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饭局上长大的女孩
2019-10-14朱小天
朱小天
1
幼年时,参加大人们的饭局,可以在我最讨厌的10件事中排到前3位,与老鼠和香菜旗鼓相当。中国人有句老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于是,我就成了那头“骡子”,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拉出去“遛”。遇到惺惺相惜的“骡子”,还算幸运,互相承让,合作共赢。可遇到一眼望去就能掀起战火的,虽是同类,还要以仇敌待之。
我人生遇到的第一头“骡子”是小伍。我喊小伍妈康阿姨,她和我妈同龄,18岁时两个人进了同一家工厂,住同一间宿舍。打从我们俩光着屁股起,就被大人们送上了“斗兽场”。厂里的其他阿姨争相来到宿舍,把我们俩放在同一张床上,开始比较我们谁的眼睛更大、鼻梁更高、嘴巴更小,连谁哭得少都不放过。长大一些后,我们需要当众表演一场抓周,看谁以后更有出息。我们俩还算相互体谅,谁也没比谁出众,小伍抓了支眉笔,我抓了本书,正当众人笑谈之际,只听“哗啦”一声,书被我撕了。
和我妈一同进厂的大约有20个阿姨,其中11个关系亲近。从厂里出来后,她们保持着友谊,也保持了随时聚会、随时竞争的良好传统。茶余饭后,在父母的推搡间,我们免不了要表演一段。小时候我和小伍都学舞蹈,但在不同的舞蹈学校。这给了大人们一个极好的理由:“赶紧一人来一段啊,看哪所学校教得好。”我和小伍互相推让。“你先来。”“不,还是你先。”不知哪位阿姨从后面顺手一推,其中一个人先出去了。有时是我,有时是小伍。
后来我学了手风琴,小伍学了电子琴,再后来我们俩都学了钢琴。那几年,各家都从大杂院搬进楼房,聚会从透风的老饭馆换到家里,11家轮流做东。
轮到我家或小伍家时,是我们最煎熬的时候。钢琴房成了20多人的围观场所,大人们要求我们弹两首以上的曲子,不能看谱,实在弹不下去时才能看。小伍和我身经百战,早就结成同盟。我们俩的对策是,两个人都看谱,弹的曲目十分接近,外行很难听出来什么,最后观众只得念着“两个都很好”的台词散场,看上去十分失望,有种一定要比较出什么的执着。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和小伍般默契,我们很快碰到了搅局的人。
2
来搅局的女孩比我们小3岁,她叫彤彤。在我和小伍走上“斗兽场”的那几年,她正在家中勤学苦练。彤彤妈李阿姨对她要求极为严格,技艺不练到最好,就不轻易拿出手。
彤彤第一次在她家组织的饭局中表演节目时,上四年级,我和小伍都是初中生了。彤彤的手风琴功底了得,可谓厚积薄发,弹琴时手指灵活、节奏稳当、仪容到位,时而侧耳,时而闭眼。在座的都是一惊,随即真诚地鼓起掌来,李阿姨的脸上闪现出女神般的光彩,整晚挥之不去。彤彤在众人的掌声中颔首微笑,像极了一个优雅体面的大人。
五年级时,彤彤拿了一个挺有分量的奖,顿时成了优秀的别人家的小孩,我和小伍每天至少得听三遍她的名字。当我们再长大一些,又有了其他可以比較的项目。尤其是上了中学后,谁长得更高、谁成绩更好,连谁更会看眼色也被加入其中。
在成绩上,上高一时,我和小伍分到一个班,还做了同桌,每天上课除了睡觉就是聊天,成绩一落千丈,还因为经常迟到,在全校家长会上被通报批评,我妈和康阿姨全程黑着脸走出学校。而彤彤那里却总是能传来好消息,如成绩又进入全年级前10名,手风琴又拿了奖。
在眼色方面,我们更是甘拜下风。聚会时,她相当懂事地给所有人泡茶。泡好茶叶后,她端着茶壶从坐在上客方位的叔叔开始,顺着往下给每个人添茶。每添一杯茶,座位上的长辈就向她道谢,赞美之情溢于言表。而彤彤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收回端着茶杯的胳膊,以免碰到杯子或餐具。这还不够,她总能第一时间注意到谁的茶杯空了,谁缺了餐具。我惊叹也许她从一出生就属于成人世界,身上看不到一丝任性,仿佛从来没有过孩童的时候。
因为彤彤的完美,我和小伍成了饭局上被批判的对象。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要向彤彤学习。由此,李阿姨一度是饭局上最有神采的人,康阿姨和我妈有时就有些难堪,主要是我和小伍脸上的表情不太给面子。
彤彤坐在李阿姨的一旁,身姿挺拔,双手乖巧地放在餐桌上,接受夸奖。有时她像是害羞地说:“姐姐们也很好。”她看向我,我们四目相对,又很快移开,大抵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两个字:虚假。越是在此时,我和小伍越是昂首挺胸。这个姿态的意义在于:虽然你赢得了长辈的赞美,但我们对此毫不在意。我和小伍从饭局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果无法在某一个维度上打败敌人,那么就要假装高出这个维度。因此,我们总是在表情上做出与年龄不符的超脱,这一度给长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毕竟我们极其幼稚的面孔,表现出的只是孩子的骄纵。骄纵意味着挑战权威,破坏长辈管理权的合法性。我越是不乖,我妈越认为需要多拉我出去“遛遛”,多方位杀杀我的锐气。饭局,成了我逃不出去的困局。
3
彤彤在和孩子们的比较中大获全胜后,我和小伍主动和她划清了界限,主要原因是彤彤似乎十分愿意参加饭局。如果有“骡子”甘愿出去“遛”,那一定不是我们的同类,她也许是匹“马”。
我和小伍对彤彤的看法有所改变,是从小伍目睹了彤彤在家的糟糕经历开始的。
当时康阿姨出差,将小伍寄放在彤彤家。那是个周末,彤彤早上6点就被喊醒去做功课。小伍睡得半梦半醒,只听见李阿姨训斥说:“都几点了,还不去写作业?”
