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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之歌

2019-10-14宋小词

北京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石头

妻子怀不上孩子,丈夫和婆婆便背地里上演了一出借腹生子的大戏,悲催的妻子实在不能忍受渣男丈夫的蔑视和侮辱,愤然离婚。然而,分手后女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一场生死大戏跟着上演……

向春天把一根验孕棒放进尿杯里,颇有信心地等待,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五分钟,对照区依然是一块白板。

她将验孕棒搁在窗台上,然后拿起扫把去扫地,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也许过一会儿,那根红线会显现出来。这次月经推迟八天了,应该是有戏的。扫完主卧和客卧,她想去窗台看一下,但怕破坏某种正在酝酿的惊喜,强忍住了。便扫小客卧,小客卧里没放家具,当初装修时就想好了,是要做儿童房的,放个卡通的高低床和一个带写字桌的小立柜,式样都在家具城看好了,只等怀上后找熟人做B超,鉴定是男是女,就好决定是买蓝色的一套,还是粉色的一套。一晃,在这屋里住了五六年了,她的肚子一直空荡荡的。她一般不进这个小房间,但这次她进去了,一扫帚压着一扫帚扫,扫得很细致,似带着某种虔诚的祈祷。扫完后,带上门,走去客厅的窗台上又捡起那根验孕棒,黯然地将其丢进了垃圾桶里,然后将撮箕里打扫出来的渣滓倒掉。

她跌坐在沙发上,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兽,奄奄一息。

手机在置物架上振动起来,她动也不动,此刻她不想跟房门外的世界有半点联系,这个恶毒的世界。可手机一直响。她起身去拿手机,是老公冯奇的。他第一句话便是,来了没?你身上来了没?

他的关切令她无端恼火,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淡然回道,没有。

电话那头一时没了声,好半天才哼了一下,那种希望落空的情绪,从手机那头排山倒海扑了过来,她一阵懊恼,又一阵愧疚。结婚十年,他们太想要个孩子了。

你有什么事?看他半天不挂,她问道。

这个周末我妈生日,我们要回去。老公的语气很平淡,听得出对回老家一事的兴致并不高。他说,哎,就是提醒你一下,看要置办什么东西。

我知道了。她对此的兴致更不高。但婆婆六十大寿,是必须要回的。

放下电话,她觉得身体像是绑了块石头,沉重得连气都出不匀了。

公婆在老家镇上经营一家杂货店,有二十多年了,前几年改成了超市,生意还不错。在镇上临主街的地方并排起了两栋三层楼房,一栋居家,一栋门面带库房,有一辆国产的长城越野车和两辆面包车,兼做送货和送客的生意。两老在镇上算个角色。她思量半天,想不出买什么。这么多年了,公婆已经不在乎他们回家是不是两手空空。去年春节的时候,他们提了两盒燕窝。婆婆说,不要瞎花钱,你们只要争气,我宁可割股给你们吃。啥叫争气,他们都懂,可……这世上事,哪怕是上九天揽月,都可以实现,唯他们要孩子这事,真他妈的难,无论使多少力,花多少钱都不管用。这事又不能托关系走门路。

在商场转了一圈,她决定给婆婆买个包,蔻驰的杀手包,六千来块左右。售货小妹带着白手套将包递给她,说这是新出的贴花工艺,全球限量发行,一上柜就有好多人抢呢。这些年给婆婆的礼物一次比一次贵,这些钱花得也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可不花她就觉得有亏欠。细想想,到底她亏欠婆婆什么呢?又不是她不愿意生孩子,为要孩子,她算是吃遍了苦头。

五年前婆婆撺掇她辞了职,说是怕她工作压力大,让她好好调养身心。这五年时间里,她比上班更忙了,每天早出晚归,辗转于各大医院的妇科,排长队挂专家号,身体沦为医疗器械的试验场。她每月月经大多都是按点来,不痛经不胀乳。先是看西医,查了激素,每项指标正常,又查排卵,情况也良好,医生怀疑是输卵管堵塞,先做通液又做碘油造影,躺在手术台上,疼得汗毛倒竖,可最终结果显示双侧输卵管是通畅的。折腾了一年多,医生又开始怀疑她老公,她老公早就检查过,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让医生信,她老公只得又检查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问题。那就做试管吧,打了一个多月的促排卵针,取了十多枚卵子,却只成功配出四个,分两次种植,两次都生化妊娠。医生总算是没辙了,跟她说,人类可查明的不孕因素只有百分之六十,还有百分之四十是查不出来的。她睁大眼睛问,那查不出来的是什么呢?医生也恍惚,说,也许是环境、气候、饮食、情绪,说不清,说不清的。

刚开始她是怕自己有问题,最后她反倒羡慕起那些有病的夫妻,有病才能对症治疗,病去好孕自然来,只有他们这没病的,看似有千条路,却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西医看完又看中医,遍访各大妇科圣手,调经活血,疏肝理氣,温中助孕的丸、膏、汤吃得都可以填山造海了,那种苦药一天三次,隔三岔五还配合艾灸、走罐、针砭,日子只有苦与疼。好事多磨。她安慰着自己,一朝好孕,这些苦楚便也值了。可啥时才算完啊,她有时恨不得有个医生跟她下个“死刑”,她也就此消停。没有撞到南墙,便只有一直走下去……

婆婆的家在下面县城的小镇里,车程三个小时,虽说路途不远,交通也便利,但往来并不勤。也好,像他们这种状态,婆媳楚河汉界,互不干涉内政,才能和平共处。

冯奇一进电梯就绷着一张脸,像是有人前世欠了他的账。她上车带车门“砰”的一声响,似令他的情绪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眉头一皱,说,你轻些,打劫吧,一天到晚像个山大王,哪里还有个女人的样子。

你有病吧。她自然被怼出一盆火。

我是有病,绝症,你满意了吧。冯奇有点耍无赖。

她气得眼睛里要蹦出火星子了。本想顺他的话接道,是的是的,我成天就盼着你死呢。但想着车出库了,跟司机赌气是不妥的。她心里也知晓他这番无名火大部分不是冲着她,而是这次回老家要面对那么些三大姑六大姨,多少让人感到压力山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她体谅他,便故意朝他脸上瞧了瞧,笑了笑说,什么绝症,不就是懒癌吗?

看她软了下来,他也温吞了,说,你呢,你没病?

她长叹一口气,说,有啊,眼瞎啊。

他兀自也笑了一下。导航已经启动,一路指导着向左向右。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便想人这一辈子不过是两条路,赴生或赴死,却也弄得那么花里胡哨,着急忙慌的。

车里开了冷气,有些凉沁,他把对着她的空调叶片朝上一推,又将搭在自己椅背上的一件衬衣扯下递给她,说,把腿盖上。

他总是不经意生出一些小殷勤来温暖她的心意。刚想着自己三十多岁了,还需要装傻买乖的让婚姻长治久安,正替自己感到些无趣,这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婚姻嘛,各自都有牺牲,各自都有获取。她总是瘫痪在他这种微小的周到上,以为他全身心都系在她身上的,一种身为女人的小甜蜜会偷偷在心里升起。

上了高速后,他问她,东西带了吧?

你真是爱操心。她略带嘲讽,但也如实回答,说,带了,给你妈买了个包,六千多块,不知道你妈喜欢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也就是个心意。又说,我想了一下,那个包你自己留着用,样式不喜欢拿着发票去换。妈这次是整生,还是给钱好一些。

那就礼物和钱一起给呗。她懂他的意思。这次跟平时不一样,他妈的六十大寿礼金是要写在账上的,礼物再贵但不能入账,不入账,外人就不知道。与父母之间还要讲究这番虚面,便觉得好笑。做儿子的孝敬爹妈本是应该的,给钱给物都是凭着自己的良心,难道这也要做给外人看吗?但他老公说,不一样,外人看了光彩,爸妈才倍儿有面儿,爸妈有了面儿,那这份孝心才算到了位。

你呀,孙悟空的那三根毫毛一定是粘到你身上了,猴精猴精的。她打趣他,又问,那你这次准备上多少礼金呢?

你说呢?他反过来问她,似乎在征询她的意见。

她说,一万?两万?哎,上多少,总不是随你。钱都是你管着的。

冯奇便没有再答话,似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说,那个包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这些年你总觉得看病吃药花钱才是正道,对自己的吃穿也不在意,成天拎个布袋子,知道的呢是说你图方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讨米要饭的呢。

她笑笑,领了他的一番心意。结婚这么多年了,也正是这样的温情才让她在求子之路上有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气。她常想,如果他对她心生倦意,对她倒是种解脱,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随他与人佳偶天成,繁衍生息。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她也曾狠口提过离婚,话在喉咙里时,觉得自己刚强如铁,话一出口,才知道自己脆弱如纸,眼泪跟牵了线似的在双颊流成渠。霎时间,感情泥沙俱下,沉渣翻腾,两人朝夕相处的日子,有如蓮心拌蜜糖,苦里裹着甜,想要脱去这苦,便要舍下这甜。合是一点一点交融的,连着筋接着骨,离却要骤然分割,快刀暂乱麻,还未付诸行动,便提前感知到了疼痛。

他上前要来撕碎她的嘴巴,“叫你离婚,离婚!”他的手劲很大,弄疼了她。但这疼却令她安心。他是恼怒她对感情的凉薄,对婚姻的不珍惜才如此的。他们是发过誓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后来几次冲突,她也有一两次提过离婚,每次她都得到了强有力的肉体惩罚。后来他们约定以后谁提离婚,谁净身出户。白纸黑字,各自还摁了手印。这份霸道的约定让她感觉终身有了靠,他们的婚姻将有如革命真理颠扑不破。四五年了,他们再怎么吵架、冷战,咬牙切齿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了,却都没有谁去碰那两个字。她这才在心里悄悄打量那份合约,当初到底是建了一座城堡,还是一座牢笼。也许他们都害怕净身出户这四个字吧。她终于清楚,婚姻哪里全是感情,更关乎财产。定下合约那年,他们在省城已经挣下了两套房,一辆车,当然他父母帮衬了不少,后来又添了一大一小两个商铺和一套房,如今两套房子的贷款已还完,租金加上工资,小家庭开始略有盈余,但具体余多少,他没细说,她也没追问。她从不管钱,家里一应开销都是他在打理,出于信任,她也从不审计他的账目,他是商家子弟,精于算计,她自知在理财投资上不如他,这些年也多亏了他,盘进盘出的,家里的日子也算过得去。也正因如此,久无子嗣才有如麦芒在背。

车刚进镇子,就看见两条主街竖了充气拱门,拉了恭贺寿喜的横幅,街上两排瘦骨嶙峋的樟树也都挂上了红绸。屋前搭的架棚伸到了大马路上。棚子外还架了一排礼炮。请了一班厨子,五只大铁桶制成的简易灶正烈火烹油,地上几个大铁盆一溜摆开,盛着宰杀好的甲鱼、基围虾、鲍鱼、鳝段、鸡块、肘子等大荤。一旁的蒸柜白气腾腾,三十张圆桌铺着红色薄膜,等候布席。天阴,还不算太热,人都聚集在棚子四周,吵吵嚷嚷的。场面很是土豪。

“砰砰砰”三声炮响,开席了。婆婆穿着一身花,大朵大朵的红黄牡丹,花团锦簇,面白骨瘦,衬得耳上金圈黄亮亮的。一张四方桌,桌上三只白盘盛着桃、苹果、香蕉,子侄晚辈挨个在桌前蒲团上跪拜。婆婆乐得合不拢嘴,轮到他们夫妻了,磕头作揖,她说,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算了吧,福啊寿啊,都是虚的,没什么意思。婆婆回道。

她起身,瞥见婆婆虽然嘴角含着笑,但那笑不是从心里发出的,只是一种顾大体的礼节。她敏感心细,琢磨着她那句话,似也包含着一些别的意思,但也开导着自己,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春天,你还是老样子,结婚那一天是什么样子,到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凭着记忆和感觉她在人堆里辨认七大姑八大姨。说话的大约是婆婆的姊妹。

哎,姨,也老了,对着镜子细看,眼角也有皱纹啦。她觉得这大概是夸她年轻,便自谦起来。

这孩子,在我们面前说自己老,那我们还咋活啊。姨们笑呵呵的。

她知自己失了礼数,好在不甚紧要,便也跟着笑笑。

春天今年应该也有三十三了。他们结婚那天好像是昨儿的事,一晃,十年了,跟他们同一年结婚的堂兄,孩子都上了学。这个姨大约只是单纯地想感叹一下光阴,但话落地,却没人接茬,大家面上表情都涩涩的。怕那姨尴尬,春天只得连声应着,是啊是啊。她想皆是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旁人在她面前说话都有三分顾忌。

家常拉得拘手拘脚的,她便退出人群,到楼上卧室里去寻清净,没想到间间房里都是一桌牌,自己卧室竟是两桌麻将,其中一桌冯奇在场,吆五喝六正打得欢畅。她只得再次退出。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同孩子们一道看《超级飞侠》,可她一坐下,孩子们都不盯电视了,都盯着她。我头上长角了吗?她问。没有长角,阿姨你喜欢乐迪还是小艾?她被问得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便也盯着他们看,那一双双黑眼睛如点了漆一般,当真比什么都好看,看得她心里一片感伤。

晚上,闹哄哄的一天总算消停了。几个顶首的亲戚家离得远,要留下过夜,吃过晚饭,公婆就安排他们上了牌桌。她早就发现此地牌风兴盛,连小孩都会打。她从不会这个,哪怕她有一个好赌的父亲。因此在亲友中显得各色。冯奇在屋里看牌,看牌也能看得两眼生根。她无聊得很,便把他强拉到楼下超市,想拿些洗漱用品。看店的是个妹子,叫小年,看到他们过来,立刻堆出许多笑意。她也冲小年笑,近了才发现,人家的笑脸只冲着冯奇,压根儿就没朝她看。她懊恼刚才那一笑自作多情。

