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望田横
2019-10-14马陈兵
马陈兵
一
人类大毁灭的预言在2012年再次失验。我也在那年春末了结一段情爱纠结,从杭州城西搬到城北京杭大运河边上的小河直街。小河直街有意思。我的隔壁邻居是个鳏居胖汉,五十开外,黑矮个儿,谢顶而肥大的头颅就肩上趴窝。夏天来了,他常套一条大花裤衩,趿拖鞋,喜欢当门或往石板巷街心打横愣站,呆盯来往行人,像在宣誓原住民的主权,后背看去,恍惚山东郓城县宋押司下乡督租,不过一打照面,那落寞、空洞而呆滞错愕的神情,就活脱现出旧时杭州城北河埠土著的根胚。直街另一头也盘踞着一个胖汉,白净长大,颇具自学成佛架势,正一路向高人演化,秋冬出门,常穿中山装或准汉服,偶尔着装如袈裟,常作捻珠含笑状。他的住所布置也颇奇葩,向街照壁挂国旗,竖单筒天文望远镜,摆地球仪,匾其门曰“人类智人会所”,悬一幅用电脑字体打印放大的“悟人宣言”,街坊游人透过玻璃门,可自由阅读领悟。门柱上挂个名片龛,名片上开列与“悟人”有偿喝茶或者协助决策的价目表,从一小时到一月一季一年,很贵,且标明税后。据说长白胖汉在这一带有不止一处的祖遗老房,分明是更丰裕的土著,而且翻身滋润出一派文化妖景。这两位异瓜同藤的高邻明显的共同点是肩粗头圆,横着发胖,把后脑勺下的头皮挤成面包圈,再褶进衣领,让人不得不费劲捕捉他们的脖根儿。
而我竟由此生出无端感慨,偶尔甚至担忧。
这是为什么呢?
小河直街,顾名思义,是小河傍岸直直的一段石板街。小河虽小,大有来头,乃中国京杭大运河在杭州城北分岔出来的支流。昔日运河交通发达,商旅繁忙,这小河汊出来个肚兜,便成为南来北往商船货舶在杭州泊靠的一处河湾埠头。小河直街形成于清朝,据说也曾“兼职”杭州的小秦淮,不过苏小小、白素贞辈从来只向西湖去,妖妓名媛那是别处的事儿。老杭州人印象中,这一带通称“城北拱宸桥那边”,口气好像远郊化外,据说旧时住的穷人,却出得美女,听来仿佛一幅倚门嗑瓜子与沿河扛大包的红粉乌汗混世图。杭州号称“人间天堂”,运河自“天堂”流向北方遥远的帝都,自是花团锦簇,一段人间乐事。前些年小河直街得到市政当局颇得法的保护性修复,筑古如故,又实实在在让一批原住民回迁,今日便成为大运河沿岸四省二市最接地气的历史文化街区:城市唇边一个素馅水饺,杭州胸口一溪柳岸桃湾。这会儿,一幅江南诗意正在河上舒展开来,微雨人独立,受风轻燕斜,大运河的风越过小河对岸人家的高树低瓦,好声好气扑进我寓所二楼中开的木窗,把桌上搁的书本的扉页偷偷拂起。一道跑来翻书的雨声乍密还疏,似有些许吓吓惊惊。
也许就是这本书让风片雨丝们惊惊奇奇,忐忑不安呢——
黑白相间的封面上,四个法式镂花画框叠出十字分隔,上下左右都是行刑画面。上图,刽子手手中的铡刀拉绳即将松开,断头台上的囚徒刹那间将身首分家。下图,两架断头台并列,其中一架铡落头断,头颅滚落到铡刀下方的柳条筐中。
封面居中,横出一个血腥书名:《刽子手世家》
这是一本典型的重口味奇书,叙述“一群在我们视野中消失的人”——法国职业刽子手“桑松家族”,并由此视角,让法国大革命的野蛮血腥与人性的残忍嗜血暴露无遗。作者为法国人。
