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号的自白
2019-10-11刘欢
刘欢
失足少女,剖心自白;被卖深山,命运多舛。同病相怜,患难成姐妹;逃离魔窟,漂泊无所依。囊中羞涩,朝不保夕。因生计做小姐,遇恩客结姻缘;救小妹杀亲夫,犯命案赴黄泉。旧梦破碎,再结新缘;心有隐衷,不辞而别!
失足少女
这家桑拿中心规模不大,刘小北洗过澡,带了随身小包,一个服务员将他领进了一间小房,倒了一杯茶,问:“先生,有没有相熟的小姐?”
“没有。”刘小北四仰八叉地躺下。
“好的,请稍等。”
这间小房顶多十平米,放了一张床,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空调正呼呼吹着热气。墙上贴着一幅图,是一个半遮半掩的摩登女郎,空气中弥漫着沉闷而酸腐的气息,这让刘小北感到不舒服,他下意识地点燃一支烟,思绪回到30分钟以前……
30分钟前刘小北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原来是最近一段时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友甄美丽打来的,约刘小北见面。两人有段日子没见了,刘小北温柔而闷气地说:“你别急,我就来。”
10分钟以后,玉树临风的刘小北蹲在街边听甄美丽训话,甄美丽提出要他下岗的要求:“爱情是建立在面包的基础之上的,老大!你的房呢?你的车呢?你还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在一起这段时间,你给我买过什么?”甄美丽一副豁出去的架势,话从口里出来,变作了刀子,杀向刘小北最孱弱的部位。
“哦——我想起来了,你当初追我的时候,给我买过一包果冻。对,对,就是一包果冻!我……我……”她的目光四处搜寻,突然拉着刘小北,以刘翔的气势飞越马路边的护栏,冲到对面一个小卖部,在货架上抓了一包果冻啪地摔在刘小北手里,手腕一翻,将一张红票子塞在瞠目结舌的老板手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堪称行云流水,绝对女侠风范。
“我现在什么也不差你的了,就这样吧!”她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点儿零钱。
刘小北目送她离去,似乎想酝酿一点儿悲壮的洒脱。一辆奥迪A6突然闯进他的悲壮里,甄美丽上了车,刘小北的洒脱霎时成了傻逼。
“啧啧!现在的女娃儿,怎么着也得走远点儿啊!”原来和玉树临风的刘小北一起搞目送仪式的还有小卖部的老板,他的头秃了,中间的那几根毛用一支手也数得过来,属于典型的地方支援中央。
“别瞅了,跟人跑了!你看那车,啧啧,黑黑的,壮壮的,没个几十万怕是整不来!啧啧,啧啧……”
刘小北盯着老板道:“你要再啧啧一声,我就把你的头发拔得一毛不剩——找钱啊!”
他从小卖部出来,抬起头,就见这家桑拿中心,上面写着:“将你的烦恼释放出去……”
“咚咚!”有人敲门,将刘小北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进来。”
一个女孩推开门,她站稳了,抛给刘小北一个俨如画在脸上的笑容,原地旋转了一圈,笑著问:“可以吗?”
刘小北斜着瞟了一眼,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其实他也没看清她的样子,也没心情。
“老板稍等,我去拿东西!”她转身出去了,刘小北忽然又想起了甄美丽,心里顿时烦躁不堪。
不一会儿,那女孩又进来了,手里托了一只托盘,上面有一个白色的床单、一壶水和几只杯子,她关好门,冲他笑道:“老板起来一下,我铺床。”
起身的时候刘小北才看清她的模样:年纪很轻,留着一头中长的直发,大大的眼睛像是小燕子,穿一件紫色的袒肩连身短裙,露出丰满的乳沟和白嫩的大腿。
她麻利地铺好床单,倒了两杯热水,脱了连衣裙随手扔在床边,将双手翻在背后,那里是胸罩的扣子,她却没有马上解下来,但嘴里已在娇嗔:“老板,你来帮我嘛!”那声音犹如一道被堵住的急需宣泄的浪。
刘小北坐起来,心不在焉地问:“怎么称呼啊?”
女孩怔了一下,才媚笑着说:“我呀,你高兴叫我什么都成,小辣椒啊,小甜心啊,都行,总之啊,我是12号,你现在不记得,等会儿你出去了……”她握住刘小北的手放在她饱满的胸前,嘴唇贴在了他的耳边,“你一定就记得清清楚楚的了!”她的手在刘小北的身际撩拨,像一条曼舞的蛇。
刘小北却轻轻地推开了她。他一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是碰上现在心情不好。
刘小北出了会儿神,拿过小包,准备拿烟抽,不想却摸出了那袋果冻。刘小北一怔,摇了摇头,掏出烟来点了一支,顺手将果冻扔给了女孩。女孩蹙了眉头,说:“呵,花样还不少,不加钱我可不干!”
刘小北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一口烟岔了气,一边呛一边哈哈大笑,半晌咳完才说:“凑巧有包果冻,我不吃这个,你拿去吃……我们就聊聊天算了,钱照付。”
“聊什么?”她的眼睛瞪大了,在这不经意间终于像了一个孩子。
“嗯……就聊聊你的事吧。”
“我的事?我有什么好聊的?”她的神情多了些许戒备,将背后刚解开的扣子又扣了回去。
刘小北说:“你说说你的事吧,就当给我讲故事,聊得好了,还给小费。”
女孩忽然起身,冷冷地说:“老板,别拿妹儿瞎溜达。你要是来寻快活,妹儿拿你当爷伺候;你要是穷逗乐子,妹儿可不奉陪!咱虽干的是下贱事,可也还是个人!”她仔细地瞅了一圈,又说,“你要是那顺藤摸瓜的主儿,咱可什么也没干——衣服穿得凉快可不犯法吧!”
她如一个崭新的人立在刘小北的面前,这股子辣劲儿够味。刘小北觉得有意思了,忽然就想和她较较劲儿,掏出两百块钱递出去,淡淡地说:“这是小费,你先拿着——我要是摸你的瓜,叫我变个活王八。”
女孩“扑哧”一笑,暗道:“难不成遇上个那玩意儿不行的?”她盯着刘小北的裤子看了半天,终于伸手接过票子,懒懒地说:“看在‘鬼推磨的份上,聊聊就聊聊吧——不过话得撂前头,这可是你自己不干的,出去了可别瞎告状!”她将裙子又穿上,把果冻推在一边,拿过刘小北的烟来点了一支。
刘小北问:“你叫什么?”
“你就叫我园园吧。”
“你今年多大?”
“二十。”
“读过书吗?”
“读过,小学。”
“你是哪里人?”
“不记得了!”这个问题她答得有点儿慢。
“家里还有哪些人?”
“家里人?都死绝了呗!”女孩的声音忽然有点儿怒意了,“你怎么一个劲地问这些啊?”
刘小北凝视着她的眼睛,又掏出两张票子,冷冷地说:“有问你得答,或者你自己说。”
女孩接过票子,似乎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熄了烟,说:“你要我从哪儿说起呢?”
刘小北一愣,半晌凑过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头也不回地说:“就从你怎么做上这行的说起吧。”
女孩半晌儿不说话,又点燃一支烟吞吐起来,青色的烟慢慢弥散在橘色的光里,继而无辜地消散不见。她的目光似乎渐渐变得空远,远得犹如骇浪里的一盏残灯,深邃无尽……
狠心父亲
在川鄂交界之地,坐落着一片翠油油的山,山脸子下卧着一条小溪,溪的上头有一个村子。园园就在这片土地上生长,那淳朴的山和水养育了她,将她养得天真无邪,活脱脱像一头鲜活的小鹿。
园园和村子里大多数的女孩一样,读完小学便辍学了。园园自小没了娘,家里就一个爹和一个哥哥,家务农畜,她样样麻利在行。
那一年她十六岁,正是天地间孕育的一个鲜嫩的花骨朵儿。邻家的那个小力哥哥总是有意无意地找她的“麻烦”,昨天居然将她堵在林子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园园登时满脸绯红,抓了一根竹条在后面追打。
秀柔的微风将小溪里的月钩儿吹散成一湾涟漪,她将背靠在了他的背上。溪畔的枝条飒飒曼舞,两只鲜活而嚣张的小跳兽变作了天地间最腼腆的含羞草。
她不知道,这一切原来可以消失得那么快。
当时哥哥要成家,女方要彩礼,家里没钱,来来回回地总有那么几个人往家里来说事,说着说着便争吵起来,爹总是愁眉苦脸地叹气。在园园的记忆里,爹好烟、好酒、好赌,但把传宗接代看得比命重要。
这天一大早,爹把园园领到镇上买了一双鞋,白花的,镶着蝴蝶结,还有一件天蓝色的裙子。园园高兴坏了,这可是一向不曾有过的好事。爹说:“丫头,爹带你出去玩玩。”
他们坐车出了山,又换车进了山,这一天下来全是坐车、看山。这山一座接着一座,如一条条锁链连着。路越走越深、越走越窄,这里面再不见有大车过路,两边是一块块的菜田子,远处仍然是望不断的山脊。车又停了,前面再也没有走车的道,爹牵着园园的手向前走,园园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爹不说话,他的手又湿又烫,握着有些不舒服。
天色擦黑了,两人走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终于来到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就窝在一爿土疙瘩上,遠远望去,这屋子就由黑的、褐的垒起来,龇牙咧嘴的像只怪物。屋前的院子不小,用篱笆围了,两条黄狗老远就冲他们吠了起来。爹站在院子外头吆喝了两声,便见那门哐的一声开了,三个人从里头急急蹿了出来。打头一个是个老头子,该有六十几了,他旁边站了一个老婆子,还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落在他们身后半步,穿着一件黑不黑黄不黄的西服,椰子般的脑袋上,五官赶集似的挤在一处笑,忙得不可开交。他盯着园园笑的时候,嘴里的哈喇子就流了下来。
那老头子园园隐约间是见过的,好像不久前去过她家里。她被这三个人瞧得不自在,便转过头去。进了屋里,中间是一间堂屋,南北各有一房,偏厢里有一间厨房,也堆草料柴禾。爹将她领到里屋坐了,就出来和那几个人谈话。一盏茶的工夫后,他进来说:“丫头,爹有事要去办,你就在这儿,过两天爹再来接你。”
那个男人正站在门外伸着脑袋往里瞅,他不时盯着园园傻傻地笑,园园不由得一阵心怯,连连摇头。爹重重地说:“丫头听话!”他将两张票子塞在园园手心里,指了指那个男人说,“那是你二狗哥,要听他的话。这钱你留着花,爹再……再来看你。”
园园心底发凉,叫道:“不行!爹,我要跟您走!”
“听话!”爹猝然红了眼睛,猛地吼了一嗓子,夺门就走。园园想撵出去,那三个人一起扯住了她。
爹就这样去了,他像一个残忍而懦弱的逃兵,在女儿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头也不回地去了,慢慢地消失在山路间……
“我当时很害怕,但并不知道我已经被他给卖了。”园园接着点烟,挤出一丝笑容。
“卖了?”刘小北盯着她瞅,本能地想辨别一下这件事情的真假。眼前的园园依然平静而冷漠,只眼睛里泛着一层灰色的暗光。
刘小北立起身子问:“为什么呀?是你亲爹吗?”
“当然是亲爹。”园园依然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他说带我出去玩几天,买了一双鞋、一条裙子,就把我卖了一万块钱——还是送货上门,呵!”
亲爹,十六岁的女儿,一万块钱。刘小北愣了半晌,缓缓问道:“后来呢,他有没有来接你?”
“你这个问题好傻,傻得跟我当时一样,呵!”园园笑了。
刘小北沉默了一阵,又问她:“那……你是怎么过来的?”他的声音像一个穿过雷区的新兵蛋子。
“那天夜里……那天夜里……”
园园突然下意识地看了看门,似乎已经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的表情木然,声音有些发颤:“那天晚上下着大雨,雷在天上拼命地吼着,把我的声音都给淹没了……”
生不如死
三个人,不错,是三个人。可能是由于园园的抵抗过于猛烈,也可能是由于二狗没有经验,也可能是因为花了大钱后的不放心,要瞅个眼见为实心里才能踏实,是以二狗的爹娘也来帮忙。
老头子咽着口水将园园的双手死死按着,二狗娘手把着手地引领着儿子完成动作,她嘴里不停念叨:“孙子!我的孙子!”
二狗一边抽动一边哼哼:“爹妈,这钱值了……”
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园园凄厉的惨呼被倾盆大雨冲散在风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园园的挣扎渐渐弱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没了力气,这样躺着,心里只在想:“谁来救我!”
二狗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一次又一次地发泄着他那山洪般的旺盛精力。园园终于不再动弹,也不再出声,过往的一切,那山、那水,那竹林和小溪,还有小力哥哥,像幻灯片一样掠过脑海,又被什么东西击得粉碎,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天终于亮了。他们搜走了园园身上的钱,又扣了她的衣裤和鞋子,把她赤条条地锁在房里。园园歇出点儿力气来便去拍打叫骂,他们除了给园园拿吃的喝的,竟不理会她。她听见门外边二狗娘在教儿子:“这丫头性子野,熬顺了性子才是你媳妇儿!”
园园哭闹一阵,将那些吃的喝的摔得稀烂,他们也不补上,似乎要在这一节上扳过一个头来。她饿得头昏眼花,却并不妨碍二狗进房里来发泄。他来得勤,园园慢慢弱了,从里到外像被洗劫了一遍,于是挣扎和抵抗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她心里只存着最后一丝希望,那就是第三天爹能回来把自己接走。
第三天,她在窗子边望了一天,一丝不挂地自被子里一遍遍地爬起来,赤着脚竖着耳朵听了一天,神经绷得紧紧的。
天黑了,她终于还是失望了。爹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那个骗子不会来了……那个禽兽将自己卖了!园园在心里一遍遍地拿鞭子逼自己去相信这个事实,在相信了之后她又想,自己还能活吗?
一声响动又牵动了她的神经,二狗要进来了。
她的泪水已经干了,她的伤口早已感觉不到疼痛,似乎那疼痛变作了无数只毒蚂蝗,沿着血肉钻到了身体最深的地方,然后变成了一头恶兽,疯魔般地啃着她的魂。想着想着,那门被她拿身子狠狠地堵了。
二狗这几次本来已经顺手了,在门外叫唤:“媳妇儿,明天摆喜酒了,给你做了新衣裳。”
园园的泪水又流了下来,身上的伤口又在火辣辣地痛。她心口猛地迸出一腔子热血,伸着脑袋便向着墙壁撞了上去。
园园醒来的时候还是在那张床上,她的头破了一处,已经被包扎了,手脚都被绑了,身上还是没穿衣服,房间里没人,但屋外院子里却热闹非常,听得出有不少人在外头喝酒说笑。她不禁又竖起耳朵去听,有几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有点儿像爹,她逐一去细听,又没有一个是的。她自嘲地想:“又犯傻了吗?怎么还去指望他?”
不一会儿房门开了,二狗和二狗娘一起进来,二狗娘手里拿着里外的衣衫,说:“丫头,给你句实话,你爹把你卖给咱刘家做媳妇了,你要能好好过日子,咱刘家不会亏待你;你要耍横赖死,吃亏的是你自己。现在外头摆喜酒呢,乡里八亲的,你得出去认认脸。”她将衣服抛在床头,手里还剩一根棍子。
园园说:“我死也不给你家做媳妇!”
二狗娘说:“那可由不得你!”她抖出一张纸条撑给园园看,“白纸黑字红手印儿,钱货两清,这可写得明明白白的。你不乐意尽管去逃,你逃得了吗?”
连衣服都不给穿,自然是逃不了的。二狗娘又换了脸色,道:“丫头,生米已成了熟饭,你不跟我儿子还跟谁去?女人嘛,总要嫁人的,不就那么回事!”
园园想了想,说:“好,那你把我解开吧。”
二狗和二狗娘都乐了,将她解开,等她穿了衣服和鞋子,梳順了头送到外面。院子里摆了几桌席面,酒已经吃残了,众人见她出来都跟着起哄叫好,说俊说俏说值的没个完。二狗和他爹娘都乐坏了,忙不迭地挨个儿认脸,什么三叔四伯五姨六姑的,总之全是沾亲带故的。园园心思不在上头,见对面有塘子,猛地冲了过去。谁也未曾想到,醒过神来急忙去追。园园一气不停,纵身一跳便扎了进去,岂料这塘子只有齐腰深,她还没呛几口水便被二狗拎着头发捉了回来。
二狗娘劈头就是两巴掌,骂道:“就不信收不了你这野性子!日头有的是,打得你服!”
