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也有情绪
2019-10-14周荣池
周荣池
小时候见村里的夫妻吵架,吵到绝望的时候,女人呼天抢地要跳河、上吊,总要说一句话:“我有什么舍不得,反正孩子摸得着锅台了!”“摸得着锅台”就是能洗碗抹盆自己忙吃食,那就饿不死了。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忙嘴。早上起来油炒饭,菜油浮沫炒的“油涝涝”;中午的桌上常常捉襟见肘,实在没有办法就挑一勺猪油拌饭,拌饭要吃得快,因为一停顿猪油就会凝固腻人;晚上那顿也很紧张,弄些青菜“作饭”,常是待客的饭食,日子窘迫主客都理解,便说:“到我家别的没有,山芋粥、青菜饭,紧兜!”“兜”是方言,放开吃的意思。有一次,我和朋友去滨海县乡下一个完全陌生的村落,听见主人用方言说这句俚语,一时让人哽咽,如扒了一大碗青菜飯一样亲切而踏实。这碗饭沟通着今日与往昔的情绪。
我很早的时候就琢磨做饭,自认为第一项发明是蛋炒饭。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我自以为是的发明。也是从这个时候,我开始琢磨食物的味道,知道如何用味道来“医病”。里下河的方言里关于吃有一种特别的说法,那就是“医”,吃饭如“医病”,医的是饿病和馋病,医的是饥饿与想念的情思。
馋,是吃饱了之后的又一个问题。
除了婚丧嫁娶的酒席,母亲的一把锅铲掌握着生活的滋味。“杀馋”的本事不在于食材的丰歉,而在于手艺的好坏。一堆小鱼煮熟了可以“当饱”,煮好了则可以“下饭”。母亲有一种“做汤煮”的方法,油盐酱醋做成的汤水,小鱼下锅后煮到时候起锅,撒上瘦弱的葱花,那味道真是绝妙。“到时候”这个火候究竟是什么时候,没有人能说得出来,这就是手上的功夫,和油盐酱醋究竟放多少合适并没有明确的计量一样,同样只是掌勺的人对食物的敬意和理解。做菜人的情绪会随着作料一起进入食物,扁豆与芋头的清苦在经过油香的煸炒之后,融入了春安夏泰的祈愿,走入秋吉冬祥的日子,“好吃”的东西让“好吃”的人们有了安详的味觉。
长大后,我渐渐养成了做饭的乐趣。这种乐趣不再是“熬饿”或者“解馋”,更多的是想通过味道保持对过去的“知味”。通过味道抵达、回归,或者说是固守,盘踞在心底的最后一点乡愁。
我喜欢做菜,甚于读书。大多时候书本是霸道和冷漠的,它们的态度总是判断或者告知,即便是最温和的表达,其实也都是作者不容置喙的主张。做菜则不一样,你和菜蔬之间是一种交流甚至相互的理解,从菜场到你的篮子里,虽然说“捡到篮子里都是菜”,可是到不到你的篮子里,是你和菜之间的缘分。菜买回来就要“理菜”,这是对食物的整理,也是对自己情绪的整理。你要想好怎样打理与搭配,就像是自己手上的时光该怎么安排。
打理菜是很有趣的事情,你可以看到菜的色泽和脾性——这要看你的悟性,就像读书时能在浅白的语言里看到深刻。张牙舞爪的猪肉海鲜其实很难做得不好吃,倒是默默无语的蔬菜要调理出好味道,那才是最美妙的境界。比如当家的韭菜,平常说“韭菜吃的头加尾”,但事实上在青黄不接的夏天,猛长的韭菜无奈地成为每顿必有的“当家菜”,这就需要去打理和盘算。有一次,席间吃到一盘看似平淡的韭菜却有异香,一问是厨师加了几叶芹菜同炒,这样的师傅就见心思和本事了。
食物的情绪到底还是人的情绪。同样一碗南瓜,过去用来熬饿,所以吃得有些抱怨,现在作为粗粮却吃得满是感激。所以,有时间和菜蔬食物打打交道,就像整理自己的来龙去脉,你会在锅碗瓢盆的琐碎里看到日子的生机和喜悦。
(在彼空谷摘自《新华日报》2019年8月29日,赵希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