风乍拂还止,片刻静寂间,我着实感受到另一种惊悚: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雨丝倏然发亮,眼前闪过刀光一片——别说,风中分明有些惊悚!呵呵,中华民族的清风,从满载历史的古老大运河吹来的远风,风啊风,说起来,你和脖子还真有撇不清的干系,就翻书这个小动作,几百年前不也曾叫多少人身首分家,头颅落地吗?翻起清朝文字狱老账,你与人家法断头铡倒也半斤八两,就权且把淅淅风雨之声,当作你们的惺惺相惜或互相感喟吧,这实在比我在清平世界为高邻胖没了缝的脖子发生莫名感慨有由来。现世中国,大体总算得山河安稳岁月静好,再说自从枪炮替下冷兵器,杀人多是子弹直崩太阳穴,没工夫再跟喉管、脊椎较劲。世人多了吃香喝辣的福气,少了挨刀吃斧的顾忌,难怪长颈短脖们满世界皮松肉赘疯着长,左脖儿粗来右脑勺肥。若时光倒流千百年,流回秦并六国、五胡乱华、安史之乱等那些个乱世万人坑,流回长平一败、广陵再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那些个千古绝劫,而天下苍生都似今日这一茬茬脂多皮厚,不知要崩缺多少刀剑,叫官兵盗匪多花吃奶骂娘气力,也徒增吃刀被斩者几许苦痛。幸好乱世泰半饥馑遍地,哀鸿千里,活着的一个个肉瘦骨精,颈比鹭鸶,就是当兵吃饷,也不免有时饥馁。刀过头落,常如六祖破竹,高效、痛快。垒成“京观”——人头堆示众,想必比现今水果店店小二站卡车上往下扔小西瓜省力。间或一二重要人物的头颅,要盐腌水煮,上漆装匣,千里传送,传首路上当也多省草料脚力。
当然会有例外情形,如唐朝安史之乱初起时节。
那时开元盛世以来的富庶安定已是强弩之末,然力道尚在,杨贵妃又引领天下男女老幼努力肥美。唐人姚汝能《安禄山事迹》说,当年天下承平日久,大家都忘了什么叫战争,只知道增膘(安禄山本人就巨肥,腹重三百斤,洗澡要两个大汉扶着才能换衣,但在唐玄宗面前跳胡旋舞却快如旋风,不然也无法想象杨贵妃如何“三日洗禄儿”——在帘帷中把这个比她老且胖的干儿子当新生儿沐浴)。叛兵暴至,河南、河北各地州县手忙脚乱,开甲库搬兵器,这才发现弓甲枪矛多年不用,大多已腐锈穿朽。唐玄宗几十年太平天子做顺溜,初不信安禄山真反,后又误判大唐天下的烂铁箍还紧着,二话没说先腰斩了安禄山留质在长安的儿子安庆宗,并张榜河南各处要路,布告天下,悬赏老安首级。谁承想小安这颗人头,不日要揭李家宗室皇子皇孙几百个脑壳。安禄山攻破陈留,劈头看到城头榜文,晴天霹雳,陈留一万多本已“缴枪不杀”的官军迎头遭殃,被行列于路,杀戮皆尽,流血如川。安禄山还不解气,其后攻陷一地,即杀大臣、斩守令,一路将首级传给唐朝守臣。平原太守颜真卿接到洛阳留守李憕、御史中丞卢奕两人首级,尚血污沾湿。不久潼关破,长安危,唐玄宗倒是逃得快,《旧唐书·玄宗本纪》说,他跑得很匆忙,“凌晨自延秋门出,微雨沾湿,扈从惟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亲王、妃主、皇孙以下多从之不及”。叛军进长安,安禄山让孙孝哲杀霍国长公主及王妃、驸马等人于崇仁坊,刳心以祭安庆宗。又杀皇孙及郡、縣主二十余人:想当日那个刀钝脖子肥的苦啊!回头再看看今世大运河两岸城乡春天里满街摇头晃脑、高谈无忧、喝茶开悟的闲人肥颈,真个恍如穿越,不免凭空咂摸出些许和谐甜美的现世静好,还有谁会被运河上吹来的风片雨丝惊悚到?只有我这个蛊于历史的人偶发些许无端感喟,或者想起来《静静的顿河》扉页上那段古老的哥萨克民歌——
不是犁头开垦出这沃野
千里
开出千里沃野的是战马
铁蹄
千里沃野种的是哥萨克
的头颅
装扮静静顿河的是年轻
寡妇
……
二
两千多年前,太史公司马迁曾发出重重一问:
“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
这是《史记·田儋列传》结句。此一问,为田儋的从弟田横而发。
田氏三兄弟在秦汉鼎革之际起兵反秦,田儋自立为齐王,不久败于秦将章邯。从弟田荣更立,复为项羽所杀。田荣之弟田横绝地反击,收复齐地,田氏重新王齐。
