习之余,戴铁郎经常靠背一斗多的大米从七宝到徐汇走单帮来赚取生活费。
从小就懂事的戴铁郎除了知道打工贴补家用,还很懂得体恤父母,尤其是将这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的母亲。“我非常佩服我妈妈,我很尊敬她。”被组织安排到建业里居住的戴铁郎和母亲经常见不到在敌营工作的父亲,因为生活拮据,母亲在晚上有时会拎着竹篮在弄堂里找别人家不要的菜,“捡回来以后全部重新干干净净洗过,重新做给我们吃,我那时候还吃得很胖。”
那时以及后来的戴铁郎就像一个大小孩,对食物的记忆永远印象深刻。“那时候贪玩,印象里总会路过一个大花园,里面种了好多好吃的东西,我们几个人会专门爬进去偷吃。”因为父亲特殊的工作性质,组织经常会接济一下家里,“组织会送买粮食的钱给家里,我就会拿去买面包、冰淇淋和可乐,现在老了不能吃冰淇淋,但我仍然喜欢。”在食物上永远是个大小孩的戴铁郎到老了也热爱可乐,他还煞有介事地总结出自己喜爱的食物的规律,“我基本上喜欢的都是羊吃的东西。”
当然,“吃”并不是在上海求学的戴铁郎唯一的记忆,“听”也令他印象深刻。“汾阳路音乐学院有一个普希金纪念碑,我大晚上从大世界跑到这儿的时候,总归要停半小时左右,停下来听学生练琴。”就这样,每天在上海美专上完了美术课的戴铁郎,会按时跑到普希金纪念碑旁上音乐课,并不懂五线谱的他在每天的音乐“自习课”上硬生生背下了贝多芬的《少女的祈祷》。
“声音是人感情的一部分,可以用来表达任何情感。创作的时候,我很讲究节奏。”戴铁郎动画作品里的节奏感,大概都可以追溯到普希金纪念碑下的课堂。“我学的东西很多,也不精,但有时候我觉得很起作用,当你在处理一个领域的时候很容易受另一个领域的影响,这样就很完整。生活节奏、戏的节奏、讲话的节奏,这些都很有关系。”
除了普希金的纪念碑,上海一些漫画家的工作室也是戴铁郎的自习课堂。“组织把我安排到了文萃社干收发工作,负责到丁聪这样的漫画家那,在一个多小时以内拿到他们的作品。我坐在那边总不能什么也不做,我就把木刻板放在口袋里,木刻刀放在盒子里,漫画家动脑筋改稿子,我动手刻版画。”
美影厂的现代作者
1950 年3 月,东北电影制片厂美术组在特伟的带领下,来到了中国动画的发源地—上海,归入当时的上海电影制片厂。光有新环境还不够,人才是动画创作的核心力量。1953 年,特伟网罗了一大批优秀的艺术工作者,这其中就包括刚刚毕业于北京电影学校(现在的北京电影学院)动画专业的戴铁郎。
一开始,戴铁郎总以为自己并不会在美影厂待太久,因为北京电影学校也只是他的过渡地,“1949 年我从文工团出来,本计划考取中央美术学院,但由于当时央美没有招录考试,所以被劝说先到北京电影学校过渡,等有机会了,再考中央美术学院。”
“我独自坐火车去北京考试,出门前只穿了一件薄外套。我叫了辆黄包车去学校,从行李中拖出几件衣服裹在身上。对车夫说,你继续拉,我跟着你跑。”对北京毫无认识的戴铁郎就这样直愣愣地跑进了动画的殿堂,他成了北京电影学校第一批美术系动画专业的学生。这批学生中,严定宪(《哪吒闹海》导演)、林文肖(《雪孩子》导演)和胡进庆(水墨剪纸动画片《鹅蚌相争》导演)等人最后都悉数被美影厂厂长特伟收入麾下。
“毕业时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去北京电影学校招人,很巧的是厂长特伟和我之前在香港是同一个画会(人间画会)的老朋友。”所以,当特伟邀请戴铁郎去美影厂帮忙时,戴铁郎立刻就答应了老朋友的要求,而这一答应就是一辈子。23 岁进入美影厂的戴铁郎一直就是个实干派,“他们要我搞玩具,我自己就做一些小玩具,电动的,用木头削出来。我空了,就去少年宫带小朋友到河边去赛船。”
