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钱均夫账簿(1938—1951)》看其“送礼”支出及量化研究
2019-10-14吕成冬上海交通大学钱学森图书馆
吕成冬/上海交通大学钱学森图书馆
钱均夫(1882—1969),浙江杭州人,著名科学家钱学森之父,民国时期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著有《名学》《地理通论》《西洋历史》等。他早年就读求是书院,后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1908年回国执教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此后又在浙江省学务所、浙江省立第一中学、北京政府教育部、浙江省教育厅等处任职,官至浙江省教育厅秘书、代理厅长。1934年因患上严重胃疾而辞去官职,后休养于杭州家中,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避居上海,1955年钱学森回国后迁居北京,因病于1969年逝世,享年87岁。
钱均夫在上海生活期间的1938年至1951年按月记载收入与支出,因之形成两册“钱均夫账簿”。这两册账簿现存上海交通大学钱学森图书馆:第一册版心下印有“北洪泰”商标字样,第二册版心下印有“宝源纸号”商标字样。两册账簿均为笺纸红格栏,半页十行,开本均为22.5×15.5厘米。经过整理统计,账簿记载的支出共计1623笔,其中“送礼”支出有150笔,占比9.24%。本文通过量化研究钱均夫的“送礼”支出,进而概括其支出对象的群体特征及其用途与方式。在此基础上,从社会学视角考察以钱均夫为代表的民国知识分子,为建立和维持稳定人际关系而“送礼”的行为及其支出成本。
一、送礼对象的群体特征
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后,日军便轰炸杭州并于11月5日登陆杭州湾;11月11日钱均夫听闻日军计划组织有留日经历的人员维持市政秩序后,便仓促前往杭州郊外的河上店镇避乱。1938年2月钱均夫见短期内回杭州无望后前往上海,居住在公共租界愚园路1032弄岐山村111号。这是一栋单开间联体别墅,产权最早归属钱均夫妻兄章乐山,因故变卖后章家仍以反租形式居住二楼。钱均夫最初以缴纳“房饭水电等费”形式借住章家,直到1943年租下一楼居住,日常起居生活由干女儿钱月华照料。
钱均夫在上海居住之际,经历了“孤岛”时期、沦陷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和新中国初期。钱均夫居沪初期每月只记“送礼”总额,1940年开始详细记录支出对象、用途和数额。通过整理可知,他居沪之际保持较为稳定的送礼对象约有60人,且具有显著的血缘(姻缘)、学缘和业缘的群体特征,如表1所示。
表1:钱均夫居沪之际送礼对象的群体分类与名录
应说明,上述分类并非唯一标准,某人同时具有多重身份;例如钱均夫和朱谋先是留日同学,后入股朱谋先创办的杭州纬成公司,具有学缘和业缘的双重身份,但这有助于从群体上概括钱均夫人际关系的特征。笔者在整理送礼对象和数额时发现,钱均夫的人际关系网络并未呈现出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出的差序格局,即以血缘和姻缘为中心向外扩散的“同心圆波纹”结构[1];而是呈现出以地缘(上海)为平台,血缘(姻缘)、学缘和业缘三种群体特征并存的格局,血缘(姻缘)不再是人际关系网络的中心,如图1所示。
笔者经过考察钱均夫的生平后认为,形成图1的原因有两点:第一,他在中国近代化的历史背景之下,转向现代知识分子和从事现代教育事业过程中,人际关系中的血缘(姻缘)强度逐渐下降,而学缘和业缘强度逐渐上升,此消彼长,逐渐形成有别于传统“差序格局”的人际关系网络。第二,钱均夫因战争影响从杭州避居上海后,原有人际关系瓦解,而在新的地缘(上海)环境中建立起新的人际关系,加剧了传统“差序格局”的重新整合。所以,账簿记录送礼对象最为频繁且数额比较大的是陈叔通、朱谋先、厉绥之、经亨颐等人,而非血缘(姻缘)关系中的对象。事实上,这种人际关系特征在当时上海、北京等大城市的知识分子中具有一定普遍性。
二、送礼的用途与方式