小年热情地跟她老公打招呼,一口一个冯大哥地叫着。她本也挺喜欢这个小妹,听说还是冯家拐弯抹角的亲戚,二十五六的年纪,唇红齿白,有几分俏。因小时坐摩托车,从坡上摔下来,脚踝粉碎性骨折,跟腱也断裂了,家里不舍得花钱手术,保守治疗没恢复好,腿脚上落下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便再俏也打了些折扣。她也曾隐隐约约听亲戚说过,说小年跟冯奇是很好的伢儿朋友,话说得很隐晦,大抵是他们俩小时有过朦朦胧胧的感情,现在大了人们便偶尔当笑话说一下。有一次冯奇晒书,她在一口樟木箱子里翻出几封小年的信,才知道青春期的小年对冯奇哥是有一番美好幻想的。她捏着信笑呵呵地念,亲爱的冯大哥,听说你考取了重点大学,我激动得好几晚上都没睡着觉,我真心为你感到高兴……冯奇立刻变了脸,一把抢了过去, “唰唰唰”把那几封旧信全给撕碎了,丢进了垃圾桶,说,你满意了吧。看他这样,她止住了笑也住了嘴,心里替那几封字迹娟秀的信件惋惜。

后来听说小年出门打过几年工,但都做不长久。自婆婆的百货店改成超市后,她就来这里帮忙了。公婆说她很勤快,对老两口的日常生活也多有照顾。因了这些,他们待她也很亲切。她虽不常回婆家,但每次回,也都会给小年捎个随手礼,或衣服或鞋子,慰她看店和照顾老人的辛苦,也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意。但今天小年对他们夫妻俩这一热一冷的待遇,令向春天心里很是不爽。她说,小年,你眼里只看得见哥哥,看不见嫂子啊。

哦,嫂子好。

她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讨得这句问好,像打发叫花子似的,真是自讨没趣。再看自己老公跟她有说有笑的,两人不知怎么聊起当地一种叫锅巴糖的吃食,应是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的小吃,现在没人耐烦做,绝迹了。两人口味一致,都无比深情地怀念儿时的美食,慨叹如今的日子总少了些滋味。看他们聊得如此情投意合,她心里那口气就更盛了。她站在货架边上,不停地问冯奇,你拖鞋穿多少碼的?牙刷,牙刷要哪个牌子?毛巾,毛巾?最后冯奇烦了,说,我穿多大码的拖鞋你不知道吗?牙刷毛巾什么牌子的,有什么要紧,又刷不死人。

你什么态度?我好心好意为你选东西,你倒如此不耐烦。像是我坏了你什么好事似的?向春天也莫名气大。

嗨,你有毛病是吧?冯奇盯着她,觉得她的举止莫名其妙。

小年看两人怼上了,赶紧把冯奇推到收银台的座椅上,说,大哥,你少说两句吧。今天是我姨六十大寿,别破坏气氛。又说,拖鞋、毛巾和牙刷是吧,我来拿我来拿。春天看丈夫声不作气不出,完全一副听人摆布的样子,心里便生刺。她狠狠瞪了老公一眼。这个男人有时心细如发,看她要喝水便帮她拧盖子,出个门总要多带件衣服预备着给她加冷加热,可此时他竟不知道她已受到了这位跛脚女人刻意的敷衍和怠慢,不知道她内心的苦闷,还当着外人的面跟她耍态度。既然情绪已经到这儿了,小性子也只有继续耍下去。她将选好的毛巾和拖鞋摔在货架上,说,真是丑人多作怪,什么东西!然后转身离去。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失了体面和风度,说到底,她在那个小丫头面前也算是半个老板,再怎么气不平,应该要把大面子顾到。她踏出店门的那瞬间已经后悔了,可也没有办法挽回了。转念一想,一个看店的小妹,给她点颜色瞧瞧又如何,给人打工,哪能硬不受点冤枉气?

小镇的夜晚幽深冷清,街道两旁的路灯泥浆一样浑浊。因为空旷,一点点噪音有如针尖,分外刺耳。她还没进门就听到麻将激烈碰撞的哗哗声,也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她暂不想进那个乌烟瘴气的空间,便在街道上散漫走着。陌生的小镇,陌生的路人,陌生的树木,陌生的猫狗,这陌生反倒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她已好久没这样散步了,在武汉的城里,她每天泡药煎药喝药,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情,回娘家,不光左邻右舍对你知根知底,方圆十几里,你无论往那条路走,都能碰见熟人,他们总是热心地关心你的事业感情和家庭,总要问候你的老公和孩子,尤其是孩子,是他们对成婚女子最关切的话题,在他们看来,一个女人成了婚,能及时地坐喜添生,这婚和这个女子的人生才算稳当了,若不这样,那一切都还悬着呢。她就是那种一直都悬着的女人。近两年她一般也不回娘家,有事回了,也是待在屋里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别说散步了,连在屋里说话都尽量轻声些。那些问候无论是出于善意的还是无意的,都一样令她心烦。

抬头看,满天星,那晶莹清冷的微光,在她视线所及的上空有序铺开,这种广袤令她自感渺小。她边走边思索,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结婚成家又是为了什么?婚姻里,情投意合与繁衍子嗣哪个更重要?她所认识的人里,有恩爱夫妻因为没孩子而离婚的,也有因为有孩子而散伙的,有没孩子两人过了一辈子的,也有在不断生育中结下生死仇恨的。 世上有千百样色的人,便有千百样色的婚姻,但大多数还是夫妻俩守着孩子平淡安稳过一生的。总的来说,孩子是婚姻中重要的一环,有了这一环,婚姻的程序才能全部启动,并按部就班,有节奏有秩序地进行下去。这样一想,她便进一步觉得一个女人降临在这世上,干一番伟大事业以期万古流芳暂且不论,但生养孕育让种族绵延不绝,一定是上帝赋予的第一使命。能生养的女人天生就带着荣光;孩子才是一个女人的生命之根。她审视着自身的残缺,不觉更加气短心虚。往后若求子不得,这漫长的一生不过是浮萍如寄。这一瞬,她希望真的能斗转星移,把她这灰暗的一生顷刻埋葬。

她看了看手机,从超市出来已经有四十分钟了,老公没有来一个信息,他难道还在超市里与那个锅巴糖小妹聊着少年情怀?难道是回家了但并没发现她不在家?也许他发现了只是他不想理她。他难道不担心妻子对这儿人生地不熟会有什么闪失?也许他还巴不得她有闪失呢。她的一大堆猜测令她心生恨意。一个细致人的粗心是带有心机的。她近来总是能敏锐地感知他隐秘的恶毒。她时常问自己,这段婚姻里,当初的那份爱还剩下多少,可能已捉襟见肘了吧?

即使没有台阶下,她也不得不往回走,不能为赌一口气让自己露宿街头吧。电话总算响了,是婆婆打来的,问她在哪儿,要她赶紧回家,有要紧事。她说好的妈。

超市的两扇卷闸门已落下。住屋里麻将散了,但那股污糟的气息还在穿堂绕梁。好在二楼的客厅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摆设都各就各位了。这一层属于他们的婚房。地板是实木的,四壁都贴了碎花壁纸,真皮沙发,壁炉式样的电视背景墙,铜皮贴角的家具、藤蔓缠绕的地毯、条纹窗帘,有模有样的美式田园风。他们结婚在这里摆过酒,当时她娘家亲戚来了,楼上楼下看完后,都悄悄跟她送恭贺,说她命好,找到这样的婆家,又会挣钱又会用钱,把房子装修得这么好,像大城市里高档小区的样板间呢。家具家电都是当年的时兴款,连床上用品都是真丝的,丝毫没有糊弄她的意思,这婚结得都成了娘家那边亲戚选女婿的榜样了。婆家的周到和隆重让她在娘家人面前挣足了面子,可这份隆重也给了她一丝压力。她明白中国的嫁娶隐含着某种投资的意向。投资就会算计收益。公婆花大价钱娶儿媳妇,是希望未来能收益血脉延续、情感关照、病床伺候、养老送终和建设一个和睦家庭。这里面血脉延续是最重要的。这份体面是投之以桃,期待着她日后的报之以李。可这么多年了,她的“李”尚无结果。

客厅里沙发三人座上坐着她老公和她老公的姨妈舅妈,单人座上坐着一位老阿姨,满头白发,是个生面孔。老公问她去哪儿了?她心里还有气,便没理。叫了声姨妈舅妈,就坐在贵妃榻上。婆婆说,这是砖桥洞那边的一位能干人,是叫冯奇专门开车去接来的,姓龚,你叫龚妈。

龚妈好。她跟龚妈微微笑了笑。她知道这地方的能干人是什么意思。能掐会算、神神鬼鬼之人,或神婆或巫医。不过,听说老公接人去了,心里的气稍稍消了些,他不是故意要晾着她,而是有事。

龚妈倒是直爽,无须寒暄和迂回,从单人座起身,径直坐到了向春天旁边,将她一双手从腿上提了起来,说,姑娘是双冷手。又将她的十个手指头逐一看过,又摸了她两只耳朵,然后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她婆婆和舅妈姨妈齐声问道,怎样呢?龚妈说,姑娘是走水路投的胎。向春天一雙眼珠子顿时一弹,说,嗯?龚妈说,我讲话直,你莫怪,姑娘你前世是淹死的。

啊!向春天耳朵一炸,惊得一时无话。只瞪大一双眼睛看着周围一干人等。她老公低头扒拉着手机,一点都不关心这位他亲自接来的能干人在讲什么,她婆婆和两位亲戚直定定地看着她,像是今朝才认识她似的。这种无稽之谈令她很窝火。溺水而死的前世,听着并不光彩,上辈子过得竟然要寻短见,不得善终,罪孽深重,这辈子难道就得此报应?她虽然不信这些,想必老公也不会信,可不代表婆婆心里不会有疙瘩。她再看这个满脸皱纹满头白发的龚姓老妇,只觉得她面目可憎。

那有什么方法可解呢?婆婆试探着问。

我等会儿画道符,烧了冲水给姑娘喝,然后明天凌晨四点,不等太阳出来,朝东南方烧点黄表纸,这事也就化了。我这里再配上几服药,吃上几个月,我保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只要应了您的话,好处自然是少不了的,到时请您坐上席。婆婆边说边呵呵,她惯会做人,尤其是在生客面前,那种生意人的精明,圆滑又周到,她是信还是不信,你探不到底。

忽然主卧的门打开了,小年一跛一跛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向春天又是一惊,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小年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对她责问的语气不满,没答话。婆婆替她答了,说,她跟着冯奇一起去接的人,龚师傅跟她是一个村的,她熟路。

原来她跟他一起去办的事,想必她坐的是副驾驶,坐在亲亲的冯大哥的旁边,继续谈笑风生吧。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回婆家,跟小年打头回照面便心生厌恶,以前看小年带个败相,觉得人很老实。如今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警觉到了什么,总觉得这女子心思未必单纯,还为她接来这么个恶心的老妇人。她推测,这老女人八成还是小年推荐的,说不定还很沾亲带故呢。这个装可怜的跛子,城府深着呢。她叫着她的名字问她,小年,我不是问你去接人还是接鬼,我是问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我上厕所。小年坦然地回答她。反衬得向春天小题大做。

不是有客卫吗?

堵了。

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个事。向春天本来就不待见她,看她这个无所谓的态度更气了。便追问道,那一楼三楼的客卫都堵了吗?

我把龚姨妈接到后,送上了楼,就想上个厕所,我憋一路了,这里客卫堵了,我嫌爬上爬下不方便,就在大哥的房里上了。我不晓得在你这里还是个罪过。

呵呵,听听,她不说你们的房里,撇下她,只说大哥的房里。向春天的心里一阵冷笑。这个可恶的跛女人,故意绵里藏针刺她呢。还罪过一词都用上了。向春天的脏腑里早已鼓擂三通,准备万箭齐发了,但一看客厅的气氛有些微妙,虽说她们都在各干各的事,忙着找墨,找黄表纸,找毛笔和打火机,但向春天能感觉出她们对小年的怜悯。风向和气候不对,她也不敢将矛盾激化,以防人心尽失。迅速调整了一下心理,不冷不热地说,小年,不是什么事都能就方便的,你看你为了拉个方便屎,耳朵里便要多听这几句话,划算吗?有些图方便的盘算千万不要打,一个子儿拨错了,一辈子的账就都糊涂了。

小年终于红了脸,别过身子,不再作声,默了一会儿,便一瘸一瘸下楼去了,她的房在楼下一间暗室里,与超市相连,方便她看店。打压了小年,向春天心里也并未舒展多少。在她曲折绵延的心头,小年算不得一根葱。使她不得开心颜的是她自己,自己的命。

龚老妇的符水已经冲好了,近乎白色的灰烬融在水里没有想象中那般肮脏,但还是本能的抗拒。婆婆和两个亲戚都要她喝下,那姓龚的更是一直在催促。她看了看老公,老公在手机上下围棋,正为吃下对方一个子儿在动脑筋。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她心里骂道。婆婆推了她老公一把,说,冯奇,叫你老婆快喝下,你晚上还要送龚师傅回去呢,别耽误人家时间。

老公说,快喝吧,我小时发高烧也喝过,你放心,喝不死人。

不喝,似乎收不了场。这种情景下,没法去跟她们辩论科学与迷信。这些年来,她除了求医问药,有时候,也求佛问道,听说哪儿寺庙的送子观音灵验,不也跑去磕头跪拜么。可在她看来,这与喝符水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一种精神的慰藉与寄托,而这纯属愚昧。不过她还是仰头喝下了,喝了,各自心里都痛快;不喝,明里暗里硝烟弥漫,岂不是更愚昧。