美影厂在厂长特伟的号召下提出了“走民族风格”的创作口号,此时,刚参加工作的戴铁郎正在参与中国民族动画的代表作《骄傲的将军》的创作,之后,他又在许多具有民族风格的创作中,担任原画和人物设计等工作。在动画创作中,造型一直是动画的灵魂,当戴铁郎在为著名的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画金鱼时,他曾反复修改、精益求精,为了追求最完美的状态,前后一共改了6 稿。
1963 年戴铁郎担任《牧笛》的动画设计,1965 年担任《草原英雄小姐妹》的造型设计。《草原英雄小姐妹》是戴铁郎第一次领衔动画造型设计,为了让造型设计栩栩如生,戴铁郎特意去内蒙古采风。
#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剧照
“要大量参考本地儿童的形象,但那时又没有傻瓜相机,只能靠一张张速写把儿童的形象都一一记录下来。蒙古族的脸部有很多特点,你得一一综合起来,综合过头也不行,会没有动画的感觉。所以最后决定从蒙古族突出的颧骨入手。”把人物长什么样记录下来还不够,当地人每天做什么也是戴铁郎必须要体验的,“我自己也去学骑马,自己学会了才知道人家也不容易。”
“创作是一种感情,不是一个单纯的装配任务,有的人把动画变成了装配的任务,用电脑这‘切’一块,那‘拼’一点,那意思就没有了。没有魂。” 70 年代末,国家提倡机械化,第一次担任动画导演的戴铁郎创作了一部科普题材的动画作品《母鸡搬家》,并最终获得了国家科普画展二等奖。影片中的太阳能、新式饮水机、电梯等高科技设备并不是戴铁郎凭空想出来的,同样也是他多次去农场考察得出的。“我很喜欢动物,母鸡有了高科技产房可以提高产蛋量,但其实它们自身也有自我保护的能力,我们要相信动物的自愈能力。动物有什么毛病,有时候它会自己去找草药治疗。”
动物与科普成了戴铁郎创作最重要的两个母题,1980年,他又创作了颂扬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动画片《我的朋友小海豚》。在美影厂提倡民族性的创作风口,很多艺术家都把动画故事聚焦在中国民间故事和神话上,喜欢动物和科普的戴铁郎独辟蹊径,一直在现代题材上越走越深。
《我的朋友小海豚》在创作的一开始并没有获得太多的关注,“我是搞创作的,我只做自己的东西,本子没有通过,就没有导演室,我去厨房借一根小矮凳,再去饭厅搬一张长板凳当桌子,借厂内医务室的一角,趴在长板凳上开始画分镜头,长长的纸一直耷拉着到地上。”
#动画片《牧笛》剧照
《我的朋友小海豚》制作完被送到北京电影局,过了很久,厂里有人从北京带话给戴铁郎,片子送到北京后终于获得了影片鉴定书,鉴定人还给影片写出了“此片颇有新意”的评价。又过了一段时间,北京电影局正要选送一批动画片到意大利,并不是最受期待的《我的朋友小海豚》最后在1982 年意大利国际儿童和青年电影节上获得总统银质奖,成为当年送选电影中唯一获奖的作品。
没有想象就没有明天
1984 年,戴铁郎的同学,《哪吒闹海》的导演严定宪接替首任厂长特伟,开始担任美影厂厂长职务。在这个美影厂的转型时期,严定宪提出了许多新的创作宗旨,其中一项就是“发展系列片”。
“当时把《黑猫警长》做成系列,主要是让它区别于外面看到的传统的观赏形式。艺术性并不只有阳春白雪的那一类,它作为一个系列片,更新潮。”戴铁郎于1984 年开始创作的《黑猫警长》系列自然成了动画系列片的“先行者”。
“先行者”最先收到的外界回应当然不是肯定,而是质疑。在美影厂大多项目都由厂里分配下发给导演的“计划制片”时代,他的创意上报后没有得到重视,于是他便自己改编剧本、设计场景,与许多青年职工一起,在10 个月的时间里制作出《黑猫警长》的前两集。
