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2019-10-12梁易
梁易
一、急救
凄厉的鸣笛声划破夜幕,一辆救护车穿过瓢泼的夜雨,驶进了市第二医院。车门打开,两副担架一前一后被抬了下来,早就在门口做好准备的医护人员,匆匆将满脸是血的伤者送入了急诊室。
今天的值班主治医师是赵迪明,他原本是二院外科一把手,两年前,主动请缨调到急诊室。面对各种紧急情况,头脑冷静的他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正确的决定,这让他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不少夸赞。
急救室内,赵迪明迅速地给两名伤者做了初步检察。其中一名伤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眼眶上裂了道口子。另一个伤者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光溜溜的脑袋上一个豁口正汩汩往外冒血,两人都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赵迪明让其他同事给那男孩治疗,自己则走到了光头男的病床前。一股强烈的酒精味儿钻进了他的鼻孔。护士正在给光头冲洗伤口,拭去血污的头皮上露出一个巴掌大的文身———是一只露着獠牙的野狼。看到那文身,手拿听诊器的赵迪明猛地怔住了。
“怎么了?赵医生?”一直跟着他的实习医生小王察觉到不太对劲儿,露在口罩外面的两只大眼睛写满了疑惑。
赵迪明回过神来:“没什么。”说着,投入到紧张的救治中去了。终于,两名伤者的情况都暂时稳定下来。由于内伤难以检验,赵迪明让护士送二人去放射科做脑部CT,以便做出进一步的诊断。
刚到走廊上,有人快步走了过来,指着那个光头男人问:“这个伤者的情况怎么样?大概什么时候能醒?”
赵迪明这才发现来者是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忙问:“出什么事了?”
警察板着脸,道:“这人开车冲进了路边的大排档,撞伤多人,等他醒了,我们要第一时间进行审问。”
赵迪明“哦”了一声,道:“他的脑部受了伤,具体情况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才能知道。”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警笛声,警察顾不得这边,立刻跑向了医院大门处。
赵迪明只得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身朝放射科走去。实习医生小王跟在他身旁,口中嘟嘟囔囔地道:“那司机身上好大的酒味,不查都知道,肯定是酒驾……这种人真该死!”
赵迪明扫了他一眼,沉声道:“身为医生,我们的使命是救人,没有权力评论谁该不该死。”小王讪讪地闭上嘴,跟着赵迪明一路小跑赶去放射科。
等二人赶到,光头司机已经做完检查,由护士送回急诊室,男孩的检查也做完了。半小时后,赵迪明第一时间拿到检查结果。
赵迪明全神贯注地盯着检查结果,仔细查看。他的嘴唇慢慢抿成了一条线,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旁边的人谁也不吭声,每个人都在等待他的诊断意见。
突然,男孩在病床上抽搐起来,赵迪明不假思索地冲进了检查室:“是颅内压增高。快,注射甘露醇!”他一边喊,一边和护士一起用力按住男孩的身体,以免他受到二次伤害。小王第一时间将药液静脉滴注伤者的体内。终于,男孩慢慢平静下来,僵硬的身体放松了。
赵迪明和小王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一旁的护士仍旧关注着男孩的身体状况。
“快去准备手术室。”赵迪明说。
小王想当然地问:“男孩需要动手术?”
谁知赵迪明摇摇头,道:“不,先给司机动手术。”见小王一脸愕然,他简短地解释了一句,“根据检查报告,两人都有颅内伤,都需要做开颅手术,但是司機的内出血情况更严重,必须先开刀。”赵迪明是急诊室唯一能做开颅手术的医生。
“可这名伤者刚才很危急……”小王指着床上的大男孩,困惑不解。
“他目前情况还算稳定,我通知了白班的外科医生,他们一个小时后就能赶来给他做手术,时间来得及。”
见导师如此坚持,小王只得跑去手术室给光头做术前准备。
赵迪明再次给男孩做了一次检查,确认情况平稳,这才离开。刚来到走廊上,就见一个中年女人从走廊拐角处走来,她浑身湿透了,走路还一瘸一拐。
赵迪明愣了一下,这不是他所住小区的保洁员嘛。这女人三年前丈夫去世后就一直在物业工作,平时话不多,干活却很卖力,全小区的人都对她竖大拇指。“张大姐,你怎么了?”他赶紧问。
那个女人看到他,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手:“啊,赵医生,我儿子是不是还在里面,他,他怎么样了?”
原来,那个男孩正是张大姐的儿子。男孩晚上补习课放学后,母子俩在大排档吃夜宵,谁想却遭此横祸。男孩伤得重,第一批被送来医院,张大姐现在才被送来。她顾不得接受治疗,到处打听儿子的消息,得知儿子在这里,便赶紧找过来了。
望着满脸焦虑的张大姐,赵迪明担心她再受打击,但又不得不告之实情:“你儿子伤势不轻,待会儿还要做开颅手术。”一听要做手术,张大姐吓呆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赵迪明刚想宽慰几句,小王从走廊另一头跑过来:“赵医生,手术室准备好了,你可以给那个司机动手术了。”
“司机?”张大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盯着赵迪明,红肿的双眼里还残留着对车祸的恐惧:“赵医生,你不是说我儿子伤得很重吗,为什么不先给他做手术?”