园园说:“那你们弄死我吧!你们不弄我自己弄!”
二狗娘怒了,手里的棍子噼噼啪啪地落了园园一身。众人看得乏了,又拿起筷子吃酒吆喝。
半晌,终于有一个女孩子出来劝道:“婶子,打坏了可是你刘家的人,旁人赔不得钱的。”她背对着园园,也瞧不见模样,那嗓子听着透着干练泼辣。
她笑着接过棍子,又道:“今儿是二狗兄弟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再打了。您不也说这日头长着吗?再慢慢劝吧。”
边上的人听了这不要本钱的人情话,便也各自揣了一股莫名的、残忍的优越感纷纷劝说起来。
同病相怜
园园身上的伤浸了凉水便发炎了,烫得像一块刚出炉的烧饼,她躺在床上紧咬牙关,吃食、清水也一概喂不进了,只偶尔发出两声模糊的梦呓。这下可把二狗和他爹娘急坏了,这可是花大价钱买回来的!二狗忙去集子上找来了医生。医生给园园打了消炎退烧的针,说这病来得猛了,明天还得来。这一天,园园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医生又来打了一针,园园终于开始退烧,慢慢地醒了过来,医生又嘱咐要喂一些清粥,这才去了。园园虚得没有力气,连一碗粥也打不翻了,于是便将这点儿力气用在了牙齿上,二狗娘也没辙,只家长里短地苦苦劝说,却是无用。
天亮之后医生来了,他打了最后一针,临走前留了一些药片和一句话:“要还是这般不吃不喝的,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二狗和他爹娘更急了,先是苦苦劝说,而后掐肉扯头发地去威胁,见园园全然不顾了,最后三人齐上阵,硬捏着往嘴里灌,只是见不着效果,折腾了一番也只得罢了。二狗在院子里叫唤:“我不管,我可不管,这个要不行了,你们再给我弄一个来!”老头子上去劈头就给了二狗两巴掌。
园园已经虚脱了。她渐渐地看见了一个美丽的世界,那世界里天蓝得像一块宝石,上头的云白得似一团团的雪,那轮日头像极了一团粉色的棉花糖,将整个世界织成了一张无忧无虑的网。园园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自己:“凑近点儿,再凑近点儿……”
“婶子,这事儿交给我了!你去做一碗番茄面来,番茄要捣得烂些,肉不必给。”忽听院子外有人说话,将她从那暖暖的虚幻中拉了出来,那声音有些耳熟,正是那天那个劝架的女人。
“彩霞,你能行吗?这丫头……”这是二狗娘的声音。
“婶子,您把心安在肚子里,我一准儿叫妹子把面汤都给喝了。可就一条,你们都得躲得远远的,不要瞅眼捡耳朵的,不然我这法子可不灵验!”
“诶,成成成!只要你能办成,咱就是钻到洞里去都成!”
“呵呵,那倒不必,您啊,就带着叔跟二狗兄弟上我家串串门,好了我叫您!”
园园听了心中冷笑:“你有什么法子能叫我把面汤都给喝了?”她抱定了念头,闭了眼睛。
没过一会儿就见房门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端了一碗面条进来,中等个儿,瓜子脸,初看脸面只三分看头,却透着七分干练泼辣。她坐到园园床前,笑着说:“妹子,我是你彩霞姐。”
园园有气无力地说:“谁是你妹子?我不吃你们的东西,你省省吧!”
彩霞也不恼,仍是笑道:“和我从前一样啊!”
园园打量着她,说:“一样什么?难道你也是……”
彩霞回頭看了看,点点头,道:“我也是被拐来的,我数着日头,一年又一百一十九天了。”
园园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却又熄了下去,问:“他们不打你吗?”
彩霞缓缓收了笑容,翻开衣衫,一个接一个的旧伤像一枚枚勋章一般闪耀在园园眼里。“哪能不打呀!你看!”她又捋起裤脚,小腿上爬着一条蜈蚣般的伤痕,“这是先前被他们拿棍子活生生地打折的!”
园园的眼角湿了,仿佛一个迷失在沙漠里的旅人遇到了同伴。
“来,妹妹,吃了这碗面!”彩霞端起碗,眸子也温柔了起来。
园园摇摇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的魂不会安在这儿。”
彩霞凝视着园园的眼睛,道:“所以,你得吃了这碗面!”
园园抬起头来,颤声道:“你说什么……”
彩霞按了按手,压低嗓子说:“好妹妹,我这几天一直在看,你是一个真有血性的!你和我一样,是永远熬不顺的鹰啊!”
园园又惊又喜,道:“你是说……”她下意识地收了声,“我们一起逃?”
彩霞沉了半晌儿,终于点了点头道:“我们要逃,但不是现在,你看现在这架势逃得了吗?所以你得吃东西,得将身子养得好好的,到了那么一天,你才能跟上姐的步子啊!”
园园一把抓住彩霞的手,眼里迸出泪来,问:“那我们什么时候逃?”
彩霞抚着她嘴角的淤青,道:“机会一定会有的,我们先得养好身子,再慢慢地懈了他们的心。你一切都要听姐的,再不要耍性子,明白吗?”
园园点点头道:“嗯!”
“来,姐喂你吃面,你一边吃咱们一边说话。”
彩霞一边喂她吃面一边跟她说话,园园从她口里得知,这里村前村后共有几十户人家,都姓刘,全都沾亲带故。她是被人贩子给卖进来的,买她的男人叫刘三才,是刘二狗的堂兄。她前头逃过两次,都被逮住了,第二次还被打折了腿。刘三才家对她看得严实,她韬晦了这么久,到如今只明面上宽了些,其实内里那口劲从没松。她还告诉园园,这里像她这样买回来的媳妇有六七个,但都受不得熬,一个个的早埋汰了。末了彩霞一脸严肃道:“咱俩的事也就是咱俩知道,千万不要说给第三个人听!”
园园对所有被拐来的女孩都有一种油然的亲切感,就像是在厄难中陡遇的亲人。她问:“要是有姐妹也要一起走呢?她们会帮我们吗?”
彩霞的脸色更显郑重,道:“不会的!她们有时候比那些男人还更危险!你不一样,姐不会走眼!”
园园奇道:“她们危险?”
彩霞说:“是!二狗他娘早年也是被人贩子卖进来的,你看现在,吃人最凶的不就是她吗?”
园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姐,我都听你的!”园园扑进彩霞的怀里,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彩霞说:“好妹妹,咱先得忍啊,这忍字头上一把刀,得熬过去啊……”两人的泪珠簌簌滚落,抱得更紧了。
那碗面吃完,两人又说了许多的话,听到外面有声响,知道是二狗他们回来了,彩霞捏了捏园园的手,出去了。
“婶子,没错儿吧!”彩霞摊着个空碗。
“哎哟!那敢情好!”二狗娘乐得不行,一张老脸皮像被剥开了的橘子,“彩霞,你真有能耐,我看这十里八村的媳妇就没人撵得上你,三才这小子福气好啊——你是咋弄的?这丫头野着呢!”
“好好劝呗!这妹子是顺毛狮子,吃软不吃硬!”
“哎呀,彩霞啊!你是不知道啊!好话歹话咱也撂了一箩筐,可棉花掉进水里,全不见响动啊——二狗,还不快过来谢谢你嫂子!”
“您想啊!”彩霞怕她回头起疑,信口加了颗钉子,“我这妹子性子烈,你们当着那么些人的面抖落她,她如何下得了台面儿?所以啊,我叫你们离得远远的,不然她哪能张嘴?”彩霞又冲二狗说,“兄弟,你媳妇这两天身子弱,你就别去招惹她了。这几日我一准都来陪着,待这妹子养好了身子,你们再摆一桌席面—— 一桌就好,也就近前挨胸贴肉的三两家子聚聚,婶子,我保管大妹子当场管您叫妈!”
二狗一家听完都乐了。
忍辱负重
一连几天,彩霞都来陪着园园,把她的病慢慢养好了。
这日天气好,彩霞对二狗娘道:“婶子,我想带妹妹在山上转转!活人不能整日里这般憋着吧?您安心吧,丢一个我赔您十个,一准儿没错!”
二狗娘早已视彩霞为英雄,忙道:“有你在,我放心!”
日头懒懒地挂在天边,山坳间被漉漉的雾气罩了一层,将原本就不泼辣的阳光挤对得更为吝啬。多少天了,园园吃喝拉撒睡全在那间屋子里,此刻望着那山、那路,心口突然迸出一个字:逃!
“彩霞姐!”园园的声音在发颤。
彩霞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只缓缓地指着三面的山说:“你看,这三面都是山,只有东边开着口子,笔直出去就到了集镇上,只有集镇上有出去的客车——那是唯一的路!你看,那道口子像什么?”
彩霞手指村口那条进出必经的路,这片山坳就像一只胖肚子茶壶,到那里却突然变细了,就像这只茶壶的细嘴。彩霞接着说:“那路口上有一家小卖部,谁进来谁出去瞧得清清楚楚,吆喝一嗓子,整座村子就沸了!”
“彩霞姐,我们……”
园园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彩霞拉高了嗓门道:“妹妹,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女人嘛,总是要嫁人的,寻个真心实意待自个儿的,比什么都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啊?”
园园正觉奇怪,手臂上就被彩霞重重地揪了一把,她待要回头去看,却被彩霞一把拽住,这才回过神来。“二狗兄弟是个实诚的,他自然会待你好的,这个姐姐是敢打包票的!他要待你不好,你来跟姐说,看我不大嘴巴打他!”
“我……全听姐姐的。”
过了好一阵子,彩霞方吐了一口气,她走过去仔细看了,这才说:“走了。”
园园问:“是谁?”
“二狗和三才,你看吧。”园园顺着彩霞的手向山脚下看去,果见两条灰影正一路下去,依稀可见是两个男人。“好险,这日头来得好,叫我瞧见了地上的影子,就在那草垛子后头。”
园园吓出汗来,说:“他们来监视我的?”
彩霞点点头,道:“还有我,他们也不曾真的放心。妹妹!”彩霞将双手搭在园园的肩头,“现在还不到火候,我们凡事都得多长个心眼,还是那句话,第一步先得懈了他们的心,要真到了那一天,咱姐妹还得看老天长不长眼!”
园园点点头,道:“再不济我姐妹俩死活一处也是好的!”
彩霞喃喃自语:“死活一处……”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良久才说,“妹妹,姐带你去看个地方。”
园园问:“看什么?”
彩霞不答,只在前面带路。两人刚转下坡子,就见一个年轻女子凑了过来,道:“彩霞,干啥呢?”只见她二十岁出头,说话透着和气,叫人听了亲切。
彩霞说:“是银仙啊,没啥,带园园妹子转转,也好熟稔熟稔!”
银仙对着园园瞅个没完,道:“哎哟,二狗兄弟真是走狗屎运,找了个这么俊俏的妹子,跟花骨朵一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要不上我家去坐坐?”
彩霞懒懒地说:“日子长着呢,早晚要去的,也不急。”她指着侧边一片山坡,“园园瞅着那边儿山花开得红红黄黄的,想过去看看,要不咱们一起?”
银仙忽然变了脸色,似乎遇着了什么恐怖的事情,支吾道:“哦,那不……不了,家里还有事儿,我先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
待银仙走得远了,彩霞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园园说:“彩霞姐,这是怎么了?”
彩霞冷冷地说:“这也是他们派过来的人!跟着我的。”
园园十分震惊。
没过多久,她们来到侧边的一爿山坡,坡上远远垒着一座土堆子,上面长满了齐腰高的野草蒿子,彩霞的眼神一直落在那里,脚下却并不走近,牙齿磨得吱吱作响。园园问:“那是什么?我们过去吗?”
彩霞湿了眼眶,缓缓地说:“不……不过去。那里……那里埋着一个姐姐,和我们一样,被人拐进来的,熬不顺的鹰啊!”
园园骇得身子起了疹子,惊道:“姐!这怎么……”
彩霞说:“好妹妹,你坐下来听姐说———你这般坐着。”她让园园和自己面对面坐了,她可以望见整个山脚,而园园可以望见山梁子上的动静。
“这个姐姐叫做小花,比我大两岁,也比我早来。那一年我来了,自个儿跑了一趟被抓了回来,她待我好,把我当知心朋友,我们是好姐妹,就和现在你我一样。当时我被抓了回来,若没有她,我也是活不下去的。”园园立时觉出了其中的分量,她和彩霞虽只相处了几天,但心里已将她当作了最亲的人。
“我们无话不谈,商量着一起逃。当时和我们谈得拢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银仙,她也是被人贩子给拐进来的。”园园听到这里隐约间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彩霞话里透着森森的寒气。
“我们三个人苦苦挤出些钱粮来备着,算好了日子,瞅准了机会,就准备逃!”彩霞的眼圈已经红了,“那天夜里村里一户人家出丧,上下正忙活,我们三人约好了在一处见面,然后就一起逃出去,谁知道……谁承想啊……银仙迟迟没来,她……她把我们出卖了!”
“为什么?她不也是被人害的吗?”园园惊得跳了起来。
“我哪能知道她是为啥?”彩霞按下园园来,“可能是露了馅,为了讨好她男人……”
园园问:“后来呢?”
“后来……那天夜里落着牛毛雨,我跟小花姐没命般地逃,慌不择路。我们爬上了山脊子,黑灯瞎火地乱跑,身后就见灯棒子闪闪的,叫骂的、吆喝的响作一片,我们不敢歇气,跑得就更急了。你也看了那山脊子,顶面儿没一辆车宽,全是走出来的土道,落雨就不见的,下面能有十层楼高!小花姐一脚……她一脚……踩滑了!”彩霞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整个人都摔散了,软得像抽了骨头,她還睁着眼睛,血呕了一身啊!刚被抬到这里就咽了气,那眼睛可还睁着啊……呜呜,睁得大大的……”
“彩霞姐!”园园也忍不住地哭,刚放了声却被彩霞一手掩住了嘴,她落着泪,颤着嗓子说:“好妹妹,我们不能哭,他们看着呢,挺住点儿,啊!”
园园终于完全明白了那天彩霞对自己说的话:“咱俩的事也就是咱俩知道,千万不要说给第三个人听……其实她们有时候比那些男人还更危险!”
未雨绸缪
“这彩霞一定是一个……”刘小北思索着脑子里不多的词汇,“是一个很聪明、很坚强的女孩子!”
“嗯!”园园点点头,“若不是遇着她,我早成了一堆黄土。”
“那后来呢?你们是怎样逃出来的?”
园园用手指将床单抠出一个洞来,说:“后来我就假装屈服了!妈我也叫了,爹我也认了,活儿抢着做,到了晚上,也咬着牙任那畜生撒野……”
园园的头和嗓音一样压得很低,将这段经历几句话带过,她瞅着刘小北的眼睛,气氛有点儿压抑。刘小北轻咳了两声,问道:“那他们对你俩应该松了吧?”
“明面上的而已,里头还那样!”园园摸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后来,彩霞姐有了身孕,肚子鼓了,刘三才家上下喜作一团,高兴之余,那股子特务劲儿才终于懈了一半,连带着我也受益了。那当口,托孩子的福,在有人‘陪着的情况下,我和彩霞姐可以到集子上去买买东西,兜兜风。当时我们知道机会来了,错过只怕就没了,可又担心孩子……”
忽然丁零一阵电话铃响,园园接了电话,回头问:“满钟了,你还要加吗?”
刘小北道:“你告诉她,少废话,我不出来就一直加,出来后一并算钱,要再打电话进来,我就点火烧房子——叫拿两盒烟!”