楚汉战争胶着之际,田横接受刘邦的谋士郦食其游说,罢兵和汉,却为韩信、蒯通所卖,军溃国破。汉灭楚后,齐王田横“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这个小岛,后来被命名为田横岛,位于今日山东即墨市东部海面。据说,岛上有田横纪念碑。
刘邦当上皇帝后,听说齐人之贤者多附田横,怕纵之生变,发出不受封则剿灭的通牒,逼迫田横称臣事汉。
田横带着两个门客离岛上岸,乘传车来到距当日西汉首都雒阳(即洛阳,时汉高祖尚未迁都长安)仅三十里的尸乡厩置(驿馆),更衣沐浴,横剑自刭。门客按田横遗言,把他自己割下的人头快马送到雒阳宫里新天子刘邦面前。其后五百门客得知消息,也全部自杀。这千里送人头,空前,绝后,引出一向持重客观的太史公重重一问,而这也是两千多年后我读田横传记强烈感到的遗憾。
两千多年过去了,自太史公之后,画者辈出,绘事叠胜:吴道子飘带当风、毛延寿深宫粉黛、阎立本凌烟功臣……自汉以下,历代均有以摹写人物著名者,如梁之张僧繇、北齐杨子华、隋朝郑法士、明末清初的陈洪绶等。从伏羲女娲、二十四孝、遐方职贡到熙载夜宴,古圣先王、高僧列女乃至石勒、安禄山等巨枭大逆多入图画,明人谢肇淛笔记《五杂俎》所谓“自唐以前,名画未有无故事者”,然就现存史料,似未见以田横千里送人头事迹入画者,正所谓“隔江山色薄于酒,一腔颈血淡如烟”。
太史公之问,几成空谷绝响。
何哉?
三
田横身后近八百年,南北朝末期,曾有一颗人头被小心护送,安置,并在当时的南北朝野引起较大响动。
这颗人头的主人叫王琳:一只枯瘪在历史树梢上的“鸟”;一个已被遗忘的名字。
历史人物——在中国古代,暂且用正史有传为门槛——还能被现代人惦记的,百无一二。一部二十五史站满书架,其实死寂如青海湖,平常湖面难见帆影,浩渺明蓝直际空天,地理盲站在湖边,丝毫感觉不出水面之下无始无终、无年无月的咸、黑。在这个由其名曰“人”的高等动物主宰的星球上,99.5%以上的人,在生命结束之后就被至亲骨肉以外的世界基本遗忘,亲人的记忆也常如温水一碗,将很快凉冷,渐而蒸发,空余水渍至于无痕。人死后,哪怕十几天、几天,能在千百人心中激起强大悲恸,并产生不寻常行动的,整个时代往往找不出几位。
局限于王琳所处的小时代——梁、陈之交、北齐与陈对峙的南北朝,他无疑算一个。
若说写作如垂钓,今儿这竿不钓江湖河海,不垂溪沟苇岸,却向寿阳城(今安徽寿县)中抛——南朝陈宣帝太建五年(573)年底,寿阳城浸在淝水中,变成一座水城。由陈朝大都督吴明徹统率的北伐大军,从是年七月起围困寿阳城,并引淝水灌城。十月十三日,城破,北齐寿阳守将王琳被俘,斩于城外。《南史》卷六十四《王琳传》写道:
……明彻昼夜攻击,从七月至十月,(寿阳)城陷(王琳)被执,百姓泣而从之。吴明彻恐其为变,杀之城东北二十里,时年四十八,哭者声如雷。有一叟以酒脯来至,号酹尽哀,收其血怀之而去。传首建康,悬之于市。
陈朝大军凯歌高奏继续北上,但大都督吴明彻经常梦见王琳索头,王琳的旧部朱玚也潜入建康,上书陈朝大臣徐陵,恳求发还旧主首级。同年十二月朔日(按公元纪年已是574年1月8日),陈宣帝颁布了一道特殊的诏书《还王琳等首诏》,同意发还悬示之后封藏在陈朝首都建康的武库中的王琳等若干人的首级。
王琳的首级离开建康武库,踏上回家之旅。
可以这样理解,首级回家,是与骸骨合体安葬,回归尘土。
王琳首级与尸身合体后,先临时埋葬于淝水岸边八公山侧。史称下葬之日,“义故会葬者数千人”。而后,“扬州人茅智胜等五人密送丧柩达于邺”,北齐葬以王侯之礼。
是什么原因,让王琳之死牵动当时交战中的南北两朝朝野呢?