等到小伍起床时,彤彤已做完功课,开始练琴了。直到11点半,距离午饭只剩半个小时,在我和小伍的概念里,此时是放松的时刻,时间既不够去练琴,功课也完成得差不多了,我们应该看会儿电视,然后等待开饭。但李阿姨不愿放过每一分钟。大概是起得太早,彤彤练琴时没有精神,她想要下午再练。因为这件事,李阿姨拿起扫把,在彤彤身上抡了一下又一下。小伍想上前劝说两句,到底是不敢,又不好意思走开,最终缩在墙角,被迫观看一场暴力演出。
那天回来后,她跟我说,原来彤彤不是“马”。我也心有戚戚焉。
再一次见到彤彤时,她有些不好意思,显然不像之前那样傲慢。我们主动凑过去跟她说话,提到上次李阿姨揍她的事,她扭过头去。我很厚脸皮地凑上去说:“这没什么,谁家的孩子还不挨揍呢?”
整个饭局都沉默起来。彤彤看了一眼李阿姨,连添茶倒水也顾不上了。李阿姨喊了几声,她都好像没有听到。李阿姨顿时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她批评彤彤不懂事,其他阿姨赶紧出来打圆场:“孩子嘛,不要这么苛刻,咱们自己倒。”比起李阿姨,她们反倒精神奕奕起来。
在阿姨们的饭局中,我曾数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当我们这些小孩在展示自我的过程中不那么成功,或出了差错时,饭局的氛围反倒会欢天喜地一些。当然,除了自己的妈妈。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这种奇怪的氛围,并对此不解。在我看来,这些阿姨亲如一家,她们几乎是看着我们长大的。
一次,父母在饭局之后打麻将。彤彤带着我、小伍和几个弟弟妹妹上她家看恐怖片《山村老尸》。当楚人美出场时,大家都吓得叫了起来。彤彤叫得最大声,她一头扎进旁边小我们好几岁的弟弟怀中。那个晚上,我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彤彤像一个孩子的样子,横在我们中间的竞技场消失了。
彤彤后来也没能像李阿姨期许的那样,一飞冲天。她高中时不再好好学习,大学上的是一个普通二本,手风琴也再没拉过。
我想她也是从那次沉默的饭局上知晓了些什么。孩子懂得许多事情,把他们当成没有思想的“骡子”,是成年人的傲慢。
4
在我妈和阿姨们的圈子里,有项不成文的规定,要约饭局,必须带上老公、孩子,除非有时她们想单约。因此大多时候,我们是11个家庭在一起聚餐。
观察久了,我发现我爸在饭局上,也有可能是头“骡子”。我爸不愿意去饭局时,我妈就十分愤怒:“人家都是一家人,就你们不给我脸面。”原来他也代表了我妈的脸面,我和他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拿不出什么才艺,而我可发挥的空间很大,但他坐在那里,就已经被“遛”了。
我也曾和妈妈一起出席过我爸的饭局。男人的饭局上很少聊到孩子的话题,他们聊时局、聊新闻、聊历史,聊許多跟生活无关的事物。这样的饭局,男人坐在一起,妻子、孩子坐在一起。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妈妈们聊着自家男人的工作、新衣服的来历、孩子在学校的情况。我能想象每个妈妈出门前的场景。她们看似随意地把头发撩到耳后,那是在镜子前捯饬了很久的发型;优雅的高跟鞋里,也许塞了不少棉花。我很快意识到,在我爸的饭局上,不单是我,我妈也成了那头“骡子”。
妈妈和亲密的姐妹们也互为“骡子”,她们在比较中摩擦不断,又很快和好如初,进行新一轮的竞技。有时我妈反思说:“那是因为我们太像了。”在厂里,和我妈一起工作、年纪相仿的这11个阿姨一起走过了30多年。她们相亲相爱,也相互竞争。孩子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甚至对一些人来说,生活太糟糕了,只剩孩子可以比较。
长大之后,我慢慢理解了大人们的攀比心。但各种比较并未因为孩子长大而被削弱分毫。阿姨们依旧在比较谁的孩子结婚早、工作稳定。
由于长期以来对自己身为“骡子”的愤怒,我总是在一切的比较中,故意和我妈作对,至今都不能使我妈在任何比较中占得上风。
10岁时,我曾在一次饭局上碰到一个小女孩。后来她随大人到我家喝茶,那女孩看到我的钢琴,转头挑衅地问我:“你几级?”我立刻做出防守姿势:“你呢?”
两人级数相同。几乎不用父母出场,我们俩自己就上场比拼了一番。事实上,那女孩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散发出敌意,我记不清她的样貌,却对她身上的气息记忆深刻。那气质与我极其相似,只需一眼,就知道她也是一个驰骋于长久饭局的小孩,习惯性地要上场一试。
她妈和我妈有说有笑之时,还要分神关注我们的竞争。那眼神如同电流般穿过女孩的身躯,她立即加大动作幅度,弹得更卖力了。注意到那一幕后,我突然就丧失好胜心,不愿再弹下去了。我对她说:“你弹得很好,比我好很多。”我故意将声音提高八度,引得我妈转过头来,她笑容渐失的神色令我十分愉快。
女孩稍稍一愣,就向我伸出手来,我们相视一笑,握手言和。
(小 双摘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王 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