园园“扑哧”一笑,将刘小北的话原封不动地递了过去,电话那头笑了一个珠落玉盘。刘小北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
“照彩霞姐的计划,那阵子我们去赶集,有说有笑的,不到天黑就回来,头前他们也看得紧,见没啥事,慢慢的也懈了。赶集的时候,我们把卖胶布的、卖硫酸的地方摸得清清楚楚,把客车每日几点停车、几点发车记得丝毫不差。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一天!”园园的脸色显得有些潮红,透着一丝狠劲。
刘小北问:“胶布和硫酸是做什么用的?”
园园道:“彩霞姐说,到最后那天,他们极有可能叫银仙跟着我们去集子,这是为她准备的。”
刘小北说:“啊!难道你们要毁她的容?”
园园说:“不是,彩霞姐算得精细啊!”她还没解说清楚,却换了话头,“还有刘三才的堂叔刘四宝,那时节还没娶媳妇,想女人想疯了,瞅着浑身骨头没二两重,遇到彩霞姐就涎着张脸笑。也不为别的,因为旁人都不爱搭理他,只有彩霞姐对他有好脸色。这家伙胆子被养得肥了,到后来嘴里就开始不清不楚起来,顺带着动起手脚,彩霞姐仍是对他笑,笑得他魂跟安了翅膀似的。”
刘小北没听懂,问:“这是为什么?”
园园说:“刘四宝家住在集子上,大面儿朝街,正对着上下车的地方,有啥动静看得明明白白,彩霞姐说那里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道坎。刘四宝靠开电三轮过活,几次我们往返都由他来接送。旁人要蹭他的车比吸他娘的奶还难,但遇上彩霞姐,他每次都是自告奋勇。彩霞姐料定那天刘四宝一准儿得同走,不然他们怎能放得下心?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不仔细一点儿,能成吗?”
听到这里,刘小北也仿佛身临其境,紧张了起来。
那天,天色灰得厉害,寒风将枯叶当逃兵一样地扫落,给大山披了一层颓颓的黄。
“园园,你那里还有多少钱?”彩霞的表情很严肃。园园心口一紧,她知道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
“有两百块!”
彩霞道:“我这里差不多有四百……这些日子劲儿松了些,月底刘大栓家孩子满月,他们喝酒、耍牌得闹上一整天……我想了好些日子,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我们必须得把握这次机会,我们逃!”
园园知道这是彩霞拿身子拼出来的机会,担忧道:“彩霞姐,可孩子……”
“孩子……”彩霞捧着园园的脸,“这回若要错过了,这肚子一天天大了,还能逃吗?再挨些日子等孩子生了,只怕那心思也枯了,人也埋汰了,我们姐妹这一生就……我们要能逃出去,就把孩子好好地生下来,养活他,我是他娘,你就是他的干娘;若是老天不长眼,叫他们抓了,咱三个死活一处得了……”她泪珠儿止不住地滴,望着远处的坟头,轻声说道,“小花姐,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吧……”
姐妹俩细细地合计了一番,将一点一滴都筛出来,再剥开来想……
月底,刘大栓家摆满月酒。
“哟!你看这娃娃,脑壳儿大,面盘儿宽,赶明儿不是大款就是大官!”彩霞一句话就热了场子,旁人来了劲头,全跟着起哄。
大栓媳妇说:“彩霞啊,你这也快了,肯定也是个带把儿的!”
众人哈哈大笑。大栓娘说:“二狗子,你也得加把劲啊,园园的肚子可不见动静!”
二狗咧着大嘴,也不说话。刘三才说:“二狗兄弟,你是不是有啥难处?要不我去给你帮帮手!”
二狗虽笨,也品出味来,狠狠推了刘三才一把,旁人哄堂大笑。园园心里紧成一团,他们说的什么全然没听清,一张脸涨得通红,只顾瞟着彩霞,好在旁人还以为她是害臊了。
待酒吃得残了,彩霞对刘三才说:“等会儿我和园园妹妹去集子上玩,顺便扯点儿布料,趁这日子手头闲,给孩子做些衣衫备着。你要啥不,给你带回来。”
她们这些时日几乎隔天就出去,满以为十拿九稳,不料刘三才说:“我喝了这杯,陪着你们一道。”
彩霞心里一紧,仍是笑道:“你们爷们儿几个不是要耍牌吗,怎好扫了大家的兴?”
刘大栓听了,忙说:“就是这话!三才兄弟可不能走!那婆姨的里短,你去掺和个鸟啊!”
一旁的刘四宝听了这话巴不得就坡子滚驴,嚷嚷道:“我顺道儿走,回头我还给送回来!”刘三才拗不过,就作罢了。
园园挨到跟前,吞吞吐吐地对二狗娘说:“妈……我跟彩霞姐去……可以吧……”她心里紧张,手心捏了一把汗,满脸通红,彩霞见了暗暗着急。
二狗娘皱了眉头,说:“媳妇儿,你咋啦?心里头有事?”
园园心里猛地一跳,又急又窘,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二狗娘更是狐疑。彩霞见了不好,节骨眼上脑子一闪,拉了二狗娘到旁边,咬着耳朵说:“园园有些日子没来了,怕是有了,我们准备上卫生所看看,回头就给您准信——妹子脸皮薄,害不得臊,您别声张。”
二狗娘喜道:“哎呀,那敢情好……”
彩霞捂了她的嘴巴,笑道:“不是才说了不要声张的嘛!”
二狗娘说:“哦、哦!对、对!”转头却又叫,“银仙,你不是也要去集子上吗?跟彩霞一块儿吧!”
彩霞笑得随意,说:“不用麻烦了,有我照料着,还能出啥事?再说了,不還有他七叔在吗?”
银仙凑过来,脸上似笑非笑地道:“我也要去捣腾点儿货回来,怎么,不待见啊!”
这话再沿着说恐怕就要着痕迹,彩霞笑道:“巴不得啊,姐妹几个凑一起倒还添热闹!”
四人各有心思,一路无话,走了半小时的山路才见着道。刘四宝的电三轮就停在路边一户熟人家门口,解了来,她们上了车,一起到了集子上。
千钧一发
彩霞跟园园择了一家布店,做样子挑拣了一番,讨价还价的,又放下了。那两个有意无意地跟得紧,彩霞皱眉说:“唉,算了,都看不好——房里的瓷砖又脏又腻,还带着闹虫,得捎瓶硫酸回去咬咬。”
刘四宝踩着机会,笑嘻嘻地说:“彩霞,我看那匹红花缎子与你般配,要不我送你,做一件贴身肚兜,早晚吸吸香汗儿!”
彩霞道:“好是好,就怕三才吃飞醋,寻你晦气,叫我去心疼哪一个?”说罢,拿肩头在刘四宝胳膊上拱了一下,顺带着飞了一个秋波。
刘四宝说不出的受用,正待说些轻薄话凑趣,却见银仙在一旁冷笑,忙敛了心气儿,假装咳嗽。四人转身出门,他见银仙走在前面去了,大着胆子,伸手就在彩霞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彩霞心里暗骂,回头却笑了一个春花灿烂,还合着一声撩人的娇嗔。刘四宝喜得浑身骨头直冒仙气儿。
四人逛了一圈,彩霞和园园买了一瓶硫酸和一卷宽胶布,银仙见了,就说:“买硫酸是洗地,买胶布是干啥?”
彩霞说:“用来封你的嘴啊!”
银仙一呆,彩霞笑道:“开个玩笑!屋里电线烂了,拿一个回去粘粘。”
银仙说:“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们折回去吧。”
刘四宝说:“哪能啊,这不才下地吗?回头我用车送你们,着啥急啊!”
彩霞说:“就是,咱们来了,难道七叔还不叫我们去吃杯茶呀?”
刘四宝一听来劲,忙说:“就是这话!怎么着也得上我那儿坐坐去,若回头说一杯茶也没吃的,叫我往后哪儿有脸呢!”话说到这份上,银仙也无可奈何,只得允了。几人说话间,园园蹲下来在地摊上摸了一把小刀,藏进兜里。
刘四宝家是平房,前后两间对开,中间一个小院。几人各怀鬼胎地吃着茶,彩霞忽说:“七叔,你院子里养着仙人球,那玩意儿我倒没见过,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刘四宝大喜,忙不迭地领着彩霞进去了,彩霞起身的时候在园园肩头重重地捏了一把。银仙本想跟着同去,一来园园坐着没挪步,二来刘四宝也不曾叫她,明面儿上过不来,只得罢了。
彩霞到了院子里,柔柔地叫了一声:“宝哥!”
刘四宝一听这称呼,浑身如打了鸡血,一把搂过来就要亲嘴。彩霞将嘴侧过一旁,刘四宝便在她脸上、脖子上乱啃一气,手也在她胸前乱摸。
彩霞推开他,低声说:“宝哥,你听我说!”
刘四宝说:“嗯,你说……”嘴却又来亲她。彩霞说:“银仙……”
刘四宝一怔,讪讪地住了。
彩霞接着道:“宝哥,我知道你待我好,其实我也乐意跟你好。但这银仙是来干吗的你不知道吗?那是三才使过来监视我们的!”
刘四宝奇道:“三才?他为啥……”
彩霞呸了一口,叹道:“唉,也是我命苦,她跟三才有事,叫我给撞见了,这骚狐狸倒打一耙,说我跟你……”
刘四宝又惊又怒,说:“有这事?前头我两个可是干净的!”
彩霞说:“对啊!我虽撞见了他们的丑事,本也不敢闹腾,谁知她竟这样坏!也是我没用,闹也不敢闹,反倒怕了她……你想想,哪次我来赶集子不都是她跟着?要不我早就跟你……”
刘四宝一听,再往回细细一想,猛地一拍大腿道:“对啊!每次都是这臭婊子碍手碍脚的!他娘的!”
彩霞咬着嘴唇,说:“如今我也不顾了,我今日就要和你好!”刘四宝一听,喜得连祖坟都冒了一层青烟,正待亲热,又想起银仙和園园还在外头,说:“这银仙跟园园咋办?”
彩霞说:“园园是自己人,我的话她全听,哼,银仙,她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刘四宝说:“你有法子?”
彩霞说:“我这就出去降她——你好歹是叔辈,先别露脸了。”
银仙正坐得烦躁,忽见彩霞一人折回,就问:“七叔呢?”却见园园拧开了硫酸瓶,还未回过神来,肩膀已被彩霞按住,一把小刀已经顶上她脖子了。
银仙惊道:“你们这是干吗?七叔、七叔!”
彩霞喝道:“你要再动再叫,就泼你一个满脸花!”
银仙见了硫酸,哪里还敢再动,说:“彩霞、园园,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彩霞说:“也不瞒你说,我跟七叔好了,既然叫你知道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银仙惊道:“你们的事我可管不着,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她话未说完,就被园园拿胶布封了嘴,跟着手脚也被捆了。彩霞大声说:“你跟刘三才的那点儿烂事我都忍了,如今你们却要来管我和七叔的事,只许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天下哪有这般霸道的理儿?”银仙听了一个云里雾里,但嘴巴被封住,又争辩不得。刘四宝在院子里却听了个真,心里想:“就是这话,他奶奶的!”
彩霞接着说:“你现在说什么都不管用,晚了!”她将那瓶硫酸拿过来,在银仙眼前晃动,“莫说我没良心,两条道让你选。一是宰了你,剁成泥,丢粪坑里去,倒一层土给填实了,我们回去就说你跑了,这叫死无对证;这二嘛,有道是见面顶一半,今儿你也得叫七叔睡了,我才信你不会咬人,这就叫和尚不告秃子——你自个儿挑吧!”
银仙吓得面如土色,呜呜叫唤。彩霞说:“你摇头,我就当你选第一条,这就动你的手;你要选第二条,就点点头。”
银仙哪敢不从,立马点了一个鸡啄米。
她这几句话全没收音,刘四宝在院子里喜得直搓手,道:“他奶奶的,这法子高,实在是高!”
彩霞叫道:“宝哥,还不过来抬进去!”
刘四宝过来,和彩霞一起将银仙抬进里屋,彩霞说:“园园,你到外屋守着去。”待园园出去,两人将银仙剐了个精光,扔在床上。彩霞说:“你还愣着干啥,干这骚货啊!”她做戏做足,又补了一句,“顺便把她身上有哪些记号记着,来日她就不敢反水!”
不料刘四宝说:“彩霞,我要先跟你!”
彩霞说:“我有了身子,不便当的。”
刘四宝说:“我轻点儿就是,不碍事的。”说着就摸了上来。
彩霞一看手表,耽搁了这许久,离最后一趟车发车只有十来分钟了,她心里万分焦急,却仍是笑道:“日子还长着呢,万一搞坏了孩子,不就穿帮了吗?”
刘四宝仍是不依,骚得像一团糯米黏。彩霞一咬牙,说:“我来给你亲亲,一龙二凤的,叫你做回皇帝!”
园园在堂屋里,忽听外边车声轰鸣,趴窗子边一看,巴士已经来了,这是今天最后一趟车!她见彩霞还不出来,心里急成一团,却又拿不出主意。忽见西首边路尽头三人骑着摩托车过来,正是刘二狗、刘三才和银仙的男人刘根生!
园园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蹲下身来,大气也不敢出。没一会儿就听刘三才他们在外头叫唤,他们和园园只隔着一扇门,园园下意识地捂住嘴巴。
三人见没人应声,就在外头说话。刘二狗说:“没人啊,大概是七叔给送回去了,叫咱们给错过了。”
刘三才却是精细,说:“咱们一路走来,哪里会错过?哼,七叔做事一向不牢靠,我们翻进去看看!”
园园心口一紧,一泡尿就流了下来,她怕流到外面被他们看见,连忙用袖子去沾,泪珠滚滚落下,怕哭出声,又用手捂住嘴,黑的黄的抹了一脸。却听刘根生说:“好歹也是叔辈,我们也不好翻他的墙头,许是他们一道儿上哪里逛去了,我们再找找看。”园园见三人要走了,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忽听里屋传来刘四宝“啊”的一声叫!
外边三人本来要走,听了这一声叫,立时又站住。刘根生说:“什么声音?”刘三才说:“好像是里头传来的!”刘二狗摸着脑袋,说:“没听见啥啊!”三人又一起大声叫门。
那叫声是刘四宝发出来的,他的大腿被彩霞抓了五道血指印,刚叫了一声,就听外边刘二狗他们叫门,只好压着嗓子说:“彩霞,你干吗?”
彩霞低声说:“你别叫,现在他们都在外面,要是进来了,我就说你和银仙通奸被我们抓住了——你们两个都赤条条的,你说得清吗?”
刘四宝说:“你……你要干吗?”
彩霞一咬牙,狠狠说道:“不瞒你说,我跟园园要走,今儿这最后一趟车我们非得赶上不可!这事儿已经兜不圆了,给你两条道选:一,你成全我们走,我跟园园一辈子念你的好;二,我去叫他们进来,这里总共四个人,就我和园园穿着衣服,咱们各看造化,瞧他们信谁、收拾谁!”
刘四宝一张脸紫得像猪肝,说:“你……你……”
彩霞知道成了,加了一句:“我们走了,你跟银仙干脆私奔吧,你也白捡一个老婆!”
园园蹲在地上动也不敢动,就听刘根生说:“听错了吧。我们再折回去找找,要是她们已经到家了岂不是冤枉。”
刘三才却说:“这样,二狗你先回去,要是她们在家你就不来了,要是不在家你还过来,我和根生哥沿着街再去筛一遍。”
外头三人各自去了,园园这才矮着身子向里爬,刚进院子里,就见彩霞出来,手里还搂着银仙的衣服。
园园低声说:“那两个呢?”
彩霞道:“他们现在哪敢出来,不怕被打死吗?我们赶紧上车!”
两人来到堂屋,就窗子里一看,那大巴还在,卖票的正在大声吆喝:“走啦、走啦!没上车的抓紧啦!”两人正要开门冲过去,忽见车上一人正从后边走到前边,正是刘三才。姐妹俩吃了一惊,忙蹲下身子,彩霞自窗角去看,见刘三才下了车,慢慢向西街去了。
彩霞说:“园园,我开门了,咱俩一气跑上车,别回头!”
园园点点头,两人都在微微发抖。
彩霞打開门,两人出来,又将门合上,一气不停地冲上了车。车上已经坐了个八九成,只有最后一排还空着座位,姐妹俩走到后头坐了,将侧窗的遮阳帘拉上。彩霞自后窗里一看,却见刘三才和刘根生正凑一路儿,慢慢地向这边走来!
