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
2019-10-14张爽
文/张爽
“很快你就82岁了。身高缩短了6厘米,体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优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58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越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安德烈·高兹坐在床上,轻轻读着写给妻子的信。多利娜倚在他的胸前,身体微微颤抖,高兹用手抚过她的脸颊,才发现她正默默流泪。
米洛斯的阿芙洛狄忒
1947年9月,师从哲学家萨特的年轻学生高兹,正忙着在法国巴黎找一份报社编辑的工作。生在奥地利,又在瑞士洛桑上学,初到这座陌生的城市,高兹的生活格外单调,除了同学聚会,他只能在自己的矮小阁楼里看书,或是透过窗户望着街道上来往的人。
那天,一个同学邀请高兹参加一场派对。浪漫的巴黎青年们,在舞池中翩然起舞。高兹舞艺不精,只好坐在一旁欣赏。不远处,三个男青年正围着一个女孩,央求她一起打牌。女孩没有理他们,而是径直向高兹走来,邀请他共舞。腼腆的高兹摇手拒绝,他涨红了脸说:“我不会跳舞。”女孩笑道:“好吧,希望等你学会了跳舞,可以主动邀请我。”她转身离开。高兹望着女孩的背影,心里的波涛一浪汹涌过一浪,忍不住问同学:“她是谁?就是那个充满活力,皮肤像珍珠一般的女孩。”同学笑着说:“她叫多利娜,难道你对她动心了?”高兹没有回答。在他的心底,多利娜美丽、高贵、大方,如同米洛斯岛上的阿芙洛狄忒,不可能看上他这样的穷酸书生。
那夜,高兹失眠了。每当闭上眼,他的脑海里,就会飘过多利娜的身影。“这是爱情吗?”高兹反复叩问内心。1947年7月23日,高兹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望着窗外发呆时,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多利娜正走过他的楼下。那一刻,高兹相信了命运,他匆匆冲下楼,假装无意邂逅。那天的太阳很明艳,多利娜美丽极了。高兹鼓足勇气,问道:“请问,你可以教我跳舞吗?”“好的。”多利娜回答道,其实早在初见时,她已经有些倾心于这个面带忧虑的青年。
在高兹的童年里,父母受到了反犹太主义的侵袭,他的学习生涯颠沛流离。这种不稳定,让他对于婚姻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什么能够证明,在十年或二十年后,我们历经变化,而婚姻的契约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呢?”高兹向多利娜袒露心迹。
“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都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加强、改变、重新调整方向。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多利娜的回答让高兹无法抵挡,他甚至认为,多利娜才是真正的哲学家。他们如同发生了共鸣,一起成长。1949年的秋天,他们在众人的祝福声中结为连理。
欢愉是相互给予
婚后的日子,虽然贫瘠,却幸福。每天早上,高兹都会静静望着躺在身旁的多利娜。他说,那时的自己,仿佛在欣赏充满柔情的奇迹。而这份奇迹的力量,让高兹不知疲倦地投入精力,坚持创作《文集》。但是,这本书即使在萨特的鼎立推荐下,依然没有出版商愿意刊印。
高兹很失望,也很失落。多利娜抱着高兹,亲吻着他的额头。“没有关系的,你的生命还有很长的时间,要去创作更多的东西。”高兹在妻子面前,第一次流下眼泪。
1950年的春天,在新婚的高兹看来,春寒料峭,祸不单行,他所在的报刊社也因为种种原因破产。抱着一箱办公杂物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多利娜解释。在高兹心中,贫贱的生活里无法长出玫瑰。更何况,他听多利娜曾提及其父母间的矛盾,也多是为了钱。“那么,就彻底坦白吧。”高兹不知道后果如何,但他希望自己不要拖累多利娜。
“没有这份工作,我们一样过得下去。”多利娜把做好的菜端到高兹面前,“不过,以后我们吃的牛肉要少一点了。”她的调侃,让高兹既甜蜜又心酸。
那之后,多利娜找了几份兼职。高兹心疼不已,但多利娜告诉高兹:“爱上一个作家,就是爱上他的写作。你的天赋是写作,用好它。”高兹被多利娜的这份力量所感染,笔耕不辍,陆续以戈尔兹为名发表作品,在巴黎文化界引起了很大反响。很多人慕名找到高兹,多利娜总是用便宜的食材做出佳肴,热心招待客人们,她跟高兹说:“生活可以贫困,但不能潦倒。”
随着高兹稿费的增加,两人的生活有了改善。1958年,高兹的第一本著作《叛徒》出版,但是,这本具有自传性质的书中,却只用了些许语言谈及爱情,还把多利娜塑造成了很卑微的形象。
高兹的声誉越来越高,他进入了《现代》杂志编委会,这家由哲学家萨特和梅洛·庞蒂创办的杂志在当时负有盛名。不久后,高兹又创办了《新观察家》周刊,开始陷入应接不暇的应酬中,吸引了许多追随者。
某天,多利娜突然平静地告诉高兹,她希望离开他,以免爱情坠入争吵和背叛的深渊。她建议说,最好的方法是分开一段时间,希望高兹能够根据自己实际的愿望,做出人生的选择。
高兹开始反思,他清楚地知道,这段时间里,自己被名声所累,也伤害了多利娜。他恳求多利娜的原谅。看着高兹的眼睛,多利娜相信了他,回到了家中。从此以后,高兹更加尊敬妻子。
病痛给了爱情一双翅膀
随着岁月的流逝,高兹和多利娜的感情越来越深沉,他在每一场活动中都会带着妻子。多利娜是个智慧的女人,她聪慧又好学,与哲学家、作家相谈时,向来不卑不亢。连萨特都非常喜欢和她交流。本来多利娜在理论知识上还比较欠缺,但她很快就学会了那些生涩的专业术语,理解了它们的含义,开始与学者们巧妙地辩驳起来。高兹也常常被多利娜辩得哑口无言,但内心欢喜。他从一个骄横的作家变得谦虚了,愿意接受别人的观点,特别是多利娜的观点。
1973年的秋天,多利娜间歇性的头痛发作了。一开始她以为是气候变化导致的疾病,但疼痛很长时间没消失。高兹强迫着带她去医院检查后才发现,是因为多年前多利娜治疗腰椎时,医生向脊椎注射了碘油。“这种物质不可能被身体吸收,它们在身体里游走,最终在颈部形成了包囊,一部分进入了大脑,导致头痛。”当医生告诉高兹以后,他深深自责,正是因为自己终日忙于工作,妻子才会过度劳累,腰部劳损。医生随后的话,更让高兹绝望。“现在她已经得了蛛网膜病变,这很致命,我们尽量保障她5年的生存期。”
走回病房,看着正在病床上打盹的多利娜,高兹才发现,他曾经以为哲学、写作是何等重要,但事实上,如果没有多利娜,他就失去了一切。
一段时间治疗后,医生建议多利娜到乡下疗养。于是,高兹放下了所有事情,陪着她回到了自家的农场。她说想要在绿树成荫的地方看书,他就在农场前后栽种了200余棵树。等到这些树木都成材,还在照顾妻子的高兹,也病痛缠身。一天,他们讨论了人生即将到来的不同结局,但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以后,继续孤独地活下去。他们决心一起告别人世。
于是,他们相拥,就像当年新婚时睡在沙发上一样,挤在一起。高兹轻声读着写给妻子的信,多利娜流着泪……当人们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在那里,闭着眼,宁静地像睡着一般。
而在不远处的书桌上,翻开的本子里,写着这样一句话:“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