一个身首分家的败军之将,为何能梦扰对头,魂牵旧部?
一个迟到的临时葬礼,凭什么让那么多人冒霜涉险从四面八方不期而至?
一副灵柩沉重如斯,何以有人自发冒险穿越前线,手胝足胼,不辞辛苦,千里护送?
那时节王琳之死,几乎让四面八方的人都听到水中寿阳那条搁浅大鱼的尾鳍巨大的泼刺与拍击!
而更值得叩问的强烈反差是,既然王琳当日死出这么大响动,又为何很快被鲜活的历史记忆淡出、遗忘?而比他早七八百年的另一位“千里送人头”的齐王田横,却一直活在各个时代人们的记忆与话语之中?
要解答这些疑惑,得换上海钓巨竿,出海钓“鲸”。
四
对鲸说钓,是开玩笑。凡鱼可钓,巨而为鲸,当邀。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邀长鲸。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陆游《长歌行》起首四句,无意间替我们开了个清单:大海、长鲸、枭、人头……不过真实永远比激情想象和浪漫混搭更富创意:看,长鲸自个儿出海上岸,鳍下长出马蹄,一路奔向魔界,再把自己的头颅砍下来,送给魔界之王……
这座巨鲸——像鲸一样的巨人,就是田横!
也许从未有人把田横直接比成巨鲸,但他的家世与名字已暗藏巨鲸密码。
传说春秋时的长狄是巨人部落,《春秋穀梁传》说,长狄的首领被杀后,身横九亩,头当然也很长,装满一张车,长长的眉毛沿车厢的扶手垂下来。
何物而能“身横九亩”?陆上无异兽,海中出巨鲸。
田氏祖宗是狄人,这身横九亩,不就正应在田横头上吗?田横英雄末路,入海上岛,或者竟是冥冥前定,名字成谶。
其实,九亩再大,也只是空间的实像,田横弥漫在历史时空中的田横气息,何止千年万亩!
地理志中,“巨鲸”的身影乍隐乍现——
唐人李贤注《后汉书·地理志》,在雒阳偃师尸乡下,特标“前书田横自杀处”。
带着“最文化厕筹”——竹简为北齐皇帝高洋揩屁股的“大肚宰相”杨谙,可算中国古代最善于忍辱负重,在伺候暴君与治理天下间维持平衡的宰相。他昔年避难时,曾变姓名为刘先生,躲到田横岛上,教书授徒。
明清两朝的《地理志》也提到田横岛:“东南有劳山,在海滨。又有田横岛,在东北海中。”明代有个孝子,满天下去寻从未谋面的生父,居然渡海寻到田横岛,在岛上神祠假寐,做了个梦,根据梦中神启,终于在福建一个山寺邂逅生父。
……
“故事会”里,田横的气息余韵缭绕——
“《薤露》《蒿里》,并丧歌也。出田横门人。横自杀,门人伤之,为之悲歌。”崔豹《古今注》如是说。
在唐人裴铏《传奇·崔炜》中,田横的女儿遭逢亡国,离乱播迁,成为南越王赵佗的侍妾:“某国破家亡,为越王所掳,为嫔御。”她的自叙,如满树寒梅一枝逸出,越过五岭,鲸之气息直接南溟。
唐代张读《宣室志》,甚至把人们带回现场,让荥阳郑生捉贼于田横墓。
……
而在秦汉之争尘埃落定之后千百年血火乱世中,田横式的决然赴死者辈出——