彩霞对着园园的耳朵说:“他们来了,在后头!”
园园迸出泪来,瑟瑟发抖,两人缓缓矮下身子,两只冰凉的手握在一起,掌心全是冷汗。
这时,一名乘客叫道:“这都坐满了,怎么还不走啊?钱是今天赚得完的?”旁边也有几人跟着起哄。那售票的尽打太平腔,车就是不动。彩霞和园园急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却不敢跟着开腔。忽听车窗外头刘根生在说话:“几条街都找遍了,全不见人,车棚里七叔的电三轮却还在。”
刘三才说:“那就不对劲了,得防着她们逃!”
刘根生说:“银仙怎么会跑?再说还有七叔在!”
刘三才说:“那可没个准!车上找过吗?”
刘根生说:“前头刚找过了,没有,要不你再上去看看。”
彩霞和园园从窗子边就见刘根生朝中门走来——这车只有一扇中门。
园园只觉得脑子霎时空了,两眼瞪得通红,将那把小刀抽了出来。忽听刘三才叫道:“根生你看,二狗折回来了!”
刘根生回头,小跑过去。便在这时,就听那售票员道:“买票了,走了啊……”汽车终于开了。
亡命之路
刘小北长嘘了一口气,竖起大拇指道:“彩霞了不起!只是苦了刘四宝——那可真是个活宝!也不晓得他后头是如何交代的。”
园园说:“他又不是什么好人,你替他操的哪门子心?彩霞姐有句话说得对,男人就没一个好鸟!”她说了这话觉得失了口,回头冲刘小北笑了笑,连忙又补了一句,“姓刘的男人就没一个好鸟!对了,你是做什么的?姓什么啊?”
刘小北不知该怎样答她的话了,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她。她接过去一看,念道:“武汉‘搞得定账务清理跨国总公司市场调查部经理,刘小北……啊,你姓刘!”
园园瞄着他,想笑,又抿嘴儿去忍,却终于忍不住,嘴里的气一点点地挤出来,扑哧扑哧地响。刘小北无奈地说:“照你们姐妹俩的说法,若是刘德华遇着你们大概也死定了——你想笑就笑吧!”
园园喷出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园园极认真地把名片收了起来,然后极认真地说:“谢谢你!”
刘小北笑道:“谢我什么?”
园园说:“到这里来玩的男人,别说名片了,就连名字也是轻易不肯说的,便是说了,多半也是假的。所以我要谢谢你。”
这个不难理解。刘小北笑道:“我倒忘了这一茬。要不你还我算了,免得我睡不着觉。”
园园笑道:“我才不还呢!往后没饭吃了就找到你单位去,看你怕不怕!”
他们一起大笑了一回,刘小北感叹道:“你跟彩霞总算是逃出来了!但是你怎么做了这个……”
园园叹道:“也是我们命不好……”
汽车沿着山路飞驰,姐妹俩都喜极而泣,依偎在一起,暗暗地压着嗓子,若是旁边没有别人,她俩早就像疯子一样又哭又笑、又蹦又跳了。
行出近一个小时,车突然停了。原来这段盘山公路路况较为险要,一辆带尾巴的大货车翻在了路中间,路本来就不宽,这一下拦了个严严实实。那卖票的去前边人堆子里看了看,回来冲大家说:“真他娘的晦气,大伙儿都下来歇歇脚吧,他们叫吊车去了,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这里也没有第二条路走,满车的人只得一边骂娘一边等,姐妹俩刚刚放下的心却又提了起来。如此又等了二十来分钟,前边仍是不见动静。
这时天还没黑,姐妹俩站在路沿上,心里不落底,紧紧盯着来路看,竟看见三辆摩托车顺着弯道爬了上来,看那模样正是刘三才他们!
园园骇得心胆俱裂,失声叫道:“彩霞姐!”
彩霞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说:“别慌别慌!看着近,等他们转过来,还隔着几里地呢!”她回头一看,前边的路仍是堵着,旁边有一爿山坡子,下去有个三四十米,坡度也不算太陡,就说,“园园,别惊动旁人,我们顺着坡子慢慢溜下去。”
她们怕别人看见留下线索,又向回跑出一点儿,这才沿着山坡滑了下去。到了下边是好大一块平平的山盆底子,格着一块块的水田,足有一里来宽,看不到一间屋子。园园正要撒腿跑,被彩霞一把抓住,道:“他们在上面,这地儿没遮拦,我们这一跑出去,他们在上边一眼就看得着!”园园一惊,回过神来。彩霞见旁边堆着一大堆野蒿子,拉着园园就钻了进去。
她们也不敢出来,上面的情况全然不知。天色暗了,下起雨来,雨水透进来浸在身上,冷得人直哆嗦。园园说:“他们应该走了吧?”彩霞说:“一缸水都喝了,不差这最后一口,再等等吧。”
天色更暗了,两人冻得浑身乌青,这才颤着身子爬了出来,向上一看,那巴士早没了踪影。雨渐渐大了,寒风像刀子刮过面颊,整个世界灰茫茫一片。彩霞下腹疼痛难忍,缓缓滑倒在地。
“彩霞姐!”园园忙脱下外套,披在彩霞头上,哭道,“彩霞姐,你怎么了?”
彩霞咬紧了牙,扶着园园站了起来,说:“好妹妹,我们得走起来,不走动就完了!”她们依稀记得北边远处有一片林子,想林子后头可能会有人家,姐妹俩一脚高一脚低的,费了好大劲,摔成了两个泥人,这才蹚了过去。彩霞的身子抖得厉害,脚下越来越软,堪堪到了林子边,就摔倒在地。
园园哭道:“彩霞姐,你怎么了?”彩霞的头发被冷雨粘在了一起,一条条地搭在脸上,把那张脸衬得像一张白纸。一阵惊雷闪过,园园依稀看见彩霞的下身已经出了红!
彩霞说:“不要哭,扶我起来……”
园园仍是哭道:“彩霞姐,我来背你!”她背起彩霞,一步步向林子里头走,怕摔了彩霞,她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这林子里黑黑的,地上的泥太滑,园园摔了一跤,起身就认不出东南西北。她摸索着找到彩霞,心里急作一团麻,“彩霞姐,我不记得方向了!怎么办啊!”
彩霞说:“摸脚印!鞋头宽,鞋跟窄,鞋头指向哪边我们就向哪边走。”
园园趴在地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几个鞋印,认准了方向,背起彩霞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子逐渐稀了,前边终于看见了一束亮光!园园仔细一看,不错,是灯光!那是灯光啊!这风、这雨、这黑夜,这天、这地、这大山,已然混沌成一个谜一般的困局,在这浑浑噩噩的天地间,这束灯光就像一个奇迹的存在,点燃了在黑暗中即将陨落的希冀。
园园大声地叫着:“彩霞姐,你看啊,那里有灯!那里有人家!”背上的彩霞没有应声,她的颤抖更为剧烈,变成了抽搐。
“彩霞姐!”园园疯了一般向着那间亮灯的屋子跑去,“救命啊!救命啊……”
门开了,门口站着一个大娘,只看了一眼,就说:“进来吧。”
刘小北呼了一口气,说:“彩霞怎么样了?”
园园道:“彩霞姐的孩子没了……我们总算遇到了一个好人,就是张大娘,是她救了我們。”
刘小北说:“就是那间屋子的主人吧。”
园园点点头,道:“张大娘听见叫声就开了门,她啥也没说就让我们进去了。那时彩霞姐的下身都被血染透了,脸上白得见不着一丝血色,咬着牙关,尽在那儿打摆子。我当时都傻了,多亏张大娘,忙前忙后的,烧水、擦洗、煎药样样利索,这才将彩霞姐的半条命硬生生地从阎王殿里夺了回来。也是老天可怜我们,叫我们遇着了这么一个好人。”
刘小北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那后来呢?”
园园道:“第二天,彩霞姐醒了,她知道孩子没了,就在那里发怔,既不说话也不哭。我知道她心里难受,若不是这个孩子,我们哪来的机会逃出来?那不仅是她身上的一块肉,而且还是咱们的恩人,我们是拼着这孩子的性命才逃了出来啊!可怜的孩子……”
眼前的园园慢慢将平静收了起来,露出了深处的忧伤,半晌儿才继续说道:“彩霞姐哭了一场后,就开始吃东西了。张大娘家就只有她和她的小孙子两人,四下里人家也少,我们就安了心将养下来。彩霞姐拉着我一起对张大娘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张大娘把我们扶起来,我们正要将来历告诉她,却不料张大娘先说了话:‘你们是逃出来的媳妇吧?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自然不会对她隐瞒,只是奇怪她怎么会知道的。”
“张大娘说,那天她开门的时候就看出来了,也不为别的,她自个儿年轻的时候也这么干过,所以一眼就看得准准的。我们问她怎么现在又回这里了,她不说,只说我们现在不会明白,又说每个人的造化不一样,各是各的命,各有各的缘法。我们当时确实听不明白,见她不愿多说,也不再问。过了几天,彩霞姐的身子养好了,我们就向她道了别……”
园园不再说话,她的脸缓缓抬起,眼睛由蒙眬变得透亮,而后慢慢地躺了下来,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漂泊了一个世纪的倦鸟,睡着了。
刘小北掩上门,轻轻地出来,已经整整三个钟头了。接待他买单的是园园的经理,她穿着一身暗绿色的长裙子,像一只绿孔雀。绿孔雀除了盯着刘小北傻笑以外,顺手就给他打了八折,还外带两盒香烟。刘小北将打折省下来的两百多元又递还给她,说:“园园睡着了,不要去叫她,这就算房钱,让她自然醒。”
夜深了,刘小北收到一条短信:“姓刘的男人,谢谢你。”后面是一个圆乎乎的笑脸。
流荡山城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这天是11月11日,刘小北看了眼手机,那是几天前园园发过来的第二条短信:“姓刘的男人,你的戒指掉这儿了,我收着了,有空过来拿。”
刘小北拨了电话,说:“你在哪儿,我现在过来拿戒指。”
“是你啊,我还以为你不要了呢!我没在那里做了,现在金海岸夜总会上班,KTV部,就是陪客人唱唱歌、喝喝酒的那种,你要来吗?”
“哦,那敢情好,必须捧场啊!”刘小北笑道。
“好!我先去开个最小的包间留着,烟要自带,不要在这里头买,这里面一盒烟的钱要买外头两盒!还有……”她啰里啰唆地说了半天,最后才将地址告诉了刘小北。
这家夜总会刘小北去过几次,熟门熟路找过去,进房就看见了园园。
她今天穿了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领口系着一个紫色底粉色斑的蝴蝶结,比上次清丽了许多。
她见刘小北盯着她瞅,道:“这会儿看什么,上次你又不看!”说着把戒指塞在刘小北手里。
茶几上摆满了啤酒、饮料,还有一袋香瓜子。她顺手撬了两瓶啤酒,递给刘小北一瓶,说:“这些酒水喝不完的可以退回去,我跟吧台的好说话。”
刘小北拿起那瓶酒咕嘟嘟地喝了一半,唱了两支拿手金曲,园园听得入神,眼睛瞪得大大的,便似一个孩子。刘小北唱完了歌,玩闹了一番,才寻园园喝酒,园园却开了一瓶饮料来喝。刘小北说:“你不喝酒吗?”
园園说:“在这里上班哪能不喝酒啊,只不过酒是陪客人喝的,我自己不怎么喝。”
刘小北一怔,仰头就将那瓶酒喝干,又问:“那你开两瓶干吗?可以喝一瓶开一瓶嘛。”
园园又给刘小北开了一瓶,说:“那一瓶是给彩霞姐留的……她挺能喝酒的。”
刘小北又惊又喜,问:“彩霞也要来?太好了,我正想见见这位女中豪杰!”
园园说:“她……她要到夜里很晚才能来。”
说了这话,他见园园在那里发怔,就问:“你怎么了?”
园园道:“没什么……唱歌吧。”
刘小北又问:“彩霞现在哪里呢?”
园园道:“在重庆。”
刘小北说:“你们后来去了重庆啊,说来听听。”
园园道:“你为什么要听这些?”
刘小北一怔,道:“我就想听听,你要是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园园呆呆地出了神,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从张大娘家出来的姐妹俩不知道去哪儿,就商量着,不管前面那人说去哪儿,她们就也去哪儿。前边那人买了票,说去重庆。
不到正午时分便到了重庆。她们下了车,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摩登大厦、逶迤盘旋的高架桥,整洁的马路上,衣着光鲜的人们接踵擦肩,将姐妹俩淹没在人群之中。她们看得呆了,继而抱在一起快活地跳。
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一个地方饱餐一顿。两碗担担面和一笼小包子,是她们出山后的第一顿饭,彩霞说这是她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第二件事情就是找一个地方落脚。大气漂亮的酒店,她们没敢去招惹,寻了一圈又一圈,路慢慢的窄了,房子也渐渐矮了,这才掂量着去搭腔,岂料又被一件事情给拦了——她们没有身份证,身份证还搁在那大山里。
终于,她们找着了一家小店,店老板是个大嫂,只管差不差钱,其余的倒无所谓。这里头有两人包间,得七十元一天,彩霞和园园咂了咂舌头,就她们身上那三核两枣的,撑得了几天?再就是三人间了,按人算,每人每天二十元。
彩霞拿捏着问:“大嫂,还有便宜一点儿的吗?”
店嫂子说:“有,大街上,不收钱,运气好还能捡钱。”
姐妹俩只得允了,店主一路带她们进去,一边交代:“晚上十点熄灯,卫生间出房门口左拐,卫生纸、牙刷、牙膏、毛巾自个儿准备,逢周二、周五有热水洗澡……你们没有身份证,要遇上公安查房,你们可得躲起来,不要连累我罚钱!”
这一晚两人睡得不踏实,墙太薄,隔壁一女的扯着嗓子叫了半宿,床架子也咿呀咿呀地跟着叫,还撞得墙壁咚咚响。
直到天色透了点儿白,姐妹俩才蒙眬睡去。
不知几时,忽听旁边有人哼歌,园园睁开眼来一看,吓了一跳——那张空着的床上坐着一个小个子男青年,正摇头晃脑地吹着泡泡糖。彩霞也醒了,惊道:“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斜着眼说:“这话问得可稀奇了!还能怎么进来?走进来的呗!”他的嗓子又尖又细。
彩霞大声地叫:“老板、老板!”
店嫂子进来,彩霞说:“你怎么让一个男的住进来了?”
店嫂子说:“男的?哪有男的?”
园园和彩霞对望一眼,定着眼睛去看那人,头发不长不短,穿着不阴不阳,长相不男不女,脸上一副嚣张跋扈的模样。又去看喉结,是平的,再去看靴子,也是女孩子的码子,两人嘘了一口气。
店嫂子说:“没事别一惊一乍的!马上到12点了,你们两个还续不续房,要续现在就交钱。”
彩霞道:“续、续。”店嫂子收了钱出去,那假小子也不跟她们搭话,鞋也不脱就躺在床上睡了。
只一天工夫,一百块就没了,两人手里头加起来还剩两百多块,这第三件事情,自然是出去找工作了。她们想着这城市大,找个活应该不难,还想着最好是找个可以先预支点儿工钱的单位,解一解燃眉之急,待手头有了钱,就租个房子搬出去。
姐妹俩想得好好的,谁料她们没有身份证,找了整整两天,愣是连洗碗的活也找不着!两人算了账,每天住店得四十块,两张嘴吃饭,就是省到河底摸螺蛳的份上,每日也得二十塊,还有出去找事得路费,一天下来总得七十块钱。两天工夫下来,就只剩下一百块钱了,里头还含着中午没交的四十块房钱,那可是一回去就得交的。
两人心里着急,一直找到天擦黑,却仍是没有找着活儿。她们肚子饿了,买了一碗面,两个人分了来吃。腿像灌了铅,也舍不得搭车,就那么走着回去。刚走到一个商场门口,忽听有人问道:“擦鞋吗?”
园园心想,我们哪还有闲钱擦鞋?两人走了一会儿,彩霞忽然停下,回头跑过去问那人:“擦一次多少钱?”那人说擦一双一块。彩霞仔细地盯着那人手里的家伙看,将整套东西记了个齐整,把园园拉到一边,说:“这不有了吗?”