龚老妇临走时,婆婆塞了个红包,向春天估计是一千。一个前世的结局加一道符水,就让精明的婆婆花了一千,看来婆婆对冯家香火一事已然急得如狗,到了胡乱跳墙的地步了。

车子响,她在楼上看着,以为她老公会邀请她一同去送送那个该死的老巫婆,但老公没有。老公邀请了,她也会拒绝,虽然都是不去,可邀请了不去和没邀请不去,心理感受上是不一样的。婆婆在底下喊着,小年,小年,快陪你冯大哥再跑一趟!很快小年就出来了,居然穿着一身睡衣,斜巾吊角的,居然真的拉开了副驾驶的门钻进去了。

当车轮滚动时,向春天突然鼻子一酸,抛下一串热泪。

睡到半夜,她感到一阵腹痛,怀疑是那碗符水的问题。她摇醒老公,老公迷迷糊糊,很不耐烦,翻身坐在床上,身体泰山不动,嘴巴倒像放炮仗,说,一天到晚就你事多,这深更半夜的,我又不是医生,有什么办法?又不会痛死,就不能忍忍。发现你现在是心眼越来越小,性子倒是越来越娇。

她无话可说。刚才只是肚子痛,如今更兼得心痛。这是当年说要把她捧在手心里,一辈子拿她当宝的男人?如今在自己脆弱无助时,不仅不伸援手,反而还要踹上几脚。她总想弄明白,到底是那时她眼睛瞎了,还是今时这个人变了。腹痛时而尖锐时而松缓。她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想着小年也在上面坐过,心里总有些别扭。她寻常倒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别人让她一寸,她要回敬别人一丈。她哪里是这么咄咄逼人、不依不饶的呢。她内心再怎么波澜壮阔,但面上总还是遮得住,可这一次怎么就弄得失了分寸,平白地跟一个没读过几句书的乡下女子置气,如此的没出息,自己都觉得丢人现眼。不光这,还有那碗符水想著也让人气恼,好歹自己也是受过高等教育,正经大学毕业,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女性,竟也喝了下去。事后她真的觉得自己那些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她向来也是眼睛里容不得半颗沙子的强势之人,可因这不孕之症,人前自矮,硬把自己弄成了遇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宽宏大量之人。

上了个厕所,腹痛有所缓解。上床时,老公给她递了杯热水。她推开了,这种虚情假意让人作呕。老公说,喝,犟什么犟。然后将杯子送到她嘴边,给她灌了一口,是蜂蜜水。好歹他为自己下床劳动了一番,她便见好就收地领了他的情,喝下了。她不想闹僵,再弄个冷战,好长时间互不理睬,那样的日子让人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她过够了。

这一杯蜂蜜水似乎安慰了她各种的委屈,最后在疲倦中睡去,一夜无话。

次日晨起床,她感觉嗓子像飞了根鸡毛,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毛刺刺的不舒服。这是要感冒的前兆。早餐时,她要冯奇等会儿陪她去镇上买点药。婆婆说她屋里有现成的连花清瘟胶囊,要去拿时,刚好外面有人喊送货,就忙生意去了。她便自己去拿,药就在床头柜上,但挨着床头柜有个五斗柜,上面摊着一洒金大红的册子,很是打眼,瞧了瞧,是人情簿。她没打算看,公婆的东西乱翻总是不好,但又觉得看看也无妨,毕竟是一家人。老公冯奇的名字写在第一页第一排,礼金是三万。她心里的弹簧一弹,又把后面的零仔细数了数,是四个。她预想的是一万,可他私自添了两倍,跟她竟没通个气,而且名字也就只写了他一人,按礼他们夫妻俩的名字都要写。合上人情簿,她的心情霎时乌云滚滚,但她强忍着,没有发作。计划是吃了早饭就返程,临别之时,在婆家放个起身炮,等同于自掘坟墓。可她再看老公时,横竖都觉得扎心了。老公找她讲话,她爱理不理。他妈做的坛子菜,味道不错,他问她要不要带一点,她在卫生间擦香香,装着没听见。这些小殷勤有什么用,当初就是被这样的小伎俩给害了,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37度男,温暖而实在,现在看来,不过是金玉其外的障眼法。

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以后又来嚼我,说我这没给你带,那没给你带,说我自私自利,只顾着自己。她老公堵在卫生间门口。

她没好气地说,你爱带不带。

我大早上的又招你惹你了,成天摆一张臭脸,前世欠你的?

前世?呵呵。她一声冷笑。想起昨天那老巫婆说她上辈子是投水死的。说,如果今世的夫妻真的是上辈子的冤家,那你就是欠我的。然后她关上卫生间的门并反锁。她突然感觉到了下体的一股热流,脱下裤子一看,果真是身上来了。那几滴暗红色的血,如一柄刺刀枪,绞杀了她最后的一丝光亮。她垂头丧气地打开洗漱台的柜台,取出卫生巾垫上。

他妈的,老子真是自作自受,劳钱劳力的,给自己请了尊活祖宗。老公在外面骂骂咧咧。他一定以为她的锁门是厌恶他的表达。厌恶当然是不假,可锁门却不是针对他。但她懒得解释,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场小小的误会澄清不澄清又有什么。

总算还是客客气气,有说有笑地跟公婆道了别,各自带着演技,在大街上给左邻右舍演了个上慈下孝,家和万事兴的即兴片段。小年穿着一套水红色的针织裙,捧个碗坐在超市门口的条椅上,嘴里含着饭,说,哥,一路顺风哦,没事就常回来玩,大姨跟姨爹嘴上不说,心里可挂念你呢。她老公点点头,笑了笑,说,好好,家里家外还要多麻烦你呢。小年说,嗨,自家人,客气啥。

向春天上车时,抽出几片湿纸巾,将副驾驶的皮椅上上下下擦了个遍,然后窝成一团,当着小年面,重重扔进了路边垃圾桶。小年看见了却当没看见似的,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嫌弃和轻贱。她忽然觉得,这个乡下女人好高的道行。她也算是回来过几次,怎么以前倒没发现她有如此的手段,这一次,她竟如此直白地表达了对自己的不喜欢,是谁在背后给了她胆子,还是她自个儿妄生野心?又想,自古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成婚已久,却子嗣高悬,不就是颗有裂缝的蛋吗?

他诚挚地说,领养,我考虑过,可细想想,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我父母也不同意,他们说我又不是不能生,结婚不是为了养别人的孩子,而是为了延续自己的香火。他停顿了一番,将她搁在桌上的手捡起握住,像当初表白时那样深情款款,说,春天,这些年来,你为求子所受的苦楚,我感同身受,每次下班回来,还没进单元门,就能闻到一股酸苦酸苦的药汤味,那味儿光闻着就让人难受,想象你每天每餐都要咕噜咕噜喝上一碗,就觉得那是一种刑罚,我虽然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替你感到痛苦。还有你隔三岔五起早去医院排队挂专家号,大冬天的,凌晨四五点就要起床,赶第一班公交过长江去汉口,然后在医院门口,在寒风凛冽中,苦苦等到八点半人家开门,然后排队抢挂专家号,如果抢不到,这一次早床和几个小时的等待就全白费了。还有你两次试管打的针,一盒一盒的,那么多药水,都要按时注射到你身体里,我有时也在替你想,这样的一场受难,得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完成得了。这些年,我们虽然有磕磕绊绊,有口角之争,自我跟你在一起,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爱我,但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不爱我,你就不会有勇气去吞下那些苦药,就不会去承受那些疼到流泪的针头。我欠你的。自我跟你结婚起,便从未想过要结束我们的婚姻,如果这件事你不同意,我宁可不要孩子,我也不会跟你离婚,然后去娶别的女人,因为这是两件不一样的事。我和你结婚,是我爱你,所以想和你拥有一个孩子,而我同别人结婚,只是为了要个孩子,那不是结婚,那是传种。你明白吗?

他的眼里再次饱含着热泪。她也再次为之动容。细想想,眼前这个男人从认识他那天起,已为她流过多次眼泪。她答应做他女朋友那会儿,他流过泪;初夜那晚见到床单上她的落红,他流过泪;毕业后他送她上火车分别时,他流过泪;结婚那天看她穿着婚纱被她弟弟背下楼时,他流过泪;有几次他们吵架,看着她哭时,他也流过泪;她两次试管生化,做清宫手术,当医生把她从手术室推出来时,他流过泪。正是这些柔软的眼泪,让她感知到他对她忠心耿耿的爱意,让她为他一次次生出上刀山下火海的决心。就如此时,在他们的爱即将崩塌时,他再次用这些滚烫的眼泪,构筑起她对他的依偎和爱恋。他这么爱她,她怎么舍得拒绝他,让他终身抱憾呢,婚姻是两口子的江湖,除了爱和忠诚还需要些义气与成全。

行吧,既然小年心甘情愿。只是丑话说在前头,将来出了什么问题,或是拿孩子来讹人,来要挟我,侵犯我,我是不会答应的。

他把她的手一紧,说,所以我们更要夫妻同心,一起面对将来可能要出现的各种问题。

她心里一时充满一种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为试探到了丈夫对她的爱意而感到慰藉,但也替郑小年感到些许悲哀,给人生孩子,还被人防着,一种同为女人的兔死狐悲之情。而且她一时也疑惑,能同意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发生关系,这究竟是因为深爱着才成全,还是因为不爱了才放手。

有人替她生育,她便再也不用往医院跑了,药也可以不用吃了,也不用再为顾忌药效而禁各种各样的嘴。辣的麻的卤的炸的,寒的凉的冰的烫的,火锅、饮料、烧烤、海鲜、啤酒,她可以尽情吃喝。以前总担心化妆品的铅汞伤害胎儿,擦脸的都是简简单单的,如今她也不用理会了。她还特意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大波浪卷,赶时髦将头发染成了奶茶灰。她像是被解放的母兽,卸下千斤重担。她再也不要喝那种苦汤药了,这辈子闻都不想再闻。在解脱的日子里,回想过去挨过的苦,就觉得惊悚、恐怖,那一口一口的苦水,那一针一针的疼痛,还有冰冷器械穿过身体的那种被撕裂的痛楚,自己是怎么挨过的。那一次一次脱下裤子,躺在窄窄的床上,叉开腿将自己的私密部位暴露给蜡像般的妇科医生,她就觉得自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这是一种不能言说的羞耻。她想,她已经尝遍了生而为女人的各种疼痛和屈辱。如果此生她要是得了大病,绝不会让医生和那些冰冷的医疗器械在她身体里去治疗。践踏尊严的苟活还不如體面地死去。

她开始重新制作简历,寻找工作,赚不赚钱无所谓,关键给自己找份事做。在一种有秩序的忙碌中强硬自己的筋骨。虽然婚姻暂时固若城池,但也要随时为有朝一日的分崩离析作好准备。不知道为什么,她对她的婚姻总是这么悲观。虽然冯奇时不时就将自己的心剖开给她看一下,可她还是有这样的想法。

挑个周末,她特地回了趟娘家。她嫁人那年,弟弟正读高三,冯家的那笔彩礼钱像一场及时雨,弟弟的大学上得顺理成章,不用勤工俭学也不用节衣缩食,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比她那时要宽裕。弟弟大学毕业,在县城实验中学当老师,娶了媳妇,早已跟爹妈另起炉灶单过了。她有时候觉得,她娘家靠的是那笔八万块的彩礼钱改换门庭的,贫寒之家的女儿,一出生肩上就有一副担子。

你回来了,怎么不预先打个电话。她妈妈给她沏茶,还切了两个橙子,特意用白白的瓷盘装了放在她面前。这种讲究让她觉得她像是一位重要的客人。她环顾四周,房子年前翻新过,换了几件家具,但简陋的气息还是一如从前。她在这个房子里住了十几年,却并不是她的家。她出嫁后,她曾经的床铺都拆了。不给出了门子的闺女设房,是当地的风俗,说是怕对娘家不吉利,特别是娘家有兄弟的。每次回来,如果是夫妻俩就得在外面住酒店,如果是她自己,便在沙发上凑合。

爸呢?她问。

你爸在街上棋牌室玩呢。

玩了一辈子了。她心里苦涩地一笑,读书那会儿,几次被学校赶回来拿钱,她都是在街上牌桌上找到她爸的,逢到赢了,爸会把所有的钱都给她,若是输了就会把所有的火气撒向她。她爸在大街上追着她骂的情景,她永远都记得。她有时候想,家穷是有道理的,一个目光短浅的妈,一个胸无志向的爹,不穷天理难容。

晚上, 一家人在饭桌上倒是聚齐了。爸妈弟弟,弟媳没来,没来更好,来了还不好说话。饭间,她跟他们说了代孕这事,这是大事,肯定是要向娘家交底的。

只要他不跟你离婚,只是借个肚子传个香火,我认为这没什么。她爸首先表态,点了根烟,又继续说,我自己也是有儿子的,儿子也成了家,我们接个儿媳妇进门,为的就是添人进口。

弟弟是去年结的婚,一年多了,弟媳的肚子也还没有动静,她爸妈也是为这事很忧心,弟媳不怎么上这儿来很大原因也在此。她忽然问她爸,爸,如果您儿媳跟我一样的情况,您会怎么办?