在《黑猫警长》赶工制作的日子里,戴铁郎经常深夜12 点多还伏在案上画草稿,“我爱人回来得也很晚,回来就睡着了,半夜三点钟,她会起来看看我,如果我还在书桌旁,她就会跑来把灯关了,强迫我睡觉。”长时间的伏案创作让戴铁郎的视力逐渐衰退,他把这叫做身体的“欠债”:“眼睛是眼底出血引起的,退休后眼睛就更差了。”
#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剧照
先行者并不是孤独的,在10 个月的赶工中,“想象力”是戴铁郎最好的陪伴。“没有想象就没有美术片,就算你去骗人,你都得发挥想象力。”
《黑猫警长》的造型和武器就是戴铁郎超前想象的产物。“那时候天天听广播,新造的飞机能放多少追踪导弹,二战留下来的通讯器材该怎么让它变成手握的工具。这些科技我都需要通过想象和改装运用到动画里。”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当黑猫警长在追捕一只耳时,他手里像手机一样大小的巡逻通讯器像雷达一样能精准定位搬仓鼠藏匿处;当黑猫警长射击一只耳时,从手枪里打出的子弹不是平平常常的直线,而是可以转弯的追踪子弹;当警队要捣毁搬仓鼠老窝时,放置的定时炸弹不仅没有引线,体积也像纽扣一样属于微型炸弹。
“我的规律是在已经幻想的程度上再幻想,书里、电视里没有这样做的,我就这样做了。生活不会无端放在你面前,你得自己去找,找到以后,你还要消化。然后才是成品。做任何事情,不单是创作,没有想象就没有明天。”想象的消化过程也是创作的重要环节,戴铁郎敢于用“真”去消化。
《黑猫警长》里的关于螳螂新娘的那一集,对每个看过动画的80 后、90 后来说都是印象深刻的,因为孩子们在这个人造的童话故事里,自然而又清晰地接受了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真实”。
#动画片《黑猫警长》剧照
“螳螂新娘审查的时候大家让我表态,我说我不同意拿掉。我说这是动物繁殖后代的需要,她不是残酷地去吃掉对象,或者压迫别人,是她繁殖后代的基因让她去吃。有了真才有后面的善和美,化妆出来的美是假的。人其实也能“残酷”到像螳螂一样,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繁殖后代。”最后,汪天云厂长同意了戴铁郎的意见,而全国的儿童也有幸在寓教于乐的动画片里,上了第一堂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小课堂。
动画世界的“想象”除了靠创作者的“创新”和“消化”,还依赖儿童受众的“集体想象”。当戴铁郎在给黑猫警长定下几版造型设计时,他把最终决定权“让”给了身边的儿童。“我问过好几个孩子,我最得意的版本他们不一定喜欢,他们认为复杂了一点,所以我就用了他们喜欢的形象。”
戴铁郎一直用“经得起”来形容动画创作与观众的关系,“我非常赞成一种观点,不宜动摇,一个东西好坏,并不是你讲了算,要大家来讲。”显然,《黑猫警长》是个完全“经得起”观众的作品。
当年《黑猫警长》完成制作,进行内部放映时,曾有人点评其“不符合传统美学,里面的科学道理也没有什么艺术性”。而给一些小朋友试看后,反响却很热烈,在不做任何宣传的情况下,《黑猫警长》得以在院线播出。因为观众反响出奇得好,戴铁郎又和团队加紧制作了后三集,院线公映之后,《黑猫警长》又通过电视继续影响了更多80 后、90 后的童年,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戴铁郎真正成为“黑猫警长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