园园恍然大悟。姐妹俩说干就干,先去捡了两只纸鞋盒子用来装东西,再去商场买了两支皮鞋油,一盒鞋蜡,四支毛刷,两条毛巾剪成四条,牙刷没舍得买,商量着回去拿自个儿的顶上,又捡了两支矿泉水的瓶子来装水。现在还差两条板凳和两个搭脚的小木墩子,这些只能回去再弄了。
她们回到旅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店嫂子过来收了房钱。她们虽然很累,但买东西用了四十几块钱,再把房钱一交,便只剩下十几块钱,实在是没有心思休息。
园园说:“我们自个儿坐不坐也没干系,大不了蹲着擦,就是这搁脚的家伙不能没有。”
彩霞道:“明早我们就带两个高凳子和两个矮凳子出去,高凳子给客人坐,矮凳子就用来搁脚,等过了这一关,回头有了工夫再去做两个木头盒子出来。”
园园道:“店里倒是有几个凳子,可老板会让咱们带出去吗?”两人去找店嫂子商量。
店嫂子说:“拿凳子去干吗呀?”
彩霞说:“就用一下,回头拿回来,您行个方便。”
店嫂子道:“押金二十。”
彩霞不敢说身上没有二十块钱,说:“押十块吧,难不成您还指着这破凳子下崽?”
店嫂子道:“不金贵你别拿呀!罢了,我做好事,就十五吧,否则甭谈。”
彩霞应了,交了十五块钱,身上还有最后两块钱。
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听见那假小子发梦呓,似乎很难受的样子,两人点了蜡烛去看,只见她满脸潮红,身体蜷成一团,不住地打着寒战。彩霞摸她额头,烫得厉害,她们还有一点儿张大娘给的药,就取了来,扶起那假小子的身子喂她。假小子半梦半醒的,叫道:“你们喂我吃什么?”
园园说:“你发烧了,喂你药呢。”待假小子吃了药,彩霞又拿自己的被子替她盖上,自己和园园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第二天姐妹俩起得早,那假小子还在睡,看她脸色好了些,呼吸也匀称。彩霞和园园刷完牙,就把牙刷放进鞋盒子里,装了满满一瓶水出了门。她们昨天就没有吃饱,肚里饿得慌,闻着街上那些早点摊飘出来的香味直吞口水。彩霞花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一个留着,另一个掰作两半,和园园吃了。
到现在,她们身上一共还有一块钱,手里的两只鞋盒子,是她们全部的希望。
求生艰难
这擦鞋做的是人的生意,彩霞和园园虽然没有吃过猪肉,但也瞧过猪走道,寻思着得找一个人流量大的地方。这个地方很快就找到了,十字街,大厦门口,那广场漂亮、气派,人也很多。两人刚摆下架势,就见一大盖帽、蓝制服的跑过来,冲她们叫:“喂,谁让你们在这儿的?这是停车的地儿!走、走!”
两人连着换了两个地方,都叫保安给撵走了。她们足足走了两站路,见一条大街上一字排开正候着五六个擦鞋的大嫂,人流量也足,也不见有人来撵。彩霞说:“就搁这里了。”
她们挨着摆下架势,先看别人是怎么擦的,还未等看出道道,生意便上了门。她们俩的位置明明搁在后头,那男的像首长来搞视察,背着手拿眼角扫了一圈,径直走到彩霞跟前坐下。彩霞又欢喜又紧张,学着别人的样子,先将客人的裤脚卷起来,将鞋带塞进鞋里,用水浸了牙刷,将边边角角的泥尘刷洗掉,再用鞋布将皮鞋上的污迹擦掉,然后上油,用刷子抹匀了,再换另一只脚,待这只脚也一般的弄好了,就又换回先前那只脚,用鞋布上下左右地拉,最后再用手抹了鞋蜡抹在上边。
客人丢下一块硬币,满意地走了。彩霞手里拿着一枚硬币,说:“看呀,这是我们赚到的第一块钱!”两人高兴了一会儿。
那些来擦鞋的大多是男的,前头那些擦鞋的大嫂都有个四五十岁的年纪,所以彩霞和园园这边上座上得最好,只要是座位还空着,前头的也要走到后头来寻她俩擦鞋。只几个回合,两人也渐渐地擦熟了,还不到中午,就赚了二十来块钱,旁边的那些大嫂早红了眼睛。
晌午客人少,忙活半天,两人分吃了早上剩下的馒头,坐着闲聊。
两人正说着话,又过来一个男的,坐在园园身前。这男的五十来岁,一脸猥琐,穿得也土。
园园将鞋洗擦了一遍,正要给鞋上油,就听那男的说:“妹儿,跟哥去玩玩,胜过你擦一百双鞋的。”
园园心口一紧,也不搭理他,低着头仍是擦鞋,那男的竟伸手过来摸她的胸。园园将手一格,叫道:“你干什么?”她手里还拿着鞋油盒子,鞋油溅到了那人袖子上。
那人一把抓住园园的胳膊,凶道:“好啊,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你赔钱,我这可是牌子货!”
园园叫道:“你这流氓!放开我、放开我!”她力气小,挣不开,急得眼圈都红了。彩霞扯住那人的胳膊叫,那人仍是不松手,还威胁说不赔钱就不客气了。旁边的那些大嫂见了,笑了一个开花。
旁边围着的人多了,那男的就嚷嚷道:“大家看啊,这小婊子擦鞋,拿鞋油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不赔还骂人!”
彩霞骂道:“呸!你个不要脸的老王八!”那人一听怒了,几脚把她们的鞋盒子踩得稀烂,伸手就要抓彩霞的头发。园园急了眼,一口咬在他手上,那人痛得松了手,给了园园一巴掌。彩霞拾起凳子照着他头砸了一下,那人血流了出来,倒在地上。两人一下子呆了,那人还未爬起来,就听旁边一个擦鞋的老女人叫开了:“杀人了、杀人了!”
彩霞醒过神来,顺手抢起地上的一只鞋盒子,抓了园园的手就跑。那男的爬起来,和两个擦鞋的老女人在后头追。
两人狂奔了一阵,终于将他们甩了。清点了鞋盒子里的东西,还有一只刷子,两块鞋布,一只被踩破的黑鞋油,其余的东西则全不见了。她们又数了数身上的钱,数了三遍,一共是三十八块。
这时日头已然西落。彩霞说:“咱们还得擦。”她撩起园园粘在脸上的发丝,“好妹妹,累了吧?”
园园说:“不累。姐,咱们的凳子没了。”
彩霞道:“就是蹲着,让人把脚搁膝盖头上也得擦呀。”
她们怕遇着那拨人,不敢再上大马路,尽在背街里穿,遇着穿皮鞋的就问人擦不擦鞋,好不容易遇着两人,人家见坐没处坐,搁没处搁,便又走了。她们只得再向前走。
前头迎面过来一个穿高筒皮靴的中年女子,彩霞上去问:“大姐,擦个鞋吧!”她们现在已经知道高筒皮靴是要收三块的,心里头火辣辣地盼着。那女的瞅了一眼脚下的皮靴,见有点儿脏了,说:“那就擦擦吧。”
姐妹俩大喜,彩霞说:“大姐,委屈你站一下。”她也不待那女的再说话,立时单膝跪下,捧起那女的一只脚来,搁在自己的膝蓋上,说:“园园,你来擦。”
那女的蒙了,说:“你们这是干吗?”园园见彩霞跪了,心里难受,但她知道这时候不能再说话,得马上上手,不然又得黄。她赶紧蹲下身子,拿鞋布将靴子擦了一遍,挤出油来上了。到这份上,那女的也不好再走,只得罢了。
这只靴子抹完油,换了另一只脚上来。园园挤了几下,油没了,望着彩霞。彩霞说:“使劲再挤挤!”园园手挤酸了,出来了一点点,却是不够。彩霞拿过来,一层层地往上卷,终于又挤出来那么一点点,却还是不够,她见鞋盒子里有飙出来的油,就撕了一片纸去刮。
那女的见了,说:“诶,这可不行,我这是上档次的靴子。”
彩霞说:“大姐,这是干净的,你放心。”
女的说:“谁知道干不干净啊,沾灰了就不能用。”
园园说:“那怎么办?”那女的想了想,说:“那就擦一只,给一只的钱呗。”
她们就这样擦了一只靴子,那女的给了一块五毛。她们又细细地数了三遍,现在身上的钱一共有三十九块五毛。
回到店里,店嫂子早就等得不耐烦,堵在门口收钱。彩霞捧了一掌碎钱,交在她手里。店嫂子数了一遍,说:“还差五毛啊!”
彩霞说:“今儿没零的,明天再补上吧。”
店嫂子冷笑道:“没零的?哪来这规矩?你就拿一张一万的我也找得开。”
彩霞道:“这不还有十五块钱押您那儿了嘛!”
店嫂子说:“这倒稀罕了,你东西没还回来,这押金能当钱使啊!”
彩霞道:“那几张积年烂凳子,值十五块钱?”
店嫂子说:“不值你别要啊!总之你住店就得给钱,天经地义,差一分也不行!”
姐妹俩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店嫂子叹了一口气,说:“罢了罢了,也是你们遇着了我。”她挪开腿儿让她们进去,末了又补了一句,“你们白天出去干啥,我也瞧得出来,这个也不关我的事。但只要有一天断了房钱,就两个山字摞一块儿——请出了!”
进了房,三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却不见那假小子回来。她们折腾了一天,身上全是汗灰,难受至极。恰好赶上今天有热水洗澡,她们去洗了,却没有衣服换,那里头的衣服都穿黑了,想要洗了,可瞧着这天气一晚上又干不了,只得接着穿了。
两人躺在床上依偎在一起。彩霞说:“园园,你后悔逃出来吗?”
园园说:“那怎么会!永远也不会的!”
彩霞点点头道:“我也是!”
园园说:“姐,我们的东西没了,明天怎么办呢?”
彩霞沉默了一阵,说:“明天会有办法的。”她说到这里,肚子咕噜噜响,园园受了传染,也响了一回。园园说:“姐,刚才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巷子口横着一段软木头,上面长了十几只菌子,灰灰白白的,都有小孩巴掌大,应该可以吃的。”
她们去把那些菌子摘了回来,洗了一遍,点了蜡烛来烤,烤一只就吃一只。
忽听有人敲门,彩霞以为是那假小子回来了,开了门,却是一个男的,依稀认得他也是在这里住店的。彩霞堵在门口,诧异道:“有什么事吗?”
那人嬉皮笑脸地说:“我看见两个妹妹在采蘑菇,料想着有没有啥事咱能帮衬一把的,过来瞧瞧。”
彩霞说:“无聊。”就要关门。那人伸手格着,涎着脸皮说:“别呀,妹妹!是不是差钱使了?言语一声嘛,叫哥来疼疼,不就啥都有了吗……”
他越说越不像样子,彩霞骂道:“疼你个犬犬!”啪地把门关了。那人就在外头骂骂咧咧:“他妈的,生就一副婊子样,装啥清高?像你们这般的货色,老子一晚上睡七个……”
彩霞脸色苍白,园园一言不发,摸出那把小刀就要出去。彩霞一把拉住她,摇了摇头。她深知园园是外柔内刚的性子,真要怒起来,比自己还要疯。
两人心事重重地睡到半夜,忽被一通急促的叫门声惊醒,听得出来是店嫂子的声音。开了门,就听店嫂子叫:“快、快,公安的来查房了,你们赶快收拾出去躲躲!”
彩霞说:“我们一没做坏事,二不是逃犯,躲什么呀?”
店嫂子说:“你们没有身份证呀!要不然这罚款算你们的?”
姐妹俩无奈,只好起身穿衣服,还未等穿个囫囵,那店嫂子等不及了,把她们还没穿上的衣服、鞋袜一股脑地塞床下了,催促道:“就一会儿工夫,回头再进来,快呀!”开了门,就听店里的小工说:“老板,来不及了,他们进门口了!”
店嫂子急道:“这可咋办?”
那小工说:“从窗子出去呗!”
店嫂子说:“对、对——你们来!”她打开窗子,低着嗓子叫,“快啊,还愣着干啥!”
园园和彩霞翻了窗子出去,店嫂子说:“就蹲在这儿,别说话!”说完“啪”的一声把窗子关了。
她们就这样赤着脚,衣衫不整地蹲在窗子下。夜色很浓,寒气下了一层,这冰冷而深邃的世界像一只巨大的黑兽,呲出一阵阵的冷风,欺向孱弱的生命。
绝处逢生
躲过了检查,天亮之后,那股生存的压力就像煮沸了的水,更加清晰地摆在彩霞和园园眼前。出门的时候她们回头看了一眼,她们都明白,如果今天找不到活儿,晚上就不能睡这儿了。
没有鞋油,也丢了凳子,她们只好沿街去找活干,她们挨家挨户问,一直挨到中午,仍是一无所获。她们最近吃的一餐饭还是昨天中午的半个馒头,现在实在是没了力气,就坐在路边休息。
旁边是一家餐馆,规模不大,一阵阵的喧嚣声合着香气飘了出来。园园说:“姐,我过去问问,你在这里歇歇。”
彩霞流产不久,体力比园园更弱,就说:“好,你去吧。”
园园进去,找到老板就问:“老板,你们这儿要人做事吗?”
这里的老板姓孙,是一个和和气气的老头,他说:“今天我们这儿办喜酒,人手有点儿不够,这洗涮、打扫的事你都做得来吧?”
园园哽咽着点头道:“会、会、会!全做得来!”
孙老板说:“那你来吧,嗯……就算二十块一天,吃两餐饭,不过活儿很多,要做到很晚哦!”
园园说:“行、行,謝谢老板……还有,我还有一个姐姐在外头呢,您还用得着人吗?”
孙老板说:“成,你叫她进来吧!来了先吃饭吧,吃饱了再干活——张嫂,你给安排一下。”园园迸出泪来,向老板鞠了一躬,出去叫了彩霞,两人欢喜无尽。
姐妹俩一直忙到天黑,洗碗、洗菜、打扫样样一丝不苟,里里外外井井有条,孙老板很是满意,末了给她们算工钱,还额外多给了五块。园园说:“谢谢老板,我们明天还能来吗?”
孙老板叹道:“唉,你们姐妹俩干活是没说的,只不过我这是小本生意,也就赶着今天办酒才缺人手,平日里都是自家人在操持,不用人帮忙。”
这一天总算是这么对付过来了。
第二天却再也没了昨天的“好运气”,从出门直到天色擦黑,两人还是没找到活干。昨天挣的四十块交了房钱,那五块钱用来买了今天的食物,两人现在身无分文。
夜色更浓了些,将漆黑一层层地涂抹在大地上,城市的轮廓在经历了短暂的蒙眬之后,继而在霓虹灯的照耀之下更加清晰了起来。穿过这光明和黑暗相互撕咬的世界去看,远处一座座若隐若现的山峦犹如一只巨大黑兽的铁脊。
园园说:“姐,你看,山!”
彩霞挤出一丝笑来,道:“傻妹妹,重庆本来就叫‘山城,怎能没有山。”
园园道:“原来我们还在山里头。”
彩霞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知道张大娘为什么会回去了。”
园园摇了摇头,说:“就算饿死在外头,我也不会回去的!只是,咱们今晚睡哪儿?”
她们被路灯拉在地上的身影渐渐模糊,似乎还伴随着一丝诡异的涟漪。彩霞半晌才说:“起雾了。”一把将园园搂在了怀里。
“两个小妹妹……你们别害怕。”忽然过来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长得瘦瘦高高的,穿了一件紧身的黑色皮衣,透着一股子精干劲儿。
“妹子,你们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看你们很久了,你们是不是在找活干?”
姐妹俩对望一眼,彩霞嗫嚅道:“是……是啊。”
那男的说:“我叫陈志伍,你们可以叫我伍哥,我开着一家按摩店,正缺人手——前边拐个弯就到,要不你们去瞧瞧!”
彩霞说:“可是,我们不会按摩啊。”
陈志伍说:“嗨,谁生来就会的?两天工夫就能上手。”他见她们动了心,但还是有些害怕,就说,“大马路边,你们就去看看,想留下来做就做,要不想做谁也不勉强谁!”