曹魏甘露三年(258),司马昭围诸葛诞于寿春,诸葛诞突围失败被杀。《魏书·诸葛诞传》说,城破之时,“诞麾下数百人,坐不降见斩,皆曰:‘为诸葛公死,不恨。其得人心如此。”时人比之田横。
十六国时,大夏国王赫连勃勃击败后秦皇帝姚兴的进攻,姚兴将领王奚坚守敕奇堡,赫连勃勃强攻不下,断其水源,堡人窘迫,执王奚出降。勃勃劝诱王奚投降,王奚不为所动,“乃与所亲数十人自刎而死”。
北齐末年朝政非常腐败,南安王高思好在反于朔州,后兵败,投水而死。部下二千死士被围,“且杀且招,终不降以至尽”。
观念史上,典故阵里,田横更如块垒,浇之又生——
萧铣在隋唐鼎革之际割据荆南,后兵败被俘,李渊责其不自归顺,萧铣凭恃南梁皇室血统,自比田横,说:“隋失其鹿,英雄竞逐。铣无天命,故为陛下禽,犹田横南面,岂负汉哉?”问题是人家并没亏欠过他,李渊不买账,斩于都市。
历来开国将相多是特级流氓一等无赖,大唐亦然。唐太宗已接受颉利可汗内附之请,并派大臣宣慰。李靖、李勣却随后进兵偷袭,还大言不惭说,此举“乃韩信灭田横之策也”。
……
轻嘲的另一面,是从古至今不绝的感喟与题咏,其中当以韩愈祭文最出名。贞元十一年(795年)九月,韩愈去往东都洛阳,“道出田横墓下”,写下《祭田横墓文》。前此三四年间,虽已考中进士的韩愈屡挫于博学鸿词科考试,三上宰相书不报,未得入仕之门,正是人生的彷徨期。田横的虽死犹生和强大气场,千载之下让韩愈感慨不已:“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田横之光,历史时空无法淹沒。
而在刚刚过去的上世纪,被谪往农场劳改的诗人聂绀弩走过一片刈割后的向日葵花田,却看见田横和五百条断头汉子:
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
傲岸逞风流。
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
三千牍似留。
赤日中天朝恳挚,秋风
落叶立清遒。
齐桓不喜葵瓜子,肯会
诸侯到尔丘?
五
长鲸已去空沧海,且收钓线归江湖。品过田横五百士,续剖寿阳一尾鱼。
当日王琳之死,引出老翁收血、旧部求头、陈朝还首、八公会葬、千里送柩一串典实佳话,在南北朝时期绝对算得上一件有影响的事。而未尝不是另一个版本的千里送人头,何以其身后遭际与田横的区别那么大:一阵折腾过后,这个名字就迅速淡出鲜活的历史记忆?
先了解王琳行藏。
王琳出身行伍,姐妹并为梁元帝宠幸,又算皇亲国戚;“麾下万人,多是江淮群盗”,则又俨然一大匪首。他带兵随梁将王僧辩平定侯景之乱,部下“恃宠纵暴于建邺,王僧辩禁之不可”。纵暴到什么程度?甚于侯景叛军!再推想,王琳一路收编江湖盗匪,若拘管过严,说不定早就被火并。江淮群盗既进帝都,饿狼见羊,其事可知。实在没办法,王僧辩只好密请梁元帝召杀王琳。但是王琳留了后手,或者说他那帮亦兵亦匪的部下自知罪大,留在半路不进。王琳只身到江陵朝见梁元帝,果然被抓。这边一抓,那边叛乱,囚禁甚至虐杀朝廷派去宣谕的官员,你说这事还能收场?
能!