他爸吸了一口烟,看了一眼儿子,说,我能怎么办?一辈只能管一辈,总不是要看你弟弟怎么办?他如果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向家传个后,他自然会想办法。她爸又看了看她,说,这是在屋里,我也不瞒着你讲,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还真是命好,遇到了个好婆家,还能有耐心一等等八九年,末了,也没让你给人腾位子,这不错了。

我跟你爸是一个观点。她妈也开口说话了,说,只要冯奇没说跟你离婚,你怕啥,他跟别的女人生个孩子,孩子还管你叫妈,你日后若有造化,能自己生当然好,没有这个造化,就当这是你亲生的,反正从小也是你带大的,你年纪大了,也指望得上。

你们就这么怕我离婚吗?只要冯家不跟我提离婚,就是对我天大的恩情。这么多年来,不是我不想要孩子,可你们就觉得这是我的错,是我的罪过,这种情绪传染给我,让我也觉得时时对不起公婆、对不起冯家。可是你们女儿的痛苦你们又能体会几分?向春天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平时积累的一些小委屈和对娘家的不满瞬间汇聚起来,音量也壮大了。她说,你们害怕我离婚,跟冯奇不跟我提离婚,都不是出于对我的爱,你们都有自己的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不跟我离婚,无非是因为离婚有成本,跟我离了婚,他再娶又要成本,里外里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是有个现成的女人愿意跟他生孩子,他当然会选择成本支出少的。他出钱出得少,问题也解决了,他当然愿意。而你们呢,你们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你们的孩子,我不过是你们生养的一个货物,你们不希望退货,给你们添麻烦。

春天,你也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当父母的是没多少文化,也没多少见识,但我们也是望你好。你以前抱怨我们,说我们重男轻女,这个我们也承认,但也没办法,我们就这么个老传统思想。女儿终归是别人家的人。我也是女人,女人能生不想生那另说,但想生不能生,这确实是个败着,我们在你婆家面前直不起腰,那确实直不起腰,人家当初彩礼钱茶钱改口费啥都没少,敲锣打鼓把你娶进门,这么多年,你肚子鱼不动水不跳,你要我们拿什么在你婆家面前硬气?老话就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家没休掉你,可不就是对你的恩情吗?人家不跟你离婚,你说人家算计也好,精明也好,不是为着你是为着钱也好,可你真离了婚,又有多好的日子等着你呢?你自己又不能生,离了,第一,无非你自己单身一辈子。第二,再走一步,也不过是给人当后妈。我告诉你,后妈这碗饭越发难吃。

她现在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活得这么了无生趣了,她时不时的消极悲观情绪,时不时的自卑,都跟自己的父母有关。他们总把她的出路想得很逼仄,在他们的眼里,她的前方是刀山火海,是绝壁是悬崖是深渊。他们那种对生命的精打细算,不走一点冤枉路的谋算心态,令她的人生没有风景和光芒,没有雨露和花开,只有活着。她看着在灶台边抽烟的爸爸,看着收拾碗筷的妈妈,看着低头抹手机的弟弟,看着光线昏暗的屋子,她忽然感到一阵寒冷,也感到一种绝望。

天黑了,街道上霓虹闪烁。她爸捏着个茶杯出去了,妈坐在沙发上不多会儿响起了鼾声。弟说,姐,我们出去走一下吧。姐弟俩便出去了,时值夏天,到处都是烧烤摊,一盆一盆的油焖大虾当街叫卖,半天空里全是一股椒油麻辣味儿。虽是才丢了筷子,但弟弟非要请她吃一顿,她嘴馋家乡的味道,就找了一家略微干净的坐了下来。弟弟要了几瓶啤酒,他话少,一个劲让她多吃菜,吃虾。她说,你也吃,别总给我夹。弟弟最后还是说了话,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都说娘家是出嫁女儿的靠山,可咱们这家,你也靠不住。你说的这个事我也说不出蛮大的道理,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各自也都有各自的苦衷。但有一句话,当初是我背你出的门,如果你心里不痛快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去把你背回来。只要有我一口吃的,我绝不会让你饿肚子。

她笑了笑,提起瓶子跟弟弟碰了碰,仰头喝了一大口,抹抹嘴,到底还是没忍住,眼眶一热,两行泪水滚滚而下。

第二天吃过早饭她就走了。坐在开往省城的大巴上,她还是琢磨起了父母说的话。他们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人生的每一步从眼见的这一方天地出发,减少折腾和损耗来考虑,力求以最少的牺牲获取生活的最大资源,现实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人生苦短,经得起几次沉浮呢。从前她对娘家多有怨恨,可昨晚弟弟那番话,也把这怨气平了一大半。她回家来,哪里是要来听人跟她讲人生道理呢,她要的是她在乎的人对她的爱和包容,那才是活着的滋味和念想。

下午到家,一推门竟发现婆婆坐在沙发上。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妈”,然后装作内急的样子跑向卫生间,掏出手机翻看,并没有人跟她说这事。她在微信里问冯奇,怎么回事?冯奇说他妈是临时起意的,他也是刚知道。虽然表面上她没有流露出什么,给婆婆拿吃的喝的,但心里还是不爽快的。

看情势,婆婆一定是有重要讲话要发表。左不过是把之前她老公说的那件事,双方都放在台面上讲明吧,她猜。

不多會儿,老公到屋了。婆婆像是等不及了,儿子屁股刚挨到板凳,她就开始清嗓子。她说,无用的话,我不多说,今天我到你们这儿来,不为别的,是为生人大事来的。想必春天也知道我们的想法,前因后果不紧啰唆。我前天带着小年去了香港,小年在香港医院验了血,确定是怀上了,而且怀的是男孩。按照当初说好的,我已经叫你们爸给小年爹妈送了三万块钱过去了,余下的九万块分两次付,怀身大肚付三万,孩子落地付清,这场事也就全部了了。对外只说孩子是你们从外面抱来的,你们是孩子的父母,孩子管你们叫爸妈。跟小年就再没关系了。这也是事先就同小年和她父母说好的,今儿再同你们交代一次,现在有反悔的,趁早说出来。生人不是儿戏,今日各人把各人的疙瘩拴好,若以后再弄话来讲,我是不认账的。

向春天心里像是被炮打过一般,五脏六腑炸裂成了碎片。冯奇之前跟她说的时候就是先斩后奏。她还没有给题目呢,人家肚里的文章都已经做好了。他们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人。婆婆那番话看似是说给他们两人听的,可实际是说给她听的,是在敲打她,是在挽她的结头堵她的心思,不许她闹腾。说是反悔还来得及,屁话!都验出是男孩了,还挽回?这是个节骨眼,她要是有不同意见,那她就是冯家的千古罪人,往后余生可就只有暴风雪了。

我?春天本能地推却,说,妈,我也在上班呢。

婆婆一下恼了,说,刚刚你们都说知道事情的轻重,让我放心,现在提到要照顾了,就不乐意,难道要我守在这里?我倒是乐意,可我这一下子也在镇子里消失了,这事儿不就露馅了。

妈,妈,您别急,春天她也没有说不照顾,她说上班,也是实情,就算她要照顾,也不是说今天答应了,明天就可以过来,她还得给单位说一声,一般是提前一个月交辞职报告,您不能开口说风,闭口就要雨啊。

婆婆看了一眼儿子,又呵呵笑了一声。那眼神那笑,含着诸多板眼与意思。觉得儿子宠妻?儿大不由娘?春天一时也猜不透。不过老公这半天的表现,她还是感激的,没让她触礁,没让她搁浅。人都是好换好。她当然也不想让丈夫在夹缝中做人。便也随着老公说,是的妈,您别急,容我几天时间。

现在左邻右舍知道小年出来打工了。再过三四个月孩子出生了,我们就可以对外面说你们托人抱养了一个。我今天还得连夜赶回去,明天还有很多事。但这里必须要留个人在,大奇,小年什么情况你最清楚,身邊可不能断人,你们自己商量。婆婆一贯强势,她说完就带着小年回卧室了。沙发上她和冯奇你看我,我看你。

她自是不想留在这里,但让老公留在这里,她又不情愿。她说,要不我们俩今晚就都在这里吧。过了今晚再说。

冯奇木呆呆地点头。

打发走了婆婆,安置好了小年,他们在另一房里睡下,开空调才发现空调被租户弄坏了,房间冷冰冰的,被子也不够凑,睡到半夜,实在抗不过,便挪到客厅,一个睡沙发,一个打地铺,柜机打到强劲制热三十度才渐渐止住颤抖。

冯大哥,你们干吗呢,叮铃咣当的。冷不丁小年从卧房里出来了,站在电视机柜旁边看着他们。

哎,小年,你快回去睡吧,穿这么单薄,小心着凉。冯奇说着就要上前去扶。

不用的,冯大哥。小年反倒还走到沙发这里来了。说,孕妇怕热呢。再说这儿开着空调。

来,你要不想回卧室,就先把这被子披上。冯奇给她披上被子,说,小年,我正在跟你嫂子商量照顾你的问题,这两天吧,我就留在这里,刚好空调也坏了,买啊装的,估计也要花两三天时间,你嫂子向来畏寒,没空调她受不住,再一个,你嫂子又要辞职,等你嫂子那边弄好了,就让你嫂子过来,你看可以不?

冯大哥,你把我想得太娇气了,现在离临盆还差得远呢,不用每天二十四小时守着我的,你每天正常上班,下班了过来陪着我就好了。我还可以给你洗衣做饭,做你最喜欢吃的腊肉炖甲鱼,每次我做这个,大姨都说,要是你在,肯定得把锅都舔了,呵呵。小年自顾自地说,笑得两眼都眯成一条缝了。冯奇也只有赔着笑。她说,等我到了走不动道的那一天再说吧。

向春天清楚小年的意思,人家压根儿就不希望她来照顾,人家只想跟冯大哥守在一块儿。看得出小年对这个邻家大哥的感情从未变过,青春年少萌出的情感依然还是那么真挚。借肚子的事,虽说有利益报酬,可若没这片痴心怕也难。也许冯家利用的就是她这份真情。不过谁利用谁也不好说,看如今这架势,人家也想趁着这个肚子来平地起高楼呢。

冯奇负责任地把小年送回了房间,过了约摸五六分钟才出来。

这不知去向的五六分钟在向春天的脑海里展开了丰富想象,毕竟他们是有过肉体之实的,冯奇对小年难道就没有一点留恋?虽然冯奇多次跟她表明,他跟小年思想上悬殊很大,不可能有什么真情真爱,但小年爱不爱他,他阻止不了,那是人家的权利。男人的爱和性真的可以分割得这么利索?如果不是,那他们这算什么?如旧时门庭,自己是正妻,她是小妾?听着外面汽车跑过,因修路临时铺的钢板时不时就发出“砰砰砰”的声音,外面是攀星登月急匆匆的中国速度,可他们却在这家具家电智能化的屋子里过着封建时代腐朽没落的生活。这样一想,她就觉得一切都很恶心了。说到底,她郑小年跟冯奇怀的孩子,关自个儿什么事,自己在这里面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自是不愿意伺候小年的,小年有这样的想法,刚好解了围。勉强撑到六点钟,天际有了一丝丝白光,她就起床走了。

这几天她一直都在考虑要不要辞职。当初找这份工作也是找了很久,她没有年龄优势,学历也就普通本科,这是她职场生存的短板,能找到这家公司,并能留下来,实在是走了狗屎运。公司有央企背景,后劲足,前景也不错,自己在这里干了半年,五险一金和带薪年假都有,上下级关系处得也还融洽,业务流程也都熟悉得差不多了,她不想轻易辞去这份工作。她心里清楚,这份工作于她而言,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了。

拖了有大半个月,冯奇天天催着她辞职。他上班在水果湖路,住中南路的家里上下班只需一刻钟,住光谷开车得五十分钟,如果遇到大堵,那就得一个多小时。她能想象冯奇这样的路怒,每次上下班对他都犹如一场刑罚。他说他已是焦头烂额,可她何尝又不是呢。

在犹疑不定的摇摆中,她总是一遍又一遍追问人生的意义,思索现代婚姻的价值。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像个现代女性,胸无定骨,缺少主见,没有智慧、没有勇气,也没有见识。一味地忍让、妥协、屈服、后退,烂泥一样的扶不上墙,从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只会违心的迁就。就因为无法生育,这些年她活得谨小慎微,活得自卑压抑,以致忘记了自己是个七情六欲都很正常的女性。

坐在阳光穿透玻璃的格子间里,她的心思一团乱麻,辞职报告写了删删了写,最终也没能发出去。她好不容易摆脱慵懒、绵软、内心无底、空洞麻木的生活,不想再回到由四面墙壁围成的圈里,在锅边灶台交代完自己逼仄的一生。她不想不想。阳光拥着她,像一个温暖的怀抱,看着光柱里密集翻腾的尘埃,她觉得自己连一颗尘埃都不如,那细小的肉眼看不见的颗粒,都有前赴后继蓬勃饱满的生命姿态,自己呢,却在光阴的指缝里一天天枯萎。

手机短促地一响,是95588发来的一条短信,自己的工商银行工资卡到账三万八千块钱。她眼睛陡然一亮,又将后面的零仔细数了数,确实是三万八千块,没错。括号的备注是季度奖金加出差补助。这笔钱令她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这钱有如太阳,给了她力量,也给了她一线光明,未来和远方,是可以期许的。她庆幸自己那封辞职报告没有发到主管的邮箱。

下班后,她去了一趟光谷,探探情况。想着小年是有孕之身,她特地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一盒车厘子。她敲门,里面传来小年的声音,说,来了,知道你又没带钥匙。开门看是她,表情顿然失望。

你怎么来了?小年把着门问。

我来看看你。向春天回答。才二十多天没见,小年的肚子明显大了,面孔也像是换了一副,眼睑下长出了一块一块的黑斑。她托着腰,一瘸一瘸地走到沙发上坐下。她紧跟其后,看她走路一瘸一摇的笨重样子,生怕有个闪失。小年将两条腿搁在茶几上。她说,我和冯大哥在这里住得很好,你不需要挂念的。瞥见小年两条腿和两只脚都肿了,这孕怀得辛苦,向春天不知为何对她生出一丝怜悯,并没有计较她嘴上刺人的劲儿。

春天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医院做产检?

小年说,大姨说不用做,产检B超什么的,做多了,对孩子不好,有辐射。

看小年把冯奇妈妈的话当圣旨一样,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到厨房,将那盒车厘子用盐水洗干净,端出来递给她,说,吃点水果吧,听说孕妇都很喜欢吃,而且吃了对孩子也好。

小年拿了一颗,欲吃,又迟疑了一下,问,你不会害我吧?