由账簿可知,钱均夫居沪之际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主要包括:1938年至1951年钱学森共计111次(即111个月)由美国寄来的汇款;钱家在杭州东街几处产权房的租金;1950年10月中国科学院聘任钱学森为研究员后给钱均夫发放的补助费;其他如股息、存款利息、公债利息等收入。钱均夫每到月底都会记录收支明细和结余款项,账簿因而具有预算和决算功能。通过整理可以概括送礼的用途主要有四项:第一,节庆送礼;第二,婚丧支出;第三,聚会支出;第四,借贷支出。支出方式根据用途和对象不同,分为现金或礼物。
(一)节庆送礼
节庆送礼占比最大,分为公众节日和私人节日。公众节日指春节、端午节和中秋节,也是送礼之节。钱均夫在三个节日档口都会“送礼”,支出方式以现金为主,例如1940年2月“付年赏荷包喜包38元”、1941年5月“付端节节费12元”、1941年10月“付中秋节赏11元”;有时也会根据不同对象选择诸如时令水果、衣料或营养品等,譬如1946年6月购买价值1万法币衣料赠送章镜秋之妻。私人节日主要指表1中某人生日,账簿记录的共计25次,尤其是老师陈叔通每年生日都要送一份“寿礼”。一般而言,钱均夫会前往参加私人生日宴会;若因故不能参加,则托人送去礼物或礼金。
(二)婚丧支出
婚丧仪式是一个家族(家庭)史上最为重要的活动,往往需要动员整个家族(家庭)的人员和力量参与其中,同时也是个人与家族成员情感互动的重要场合。账簿详细记录了各项婚丧活动费用,分为婚礼支出和丧礼支出。
1.婚礼支出
婚礼支出是表1中的成员(或子女)结婚时需要支出的礼金,共计15次。婚礼支出数额不等,无统一标准,例如1948年11月朱谋先侄女出嫁的礼金是4元,而当月施调梅儿子结婚的礼金则是20元。不仅如此,钱均夫还记录了1947年9月钱学森和蒋英结婚的各种支出:“付喜封送力及车费831000元;付赠申夫妇牙章贰对连刻费390000元正;付新婚证书338000元;付喜筵四桌(连一切开销)3658000元;付祭祖香烛、排元、供酒47000元正;付请客糖果、手巾、纸烟、奶粉315000元;付送礼新妇回门盒及燮和喜礼310000元。”9月17日,钱学森和蒋英的婚礼在上海沙逊大厦华懋饭店北京餐厅举行;婚礼简约朴素,亲友仅四桌,同时亦可见回门等婚姻风俗。1948年10月长孙钱永刚出生后,钱均夫按照“打毛三”习俗向亲朋好友分发“报喜红蛋”,并在账簿中写到“永刚长孙于十月十三日九时诞生在美国波士顿城”,可见其喜悦之心情。
2.丧礼支出
丧礼支出有23笔,分为丧费和赙金两种。丧费是因亲属去世而支出的治丧费用和祭祀费用,以1942年岳母去世为例,钱均夫作为女婿支付的丧葬费用包括“岳母殓仪185元”和“岳母回神及六七120元”;又如1948年11月好友蒋百里下葬仪式在杭州凤凰山举行,他前往参加并支付葬礼费用43元。而每年春节、中元节、亲属阴寿和逝世周年,钱均夫都要购买锡箔、香烛、排元、供酒等祭祀;1944年7月是妻子章兰娟去世十周年,他按照传统礼仪举行法事以资纪念,“付先室十周年纪念锡箔等67元”。赙金是因亲友去世而支出的费用,每笔赙金就意味着失去一位亲友;例如1939年5月“付汤鹏超赙金10元”,1944年10月“付送礼献之先人殓、经子渊子赙仪20000元”。
(三)聚会支出
钱均夫任职教育系统二十余年,官至教育部视学和浙江省教育厅代理厅长,同时还积极从事与教育相关的社会活动,积攒了广泛的人脉,如蔡元培、鲁迅、许寿裳、张宗祥、齐宗颐、王孝缉、张继煦等;其中不少人后来均因战乱或其他原因避居上海,这些同仁经常通过聚会交换信息和联络感情。钱均夫在账簿中记录了教育部同仁从1939年至1946年间的8次聚餐活动,即平均每年一次,且聚会地点均在位于西藏中路的晋隆饭店;由账簿可知聚会实行AA制,以西餐为主。此外,还有2笔聚餐支出反映钱均夫因某事而请客答谢:一次是1940年2月在晋隆饭店答谢林百川等人,支出西餐费用15元;另一次是1948年8月在乐义饭店请客,支出12份西餐费用106700000元。
(四)借贷支出
民间俚语“救急不救穷,帮困不帮懒”反映的是亲友间遇到困难时的互助,这在账簿中体现为亲友间的互相借贷。从账簿看,钱均夫在章乐山、邵裴子、曹净修、杨仲未、汪幼通等人出现经济困难时曾提供现金暂借;一般而言,他们经济好转后会及时归还借款。当然,钱均夫偶尔也会因出现收支赤字而向他人借款,但很快也会归还借款,例如1944年6月“付还邵裴子借款2000元”。事实上,亲友间相互借款不仅能使对方渡过难关,而且相互借款体现出彼此的信任程度。不仅如此,钱均夫作为家族中有稳定经济来源者,还要承担家族中弱势成员的帮困义务,他在居沪初期的1938年至1941年间先后25次给杭州家中成员寄送生活费,每次大约10至30元不等。