比起汉初,南北朝更是一个无原则、规矩和操守的时代。梁元帝萧绎不顾所谓的朝廷威仪扫地,大臣惨死,答应这帮盗匪的条件,临阵释放王琳,换取他们支持,来攻杀自己兄弟。江陵城破萧绎被杀后,王琳先反梁,后作骑墙之计,既效忠于北齐,又献款于西魏,称臣于梁。再后来倚靠北齐支持对抗陈霸先,兵败入齐。
鱼、鲸之别,显影在时空暗房中。
王琳之所以在当时受到那么多人拥戴,恰恰因为他以出身兵家的贵公子准皇亲,而被一帮强盗流氓簇拥前行,不事约束,放任他们横行江湖,残贼建康。观其平生行径,也多依违观望,脚踩多船。落到实处,王琳不过一个大号混蛋,或者说双面顽主。如果一定要说这个人物有什么存在意义和符号价值,那就是遍地流氓中走在前头的那一个。他的首级,当日再怎么被惦记,落头之血再怎么被收祭,现在看去,亦不过刘邦体系在后世胀起来的又一个大脓包。一定要说他像什么类型的人物,或许可以勉强比比《水浒传》中的宋公明。
六
“于是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当日雒阳宫中被接二连三的意外彻底震惊了的刘邦,已代表世人给田横兄弟,给五百颗头颅盖棺定论。
也就是从刘邦开始,千百年来,人们对田横五百士的评价,都偏狭地纠缠在主贤客忠的“得士”命题上。
但得士究竟有什么用呢?“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千年之后韩愈就在田横墓前这样发问。这一问,前承刘邦,后接王安石(王之名文《读〈孟尝君传〉》即就“孟尝君能得士”的说法提出类似疑问),殊途同旨。身处传首枭悬高发时代的韩愈,落于窠臼俗套而不自知,也不自觉地用刘邦集团确立起来的实用原则评估人物事件。一方面,韩愈确定自己触碰到事件内里历古弥坚的内核,所谓“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欷歔而不可禁”?另一方面,他更为把握不到最本质的意义而心生焦躁。站在田横墓前的韩愈,一定在意识深处穷尽全部想象与理解力,试图拼接、复原当日场景,希冀超越时空与田横目光交视,从中淬出更深的天光地火,但并未成功,仍旧堕落现世迷茫。
如果韩愈生活在战国初年,五百门客集体自刭的场景,将不难想象、复现。
姑举两宗类似的事件。
晋景公三年(前597),晋国司寇屠岸贾为晋灵公报仇,“擅与诸将攻赵氏於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是谓“下宫之难”。《史记》卷四十三《赵世家》记录了一段对话:
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
于是二人分工,公孙杵臼抱着调包的婴儿赴难,程婴潜逃山中养育赵氏遗留孤赵武,十五年后终于复仇。赵武成人后,程婴坚决自杀,他说:“以前下宫之难发生时,大家都能赴难就死。我并非不能死义,是想保存赵氏后代。现在赵武已经成人并复位,我要到地下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赵朔和公孙杵臼他们。”
前后两段话,指向一场未为史籍所正面记录的轰轰烈烈大死难。前问“胡不死”,后曰“皆能死”,说明赵氏的门人食客全部赴义就死。赵氏为晋国执政世卿,门人食客的数量理当不少于三位数,公、程两人身份尚有区别,前为客,后为友,当较客为疏,这批人同样集体赴难,则死义之士更多,或与田横五百士有一比。二人的对话和行动,也说明赴死基本出于自觉选择。
另一次集体自杀,发生在春秋末期吴越争战的战场上。
周敬王二十四年(前496),吴王阖闾趁越王允常去世,起兵伐越。继位的新王勾践率军御敌,双方在槜李(今浙江嘉兴县西)决战。吴军战阵坚固严整,越军死士两番冲击,无法撼动。
突然,越阵中走出三行战士,齐刷刷把剑架上自己脖子,迸声高呼,横剑自刭,颈血喷红了天空。猝不及防的吴军一下看傻眼,越王马上发起进攻,吴军大溃,败退七里。阖闾受伤,死在路上。
“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左传·定公十四年》如是说。但太史公直接否定罪人的说法,《史记·吴太伯世家》:“越使死士挑战,三行造吴师,呼,自刭。”三行有多少人?《国语·吴语》曾谓“陈王卒,百人以为彻行”,则三行可能不少于三百人。他们分明是愿意为国赴死的战士!司马迁在处理、改写《左传》文本时,眼前想必浮现田横五百士自刭的场面:显而易见,两者极具可比性。
田横为齐王,溃败至海岛,仅余五百士,反过来说可能更恰当:还有五百人生死相随。虽然这支队伍中的不少人应是他的核心团队包括亲随门客之属,非普通士兵,然皆百战仅存,既有门客性质,也是军事组织。至于“士”或“客”,与其说是这五百人统一的身份,不如说是社会、历史由他们自刭报主这样一个集体动作而给出的品格界定。
那么,何以类似的壮举发生在春秋之时,或未被正面言说,或差点被界说成“罪人之举”,而到了秦汉之交,却让当日新天子掉泪,后世无数人景仰?