赵迪明刚要解释,护士推着大男孩的移动病床走了过来。张大姐一看,一下子扑了上去,“孩子,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大姐,小心!”赵迪明赶紧去拉她,张大姐却突然掉转头扑通一声跪倒在赵迪明跟前:“赵医生,求求你先给我儿子动手术吧,万一耽误了……他爸爸已经不在了,儿子是我的命……”
“大姐,你别这样。白班医生马上就能赶过来给你儿子做手术的……”赵迪明说着去扶她起来,可张大姐说什么也不肯。
“为什么你要救那个该死的司机,我儿子才是受害人啊!”她抓着赵迪明的衣角,号啕大哭。赵迪明唯恐再拖下去耽误了手术,使劲一扯,刺啦一声,白大褂被扯掉一截,他转身跑向手术室。身后,抓着一角白袍的张大姐放声大哭,哭声回荡在长长的走廊里。
手术室内,麻醉后的司机平躺着,明亮的无影灯下,脑袋上那个恶狼的文身显得格外狰狞。
一向冷静专业的赵迪明,拿着手术刀的手,不知为何竟然有了一丝迟疑……
“赵医生,你确定要先给他动手术?”站在他身边的小王轻声问道。赵迪明没有看他,沉默着深吸一口气,刀锋落了下去。
二、隐情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黎明到来之时,赵迪明终于完成了手术。隔壁手术室依然亮着灯,应该是张大姐的儿子还在接受治疗。他稍稍松了一口气,疲惫不堪地走出手术室。
走廊里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医生,伤者情况如何?”那人朝他走来,正是方才那名警察,原来他一直在等待手术结果。赵迪明把手术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脑内的瘀血已经清除,一切都还顺利,等麻醉剂药效退了,你就可以审问他了。”说完,他顿了顿,脸上现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那警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赵医生,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赵迪明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保图片是一个二十出头漂亮姑娘的照片。
“女朋友?”警察问。
“不,她是我的双胞胎妹妹。”赵迪明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抚摸屏幕上那张年轻的脸,“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特别好。高考那年,我考上了医学院,她却落榜了。为了安慰她,那年我用暑期打工的钱,给她买了一块手表。”说到这里,赵迪明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五年前,我大学毕业,妹妹比我还高兴,她瞒着家人来到城里,想给我一个惊喜……直到下火车,她才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在学校等她。挂了电话,我一直在寝室等着,一刻也不敢离开。可是,直到天黑了,也不见妹妹的影子,我以为是她恶作剧,可是,再打她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了……我赶紧报警。警方调查后才知道,原来我妹妹在路上遭遇了车祸,当时司机谎称会送她去医院,就把我妹妹带上车开走了,从此之后,他们就连人带车失踪了……”
警察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往事:“医生,难道你发现什么新的情况了?”
赵迪明点点头,抑制着颤抖的声音:“车祸发生时,唯一的目击者是个在路边歇脚的老农,他告诉警方,司机是个光头男人,脑袋上好像有一个野兽文身。”
这话一出,警察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今天的肇事司机,头上不也有个文身?“当年那个目击证人在哪里?警方可以传唤他来指认嫌疑人。”
赵迪明无奈地摇摇头:“他前年已经患病去世了。”这些年来,赵迪明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妹妹的下落,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找那老农,希望能从他口中得知更多的消息。老农起初不耐烦,但慢慢地,被赵迪明的坚持打动。每次,他都努力地将车祸当天的情景描述给赵迪明听,可惜,因为时间太久,加上司机下车后一直背对着他,除了文身这一点,提供不了更多有用的线索。
赵迪明一把握住警察的手:“警察同志,今天酒驾的这个司机,很可能就是当年撞了我妹妹的肇事司机,我好不容易把他救活了,就是想要一个答案,如果真是他撞的人,他到底把我妹妹带去哪里了?她,是不是还活着!”
警察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警方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条线索。我这就向领导汇报。”说完,转身快步离开。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赵迪明仿佛被抽空了体内的最后一丝力气,软软地坐到了长椅上。不经意地一抬头,他看到小王正站在不远处怔怔地望着自己,满眼的困惑……
第二天,苏醒过来的肇事司机在警方的盘问下,终于心理崩溃,不仅对这次的酒驾供认不讳,还交代了另一桩车祸———他果然就是赵迪明一直在苦苦追寻的人!