向春天蓦地一笑,说,你宫斗剧看多了吧?放心吃吧,小主。

小年竟也呵呵一笑。笑得明眸善睐,一点都不像是个心机女。一副沉浸在爱情中的甜蜜模样。小年吃了几颗车厘子,抬眼看看墙上的钟,说,哎呀,快六点了,我得要烧饭了,你不知道冯大哥从小胃不好,饿不得。

小年说完便朝向春天脸上看去,起先的表情像是自己未经思考,说错了,可随后又暗自得意,觉得自己的冒犯是某种高明的手段。

向春天一怔,说,嗯,我跟你冯大哥生活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听说他胃不好。顿了顿,说,你呀,还早着呢,实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要知道这世上的好饭都不怕晚。她起身,从冰箱一侧的挂钩上取下围裙,系上,对后面呆呆愣愣的小年说,今天这顿饭,我来做,哪能劳累有孕的人。她打开冰箱,食物倒是储备得很丰富,生的熟的都有。冯奇是个很细心的人,知道孕妇出门购物不便,所以吃的喝的准备得都很充足,而且他有点小迷信,觉得家里冰箱不能空,空了就不利生财。商门之人对于生财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门道。她就地取材,准备做个油煎小黄鱼、青豆虾仁、肉末蒸鸡蛋、素炒藕渣,再加一个蘑菇豆腐汤。

小年跟了过来,倚在厨房的门框边,看着向春天在水槽里淘米洗菜。

过了一会儿,小年突然发出感慨,说,要是我这个肚子长在你身上就好了。

向春天抬头看了小年一眼,小年的肚子圆鼓鼓的,这样的孕肚曾是她做梦都想要的,她为之努力了十年,也不曾得到。那是她心里隐秘的痛,她不明白小年为何要触碰这根刺,是有意的还是无心的。不过,她还是平静地回答,哎,我没这个造化,子嗣上无缘。又冲小年淡淡一笑,说,不过我也想通了,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快乐和痛苦,活一辈子,不可能都是好风景,总有那么一些不称心的事要搁在心里磨,不磨,心气哪里得平。

小年淡淡一笑,说,我给冯大哥怀孩子,这事你娘家人知道吗?

向春天说,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住娘家。

小年说,你父母竟也同意,不说冯家欺负了他们姑娘。

向春天说,你冯大哥给你报酬让你生子,你父母不也同意了,怎么没说冯家欺负了他们姑娘?向春天忽然一阵懊恼,说,小年,我劝你说话不要拐弯抹角,弄得好像自己比别人高明似的,就你那小学没毕业的智商,你还想算计谁不成?

小年说,我这不是跟你说知心话嘛,我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哪里有你们文化人那么多的心思,我小学没毕业,我父母同意我给冯大哥生孩子,那是因为我父母重男轻女嘛,他们要用这钱给我弟弟盖房子娶媳妇。

四菜一汤端上桌。向春天扶着小年往餐桌移。她一时找不到什么话来回应她。她们都是不受命运待见的女人,都落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她走路瘸是一种残疾,自己的不孕何尝不是又一种残疾呢。再看郑小年,她觉得,这就是另一个自己。

她给小年舀了一碗汤,说,喝汤吧。既然你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就不要想那么多,踏踏实实把孩子生下来就好。

小年说,那是当然,为冯大哥生孩子可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恰好冯奇开门进来,看到桌上的饭菜和春天,眼里一惊,然后又一喜,说,公司的事了了?

先吃饭。春天说。

冯奇看着桌上的菜,似乎很有兴致,从柜里拿了酒瓶和两个酒盅,给春天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对着小年说,你嫂子其实很能喝几杯,这些年为了要娃,硬是滴酒不沾,今天这菜对胃口,我跟你嫂子喝两杯,呵呵。

吃完饭,春天收碗,冯奇坐在餐桌边摸手机,小年则在沙发上看電视。春天收拾好厨房,给自己泡了杯牛奶,也准备坐下刷手机,手往桌上摸,没摸到杯子,一抬头看见牛奶被冯奇仰头喝光了。他那里嘿嘿地笑。她起身教训他,他赶紧躲房里。她也跟过去,刚进屋,冯奇便把门反锁。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掉入了“敌人的陷阱”。她问,你干什么?他说,十年了,每次开头你就是这句话,能不能换句新鲜的。春天扑哧笑了一声。

温存过后,冯奇问,你东西还没搬过来吧,要不我等会儿开车过去把你日常需要的绫罗绸缎杯杯盏盏瓶瓶罐罐都搬来。以后你就住这里,我从明儿起就住中南路。

春天说,你瞎忙什么啊?我还没辞职呢。

冯奇一下子就炸了,没辞?你怎么还没辞呢?

春天又说,我不打算辞了。

冯奇又是一炸,说,你几个意思?

春天说着,点开手机,把工商银行那条短信给他看,他看过后,哼了一声,说,三万八千块就打瞎你的眼睛了?你这几年没上班,我难道在你身上没用过三万八千块钱,你要用钱,我什么时候阻止过你。

春天说,你给我用再多的钱那是你的,那钱姓冯,这个钱是我自己的,它姓向,意义不一样的。这些年虽然我靠你养活着,可要用钱方面除了看病吃药,我的其他日常开销,也都不敢有过多花费。你隔三岔五跟我来个冷战,一连十几天不跟我说一句话,我能有脸开口问你要钱?说是给了我几张信用卡,额度都是五六万上十万的,可我每刷一笔,你那里都清清楚楚得很,连在哪里消费了什么都明明白白的。我敢多刷吗?消费也属于个人隐私,你知道吗?她顿了顿,似有所悟,说,现在忽然发现你手段高明得很,鸡贼。

那你究竟想怎样?当初这个事我就同你商量过,小年从怀孕到现在,从头到尾你都知道,临到这个节骨眼了,你跟我来这出,还倒打我一耙,我手段高明,我鸡贼,咱俩谁手段高,谁鸡贼,你自己心里清楚。冯奇从床上跳下,穿上裤子,系上皮带。从床头柜里找出纸和笔,走到向春天这边,将她身上的被子扯下,逼着她起来,将纸笔递给她,说,我没什么跟你好说的,今天这个辞职报告,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你这个倒霉女人,你竟然玩我!你耍我好看,是吧?

春天气极,气得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星子来。她说,你凭什么逼我辞职?你无非是想回中南路去住,那你住好了。我不辞职,可我也没有说不留在这里啊。你在这里可以正常上下班,为何我在这里就得全天候待着,就不能工作?她现在需要的无非就是一日三餐,我上班之前给她把早餐做好,晚上下班给她做晚餐,大不了中午午休我再过来一次给她做中餐,晚上我留在这里过夜,难道这不是在解决问题吗?你的事业是事业,我的工作就是狗屎,那么不值钱,说不要了就不要了?你当初娶我,到底是想娶一个跟你肩并肩的妻子,还是一个矮你一头受你摆布和控制的女奴?

冯奇虽然青筋依然暴露,但气焰缓和了一些。他说,你早晚不都是要辞职的吗?孩子生下地,那是我跟你的孩子,你不带?顿了顿,几次想开口又闭上了嘴,欲言又止,只一味地叫春天辞职,片刻也耽误不得。急着急着又来了火,将笔和纸重新推到春天面前叫嚷着,你别磨磨唧唧,到时出了事,仔细你的皮。

春天也起床穿衣服,说,你什么意思?威胁我?你自己搞清楚,说到底这是你冯奇跟她郑小年的孩子,关我什么事,我能住这里一日三餐照顾她是情分,我不管不顾那是本分。你牛逼烘烘的牛逼什么?

冯奇冷不防一把揪住春天的衣领,两颗扣子也扯掉了,又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到墙上叫嚣道,我哪里牛逼烘烘了,我要是牛逼烘烘,我今日在这里受你这份冤枉气,你自己不想想,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根上是怎么来的?你这个一无是处忘恩负义的毒妇。

春天死命挣扎,终于挣脱,她像一头疯牛一样瞪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尖脸瘪着嘴唇的男人,这副刻薄寡恩的嘴脸。她跟他过了十年的日子,也没搞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这个男人,直到现在她每次看他在餐桌上咀嚼饭食,都有一种小小的恶心感,她也许根本就不爱这个男人,他们的日久生情,不过是一种对习惯的依赖和妥协。这一刻他的心狠手辣,令她有了某种摧毁围墙和城堡的力量。

向春天的眼睛里恨不得飞出尖刀,她说,姓冯的,你狠,从来都是你狠,老娘就算玩你耍你,也就到今天、到这一刻为止。不就是怕谁先提离婚吗,好,我提;不就是净身出户吗,好,我出。我房子车子啥都不要,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忘恩负义的倒霉女人,耽误了你冯家的血脉,我欠你的欠你冯家的,今儿我这干净一身走出这门,就当我还完了。咱们两不相欠!

好,净身出户,这是你自己说的。冯奇的眼睛像抹了血,脖子和脑门上一条条青筋蚯蚓般蠕动。一副恨不得要吃人的样子。他拿出手机,按出录音软件,叫嚣道,你最好再说一遍,你若反悔,你他妈的就是狗娘养的,你这么想离婚,我也不绊着你,明天我不到民政局,我也是狗娘养的。

呵呵,呵呵呵。向春天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止不住一阵阵冷笑。他果然一直都在算计成本,他对自己哪有那么多的真爱,爱,也许有几分,可一年一递减,减到如今,那点可怜的情分竟比不过他半套房产。怪不得浔阳江头的琵琶女琴声如泣,自悔不该嫁作商人妇,商人向来重利轻别离啊。当初他要跟郑小年怀孩子,她提出可以假离婚,他都拒绝了。她当初认为是他对婚姻的忠诚,对法律的敬畏。如今看来,婚姻的忠诚是假,对法律的敬畏是真,因为假离婚也要涉及财产分割,他怕弄假成真,堂而皇之失去一半财产。向春天终于掂量清楚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从前想着的一套小房子,竟都是妄想。呵呵,呵呵。十年了,才看清一个渣男的真面目。向春天走到冯奇的手机前,说,我向春天宣布,我与冯奇离婚,不要他冯家一分臭钱,我净身出户,净身出户!

你!你!冯奇还想抓住向春天,被她一脚给踢开了。冯奇跌坐在床边,说,你就这么恶心我?

春天朝他看了一眼,“咚”的拉开房门,不想小年正贴着房门听壁脚,两人各自唬得一跳。春天说,你再用不着恨我了,我如今给你腾位子,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说完走到客厅打开大门就走了。

小年急急跟了出去,拦住电梯,说,春天姐,嫂子,你别这样,我有时候是嘴巴很讨厌,但看到你跟冯大哥闹成这样,我心里也不好过,其实你们都不用照顾我的,我也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怀孕生孩子在我们乡下也不算什么大事,不用你们守着我的,你们该上班的都去上班。别这样,我冯大哥成个家不容易,我冯大哥真的挺喜欢你的。嫂子!

电梯来了,春天温柔又有力地扒开小年的手臂,电梯门合上那一刻,向春天的眼泪汹涌而出。

向春天暂时安身在同事的出租房里。她的脸上一连几天都是乌云密布。单位同事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不多言语。她也没跟家里人联系。下了班就跟同事在街上游荡,吃烧烤喝啤酒,喝完还带上一小瓶江小白,睡前就着花生米喝几口,把自己喝得微醺,倒头就睡。麻痹也算是一种方法。她不想给自己的脑子留空,怕自己细思起来,会精神崩溃。她恐惧那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如今她头顶的这片天,得要自己撑着了。

浑浑噩噩过了个把多月,一次上厕所,她在垃圾桶里看见同事带血的卫生巾,突然想起自己的经期已经过了快半个月了。应该不会有事的。她想。但隐隐的又不安。为了释疑,她去药店买了两根早孕试纸,在就近的商场卫生间作检测,两根试纸在尿液里不到十秒就显示出了红双杠。她的心里顿时惊起一滩鸥鹭,差点崴在便坑里,她想笑又想哭。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上天的恩赐还是捉弄。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盼了十年了,十年了,这个柔软的部分,终于有了一颗小小的生命。我懷孕了,我怀孕了。她一遍一遍小声地说给自己听。直到两行眼泪悄悄流进嘴里,咸津津的。

她开始后悔这段时间不该喝这么多酒,不知道对胎儿有没有影响。次日她去医院抽血,证实了早孕,她把自己的担忧说给医生听,医生说,目前各项指标都是正常的,具体的好不好,那要等后期的唐筛、小排畸、大排畸才能确定。不过你可以隔日再来查血,看数值有无翻倍,如果有,说明胎儿发育不错。她隔日查血,数值比前日翻了几倍。医生建议她去做B超。她躺在B超床上,腹部被涂满了果冻一样的凝胶,探头在她的腹部游走。很快医生就对一旁的记录护士说,宫内早孕,孕囊外形规则,15mm乘以15mm,可见胚芽,胎心音一分钟140次。她把医生的话一字一字认真捡进耳朵里,听到胎心音几个字,她内心的激动再也掩饰不了了,她说,医生,好医生,可以让我听听宝宝的胎心音吗?医生略犹豫了一下,说,可以。便把一副大大的耳机递给她,她一戴上,满耳朵便是那种浑浊的像水烧开后不停喷气的声音,她知道这就是宝宝的胎心管在搏动,这可爱的声音,美丽的声音,这是她迄今为止听到的最令人陶醉的声音。她又一次地止不住泪水长流。

离婚的悲伤被孕事冲淡了许多,她整个一颗心全落在了隔着肚皮的那个小小生命上。她满脑子都是那天在医院听到的胎心音的声音,“咕咕咕”,这声音像是有着某种魔力,令她快要坍塌的骨骼一下变得强劲有力,冷却的血液再次沸腾,干瘪的得以饱满、枯萎的得以充沛,她仿如重生,一次全新而又光彩的重生。我要做妈妈了,她把这当作人生最高的荣耀,是功德圆满的大喜事。因为当初大量喝酒,她有点隐隐担忧孩子将来的健康和智力。但她也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哪怕将来检查出孩子不健康,她也会全盘接受,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不想用医院那套优生优育的标准来鉴定,她的孩子无论是优还是不优,于她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最珍贵的宝贝。上帝赋予的生命,谁都没有权利扼杀。