还是让刘邦来帮我们解答这个困惑。
《史记·张耳陈馀列传》说:“(汉)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战国末期,张耳为魏外黄令,千里致客,名闻诸侯,刘邦曾是他门下一客。张耳本人,则当过战国四公子之一魏国信陵君门下食客。
《说文》:客,寄也。寄,托也,原本有人身依附之义。先秦养客,可不是件轻易的事。《商君书·境内篇》以首级计军功,而军功是爵位升迁的唯一标准,爵至庶长、三更及大良造并有六百户的封邑,才可以養士。换句话说,养士的资格是用首级换来的。商鞅变法已是战国中期的事,但也足以说明养客门槛自来不低。相应的,客(士)对主者原则上有忠诚死事的义务,即《韩非子·八奸》所谓“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同时,“客”也是有严格组织和等级的。四公子门下食客就有上下之分,待遇差别颇大,冯谖、毛遂原来都是下客。《淮南子·道应训》说,公孙龙曾收录一个自称善于高声呼叫的人为客,交代门人“与之弟子籍”。公孙龙本人曾为平原君之客,后成为“名家”代表人物,游于诸侯,他的门客团队属民间组织,尚有严格的“客籍”管理,更别说四公子、吕不韦乃至汉初魏其、武安、卫青、霍去病等外戚勋臣。
大致而言,自春秋至汉初,士(客)作为一个社会群体或角色,人身依附关系与忠诚程度不断减弱,来源、成分趋于多元,流动性越来越大,死士日少,策士日多,效命、知己实质上让位于干仕求禄,从价值观到行为方式都发生严重分化。还以刘邦为例,他短时间为客后即回乡求发展,闹革命。后来张耳被陈余攻破,在楚汉交兵的关键时刻带着项婴首级投奔这位门下旧客,得到厚待,受封赵王。张耳去世后,其子张敖继王,并娶刘邦女儿鲁元公主。即使有父辈之旧、半子之亲,刘邦还是很不放心这个异姓王,有次路过赵国时箕踞谩骂对丈人恭敬有加的女婿,激怒了还活着的张耳故客贯高、赵午,他们竟背着少主人策划谋杀,且在败露后忍受非人酷刑为张敖脱罪,后被族诛。在贯高辈眼中,刘邦如此诟辱昔年旧主之子,无异于门客中的大不敬者,迹近叛徒,而田横五百士才是他们的同志。
田横与刘邦的根本差异,在于文化传统、价值观念和由此决定的行为方式。
刘邦领导着一个无家世、无传统,因而也无羁绊、无禁忌的白徒(平民)阶层,用今天的话来说大约可谓流氓无产者,完全以实用、功利为旨归。他的团队,从韩信到蒯通,从吕后到陈平,都是怎么有利,怎么实用,就怎么来的狠角儿。即使张良这个韩国王族,也早已在博浪沙的锐响与黄石公的臭鞋里把自己改造好了。
而田横代表的是六国故家,尤其是文化积淀深厚的齐鲁余烈,讲规矩,重气节,存成习。有其主,必有其客。
这是两种针尖对麦芒的普世价值体系,一家成功,一家成名,双峰并峙,原因都在于纯粹,都把事情做绝了,绝得到位、彻底,就都成立了。
我非历史乐观主义者,不认为“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就一定会不断进步,也不信奉道德优先。但历史需要参照系、醒酒石,两千多年过去了,千万个首级枭去传来,过去的事件得以放在更长时间尺度与现代观念下来考察,我们的史识总得因此丰厚多元。田横是一个抱死理的贵族,绝地反击的国王。不仅自己把头颅拿下来从容高贵地送给敌人,还能让一大帮人——不管他们来自何方,原来是什么人,跟他一样重义尚气,赴死不顾。而且成为榜样,在后世不断擦出水花,荡开涟漪。历史可以杀错首级,却不会记错人头;历史记忆深锲着田横五百士,让他们成为几千年来以刘邦为代表的功利实用体系的对照面,岿然屹立。田横五百士,以一个整齐的动作和断头赴死的集体图像,凝固了对传统价值观念的恪守,从而成为因应并对立于刘邦体系的无法绕过的历史事件和哲学层面的文化存在,仅此,即头断犹生,真如具足,为一高峰。其意义源于传统,指向未来。
既然如此,我们还有理由乐观。
七
2017年底抑或2018年初,印象中是那个冬季第一场大雪从北方至江南漫卷中国的第二天,我在河南登封一个客栈醒来,推开门,漫天雪花正像被柔软的钢刃削飞的羊肉片,发出轻微的“屑屑”不断飘落中庭,厚厚的积雪仿佛从嵩山脚下一直铺叠而来,在把大雪封山的信息带给我的同时,挑衅、逗弄我登山的计划和兴致。
网上信息说,登封通往各处的高速公路全部封闭。
我想起此行另一个重要目的地:洛阳郊外某处。我问客栈主人,这天气,今天有办法上洛阳吗?