彩霞说:“那好吧,我们去看看。”
往前走,再拐了个弯,不到一刻钟就到了。陈志伍指着一家店铺说:“这就是我的店。”两人一看,这门面朝街,约有三米多宽,亮着红灯,上边的招牌上写着“缘梦来美容美发”,透过外边的玻璃门去看,里边坐着几个打扮妖艳的女子,正对着大街上瞅。
园园嘀咕道:“美容美发?”扯了一下彩霞的袖子,“姐,我们可不会做头发。”
彩霞摇摇头,道:“我先前听人说过,这里不是做头发的。好妹妹,你别说话。”
陈志伍说:“进去喝杯茶,聊聊吧。”
彩霞说:“慢着——园园,你到那边站会儿。”待园园走开了点儿,彩霞说,“就在这儿说,你给个实话。”
陈志伍说:“好,痛快!我们这里说简单点儿,也就是给客人按按摩、谈谈心,一个钟头收三十,小姐提十块,每天一结账,管一餐饭,要没地方去的,晚上也可以在这里睡。至于你们跟客人做不做其他的事,怎么收费,我管不着。”
彩霞锁着眉头不出声。
陈志伍等了半晌儿不见个言语,又说:“得,你俩要是来了,一个钟头我给十二,但你们嘴巴可得闭紧了,怎么样?”
彩霞沉默良久,终于说:“我妹妹还不经事,要做也就是我一个人。有两件事儿得撂前头,你要是依得,我明天就来上班;要是依不得,也只好罢了。”
陈志伍说:“说来听听。”
彩霞说:“第一,我要来了你这里,该做的我都做好,但谁也不能逼我干我不愿意干的事儿;第二,你先支两百块钱,让我们应应急。”
陈志伍略微一想,说:“成,一言为定!”说罢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彩霞。彩霞接了钱,说:“你不怕我们拿着钱走了?”
陈志伍说:“我见的人多了,瞧你俩不是那号人。”
彩霞拉着园园,埋着头往回走,气氛很沉闷。
园园说:“姐,你怎么了?那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只能你做,我不能做?”
彩霞说:“那不是啥好地方,你别多问了。”
园园说:“既然不是好地方,那你也别去了!”
彩霞道:“别说了。”她掏出那二百块钱来,“好妹妹,你不是说想换身干净的里衣穿吗?你不是想有瓶洗发水洗洗头吗?走,咱们这就去买回来,再好好吃一顿!”
园园道:“姐……你怎么哭了?”
彩霞道:“没事,眼里进沙了。”
夜色浓到极点,晶莹的泪珠滑过彩霞的脸庞,挣扎在魖黑之中,更显闪亮……
就这样,彩霞的手干着肮脏的活儿,养活了两条性命。她每天都要面对不同的男人,对他们笑,让他们摸,只为了早点儿攒钱,租个房子跟园园住。而园园也没闲着,又去擦鞋了。两个人都做事就可以更快地攒够钱。但园园擦鞋老是被人欺负,陈志伍说他有个朋友开了个正规洗脚城,园园就去学着给人洗脚,后来她就学会做全身按摩了。
浴火重生
“园园,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彩霞一脸的兴奋,“我们得把这个家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努力了几个月,两人终于租下了一个一室一厅,位置在三楼,虽然很旧了,但环境还不错,安静中透着一股和谐。
园园一边收拾,一边问:“姐,你在屋子中间烧一锅水干吗?”
彩霞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这叫风生水起,能给住在这里的人带来好运!”
园园忽然闭上眼睛,一副虔诚的样子。彩霞问:“你这是做什么?”
园园道:“我在许愿啊。”
彩霞大笑,说:“小傻瓜,这锅水又不是流星,许什么愿啊——你倒说说看,你许的是什么愿啊?”
园园说:“一愿我们姐妹俩永远有房子住,有饭吃;二嘛,希望快点儿有个帅姐夫才好!”
彩霞笑骂:“你个小蹄子,干吗扯我呀!”说着就去挠园园的痒,一直追到里屋,两人笑作一团。
两人疯闹了一阵方才罢了,彩霞忽然叹道:“唉,说真的,干我这行的,现在还不能想这个。”
园园说:“等有了本钱,我们就转行去做点儿小生意,到时候不就可以了吗?”
彩霞幽幽地说:“是啊,一个女人,谁不想被人疼、被人爱呢?谁不想找个心爱的人成个家呢……”
“彩霞、彩霞——”楼下有人在叫。彩霞一看,原来是店里一起做事的张姐,便招呼她上来。
张姐道:“彩霞,骡一刀来了,酒喝多了,还带着两个浑小子,在那儿发酒疯呢!乖乖,姐妹们都吓坏了,这才央我来请你的大驾!”
彩霞蹙眉道:“伍哥不在吗?”
张姐道:“嗨!他们是一块儿灌的猫尿,伍哥自个儿醉得跟一摊泥似的,还在东海龙宫里找那定海神针呢!现在呀,也只有你还镇得住这姓马的!”
彩霞无奈道:“休息一天也不得安生!园园,我去去就来。”
这个骡一刀,园园是知道的,本来姓马,是这一带有名的道上人物,从前以代人架梁子、看场子为生,坐过两次牢,现今做着点儿沙石生意,为人好勇斗狠,几句话不对就使刀子砍人,因他动手之前总爱来一句:“是骡子是马,出来溜溜!”别人知道他撂了这句话下一步就要动刀子,因此大家送了他一个“骡一刀”的绰号。但也不知怎的,他竟独独怕彩霞,每次见到彩霞,乖得就跟那刚从幼儿园里爬出来的一样,所以张姐才来求彩霞过去解围。
彩霞随着张姐过去,还未进店门就听见骡一刀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在里头号:“日你先人板板!老子就要彩霞来陪老子,你们这些个破货儿,全给老子爬!”店里的几个姐儿吓得脸色煞白,大气也不敢出。
彩霞站在门口说:“哟,是谁这么大的威风呀,比那梁山的黑旋风还厉害!”
骡一刀一听这话,立马像触了电一般,那股酒劲儿也醒了一半,回头就换了笑脸,狗吐舌头似的说:“彩霞,果真是你啊,呃,马哥想你了……”上去拉了彩霞的手就要摸。
彩霞将他的手打开,虎着脸说:“我当是谁呀,这不是英雄了得的马哥吗?怪不得把几个姐们儿吓成这样!”她把“姐们儿”三个字加重了语气,骡一刀说不出话来,只涎着个脸皮笑。
彩霞喝道:“坐下!谁跟你嬉皮笑脸的?灌了几斤猫尿就分不清黄瓜跟丝瓜了!”
骡一刀讪讪地坐下,耷拉着脑袋,尽抠板凳缝儿。他手下的两个马仔见了,想笑又不敢笑。骡一刀嬉皮笑脸地说:“彩霞,咱俩进去,你再慢慢训我,好吧?”
彩霞说:“你现在回去睡一觉,醒了再来见我——去啊!”骡一刀老大不情愿,又真是怕彩霞,只得怏怏地带着两个小弟去了。
待他们走远,张姐说:“彩霞,他真是喜欢你呀,要不你考虑一下?”
彩霞叹了口气,说:“没安全感。”
张姐说:“啥子没安全感喽?我看啊,就只有你欺负他的份!”
彩霞摇摇头,没说话。张姐叹道:“唉,干咱们这行的,谁不想寻棵粗脖子树上岸啊!只要他真对你好,你真该好好考虑一下……”她喋喋咻咻地说个没完,彩霞说:“好了,我还有事,回头再聊吧。”
彩霞一路往回走,还没走多远,就见园园迎面跑来。彩霞见她神色慌张,忙问:“园园,你怎么了?”
园园匀了口气,说:“姐,我瞧见刘二狗和刘三才了!”
彩霞吃了一惊,随即道:“别怕!慢慢说。”
园园说:“我刚才上街买东西,见一家门面正在裝修,那做泥水的正是他们!我怕你回来的时候被他们遇上,才跑过来找你。我们绕一圈,从那边回去吧。”
彩霞沉思一会儿,道:“不用……园园,我们去买两套新衣裳,穿得漂漂亮亮的,这就去找他们!”
园园惊道:“啊?我们……去找他们?”
彩霞道:“是!我们难道还要躲一辈子?凭什么!”她盯着园园的眼睛,“园园,我们去做个了断,以后永远都不用再躲着他们了!”
园园眼眶红了,点头道:“嗯!”
两人买了新衣服,穿得漂漂亮亮的,奔赴战场。
园园手一指,说:“姐,就是对面那家店面。”
彩霞顺着一看,果见刘三才、刘二狗和另外几名不认识的工人正在里头做事。她牵了园园的手,走到近前,叫了一声:“刘三才!”
刘三才一愣,对着彩霞和园园看了半天,这才认了出来,大叫道:“二狗兄弟,是她们!”
两人跑了出来,刘三才骂道:“你他娘的……”他话音未落,彩霞兜了一嗓子:“你骂谁?”
刘三才一怔,就来抓彩霞的手,彩霞猛地甩开了,刘三才搧了彩霞一巴掌,彩霞立马还了他一巴掌。这巴掌搧得脆,把个刘三才搧得呆在那里。
彩霞大声说:“刘三才,我和园园往日里被你们欺负得饱了,那些恩恩怨怨的如今也不必再提,今天来找你们,就是要告诉你们,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果你们还要啰唆个没完,我们就不客气了!”
这时围观的闲人渐渐多了起来,刘二狗本待要去抓园园,一来见旁边的人多,二来见园园穿得光鲜漂亮,正冷冷地瞪着自己,心里先就怯了。
刘三才说:“你是我老婆,我要带你回去,旁人管不着!”
彩霞冷笑道:“谁是你老婆?”
刘三才一怔,说:“喜酒都喝了,难道不是的?”
彩霞冷笑道:“呵,吃餐饭就成老婆了,那开饭馆的不成了婚姻登记所了?”
围观的众闲汉听了纷纷笑骂:“这俩瓜娃子想婆娘想疯了嗦!”
“这俩妹子看着也不像是他们的婆娘啊,硬是整得安逸……”
他二人脸皮紫涨,又惊又窘,那刘三才毕竟比刘二狗多见了一些世面,一咬牙,叫道:“二狗兄弟,先抓了她们再说!”上前就要动手。
彩霞猛地喝道:“谁敢!”
两人被她震住。彩霞接着说:“这可是在城里,只要我叫一嗓子,再告你们一个拐卖妇女罪,立马就得把你俩送公安局给关起来!”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刘二狗和刘三才听了彩霞这话,心里更虚了。
彩霞拿挑衅的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个遍,见他们说不出话来,这才说道:“就这样了,你们别想抓我们,不然我就去报警!园园,我们走!”
姐妹俩牵着手不紧不慢地去了,夕阳的余晖快活地洒了下来,在她们身上披了一层七彩绚丽的霞衣,那是浴火重生的凤凰才应有的美丽。
夫妻离心
陈志伍的按摩店在这一段时间里可谓是历经沧桑,小姐接客被抓了,连带店子也被封了两次。
店里被冲,这里头本来没有彩霞的事,但她也跟着受牵连,只因陈志伍折了本钱,干脆将门面转了出去。这条街上按摩的店多,要换一家接着做容易,但这事彩霞也不想干了,便也去了园园所在的那家洗脚城。两人做梦都想着能有一家像孙老板那样的小餐馆。为了早一天达成这个心愿,姐妹俩就没日没夜地干,只盼望早一天存够开餐馆的本钱。别人一天上七八个钟头就了不得了,她们做了白天还做夜里,经常一天要做十几个钟头,有时候困了也不回去,就在店里胡乱地睡一觉,有人叫醒了又接着干。
就这么干了一段时间,园园病了,晕倒在了按摩店里。
彩霞急坏了,送去医院后,医生道:“病人心律失常,且伴有泵衰竭,现在认为是急性心肌梗塞,需要马上入院治疗。你先去办手续,交入院押金。”
彩霞道:“谢谢大夫,我去交。”她走到门口,回头又问,“大夫,我妹妹会有危险吗?”
医生道:“她这是长时间过劳引起的,总算她还年轻,送来得也及时,应该不会有危险。但是她得静养,即使出了院,也不能再劳累了。”
彩霞道:“哦……大夫,她需要住多久的院?需要多少钱啊?”
医生道:“这个要看病人恢复的情况,不一定的。”
彩霞道:“大夫,您说个大概,我也好准备呀!”
医生估着报了价后,彩霞将园园安置妥当,给骡一刀打了个电话:“你出来一下。”
两人见了面,彩霞说:“你是不是想我做你老婆?”
骡一刀道:“做梦都想啊!”
彩霞道:“拿三万块钱来,我就跟你了……”
“就这样,彩霞姐跟了骡一刀,她对我说,她认命了,只要骡一刀能真心待他,穷也好、富也罢,她就真心跟他过一辈子。我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回来后就在家歇着,那段时间里彩霞姐什么事情也不让我做,里里外外全是她料理。”
刘小北说:“骡一刀想来对彩霞倒是真心的。”
园园道:“他自然是很喜欢彩霞姐的,但是……但是喜欢就是喜欢,那不能算爱的。”
刘小北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理论,侧过头,猝然发现园园那一贯的平静正在一点点地瓦解,就像一座正在快速融化的冰山。他隐隐觉得不安起来,问道:“后来怎样了?”
园园看着烛光,慢慢地道:“后来……”
“彩霞,你快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啊,哪有夫妻这般‘两地分居的!”骡一刀很不满意。
彩霞道:“园园身子没好利索,我这做姐姐的得看着她。”
骡一刀道:“嗨,这还不容易,我那边房子大,叫园园跟我们住一块儿不就得了吗?园园,你说是不?”
园园说:“我听姐的。”
彩霞想了一想,说:“那也成,不过有三件事情你得答应我!”
骡一刀忙道:“哪三件,你尽管说。”
彩霞道:“一、我不能這般不明不白地就跟你住一块儿,你要摆上几桌席面,叫我有个名分。”
骡一刀道:“依得!”
彩霞道:“二、园园嫁人之前我都不会和她分开,你待她要像自己的亲生妹子一样好。”
骡一刀点头道:“依得!”
彩霞道:“三、我和园园在这边一没有亲人二没有朋友,以后不管啥时候,你都不许欺负我们——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说话不能当屁使,不然就变龟儿子!”
骡一刀道:“依得!”
没过几天,骡一刀就带了几辆车过来接彩霞,又在酒店里风风光光地摆了二十桌席面,来的都是他那些道上的朋友。骡一刀带着彩霞挨桌儿敬酒,彩霞总觉得有那么几个瞧着有点儿眼熟的男人冲自己不怀好意地笑,还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彩霞心里生了一份影影绰绰的担心。
这一天总算是这么过去了。晚上在婚房里,园园见彩霞脸色不好,便问:“姐,你怎么了?”
彩霞抚摸着殷红的婚装,搖了摇头道:“没事,就是有点儿累。”
园园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说:“姐,我们以后就在这里生活了。”
摩天大楼的全玻璃外墙在夕阳的照射下刺得人眼睛生痛,彩霞搂着园园道:“是啊,我们就在这里生活了……”
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从此不再漂泊,这是彩霞和园园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现在这件事情似乎正在一步步地成为现实,起码在这一天之前,看不出有丝毫破碎的迹象……
“嫂子,我是毛豆,大哥喝醉酒了,开门啊!”
叫门的是骡一刀下头一个叫毛豆的马仔。彩霞开了门,就见骡一刀浑身喷着酒气,像抽了骨头似的搭在毛豆身上,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骂着什么。彩霞忙架起他的另一条胳膊往卧室里拖,不满地道:“毛豆,这又是上哪儿灌的猫尿?你怎么也不看着点儿!”
毛豆一脸的委屈,道:“嫂子,大哥要喝酒,我敢放个屁吗?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性子!”
两人将骡一刀放在床上,彩霞说:“得了!你看着点儿,我去弄水来。”
她倒了一杯茶,又拿盆子接了点水放在床头,刚刚放下,骡一刀便对着盆子呕了起来。彩霞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爱惜身子,活受罪不是……”
“够了!”骡一刀陡然吼了一嗓子,一掌将彩霞推开,“破烂货,给老子爬!”他叫完了,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彩霞心口猛地一沉,好似掉到了冰窖里。她看着毛豆,问:“毛豆,你马哥今天和谁喝的酒?”