她有时还是会想起冯奇,心里思量这事该不该跟他说一声,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可几次拿起手机按出那串号码将要拨打时,又及时撤除返回了。自那天离开光谷的房子后,她将他的微信拉黑了,她屏蔽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她是打算跟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可如今她又不得不再次定位她跟他之间的关系了。她这才想起他们还并未离婚。

她虽然瞒着公司,但没多久身边的同事还是看出了端倪,主管来征求她意见,需不需要调换岗位,她说不需要。她得挣钱,她再也不能过那种舒适安逸的日子了。她依然接受大量出差,只是不再选择乘坐飞机。她坐在动车或者高铁的窗户边,心里忧着未来。飞驰的速度将车窗外的景致一帧一帧更换,山川、河流、田野、城市、工厂、电站、乡村……祖国高速发展的面貌像一幅幅画卷,在她的眼里徐徐展开。她摸着肚子,心里对宝宝说,孩子,等你出生了,我们一起看看这美丽的大世界。妈妈定当拼尽全力,给你一双翱翔的翅膀,让你与这个时代一同奔跑。

这一次出差回来,刚到公司,一名同事就急急地过来把她拉到一边,说,春天姐,你老公一个小时前来这里找过你,急得满头大汗的,说你妹妹突然晕倒了,情况很危险,打你电话打不通,叫你回来后赶紧回个电话。她从包里拿出手机一看,三个未接来电,是陌生号码,没有备注,凭记忆应该是郑小年的号码。她赶紧回过去。

接电话的是冯奇,他语气十分焦急,说,你赶紧来中南医院妇产科,小年她情况很差。

她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一种人命关天的紧迫,纵有天大的仇恨也得在生死面前让步。她说,好,我马上来。

她将手上的行李交给同事,就打了一辆的士迅速赶往医院。产科人满为患,走道上挤的都是病患的铺位。她找到郑小年的房间和床位,看见冯奇和他妈各自在小板凳上坐着,一脸霜色。小年躺在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手臂上输着液,连导尿管都用上了。她头发蓬松,面色无华,似乎处在一种昏睡状态。

她的到來,令婆婆很是恼怒,一双眼睛长满了刀子,仿佛要活剐了她。冯奇将凳子让给她,说,你坐着吧。她说,我不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冯奇看了他妈一眼,说,突然晕倒的,幸亏倒在沙发上,送到医院来,检查后说是什么心脏病还有肺动脉高压,情况很危险。

她站到郑小年的床边,看看输液瓶、氧气管、导尿袋,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这时查房医生来了。领头的是一位男医生,他上前喊了一声郑小年,将她喊醒了。小年看看医生,转眼看到她,眼里竟露出欣喜之色。

医生说,郑小年,你这个病很危险,你自己知不知道?你这种情况是不允许怀孕生产的。刚刚我们产科、麻醉科、呼吸科、新生儿科的医生对你的病情进行了会诊,几乎是举全院的力量来对你进行手术。你这个病越到晚期,心脏负荷越重,受不了的,加上一个肺动脉高压,分娩可能是要送命的。目前你怀孕32周,孩子剖出来属于早产,但借助高科技的医疗设备,存活的几率还是很大。像你这种情况怀孕能撑到32周算是奇迹了,我的天老爷!

小年说,医生,如果手术过程中遇到保大保小的问题,请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我求求你。

向春天赶紧握着小年的手说,别说傻话了,不存在保大保小,都好好的,母子平安。

医生说,你情绪不要激动,平复一下心情,好准备手术。

冯奇说,小年你别胡思乱想,现在医疗水平这么发达,不会有事的。就算真有事,我也不会让你有事。

不,不,冯大哥,一定要保孩子,只要孩子能活,我死也是乐意的。

冯奇妈说,都不要再说了,生孩子,本是一桩喜事,你们就一口一个死,弄些好兆头。医生总是喜欢夸大其词,说得吓死人,屁大的手术都有危险,这不过是把丑话说前头,是医生的套路。

正说着,两个护士推着一张带滚轴的床进来了,他们一起把郑小年挪到手术床上。郑小年一手拉着冯奇,一手拉着向春天,他们也便顺着她一起推车到手术室。小年说,春天姐,冯大哥,我的预感不是很好,我这几天做梦,也都是不好的。我不知道进了手术室,推出来的是个人还是一具尸体,如果我不好了,春天姐,求你一定要好好保护我的孩子,要多疼他、爱他,不让别人欺负他……

看着全身插满了橡胶管的小年,向春天心疼得几乎要窒息。冯奇的眼眶也是红红的,冯母也是眼泪鼻涕一大把,不停地说,小年,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大姨不该让你怀孩子的,大姨对不住你啊!

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冯奇再一次签了病危通知书。他们由产房外的等待转到重症监护室外等待。三个人自然是一夜无眠。第二天上午十点他们去探问,医生说,郑小年已經醒了。他们提出想看看她。医生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了他们的请求。换上消过毒的手术服,他们被指引着来到小年的病床前,她的头前摆满了各种仪器,整个监护室只听得到机器持续运作的低频声和各种心电仪、监护仪有规律的滴滴声。发乌的灯光,冰冷的仪器和一张张没有生气的面孔,令向春天感觉到了死神的气息,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似乎都守在这些病床旁边。

她拉着小年的手,看着她嘴巴鼻子额头前胸手臂手指脚上插遍了各种管子,看着她疲惫苍白的面孔,心里便堵得慌。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一种同为女人的惺惺相惜,在春天心里油然而生。她想,这就是身为女人的疼痛和苦难。为了一次生育,几乎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究竟是伟大还是愚蠢?她想哭,但不得不强开笑颜,说,小年你真棒。

冯奇俯下身摸了摸小年的额头,也对着小年笑了笑,并吻了她的额头,说,辛苦你了小年。你再加把劲儿,过几天我们就可以出院了。

冯母说,我的儿,我的乖乖,你一定要听大姨的话,挺住。

小年的眼角顿时溢出眼泪,朝着大姨弱弱地点了点头。

向春天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到时候我还要喝你们的喜酒呢。

小年虚弱地扬起了嘴角,又虚弱地摇了摇头,她嘴里插着管不能说话,便用手指在春天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地写着,春天便一笔一画地领会。春天说,小年的意思是,一切都不重要了,她只想看看宝宝。

春天忽然有种小年时间不多了的感觉。她转头对小年说,你等着,我马上去拍宝宝的照片,你一定要等着。

小年弱弱地点了点头,眼睛顿时充满期待。向春天立刻冲出重症监护室,来到新生儿科,叫了值班护士,把情况作了简单说明,值班护士对她进行了消毒处理,带她来到了里面的一排保温箱,箱外贴着郑小年之子。小手小脚小脑袋的宝宝像一只小青蛙,戴着氧气,面色红润,趴在保温箱里沉沉地睡着,小心脏一闪一闪的,仿佛这小家伙在竭尽全力地生长。这柔弱而又蓬勃的生命令向春天热泪长流。她掏出手机照了一张照片,又录下一段十三秒的视频,就又回到了重症监护室。

小年,宝宝的照片来了。

小年,你看宝宝,真的很像你。

向春天把视频播放给她看。小年的泪水顿时汹涌而下,竟哭得抽动起来。她忽然抓住向春天的手,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

向春天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强有力地击打了一番,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她点头哽咽着说,小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宝宝的。

小年的眼睛又缓慢移向冯奇,冯奇流着泪吻着小年的手说,宝宝的名字叫敬年,冯敬年。你说好不好?

小年的眼神忽然有种发光的物质,但瞬间就熄灭了。

医生!医生!冯奇慌乱地按着呼叫铃。顿时一群医护人员赶了过来。一名护士扒开小年的两只眼睛,冷静说道,瞳孔散大。一名医生说,推一支肾上腺素,快。几名医生趴在小年胸部做按压,一次又一次。一阵躁动后,一名医生盯着仪器说,不行,血氧饱和度下降得太快,血压也在往下掉。医生的话音刚落地,春天就看见心电仪旁的数字瞬间就从八十六降到了零,然后波纹图一闪变成了一条直线。

整个重症监护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向春天手机视频里宝宝奋力呼吸的声音,那是一个小小生命努力生长的声音。

作者简介

宋小词,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二十届高研班学员,现为南昌市专业作家。著有中篇小说《血盆经》《开屏》《柑橘》《祝你好运》《直立行走》《固若金汤》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多部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小说曾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第十八届《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篇小说总冠军、第八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年度大奖。

责任编辑 师力斌

一个学生时代的差等生,走上社会后,却学到了另类聪明,靠编辑各种非法图书发财致富。他为何被称为了了先生,他的人生结局又如何呢?

了了先生

冯俊科

了了先生在湨梁村,可以说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不过你千万不要误会,了了先生并不真的是个啥先生。一般来说,先生是村里人对那些张口四书五经、闭口之乎者也满肚子学问人的尊称。可了了先生不是,他是边揝的外号,是村东头卖豆腐的边老山的儿子。边揝天天吃着豆腐渣,偷东西打架玩麻雀,在学校里不好好读书。小学六年级时,他一篇作文写了半页纸,为了凑字数,竟然写了二十几个“了”字。语文老师姓赵,五十多岁,学问极深,也很幽默,在课堂上念给他写的评语:“了了先生:了了太多了,光会写了了,了了用多了,得了零蛋了。真要能了了,就不得了了。”同学们哄堂大笑,从此,了了先生名声风传,在湨梁村妇孺皆知。

那是在1966年初。

几个月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了了先生一下子活跃起来了,像打了鸡血似的,脸上一天到晚红扑扑的,走路呼呼带风,说话声高八度,风风火火的,浑身散发出使不完的劲儿。他模仿毛体,在一块红布上用黄广告色写着“红卫兵”三个字,做成袖头戴在左胳膊上,腰上系根红布条,站在一张教课桌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干豆腐渣,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本,呼喊着口号:“彻底批判刘少奇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坚决砸碎旧思想的牢笼!”“知识越多越反动!”“反对五分加绵羊!” 随着口号声飞扬,他把没有咽进肚子的干豆腐渣喷得到处都是。他纠集了一帮“零蛋生”们停课闹起了革命,焚烧书本,批斗老师,破四旧、立四新,东拼西杀南闯北斗,被誉为“革命的小闯将”。村里很多人都觉得滑稽可笑:这小混蛋,肚子里没一点墨水,光会写了了,咋还闹起革命来了?还当上了小闯将?真扯淡。

孙石头也是湨梁村人,和了了先生是同班同学,他身材单薄,性格软弱,话语不多,但功课极好,是属于那种“五分加绵羊”的学生。“停课闹革命”期间,孙石头回到村里,白天在生产队地里劳动,夜里躲在家后院的破草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看书。有人发现,他经常夜深人静时,往村东头生产队的牛棚里跑。牛棚里住着赵老师。这赵老师,据说是三十年代毕业于开封省立河南大学,留校任教多年,有一肚子的学问,五十年代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县一中教书。他不服,四处告状,就被弄到了小学校教书。红卫兵起来造反,在“打倒臭老九”的口号声中,赵老师又被发配到湨梁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文化革命十年一梦。梦醒后国家恢复高考,孙石头竟然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一时间,这成了轰动全县的特大新闻。更让人们刮目相看的是,孙石头北大毕业后,又飞出国外,到美国华盛顿大学留学,一直读到了博士毕业。用湨梁村人的话说,这石头,真是一块读书的好料。

读书好的人,就一定能有个好的人生的前景?那绝对不一定。英国15世纪一位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说过:讲究实际者鄙薄读书,头脑简单者仰慕读书,唯英明睿智者运用读书,这并非由于书不示人其用法,而是因为其用法乃是一种在书之外并高于书本的智慧。了了先生和孙石头后来的人生命运,还真是应验了这位哲学先祖的名言。

多年后,获得了美国博士学位的孙石头,在横穿市人才市场遇到了了了先生。了了先生比上小学时发福了很多,二尺六寸长的裤腿,三尺二寸宽的裤腰,宽肩厚背,脑袋周围长着一圈头发,脑瓜皮盖上早已经秃了,毫发皆无。闪动着油腻腻的光,一双猎狗一样的眼睛,时而半眯缝着,聚焦在某个地方。时而突然睁大,向四处放射开去,搜寻踅摸着周围的世界。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善于观察精明透顶的人。

孙石头个儿瘦长细高,像是水土不服、营养不良又想拼命长高的豆芽,说话细声低语,镜片儿后面的眼睛虽然很大,露出的却是纯朴迷茫的光。他在美国华盛顿大学读博士期间,听说祖国改革开放面貌日新月异,各行各业生机勃勃令人欣喜,毕业后他想报效祖国,就回到国内来找工作,立志要大展宏图自由拼搏一番。孙石头没想到会遇见了了了先生,没想到这个当年吃豆腐渣偷东西打架玩麻雀的了了先生,小学六年级没有毕业,现在居然混到了省城,成立了一家文化公司,做起了书的生意。令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了了先生,后来竟把书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出版领域成了名人。

了了先生显得很激动,一把拽着孙石头,嘴里说:“我肏,老弟啊,咋到这儿来了?走,跟我走。”了了先生牵着孙石头,像牵着一只温顺的羔羊,走出了人才市场,脸上得意洋洋的,嘴里不停地嘟囔:“博士,美国博士,多硬的牌子!”