主人说,你可以尝试约个车,应该还有司机愿意走原来省道,比较险,但路上风景也更美。
如其所教,我撇下嵩山,约上一台的士,从登封突围,碾着积雪,翻层岭,抵龙门,过洛水。傍晚,踏着一街雪泥,我住进洛阳旧城老街上一个民宿。
老板是个中年人,办入住手续时,他正在柜台旁边与朋友喝茶,我问他们,我想去看田横墓,怎么去?
老板不知,坐客茫然。
好在这是个网络时代,能导航,可约车。度娘说,田横墓在偃师县首阳镇,洛阳东面,不远,而正好白马寺、汉魏洛阳故城也在那个方向。
第二天, 我又约上一台车,去探望田横。
上了车,司机说,我不认识这个地方啊。
我说,没关系,你按导航走,导航标的是在偃师。
司机说,我就是偃师人呢,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坐标看是在偃师城郊,那儿我去过,好像没什么旅游点。
我说,没关系,按导航走,我们先上洛阳魏旧故遗址,再去田横墓。
出城前,先拐到洛水边上看看。我扣上安全带,补了一句。
今日孟津与偃师都是洛阳属县,位于洛阳东北部,上为孟津,下接偃师。过白马寺镇就是首阳山镇,其地在黄河之南,背邙山而临洛水。再往东北,伊洛合流,注入黄河。
从地图上看,这片土地,满满都是历史。
当我亲临其地,探望田横,那天,在21世纪深冬的河洛平原,我却一脚踩空,恍然到了别无二致的异样尘世:
洛水有七只野鸭
孟津有一片原野 三五
棵树
司机依着导航的指引,车开出洛阳市区,进入一片平阔原野,他告诉我,这儿是孟津。
道路的级别,应该是省道或国道吧,或者交替连接,在并不显得茂密拥挤的庄稼地与村舍中穿行。再后来,岔到大约是乡道或村道上去:
快车司机循垄而行,把
我送到原野中的某处
“没有,没有”
连一块写着“汉魏故城
遗址”的木牌都没有
GPS分明指示我所站立之地就是汉魏故城所在,我讓司机停车,站在寒风中四望,又下到乌泥翻起的垄亩间踩了踩。折回,上车,去往田横墓。
这次,导航把我带进城镇,看路牌,是偃师县商都路。路不窄,但旷旷,荒荒,是到了城郊的味道,两边多是汽修、餐饮、旅馆一类门店,也有个大的门头,牌子写着大唐或者首阳火力发电厂。望去好大一片,烟囱矗立在面前。
问马路两边店铺的人,无人知有田横墓。车像无头苍蝇,围着导航标出的圆点兜转。
后来司机干脆停了车,带我蹚过大马路边几条小道,一无所获。不过,他说,仿佛记得,小时这儿是有个大墓。
末了,他说,应该是平了,喏,大概就是那个方向,建了发电厂了吧。
百度上,田横墓还在,在
偃师首阳山镇商
我来默哀了!我向雪后的
污污的河南天空致敬
那大唐首阳发电厂的上
空有牛乳一样的烟柱
发电厂的躯体整个趴在
王的骸骨上
王是长狄之后,尸横九亩
若不如此,谁能替王烧
纸钱?
洛水有七只野鸭
孟津有三五棵树
火力发电厂的烟囱使历
史沉甸 时光踏空
今晚我就回江南
继续写史读词
“河洛膻腥无际”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