毛豆抓了抓头皮,说:“和聋老七他们几个喝的。”
彩霞自语道:“聋老七?那是谁?”她仔细回忆了一下跟着骡一刀见过的那些人,却全对不上号。毛豆说:“聋老七跟马哥是多年的兄弟,从前一块儿蹲过号子,你们摆喜酒那天他还来了的。”
彩霞还是对不上人,说:“你既然在边上,我来问你,他们都说啥了?”
毛豆眼珠儿打转,说道:“我只管在旁边候着,几位大哥说话,我哪敢捡耳朵。”
彩霞脸一沉,道:“放你娘的屁!你既长着耳朵没用,割下来算了!”她摸了一把水果刀作势要动手。
毛豆一边躲一边叫:“别呀,嫂子!别、别!我说、我说……”
毛豆只得原原本本道来。
原来今天中午,骡一刀和聋老七还有几个老兄弟一块儿喝酒,几个人多时未见,一时喝得兴起,话也跟着多了。聋老七醉醺醺地说:“我跟老马铁得跟一个人似的,我的就是他的,他的就是我的。”
骡一刀说:“就是这话,就是只剩一条裤子,我俩也可以一人穿一条腿儿。”
聋老七说:“对,老马要是没了脑袋,割了我的拿去,一样的吃饭喝酒使,安逸。”
旁边有人打趣道:“聋子你他娘的棒槌脑袋,拿去喝酒吃饭也就罢了,这要真给换了,老马回去了,嫂子还能让他上床?”
聋老七这时早喝得屁股蛋跟脸蛋都分不清了,就说:“怕啥子!早年他婆娘在小伍子那儿的时候,我就去耍过,那咪咪白白嫩嫩的,捏着巴适得很!”
全场一下子没了声音。聋老七虽然醉得不行,但也隐约知道说冒了,连忙又说:“老马,兄弟我有酒了……咱俩谁跟谁啊,来,走一个。”
骡一刀眼睛瞪得通红,一言不发,拿起一瓶白酒对着瓶嘴儿就吹了下去。
毛豆说完了,彩霞呆在那里不说话。毛豆说:“嫂子,要没……没啥子事,我……我先走了?”他说了两遍彩霞才听见,点了点头。
毛豆出了门,恰逢园园自外头回来,见彩霞脸色惨白,就问:“姐,你怎么了?”
彩霞道:“哦,没事……没事。”
消香玉陨
从那日起,彩霞跟骡一刀就陷入了冷战。骡一刀常常回来说,那个谁谁谁,一定在背后谈论他,不然他们不会那样对着他笑,嘴里嚷嚷着明儿就去劈了那几个龟儿子。
彩霞说:“我从前做的事情,我也没有瞒着你,你也知道。虽然让人动手动脚了,但我没跟人乱来过。你要真受不了了,我们好聚好散,反正我们也没有领证,你再去找个干净的吧。”
骡一刀不吭声。
彩霞说:“要不我们换个城市去过活,有手有脚的,还怕找不着饭吃?”
骡一刀还是不吭声。
彩霞说:“你不说话,我也明白了,你是有头有脸的汉子,我不能脏了你的脸面……”
就这样,彩霞和园园兜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小旅店。
园园说:“姐,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彩霞说:“我不想呆在这里了,我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就向东边走吧,日头不就是从那边起来的吗?”
彩霞说着哆嗦起来,脸红得吓人,园园摸她的额头,叫道:“姐,你发烧了!”赶紧带她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完了却不给用药,因为彩霞怀孕了。
园园想了想,还是拨了电话告诉骡一刀了。
骡一刀赶到医院,欢欢喜喜把彩霞接回去了。
彩霞的肚子一天天地大了,骡一刀像换了个人似的,那些风言风语再也不去搭理,沉浸在孩子即将降生的喜悦里。
但好景却不长,孩子却流产了,医生说是习惯性流产,是上次流产留下的后遗症。
骡一刀听完,一语不发地走了。
病房里,园园搂着彩霞,那脸灰得没有一丝血色……
自从出院回家以后,骡一刀就常常不回家了。彩霞对他说:“你别这样,我们好好谈谈不行吗?”
骡一刀说:“谈个鸟啊,你都烂到怀不住娃儿了,还说没做不干净的事儿?”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姐,我们还是走吧。”园园轻声说。
彩霞手指微微地抖了起来,说:“我要等他回来,跟他原原本本地说清楚。毕竟夫妻一场,我们要这样走了,这一辈子只怕也见不着第二面了,不说清楚,我心里憋得慌啊!”
园园说:“姐,你身子不好,还是先睡吧。”
彩霞怔怔地望着窗外,不再说話。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哐啷一声响,门开了,骡一刀打着酒嗝,靠在墙上,一脸戾气。
彩霞过去扶他,想说点儿什么,却开不了口。骡一刀一把将彩霞推倒在地,骂道:“烂货,别碰老子!”
园园扶起彩霞,叫道:“你不要欺负我姐!”
彩霞说:“园园,我没事,你回房去。去啊!”
骡一刀趔趔趄趄地进了房,躺下了。彩霞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愣,窗外的夜色浓得像泼了一层厚厚的墨汁,黑得可怕。忽听骡一刀在哼哼,彩霞怕他要吐,便出去端了盆子进来,却见骡一刀坐了起来,满眼血丝,瞪着彩霞不动。
彩霞见他一脸的凶光,惊道:“你怎么了?”
骡一刀站起身来,竟向园园的房间走去。
彩霞惊叫:“你要干吗?!”她跑过去拉住骡一刀,却被他一掌打翻在地,骡一刀歇斯底里地狂叫:“你不叫老子好过,老子也不叫你好过!”他一脚将房门踹开,扑在园园身上,就要撕她的衣服。
园园大叫:“你干吗?姐、姐!”她拼命挣扎,却掀不开他。
彩霞爬起来,扑过去抱着骡一刀的头,把他的脸上抓了一个五指印儿。骡一刀又疼又怒,翻身抓着彩霞的头发,狠狠搧了两巴掌,一脚踹在她的 肚子上。彩霞跌出去,撞在镜子上,玻璃碎落一地,她吐出一口血来,一时间再也站不起来了。
园园想冲过去,却被骡一刀摔倒在床,他骑在园园身上,将园园全身衣服撕得精光。园园害怕极了,大声哭叫:“姐、姐……”
彩霞挣扎着撑起身子,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碎落的玻璃。她拾起一块大的来,双手紧紧捏住,猛扑上来,对着骡一刀的后颈就刺了下去!
殷红的血像喷泉一样射了出来,骡一刀倒在地上,一阵痉挛过后,再无动静。
姐妹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房间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园园说:“姐,我们跑……快跑!”
彩霞呆滞地转过脸来,幽幽地说:“往哪里跑?人是我杀的……报警吧!”
“不……不!”园园扑在彩霞怀里,哭道,“不要,你要不在了,我还能活吗?我们一起逃吧!”
彩霞轻轻地抚摸着园园的头发,泪珠止不住地滚落,说:“我不想跑了……我真的累了……”
园园道:“姐,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啊……哪怕被逮住了,我们死活一处也是好的!”
彩霞泪如雨下,半天才道:“好吧,你穿好衣服,收拾一下东西,我也回房间收拾衣服。”
园园哆哆嗦嗦地找出衣服,好半天才穿好,手抖脚抖地打了一个包袱,出了房间,见彩霞的房门紧紧关着,她推了一下没开,心口猛地一沉,疾叫道:“姐、姐,你干吗?开门呀!”她拼命地撞门,里头却毫无动静。她慌忙跑去厨房拿了菜刀来砍,不停地砍,不停地叫,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把门弄开了。
“姐——”一声凄厉的惨呼,划破了迷雾般的沉沉黑夜。
“彩霞姐她……她浑身都是血,胸口插着一块玻璃,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正看着我啊……”园园搂着刘小北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全身抖得厉害,热泪顺着刘小北的脖子滑了下来。当刘小北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的时候,她终于放声恸哭起来。
好久,园园才将头抬起来,说:“没多久警察就到了,彩霞姐自杀前已经打电话报了警。她留了两张纸条,一张是留给警察的,上边记着事情经过;还有一张是留给我的,上边写着:‘园园,我的好妹妹,姐真的累了,请原谅我。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要学会坚强。姐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姐在天上看着呢。你不要太难过,姐的身子虽不在了,可姐的魂就寄在你身上了,你一个人活的就是咱们两个人的命,记住了。永远爱你的姐!”
“那天,是11月12号。”园园望着茶几上点的那支蜡烛出神,那支蜡烛烧得只剩一层皮,扑闪了两下,终于熄了。
刘小北看了看手表,刚刚转钟,现在是11月12号了。他拿着酒瓶在给彩霞留的那支酒上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园园的泪又流了下来,问:“彩霞姐是好人吗?”
刘小北回答:“是的。”
园园问:“那她为什么会死?是谁逼死了她?”
刘小北一愣,准备说是骡一刀逼死了她,但想想这个答案似乎有点儿苍白,再想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刘小北想起了那支熄灭的蜡烛,或许当她飞翔在狂风里时,哪怕她对生活从未放弃过热爱,但熄灭仍是注定的命运。
仗义相助
这个秋天来得极慢,去得却是飞快,仿佛这世界只剩下夏季的酷热和冬季的严寒。刘小北与园园告别后,心情一直很沉重,在家宅了好一段时间。
“小北,有活做,单子不小。今晚七点,老地方见。”来电话的是公司老大彪哥。说是公司,其实就是帮忙要债的,平时不拿工资,都是活来了便做。刘小北挂了电话,又打给了小弟至尊宝。
晚上吃饭,至尊宝带来了一个染着绿头发的丫头,得意地道:“靓吧?般配吧?”
刘小北说:“你若戴顶绿帽子,那才叫般配。”他见彪哥还没到,也不问那俩货喜欢吃什么,就点了一个自己喜欢吃的辣火锅。
这三个都属于那种既没什么坐相也没什么吃相的人,就那么歪歪斜斜地靠着,甩开腮帮子猛吃了一通。刘小北看着那女孩,忽然想起了与她差不多大的园园。他将一瓶啤酒干了,说:“至尊宝,你说一个人活着,总会轮上点儿好事吧,为什么就有些人偏偏啥好事都没遇着一件,遇着的全他娘的是坏事呢?那遇着这样的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帮?”
不料至尊宝却哭丧着脸说:“哥诶,你真是我的好哥呀,难怪你巴巴地叫我出来!啥也别说了,先拿两千块钱来救救急吧,也只有你还记得我……”
刘小北一脚把他踹开,笑骂道:“滚你娘的蛋,吃屎去!”
两人正说着,一辆白色丰田停在路边,下来一男一女。那男的约摸四十岁上下,满脸横肉配上一头板寸,很是凶狠。那女人着一件红色紧身羊毛裙,挽着男人的胳膊,一步一扭,模样甚是妖艳。
至尊宝连忙迎上去让座递烟,凑趣道:“彪哥,这是新嫂子啊,瞧着跟那电视里走出来的似的,彪哥果然法力无边啊!”
彪哥笑骂道:“滚你娘的蛋——说正事,小北,这是单子。”他摸出一张纸,扔在桌子上。刘小北接过单子一看,是一张借条,债权人姓许,有二十万的账目要收回,待看到落款,欠债人是任锋,这是道上有字号的人物,为人狠辣,道上人都叫他任疯子。
刘小北愣了半晌,说:“彪哥,这单子不好弄啊。”
彪哥眯着眼说:“好弄别人还递个鸟!”
刘小北说:“不是,彪哥,这任疯子他……”
他话没说完,彪哥挥手打断道:“我说小北,你小子怎么越混越回去了,先前那股子狠劲上哪儿去了?任疯子又咋了?欠债还钱,天经天义!这单子肥,多少兄弟都眼巴巴地瞅着!你要不做,我就派给阿强,回头甭三天两头跑来哭穷,说哥不照看你。”
刘小北看了一眼至尊宝不说话,至尊宝嗫嚅道:“北哥,最近手头儿有点儿那个什么……这单子肥,要不就那个什么……”
刘小北沉吟了半晌,拿起酒杯一口干了,说:“做吧。”
彪哥拍了拍刘小北肩膀,说:“这才像点儿样子!明晚九点,任疯子约了人在金海岸夜总会巴黎包间说事,身边没人。老规矩,搂草打兔子,先把人架回来圈着,熬他一阵,不怕他不给钱。”说完带着那女人去了。
刘小北一怔,金海岸?那不就是园园上班的地方吗……
一夜无话,刘小北睡到中午才起来,召集人手开了个小会,又不放心,亲自跑去踩点忙了一番,待吃过晚饭天已擦黑,带了至尊宝和五个兄弟,开了一辆面包车赶到了金海岸夜总会。
几个人上了三楼,找到了巴黎包房。刘小北自门上的小窗往里探了探,这包房不小,里头空落落地坐着两男四女,其中一人约摸三四十岁,面相阴沉,正是任锋。坐在他左手边的是一肥头大耳的胖子,两人正交头接耳地谈着什么。另外四女料想是这儿的小姐,一人正在唱歌,其余三人分坐在左右。
刘小北交代道:“任疯子在里头,留下一个兄弟在门口盯着,其余人跟我进去。”
他推开门,径直走到沙发跟前一坐,里头众人都是一愣,至尊宝嚷嚷道:“都坐好了,手别到处乱摸——那个谁,把音乐给关喽!”
他话音刚落,忽听一人叫道:“你怎么来了!”
刘小北侧头一看,无巧不巧,竟是园园!刚才她背对着窗子,刘小北没认出来,刚要下意识地回一句“怎么是你”,话到嘴边心里一动,狠狠说道:“谁他娘的认识你啊,闭嘴,坐下!”
园园吓了一跳,不再吱声。
刘小北转头对任锋说道:“疯子哥,许老板向你问好。两个月前有笔账,许老板怕你贵人多忘事,委托兄弟给你送来,你看数目可对?”说罢掏出欠条,摊在任锋面前。
任锋冷哼一声,自顾喝酒,倒也处变不惊。刘小北道:“既然数目不错,这就请疯子哥把账给结了吧。疯子哥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想来也不至于赖账吧!”
任锋冷笑道:“哪里来的小瘪犊子,嘴皮子倒是利索——今儿这账,叫姓许的自己来要吧。”
刘小北也不恼,点了一根烟,点点头说道:“既然疯子哥今儿个不方便,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兄弟我有一好去处,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今天跟疯子哥一见如故,想请疯子哥去享几天清福,疯子哥不会泼了兄弟这点儿面子吧?”
任锋哈哈大笑,说道:“就凭你们几个黄毛小子,也想把我姓任的摘了去?”
刘小北斜睨道:“疯子哥这是瞧不上咱哥几个了?既然文请不动,那就只好得罪了!”他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削了起来。
那胖子打了个哈哈,说道:“疯子,看来今儿个咱们那事是谈不成了,你们的事我也不好掺和,改天吧——几位兄弟,有事好商量,不要伤了和气。借光,借光。”说罢自行去了。
刘小北一刀将苹果切成两半,恶狠狠地说道:“疯子哥,这就请吧!”几名马仔将任锋团团围住,手按在腰间。任锋沉吟了半晌,说:“罢了,今儿个龙游浅滩,随你们走一趟吧。”
一行人擁着任锋下得楼来,刚出到门口,任锋忽然叫道:“咦,许老板!”众人一恍神间,任锋猛地推开一人嗖地蹿了出去。
众人边骂边追,刘小北跑得飞快,一马当先追到岔路口,堪堪将要追上,岂料任锋猛然回头,摸出一把小刀刺向刘小北胸口。刘小北暗叫不好,慌忙间斜了一下身子,那刀仍是狠狠地扎了进去,血像箭一样喷了出来,他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当刘小北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至尊宝那张大圆脸。
“北哥你终于醒了,吓死本宝了,还以为你要嗝屁了呢!”他眼圈有些发黑,话里却透着兴奋。
“这是哪儿?”刘小北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一个病房里,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刚下意识地想要撑起来,只觉胸口一痛。
“还没拆线呢,躺好别乱动!这都晕了三天三夜了,老天爷保佑。刀尖断了,卡在你骨头里了,大夫说了,只要偏上那么一丁点儿,伤着心脏,你就得去阎王爷那儿报到了。他娘的任疯子,回头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这时候医生闻讯进来,检查了一番,见无大碍,嘱咐了几声便去了。
刘小北这才想起前因后果,说:“其实也没啥,吃我们这碗饭的,难免遇上硬茬,时间久了,哪有不遇鬼的——看你这鬼样子,几夜没睡好吧,难为你了!”