人才市场设在横穿市的城乡接合部。横穿市是省会的所在地,原本只有百十万人口,像样的街道没有几条,三层以上的高楼也没有几栋。改革开放后爆炸式扩展,老城区高楼林立,四周把几个县数十个农村圈进了五环路,人口急剧增长到近千万。这些村子在城镇化建设的浪潮中,变得农村不像农村、城市不像城市,被誉为城乡接合部。在这个别具特色的区域内,居住着贫富不均的人家。先富裕起来的,盖有二层三层甚至四层以上的小楼,外面贴着瓷砖。没有富裕起来的,依然是破旧的瓦房、草房,低矮的围墙,墙头上长着荒草。千万不能小看这个区域。就在这不起眼的城乡接合部,水很深,草疯长,大树多,林也密,生态环境极佳,是养龙育虎的好地方。十几二十多年后,有几个人在国内龙腾虎跃地成了亿万富翁,其中两个在世界财富500强中榜上有名,他们当初都潜伏在这里,都是从这里起的步。据说,有关部门至今仍旧保留着他们当年的故居,把它们作为艰苦创业者的历史见证以教育激励后人。

孙石头有些懵懵懂懂,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了了先生,离开了主街。眼前是一条炉渣铺就的街道,三四米宽,两边长着杂花野草。一只大公鸡带着几只母鸡,脏乎乎的,在垃圾堆里欢快地刨食吃。一排电线杆歪七扭八的,顶端架着220伏的电线,半腰挂着一簇簇电话线,横拉竖扯的,蜘蛛网一样。街道上没有看到一个人,显得偏僻冷清。他俩钻进了一条三尺多宽的小胡同,拐了两个弯,进了一农家小院。小院隐蔽安静,有四间薄瓦房,两边两间耳房,中间两间是办公室,三张办公桌,墙上挂着“札篇文化有限公司”营业执照。有个女的小三十岁,个子不高,体型略瘦,皮肤白皙,两只杏眼欢快地闪动着。她看上去小巧玲珑,精明能干。

“这是你嫂子,叫温江浙,温州的温,长江的江,浙江的浙,以后咱仨一起干。”了了先生说,“这是我的发小,孙石头,北京大学毕业,美国华盛顿大学博士,美国博士,知道吗?”

屋里的陈设虽说有些简陋,但地面干净,各式家具摆放有序,给人一种清新利落的感觉。了了先生坐在式样老套的木头单人沙发上,孙石头坐在紫红色条绒面料的双人沙发上。温江浙端来了两杯热茶,放在茶几上,几片绿叶慢条斯理地舒展开来,漂浮在上面,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她转身要走,了了先生拦下了她,说:“你也坐下,三人会议,研究研究工作。”温江浙笑眯眯的,脸上略带羞怯,像一只温顺的猫,在旁边的木头凳上坐了下来。虽说是夏末秋初时节,可天上骄阳当头,屋里依然有些燥热,一台电风扇摇头晃脑极不情愿地转着,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了了先生说:“现在国内经济发展很快,企业家们如雨后野草,遍地疯长。这是个难得的机遇,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要紧紧抓住这个机遇,编一本《中国企业家风采》,石头,写份征稿通知。你写上,该书将由国家领导人写序,美国华盛顿大学博士担任主编,香港ⅹⅹ出版公司出版,全世界各地发行。你再写上,每个企业家提供一张两寸照片,600字左右的简介和主要事迹。”

“国家领导人?”孙石头问,“你认识哪位国家领导人?”

“哪位?”了了先生似笑非笑的回答,“差不多都認识。”

“你和香港的出版公司还有业务关系?”

了了先生笑了笑,没回答孙石头,转过头对温江浙说:“你到图书馆,翻看每天全国各地的报刊,凡看到上面介绍的企业家,把他们的名字单位记下来,然后按照地址把征稿通知寄去。”

两个多月过去了。

屋里的两个荆条筐里,堆满了寄来的信件。了了先生像一个收获颇丰的猎人,踱着方步,围着荆条筐里的猎物转圈,他满脸喜悦,对孙石头说:“没想到吧,博士?五百多个企业家,都寄来了照片和个人事迹介绍。现在全国是改革开放的浪潮汹涌澎湃一浪高过一浪,很多企业家犹如雨后春笋般长了出来,想名扬世界夜不能寐便四处奔突寻找出路,这就是当前的形势。”

孙石头看着了了先生,那是一张充满自信的脸,同时也透露出一种看透世情、玩世不恭的神情。孙石头有些似懂非懂,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了了先生说:“下一步,你再写一份通知,大意是:ⅹⅹ同志,编辑委员会经过认真审查研究决定,您十分荣幸地入选了《中国企业家风采》。该书每套定价98元,邮费2元。凡购买5本以上的免收邮费。如需要该书的企业家,请写清套数,汇款至横穿市弘偏街55号《中国企业家风采》编辑部收。”

已经是深秋时节了,风轻轻地刮着,院子里的柿子树叶渐渐变黄。汇款单像风中金黄色的柿树叶一样,呼呼啦啦直往下落。温江浙每天提着黑色尼龙包,像一只愉快的金丝雀,脚步欢快地飞到邮局取钱,嘴里唱着“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喽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漫天喽喂……”

最后统计,企业家们共要书近4000套。

了了先生坐着椅子,两只脚翘在办公桌上,微微摇晃着,两只眼睛半眯缝着,凝视着窗外的柿子树。一场霜冻过后,几阵大风一刮,树叶已几乎落尽了,枝头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一只暗灰色的斑鸠在树上跳来跳去,终于,它找到了一个鲜红欲滴的软柿子,扬起尖硬的喙,喜气洋洋地啄吃起来。

了了先生扑哧一声笑了。不过很快,他就把笑意收敛起来了,对孙石头说:“博士,挑一挑,把那些凡是寄钱来的企业家们挑出来,把他们的简介和事迹改一改,帮他们好好吹吹。不过,每人的字数要控制在500左右,不要超出一页。把没寄钱来的扔出去,统统都扔出去。”

温江浙说:“对,扔出去,凡是没寄钱的,统统都扔出去。现在有些人真是,光想出名,不想出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很快,《中国企业家风采》样书印出来了,老胡送来了几本。老胡是一家私人印刷厂的厂长

孙石头拿过一本样书翻看,一股刺鼻的油墨味道,熏得有些难受。他看到,序言署名的是国务院ⅹⅹⅹ副总理,内容是这位副总理在一次全国工业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在几个月前的《人民日报》上。书的版权页上写着:香港ⅹⅹ出版公司出版,世界各地发行。开本印张印数版次书号等一应俱全。

了了先生翻了翻书,一脸的高兴,说:“行,老胡,就这样定了,开机吧,印4000套,印好了就寄,按照给你的那份企业家们要书清单上的地址寄。”

“印4000套?”孙石头有些惊诧,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悄悄问温江浙:“咋4000套?不是香港ⅹⅹ出版公司出版,全世界各地发行吗?”

温江浙笑了笑,点点头,没有吭声。

后来,了了先生带着他们,用孙石头的美国博士头衔,策划编辑印制了《当代中华名人小传》《现代小说家小传》《现代诗人小传》《中国当代书法家大全》等,几年间赚了二百多万。眼下,人们流汗拼命梦寐以求的奋斗目标就是争取当个万元户,两百万,你想想是个啥数字?这种赚钱方式,简直如同张开了大麻袋口,让天上往里面噼噼啪啪地掉金元宝。

了了先生的原则非常明确:这些人,是不是当代中华名人,是不是现代小说家,是不是现代诗人,是不是当代书法家,都无所谓,统统都无所谓,凡寄钱来的,都是,不是也是,都可以入选。凡不出钱的,都不是,是也不是,全都扔出去。

“札篇文化有限公司”很快兴旺发达起来了。可以说是财源滚滚,人丁兴旺,员工增加到20多个,成立了办公室、编辑室、印发科等五个科室。了了先生在市中心的财富广场旁边,买了一栋三层办公小楼,两辆宝马轿车,三辆工作车。楼门口站着两个威武的保安。小楼是俄式建筑风格,据说解放前是一个富商给他九姨太置办的房产。楼前一块半亩大的草坪,芳草萋萋,草坪中间是大理石砌就的水池,池里种着荷花,游动着眼睛鼓凸肚子滚圆的金鱼。了了先生买来一块巨大的黄河石放在水池中间。黄河石造型别致,像一艘迎着风浪航行的轮船。船体上雕刻着“黄河札篇文化集团有限公司”,每个字洗脸盆大,烫着金色,看上去庄重、气派,生机勃勃的正对着财富广场。这名字是花大钱请一个当代书法家写的。

孙石头失眠了。他思绪翻滚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常常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慢慢地,他好像有所醒悟:北大华大,不如胆子大。要不很多人说,不按常规出牌的人往往会赢。其实细细想来,能够不按常规出牌的人确实很不简单。他们不仅需要超人的胆略和勇气,更要有一种超人的嗅觉和眼光,他们像马赛马拉河里的鳄鱼,看上去静如枯木,不叫不动,丝毫看不出要袭击猎物的征兆,可一旦遇到毫无警惕的猎物,便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嘴咬住死不松口。这种人胆大心野,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不论招数,这是很多像他这样的人想都不敢想的。清代袁枚有一句诗:“不依古法但横行,自有云雷绕膝生。”弗朗西斯·培根说“一种在书之外并高于书本的智慧”,并不是那些爱读书多读书读书好的人就能够获得的。因此,很多“讲究实际者鄙薄读书”。中国的老祖宗也说,“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他孙石头,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华盛顿大学的博士生,面前与他朝夕相处的,就是这个小时候天天吃着豆腐渣偷东西打架玩麻雀不好好学习的了了先生,连初中都没有上过,别说是英语,连汉字也认不到两千个,现在竟然有了这番轰轰烈烈的人生。这一切真的是很耐人尋味,很发人深省。孙石头感到困惑,感到迷茫,他的脑细胞在急剧地裂变。

春节快要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响起了鞭炮声,时响时断。偶尔有一两声巨响,在附近的空中炸开,炸得空气也颤抖起来。了了先生的心情格外好。今年,公司又做了几部大书,市场畅销,赚了一大笔钱,这放在谁身上能不高兴?

大年二十八,下午五点多钟,了了先生拉着孙石头说:“走,过春节了,到天上人间,洗澡按摩捏脚,消遣消遣。”

两人兴致勃勃,走出了公司大门。

突然,跑来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扑通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了了了先生的大腿,大声哭着喊:“要盘吗?很刺激。要盘吗?很刺激……”

“哪来的疯子?”孙石头没有看到她是从哪儿跑来的,也没看清她的面容,吓得有些惊慌失措。

了了先生倒很沉静,看着那疯女人,脸色出奇地平和,不愠不急,半天没有吭声,任凭那疯女人抱着他又哭又喊。孙石头有些纳闷,甚至不能理解。平时,了了先生可不是這样,遇到不顺心的事,不是张口骂,就是拍桌子嚷,有一次竟然当着他的面扇温江浙的耳光。

一个人从公司里跑出来了,是温江浙。她连拉带哄的,把那个疯女人拽进了楼里。

了了先生呆呆地站着,脸色铁青,雕像一般。他已经完全没了再去天上人间洗澡捏脚消遣的雅兴。

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却让人感到刺骨的寒冷。冬天的夜来得早。大街不远处,一栋三层欧式建筑物闪烁着霓虹灯,流光溢彩,豪华气派,楼顶上几个大字格外醒目:达旦啤酒馆。

孙石头拉着了了先生,说:“走吧,喝啤酒,我请客。”

达旦啤酒馆是横穿市最高档的酒馆。进了大厅,暖气很足,热烘烘地扑面而来。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穿着暴露,胸部凸出,描眉画眼,一脸灿烂可人的笑容,像迎接亲人一样的走了过来。

他俩在临着窗户的位置落座后,孙石头摸了摸口袋,说:“四瓶燕京啤酒,一盘花生米。”

了了先生伸手拦住了他,说:“不,来十瓶坦卡门,两份茶点,一盘花生米。”说着扔出去一沓钱。

我的天,坦卡门是一种啥啤酒?孙石头吃了一惊。他知道,这是世界名牌,极其高档的啤酒。它最先在埃及太阳神庙的一个角落里发现的,配方和酿造方式是剑桥大学的考古学家和埃及学学家们,从苏格兰、纽加塞尔和爱丁堡找到了一些酿酒的专家研究复原,最终在剑桥大学实验室中又让这种啤酒重见天日。这种啤酒现在全世界生产销量有限,每一瓶都有编号,在美国一瓶50多美元。

了了先生先端起杯子,深深地喝了一大口,问:“这啤酒,喝过吗?”

孙石头回答说:“见过,没喝过。”

“好,今天我请客,咱哥俩喝个够。”了了先生和孙石头碰了杯,一饮而尽,然后咂了咂嘴,看着玻璃窗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窗外,路灯亮了,放射着惨白的光。天下雪了。灯光下,雪花飘飘洒洒,像漫天飞舞的白色蝴蝶,车辆变得稀少。一个五十多岁老头提着一只猪头,步履蹒跚地走了过去,像是办的年货。他的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头戴皮帽,穿着一件皮大衣,长长的毛外翻着,大衣领口处露出一个孩子的头,那女人不住地低头,亲吻着怀里的孩子。等到了眼前,孙石头才发现,她胸前露出的是个狗头。大街上,各色行人脚步匆匆。

“石头,不瞒你说,”了了先生口气低沉,“我把事业做到现在这样,当年,我付出过血的代价。”

“天上不会掉馅饼,干啥都会付出代价的。”孙石头往嘴里放进两粒花生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年,谁没有当年?他想到了自己的当年。自己当年是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别说是研究生,当年能考上北京大学本科生的有几个?能到华盛顿大学读博士的又有几个?在华大期间,自己涮马桶掏地沟洗盘子刮鱼鳞宰兔子杀鸡鸭……啥累活儿脏活儿苦活儿没干过?