警方按照光头司机供述的地址,在一片荒滩的芦苇丛下,挖出了一副白骨,血肉早已不存,可白骨上,赵迪明送给妹妹的那块手表依然还在———当年,光头将重伤的女孩活埋在地下,又把车子开进湖中毁灭证据……
当赵迪明看到妹妹的尸骨,一个大男人顿时瘫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芦苇丛里,哭声久久不散。
三、二选一
在一个阴郁的日子,赵迪明一身黑衣,抱着妹妹的骨灰盒,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女儿失踪后,赵迪明的父母每日都在煎熬中度过,如今终于等到了女儿“归来”。两位老人的心简直被揉碎了,双双病倒了。
赵迪明料理完妹妹的后事,本想在家侍奉病中的父母直到他们痊愈,谁知还没来得及向医院请假,院长的电话就先打了过来:“小赵,家里情况怎么样?”赵迪明便将父母生病的事说了。
电话那头,院长叹了口气,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处境,一定抽不开身,不过……”他停頓了一下,语气变得格外凝重,“不过,有人向院方投诉你假公济私,延误病人救治,你必须得回来接受调查。”
赵迪明心中一惊,脱口问道:“谁?谁投诉我。”话出了口,他也知道这个问题不可能得到回答。果然,院长平静地说:“这我不能透露。”
赵迪明喃喃应道:“那,那我尽快赶回去。”
挂了电话,赵迪明双眉紧锁,怎么会有人投诉他?会不会是张大姐?不过他离院时去看过张大姐,她儿子术后恢复得不错,张大姐并没再为那天的事责怪他。难道是……赵迪明的脑海中浮现出小王那张写满了困惑的脸……
第二天,赵迪明赶回医院,按照院长电话里的指示,直接去了会议室。
屋子里除了院长,还有医院的六名外科医生和急诊室主任,大家围坐在会议桌前。看到赵迪明进来,院长开门见山地说:“小赵,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也理解你急于查明真相的心情,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人投诉你出于私心,弃危急病人不顾,而先给肇事司机动手术。”
在场的所有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赵迪明。面对众人的质疑,赵迪明整个人因紧张而有些僵硬:“院长,各位同事,那天我选择谁先动手术,完全是根据伤者的伤情所做的决定……”
院长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理由大家都会说,但我们需要证据。今天我请大家来,是要做个会诊。现在还只是医院内部调查,如果情况证明赵迪明失职,可能会有其他机构的专家介入。”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大牛皮纸袋,“1号信封里是肇事司机的CT结果,2号是受伤男孩的。大家诊断完后,把你认为应该先动手术的号码写在纸条上,丢进桌上的纸盒里。我负责监票。”
七位医生接过两个信封,经过一番仔细比对,然后写下了各自的诊断结果,投进纸盒。
“好了,我请个人来唱票吧。”院长说着走到门口,招呼了一声,“进来吧。”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正是赵迪明带的实习生小王。
赵迪明朝他看了一眼,小王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院长咳嗽了一声,把投票的盒子交到小王手里:“盒子里是大家的投票。小王,你看完后,告诉我们结果。”
“好的。”小王点点头,将盒子里的纸条取出后看了起来,看完一张,他的脸色就越阴沉一分。赵迪明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结果是什么?”
小王抬起头来,直面他的注视:“一共七张票,五张投2号,两张投1号。”这可是压倒性的比例!大部分人认为男孩更急需治疗!
这结果让赵迪明瞬间如坠冰窟:“怎么会这样……”他张大了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替自己辩解,一切言语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谁知,听到这个结果后,一直板着脸的院长,微笑着说道:“抱歉,事情是这样的,我担心大家先入为主影响最后的决定,故意把两个人的检查结果调换了。”他拿起那两个空信封晃了晃,“1号CT是受伤男孩的,2号才是肇事司机的。”
从会议室出来时,赵迪明才发现后背凉飕飕的,幸好,投票结果已经证明了他的清白。
“赵医生!”有人在身后叫他,原来是小王。他满脸羞愧地走上前来,“赵医生,对不起,投诉你的人,是我……我那天听到你和警察的对话,就一直认为……”
赵迪明摆摆手,止住对方的话头:“小王,其实我早就猜到是你了。不过,我不会怪你,相反,我还要感谢你这么做。”
“什么?”小王瞪大了眼睛。导师不仅没有责怪自己鲁莽,竟然还说感谢?
趙迪明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住院大楼楼顶那个瞩目的“红十字”:“其实,事后我也问过自己,那天,我坚持要给肇事司机先动手术,真的没有动一点儿私心吗?越想,我就越是忐忑,越是自我怀疑。今天的会诊结果,不仅扫除了你的怀疑,更让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面对年轻的实习生,他语重心长地道:“急诊室医生经常要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做出生死攸关的选择,我们可能无法保证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正确,但我们应该要保证,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问心无愧。”
小王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些话他都听懂了,但这些道理,他还需要在未来的日子里慢慢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