上述四种情况概括了钱均夫送礼的主要用途,而支出方式根据场合和对象选择现金或实物,不拘于一格。正如有学者指出:“对于自己的家人、亲戚或至交之类较为稳定的私人关系网络,知识分子通常选择较为实用的生活日用品作为礼物。礼物并不需十分贵重,根据对方的实际生活状况,赠送有针对性的生活日用物品,既是不见外的表现,又能令接受者感到如雪中送炭一般的温暖。副食品、营养品以及涉及吃穿住用之类物品成为普遍选择的礼物类型。”[2]礼尚往来,钱均夫同样会收到礼物,例如1946年4月蒋伯潜将著作《十三经概论》赠送钱均夫。遗憾的是,因史料缺乏而无法统计出钱均夫作为“接受方”收到礼金和礼物的总量。
三、送礼支出的量化研究
经整理可知,钱均夫居沪之际仅有3个月没有“送礼”支出的记载,可见其在日常生活中的频繁程度。为了说明“送礼”支出在其整个生活支出中的概况,笔者选取1950年11月作为分析对象,对该月各项生活支出进行量化处理后得出图2所示的结果。
图2基本囊括了钱均夫居沪期间每月生活支出的主要内容,其比例依次为食物(主食、副食品、调味品、水果、零食等)、能源(煤、炭、水、电、柴)、生活日用品(香皂、肥皂、牙膏、牙刷等)、佣人酬劳、各种捐税、房租、送礼支出、佛教活动、医疗卫生以及其他支出。可见,送礼支出成本的比重并不高。为了进一步从整体上说明钱均夫送礼支出的概况,笔者对1938年至1951年的送礼支出、总支出和总收入按照年度统计后计算出表2结果。
表2:钱均夫居沪之际送礼支出概况总表
表2反映了钱均夫送礼支出的整体情况,除因战争和通货膨胀等原因外,相对处于稳定的状态。由表2可知,送礼支出占总支出比例最高的是1939年的22.68%,其余年份维持在适中水平;同时从送礼支出占总收入比例来看,表明他有足够的经济能力维持送礼行为。正是在较为宽裕的经济条件下,钱均夫借此参加各种私人或社会活动,进而维持比较稳定的人际关系和私人情感。
需要指出的是,钱均夫属于中产阶级,而送礼在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往往会成为经济负担。当时上海崇尚奢靡之风,尤其集中体现在送礼的奢靡和频繁程度。据统计,普通上海市民“每月的白纸红片,却往往有二三件之多”,原来作为亲友间相互应酬的送礼却成为“问题”[3]。一位生活在上海的年轻人在1944年2月17日的日记中写到:“‘人情急于债’,真是一件不容否认的事实。单就姐姐家事以够使我感到难以应付了,前几天他们外祖父阴寿,今天祖父阴寿,就在最近的月之三十日,又是大阿哥的生辰。一连三件,各依眼前一般普通的礼节往来,至少须在一千开外,叫我一个小职员怎能担当得起呢?”[4]正因如此,经济拮据者往往需要压缩其他支出以节约出“份子钱”,送礼又有截止日期,拖延不得;因为若无法拿出礼金,便无法参加私人或社会活动,人际关系自然会变得脆弱。所以,每逢送礼关键期的春节便成为普通百姓最煎熬的节日,喜忧参半,各种“久交送礼、拍马送礼、捧场送礼、饭碗送礼”都要在此时处理好;时人写到:“一年容易又一年,今年的年关又降临了,街头平添了不少忙活送礼的人们,也平添许多穷汉们煎熬的脸色,在这腊鼓声中,更显得贫富界线的划分。”[5]
但辩证地看,送礼行为在建立人际关系和维持情感方面仍具有积极意义。正如时人所言:“原来一个人,不能一个人自己生活,要大家帮来帮去,才能做人,这就叫‘互助’。原来做人应该的事,没有什么稀奇,那提倡送礼的,也是这个意思,因为一个人不能活,所以用送礼来联络大家的感情。”[6]当然,相对于将礼物“送出去”的问题,更要处理好“怎么送”和“送什么”的问题;因为送礼并非简单的“掏荷包花钱”,正如有人提出要建立“馈赠学”的建议来研究送礼:“其一,在什么环境送什么礼。其二,为什么目的送什么礼。其三,见什么人送什么礼。其四,自问是什么人送什么礼。”[7]由此看,钱均夫深谙馈赠学的要义,同时也反映出他的为人与处世。
四、结语
马克思的一段言论曾经揭示出人的社会属性本质,他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8]这种“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钱均夫账簿中的体现就是通过频繁“送礼”建立起的人际关系,且这种人际关系在中国近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呈现出新特征,即传统社会中的血缘(姻缘)强度减弱,而学缘和业缘强度上升。这正是大时代对个人生活产生的具体影响。同时显而易见,送礼支出成本并未对钱均夫这样的中产阶级群体构成经济负担,但毫无疑问对于收入微薄的其他社会群体而言则是一笔不小的“人情债”。然而通过钱均夫个案研究可见,“送礼”行为是维持稳定人际关系和私人感情的重要途径,且在日常生活中占据重要内容,因而具有重要的社会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