“不,”了了先生摆了摆手说,“我付出的是血的代价。”

“血的代价?”孙石头停止了嚼动,看着了了先生。

了了先生目光深沉,甚至闪现出一丝凶狠的光。他点了点头,语气坚沉:“对,血的代价。我刚开始摆摊子卖书,就在这条增光路上,用砖头支起两块木板,砖头和木板,知道吧?那些砖头,是从旁边拆迁的平房墙上弄来的,木板是拆下的旧门板,我自己两手空空,有个球?我是个穷光蛋,只有一腔不安分的血,一个日夜想挣钱的梦,还有这一身的死力气。就在这砖头支起的旧门板上,我摆卖着各种各样的书,精打细算,惨淡经营。”

孙石头凝视着了了先生,知道他有灾难深重的血泪往事要倾吐,便给他的杯里添满了啤酒,自己不再吭声。

“温江浙的姐姐温江滨,哈尔滨的滨,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个疯女人。哦,她也不是完全疯了,只是有时清醒有时犯病,有时正常有时疯癫。她今天咋从精神病院跑回来了?哦,大概是过春节了,钱忘交了,这精神病院,催交钱就这么干。现在的人,眼睛里只有钱,为了钱啥都敢干,没有钱啥都不干,一点人情、人性、职业道德也不讲。我和温江滨是在一家印刷厂认识的,后来合伙做书,她负责看书摊,我每天到处奔走,寻找畅销书和进书渠道。当时有一本书叫《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你大概不知道,那时在国内刚刚开放,只要是一提到情人两个字,很多人的眼睛都发绿,书摊上偷着卖,热销,买书的暗号是‘有查吗?我和温江滨原来在的那个印刷厂私下合作,印了3000册,除了自己卖,也批发给其他书摊,赚了一些钱。哦,那时候不像现在,那时的印刷厂星罗棋布,遍地开花,管理没有跟上,私印盗印比较方便。我俩后来不光卖带色的书,也卖带色的盘,确确实实赚了不少钱。”

孙石头说:“肏,原来你是靠卖黄书黄盘,捞取了第一桶金,你的手段是不是有点卑劣?”

“卑劣?那时候,是市场经济初级阶段,初级阶段你懂吗?政策有漏洞,法制不健全,那些一夜暴富捞取了第一桶金后来越滚越大的,有几个是手段高雅?现在有些大老板,当时几年时间,手里就聚集了几亿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的资产,外场面上看,他们个个都人模狗样的,说起话来人五人六的,头上戴着各种耀眼的光环,如若不信,你去查查他们当年的发家史,有几个用的是高雅手段?有几个是正规操作?肏他妈,有些人简直可以说是心狠手辣,卑鄙龌龊,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了了先生说,“你那时在国外,不了解国内情况。可以说,你哥我还有点做人做事的底线,干的是高雅行当。我用第一桶金,和一家正规出版社合作,策划出版了不少好书,在这个圈子里慢慢有了名声。到后来,那家出版社干脆成立了一个编辑部,聘请我当主任。我利用他们的社会主义出版平台,搞自己的市场经济。具体说,就是我雇用了一些想名利双收的大学教授、研究生和学者,包括有些大三大四的学生,编纂出版了很多书,涉及哲学、文学、历史、经济、医学、生活情趣、家庭宠物、国际名人、婚姻秘诀等,适应各个阶层各类人群的需求,方方面面的书应有尽有。出版社拿这些图书报奖,有的竟然获得了省级、国家级大奖。温江浙,是温江滨的妹妹,看到我们的发展势头好,也离开农村来到横穿市,和我们一起干。”

孙石头不胜酒力,喝了点酒,脸上感觉发烧,有些晕晕乎乎,他调侃说:“噢,当年的了了先生,原来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了不起啊,真了不起。”

“啥了不起?”了了先生干笑两声,很快就收起了笑容,骂起了粗话:“了(liǎo)他妈那个ⅹ。”

几瓶坦卡门进肚,27%的酒精烧得了了先生脸色发红,情绪激动起来,看来他也是不胜酒力。他说:“人不怕暴富,最怕的是暴富了再去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是老祖宗们从很多名人和肥猪的悲惨结局中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后来有人举报,说我做的书,都是胡编乱纂的假书伪书盗版书。新闻出版局明令查处,那家出版社立刻翻脸,说我败坏了他们的名誉,清理整顿,把我清理出门。白干了几年,血本无归,全他妈的都了(liǎo)了。”

孙石头说:“后来呢?”

“后来?”了了先生说,“我总得养家糊口过日子吧?我和江滨江浙开始专门倒卖黄书黄盘,别的不卖。尤其是黄盘,三级货,销路极好,利润极大,钱也来得极快。”

“货源哪儿来?”

“深圳一哥们儿,开着一辆厢式货车,里面装有做子盘的原料和机器,一台高级盗盘刻录机,母盘都是从香港弄的,什么内容的都有。他们先用电话联络客户,联系好客户后,就一边开着车往客户指定的地点跑,一边在车里工作,车一到,盘一卸,数一点,钱一交,走人,来有影,去无踪,随要随到,快速可靠。”

“噢,销路咋那么好?”

“嗨,你出国了,真不了解那时的国人。你应该知道老祖宗有一句名言,叫饱食思淫欲。那时候,很多国人肚子吃饱喝足后,精神上极端的空虚,饥渴难耐,填补精神空虚的渠道和方式又很少,不像现在,有手机、电脑、微信、网络、网吧、爱派特,想看啥都方便。那些东西确实很刺激,尤其是那些吃饱喝足了的人,他们的手里钱很多,我就是要赚他们的钱,就是要让他们醉生梦死,就是要让他们像吸鸦片毒品一样,就是要让他们生活糜烂淫欲无度,最后娱乐致死。你知道吗?你如果有兴趣,去翻翻中国大宋朝历史,就啥都知道了。整个社会上下,天天想的就是多聚金钱,纸醉金迷,以尽人生之欢。司马光在《训俭示康》中痛心疾首世风日下,说连农夫走卒都穿着丝质的鞋子,实在太奢靡了!也怪,就是这样的大宋朝,竟然活了316年。人們都夸大唐盛世,唐朝活了多少年?明朝、清朝活了多少年?”

孙石头知道他扯远了,截过话问:“政府不查?”

“咋不查?查啊,查得很严。”了了先生说,“有俩哥们儿被查住,带的好几箱书和盘,包括仓库里存放的,全部没收,罚了不少款,人也进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出来,倾家荡产了,老婆也跟别人跑了。”

孙石头说:“那你不怕?”

了了先生说:“江滨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很漂亮、聪明,两个大眼睛格外讨人喜欢。每天傍晚,江滨抱着一岁多的女儿去马路边卖盘,碰见人就问:要盘吗,很刺激。要盘的人交了钱,江滨从女儿屁股后面掏出三五张盘来。执法队即使查住了,就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三五张黄盘,能咋了?养家糊口嘛,总得给人一条活路吧?执法队要是太不近人情,真要来硬的,就把孩子丢给他们,让他们抱走,孩子又哭又喊拉屎撒尿,他们弄得了吗?这样一来,连围观的群众都不干,群众大都同情弱者。”

“就那几张盘,才能卖多少钱?”

“你真是个书呆子,整个美国人的思维方式。我躲在后面的小树林里,带有好几个大纸箱,里面全是盘。遇到外地的狼们,想弄到外地搞批发,整箱整箱的就从小树林里走了。”

“你可真他妈的够奸的。”

了了先生说:“一次,碰见文化执法队的人来查抄,江浙那次带的盘多,抱着女儿就跑,不小心被东西磕绊着摔了一跤,女儿被扔了出去,一辆大卡车飞驰而来,从孩子身上轧了过去……”

两只酒杯空了,一直空着,没人再想喝了。两个人默默无语,空气仿佛也停止了流动。

孙石头觉得胸口有些发堵,堵得有些难受。他拿起瓶子,往了了先生的杯子里倒酒,带着安慰的口气说:“算了,不说了,不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了了先生倒有些愤怒起来,大声说:“都是泪?都他妈的是血!”

“那到底是谁造成的?”孙石头也有些忍不住了,也激动起来,眼镜片后面的眼睛里也闪射出凶狠可怕的光,“一百多年前马克思就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话谁听过?谁信过?你听过吗?你相信吗?你刚才说,现在的人眼睛里只有钱,为了钱啥都敢干,没有钱啥都不干。其实这社会上,不少人都他妈的疯了,见了钱眼睛里就出血,见了钱就不要命,为了钱,敢卖爹卖娘卖儿女,卖心卖肝卖肾脏,全他妈的一群智障。”

酒壮人胆,孙石头也有点疯了。

正在这时,孙石头的手机响了,是短信:“很抱歉地通知您,您的手机已欠费15元,请点开下面的链接交费。如不交费,12小时后将被停机。”

孙石头狠狠地关上了手机。

窗外,雪下得有些大了。雪片飞舞,一片迷茫,街道楼房行人都已看不清楚了。

两只麻雀躲在外面窗台的角落,瑟瑟发抖。面对着迷茫混沌的世界,它们大概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飞向何处。

孙石头看着那两只麻雀,已经没心思和了了先生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他大概不是流泪,就是会骂出更难听的话来。春节是中华民族一年一度最喜庆的节日,马上就要到了,弄成这样的气氛,真的不好。

大年二十九的早上,街上响起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孙石头带着公司几个小伙子,打扫完门口的雪,在大门两侧贴上了春联:“爆竹声声除旧岁,总把新桃换旧符”。他手里拿着横眉,上面写着“除旧迎新”,正要准备贴,手机响了,是温江浙。

温江浙说:“快点来,老边住院了,正在急救室抢救……”

“咋搞的?”孙石头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会吧?”他的手有些发抖,一阵风,把他手里的横眉刮掉了,“除旧迎新”顺着大街,向远处飘然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了了先生平时体壮如牛,腰上挂着计步器,天天步行走一万五千步,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他走路快带风,说话声音洪亮如钟,仍带有小时候吃豆腐渣闹文化革命时的劲头。他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咋就……

孙石头没来得及多想,急匆匆地赶往医院。

了了先生躺在急救室床上,半闭半睁着眼睛,眼珠子还能转动,嘴唇微微张合,像是有话要说。一群护士小姐,白色天使一样的围在床前,给他掖被褥,量体温,测血压,挂吊瓶。她们亲切热情,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昨天晚上,他说是看我姐姐去了,凌晨一点多回的家。吃早饭还好好的,吃了两个鸡蛋,一杯牛奶,半个馒头,谁知道他嘴里的馒头还没有咽,头一歪,人就不能动了。”温江浙两眼发红,一脸的哭相,她对孙石头低聲说,“还好,老边除了双腿不灵两手麻木语言功能丧失外,人还算清醒。”

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哭喊声:“要盘吗?很刺激。要盘吗?很刺激……”

寂静的病区,那哭喊声很大、很尖厉、很恐怖,听上去撕心裂肺的,在楼道里四处乱飞。

“她咋跑这儿来了?”温江浙赶紧跑了出去。

外面更乱了,医生护士病人家属等拥挤在楼道里,一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骂:“小婊子,小妖精,都是你把他害的,都是那些书,那些盘,把你们害的……”接着,是女人间的厮打声。

了了先生静静地躺着,脸色发灰,呼吸急促,吊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进入他的身体。了了先生浑身抖动了一下,慢慢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昏迷的梦乡。

孙石头看到,两行清泪从了了先生的眼角溢了出来……

大年三十,孙石头离开了横穿市,回老家过年。家里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大年初六,孙石头返回横穿市,便直奔医院。了了先生躺在病床上,依然昏迷不醒。

孙石头问温江浙:“这几天,老边一直这样?”

温江浙嘴角抽动一下,说:“大年初一,医生护士放假了,值班护士忘了输液,大年初二醒了,还说了两句话。初三,护士上班了,一输液,就又这样了。”

大年初七上午,噩耗传来:了了先生死了。

温江浙泪流满面一腔悲愤,拉着孙石头去找主治医生,说:“咋搞的?我丈夫住进来时,除了两手麻木语言不清,人还清醒,大年初二还能说话,这才几天,人咋就殁了?肯定是医疗事故,医院得包赔损失。”

主治医生姓陈,戴一副金丝边的深度眼镜,像个学究,他神色有些惊讶,样子有些委屈,手里翻着一本《实用临床医学大典》,书厚得像一块城墙砖,说:“这,不可能啊?”

温江浙问:“咋不可能?”

陈医生说:“我一直是按照这部实用医学大典给他治的,咋会有错?”

孙石头一听急了,质问陈医生:“书上的东西,你咋能都信?”

陈医生说:“看你这话说的?这部大典曾获过省级大奖,咋能不信?我们医院买来人手一册,这些年,医院一直拿它当培训教材,培训了不少医生护士。”

孙石头把那部《实用临床医学大典》拿过来看,封面的字体有蚕豆大,赫然写着:“边揝主编。”

这怎么可能?孙石头翻开封面,扉页上印着一个人的半身标准像,西服领带,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两眼射出精明深邃的光。细看眼睛、鼻子、头形,一点没错,是了了先生,是他年轻时的照片。虽说他现在的腮帮子有些发胖,脸庞有些变形,脖子也粗了不少,但在孙石头眼里,是绝对不会错的。下面是作者介绍:“边揝,留美国医学博士,国务院特殊津贴享受者,中国著名心血管专家……”

孙石头只觉得血往上涌,头脑发昏,嘴唇颤抖,不知道该说些啥。他想起了《圣经》上的一句话:他们因自己的行径,就自食其果。

了了先生,你是否只能这样了(liǎo)了(le)?

后来,孙石头翻看《现代汉语词典》,见到“了了(liǎo)”的注释。他猛然想起了当年赵老师给了了先生写的评语,最后两句是“真要能了了,就不得了了”。顿时,孙石头对赵老师肃然起敬。

赵老师果真是个学问极深的人。

注:本小说纯属虚构,人名、书名如有相同,均为巧合。

作者简介

冯俊科,男,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副秘书长、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局长。现任中国期刊协会副会长,北京出版发行业协会主席,首都出版发行联盟主席。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冯俊科中短篇小说集》《江河日月》《写在墙上的思念》《并不遥远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等哲学专著。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十月》《作家》等刊,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转载和《作家文摘报》连载。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在国外出版发行。

责任编辑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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