至尊宝说:“嗨,我这算啥!这次多亏了你马子,手术费几万块全是她掏的。这还不说,几天几夜守着你。前头我跟彪哥打电话拿钱救命,他竟说什么赚了是你的,赔了也是你的,就跟那做买卖一个理儿。我求他,他又说什么要我去找你爸妈。你看这不是扯淡吗?公司上下谁不知道北哥你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啊?我也想明白了,这样的老大没啥跟头,正儿八经地找份差事,寻个真心实意的马子才是王道……”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一副感慨无限的样子,却把刘小北听了个惊,打断道:“美丽来了?”
至尊宝说:“啥?甄美丽?拉倒吧!我跟她也去过电话,她说早跟你掰了,人家正忙着结婚呢,哪有工夫搭理你啊。我说的是你的新马子,是叫园园来着?嘿!够情意,就是脾气有点儿冲。”
刘小北愣了好一阵,才问:“园园人呢?”
至尊宝说:“医生估摸着你今儿个会醒,她回去熬粥去了,看这点儿也快来了。”
正说着,一人推门进来,正是园园。她面容有些憔悴,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见到刘小北,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醒了?”
至尊宝连忙接过包来,嬉笑道:“嫂子辛苦了,带了我那份没有?”
“谁是你嫂子?”她麻溜地自包袱里拿出一个保温盒和两副碗筷,“你们吃吧,我吃过了。”坐在一旁也不说话。至尊宝一瞧,连忙拿了碗盛满了,说:“你们聊,我到外头吃去。”
刘小北和园园显得有些尴尬。良久,刘小北说:“其实那天我不是……”
“不用解释,我能明白。”园园打断道,“你装作不认识我,还大声吼我,其实是想保护我,怕别人日后要找你找不着,就来为难我,是吧?”
“是的。”刘小北点点头,“没想到这次是你救了我,还让你垫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园园说:“相识一场,我总不能眼瞅着你死在床上吧?我现在不差钱使,你也不用急,安心养伤吧。”
刘小北一时无语,半晌儿才说:“你天天来照顾我,不用上班吗?”
园园说:“你身边也没个得力的人照看,你要活不过来,我找谁要钱去?”
刘小北一笑,牵动了伤口,捂着胸口仍是笑。园园盛出一碗饭,说:“别笑了,吃饭吧。你手上吊着瓶,我喂你——张嘴!”她舀了一勺稀饭,吹了吹,才递到刘小北嘴边。那稀饭里合着青菜和肉末,又熬得火候十足,不一会儿就被刘小北吃得精光。
园园给他削了一只苹果,叹道:“想不到你也是个没娘没家的,血葫芦似的躺床上,除了外头那二杆子兄弟,竟没一个人过来。”
刘小北说:“我自小父母就离婚了,他们都不管我,我跟着奶奶长大,后来奶奶走了,就剩我一人。”說到这里,不禁也有些黯然。
园园说:“你没去找你爸妈吗?”
刘小北摇了摇头,道:“他们当初不管我,我也不屑再去找他们。”
两人沉默了一阵,刘小北说:“那你呢,你后来回家里去看过吗?”
园园沉默许久,才说:“去过……”
旧梦难圆
失去了彩霞的园园,犹如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望着彩霞的身体被推进熔炉里,刹那间仿佛她自己也被火化了。可她想起了彩霞对她说过的话:“姐的身子虽不在了,可姐的魂已寄在你身上了,你一个人活的就是我们两个人的命。”
园园拖着沉沉的躯壳,回到了最初的那家小旅店。那些和彩霞在一起时朝不保夕的苦日子一一涌上心头,现在她忽然觉得那是最美好的日子。她甚至愿意再回到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只要彩霞能够活过来。
她觉得身体沉沉的,脑袋痛得要裂开。她躺在床上,噩梦连连,一会儿梦见被二狗抓住了,一会儿梦见骡一刀凶狠地压在她身上,她一回头,看见彩霞浑身冒着血……她大叫:“放开我!姐,姐……”
“你醒醒!”眼前浮现出一张陌生的面孔,仔细一看却有点儿熟悉,原来是从前一块儿住在这里的那个假小子。她现在头发留长了,终于像一个女孩了。
园园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发烧了,又哭又叫的,一晚上把我折腾坏了!”
园园见她眼圈发黑,看来是一夜没睡好,就说:“谢谢你了。”
假小子笑道:“没事,那天你们不也喂我吃药了吗?对了,你姐呢?”
园园说:“我姐……没了。”
这假小子名叫赵兰,也不是本地人,恰逢这些日子又住在这里,这才遇着了园园。她照顾了园园几天就向园园道别。她要去武汉,说是有个朋友在那边做事,能挣钱,还叫园园也一块儿去。
园园想了想,摇了摇头。赵兰说:“那好,这里有个地址写给你,你以后要没地方去了,就过来吧。”
告别了赵兰,园园心事重重,最终还是决定离开这个伤心地。临走之前她决定再去孙老板店里吃一餐饭,那是她和彩霞关于这座城市唯一温暖的记忆了。
她找了一个靠门口的位置坐下,点了两个彩霞最喜欢吃的菜。就在这时,她听见靠里的一张桌子上正有人说话,其中有一个人的声音听着耳熟。她的手抖了起来,循声去看,一直抖到心里。她慢慢地靠近,轻轻地唤了一声:“小力哥哥!”
那人回过头来,筷子掉到了地上……
“真没想到能够遇见他,就跟做梦似的。”园园对着刘小北微微地笑。刘小北握了握园园的手,问:“然后呢?”
园园道:“然后我就跟他在一起了……他在一个工地上班,我就去给他洗衣做饭,那段日子虽然艰苦,我却觉得非常快乐。”
刘小北说:“他有没有问你从前的事情?”
园园道:“有。我就如实告诉他,爹把我卖了,我逃了出来。后头的一些事情没说,觉得没那必要。”
刘小北说:“那他听了怎么说呢?”
园园道:“他说他喜欢我,从前的事情都不在乎,只要跟我在一起,说做完这个活儿就带我回家。”
刘小北说:“那你跟他去了吗?”
园园道:“嗯,那个工地没多久就做完了……”
“爸、妈,这是园园,你们还记得吧!”小力一脸的热乎。园园有点儿怕,将礼物放在桌子上,怯生生地叫道:“叔叔阿姨好。”
小力他爹叼着根烟没有说话,小力他娘愣了半天,说:“哦……哦,记得……小力,你进来一下。”
小力随他娘进去了,园园就在堂屋里站着。屋子里太静了,只听见小力他爹呼哧呼哧的抽烟声。陡然间小力他娘的声音大了起来。小力粗着嗓子吼了几句什么,涨红着脸出来,拉过园园的手就走。
他们就这样走着,谁也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落了下去,红红的晚霞照在青青的竹林子上。
园园问:“小力哥哥,他们不喜欢我,是吗?”
小力说:“我们总要在一起的,谁也拆不开,再不济,咱们一起走就是。”
当晚他们去了小力的堂姐家住,第二天一早小力就回家了,临走时说:“园园,你等着我,都会好的。”
这里离园园家不远了,翻一个坡子就能到。园园纠结了半天,还是出门,站在坡上,看到了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家。她看到家门口的那棵歪脖子树上飘着一簇彩色的丝带,那是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她爬上去亲手系上的。她望见了家门口的那条壮壮的黑狗,是小黑吗?它还记得自己吗?
她的视线模糊了,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一步步地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她到了院子跟前,小黑就迎了上来,园园柔声说:“小黑,你来接我了呀。”
小黑却对着她吠了起来。
“小黑,别叫!”屋里出来一个男人,对着小黑吼了一嗓子。园园认了出来,那是哥。哥杵在那里,盯着她看了半晌,没有说话。
“是谁来了啊?”园园爹从屋里出来,看到园园,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空气被拧成了一团麻。
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出来,问:“这是谁啊?”没有人回答她,她揣摩道,“你是……园园?”
园园拿袖子拭了把脸,挤出笑来,说:“你是嫂子吧?”
女人说:“是啊!你回来了,吃早饭没?进来……进屋里说话……”她望着两个男人,渐渐收了嗓子。
哥怒气冲冲地说:“你还回来干啥?刘家的人不知跑过来闹了多少趟了,把咱们家都给闹翻了天!”他举起手来给园园看,那只手断了一根指头,“这就是被他们砍掉的!这也就算了,他们说看到你在重庆做见不得人的勾当,整座村子都知道了,你让咱家怎么做人!丢人现眼的东西!”
嫂子道:“别说了,她毕竟是你妹妹!”
哥道:“你闭嘴!为啥不说了?她宁可去做婊子,也不愿干干净净地过日子,尽连累家里……”
园园搧了她哥一巴掌,她哥重重地还了一巴掌,园园倒在地上。这时来了几个街坊,见是園园,都在一边指指点点的。
哥说:“你滚吧,以后这家没你这人!”爹和嫂子在一旁没有说话,那只黑狗却又吠了起来。
园园慢慢爬起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看见了远处的山,那山被雾蒙蒙地遮着,就像她的人生一般,一片茫然。
当弯弯的月爬上树梢的时候,小力终于折了回来,一语不发地带着园园出门了。他低着脑袋在前面走,她在后边跟着,一直走到小溪旁。溪畔的柳条飒飒轻扬,一切就如分别的那晚一样。
园园道:“你怎么了?”她的声音颤了,如风中的枝条。
小力沉默半晌,将整张脸无声地藏进了黑暗中,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轮廓,半晌才沙哑地说:“我想问问你……你……你是不是做过见不得人的按摩女?”
园园想说那是彩霞,但听他的语气,顿时来了气。谁也不能辱没了彩霞,她的命有一半是彩霞的!于是她大声回答:“是,我在发廊工作过,那又怎么样?”
小力沉默了。
园园愣怔了半晌,轻轻地说:“回去吧。”她转身的时候,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
当天蒙蒙亮的时候,孤身一人离开的园园走出了山坳,小溪流淌到这里便到了尽头。在儿时一贯的印象里,出了这片山坳就是离开了家乡。园园停了脚步,她看见溪边生了一片野黄菊,在寒风中紧紧蜷缩着身躯。她摘了一束在手里,晨风吹来,花瓣一片片地凋零,落入溪水中,像一场无声的葬礼。
互生情愫
在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眼前的园园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刘小北自从认识园园以来,她只有一次情绪波动很大,那就是说到彩霞去世的时候。其余的时间里,她一直保持着这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到现在,刘小北似乎终于明白了这种平静的由来。
园园说:“我出来了,不知去哪儿,想起了赵兰给我留的地址,就到武汉来了。她留的地址就是你去过的那家桑拿中心……我也无所谓了,太累了……”
刘小北凝视着她,夕阳的余晖自窗台照了进来,落在两人身上,谁也没动,静得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直到护士进来拔针,两人才醒过神来。刘小北说:“我不该问的,又害你想起这些事来。”
园园说:“也没什么,其实说说也挺好的。”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园园叹了口气,信步走到窗前,望着外边,良久,忽然说:“你看。”
刘小北走过去,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楼下正有一个女孩蹲在路边撒娇,作出欲哭状,旁边一个男孩正团团转地哄她,好一阵子,那女孩终于破涕为笑,那男孩高兴地叫:“回家喽!”两人手挽着手去了。
园园目送他们远去,轻轻地说:“为什么我不能像她那样生活,不能像她那样有一个可以回的家……”
刘小北沉默了。
过了半个月,这段日子里园园天天都来照顾,刘小北终于出了院。但他一出院,园园反倒不再理他了。刘小北约她几次都被她推托不见。
刘小北不甘心,一连给园园打了好几个电话,说一定要当面致谢,园园终于同意见面。刘小北把时间约在中午,地点就在黄鹤楼。他仔细收拾了一番,心情有些莫名的雀跃和紧张。
等刘小北到的时候,园园还没来。刘小北等啊等,一个小时过去了,正准备打电话时,抬头却看见了园园,她微微地低着头,嗫嚅了半天,说:“对不起。”
她今天没有化妆,将长发束了起来,用红绳子扎了一个马尾辫,穿了一件雪白的紧身羽绒服,下穿一条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球鞋,显得十分清纯。
刘小北说:“女孩子嘛,约会迟到正常。走,吃饭去。”
二人有说有笑地吃了一顿火锅。吃过了饭,刘小北便带着她上了黄鹤楼,此时正是日落时分,鹅黄的夕阳将大江染得金光粼粼,两人不禁看得痴了。刘小北看着身旁的园园,她的脸和天际的云霞一样的红,美极了。
出园的时候,两人并肩而行,刘小北看着园园的手近在咫尺,心里痒痒的,想牵又不敢牵。正当他低着头心绪不宁的时候,忽然有人叫道:“园园?”抬头却见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园园瞧了一眼,也不说话,拉着刘小北就走。那人愣了一下,也就走了。
夜色落了下来,两人信步来到了江滩。伫立在江边,寒风呼啸起来,刘小北对园园说,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来的地方。只要一到这里来了,心气就开了,很多事情自己都有勇气去做了。
园园说:“我来武汉好久了,好多地方都没去过。”
刘小北说:“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园园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这阵子忙,也不见得有时间……其实我也不想做了。”
刘小北沉默了,园园的头微微地低了下去。
两人不再说话,夜色更深了一层,寒风将周围的喧嚣渐渐吹散,偌大一个天地,仿佛只剩刘小北和园园两个人。刘小北问:“今天白天那个人……”一回头,却见园园在颤抖。刘小北忙问:“你冷吗?”园园摇了摇头。他解下风衣披在了她身上,她侧过头去,刘小北能感到她隐隐的压抑的颤抖。
晚上,两人去了吉庆街,刘小北选了一个半露天的地方坐下,点了一个火锅。在这寒夜里,这里不单吃饭的人多,街头艺人也不少。有唱歌弹曲的,有说书敲鼓的,还有表演魔术、小杂技的等等,园园觉得新奇,兴致一下子被提了起来,眼睛瞪得大大地去看。忽然她打了一下刘小北的胳膊,说:“你看,还有擦鞋的!这地方人多,擦鞋好。我刚刚看了,好多穿着皮鞋的……”
她说到这儿有点儿不好意思,望着刘小北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刘小北有点儿难受,摸了一下她的头,热乎乎地说:“锅开了,吃吧!”
刘小北吃得很少,只是一个劲地喝酒。园园说:“你身体刚好,干吗喝这么多?这么大个人了,也不让人省心。”替他夹了菜,“还有,你那行最好也别做了,瞧着怪怕人的,整日提心吊胆的总是不好。”
刘小北说:“那我还能做啥?这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凭没文凭的。”
园园咬了咬筷子,说:“其实我也不想做了……咱们有手有脚的,寻个正儿八经的事,勤扒苦做,还怕没活路吗?”
刘小北半晌不语。
这时前边来了一个擦鞋的小女孩,看她年纪只有十四五岁,身板儿薄薄的。她沿桌去问生意,向这边走了过来。旁桌有一男的叫住了她,那男的大概四五十岁,正一个人喝闷酒。于是她就给这男的擦鞋,擦着擦着,那男的就开始有一茬没一茬地寻她说话。小女孩很紧张,只低着头擦鞋,不作声。那男的忽然伸手就抓在小女孩的胸上。小女孩吓得一叫,钱也不要了,收起盒子就要走。那男的大概是有酒了,竟拉着她的手不放。
这一切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园园满脸赤红,端着一大杯啤酒就过去了,也不说话,全泼在那男的脸上。那男的待要发作,见刘小北起身站在园园身后,愣了一下,悻悻地去了。
园园叫过那小女孩,掏出几百块钱来,数也没数就拿给她道:“天冷,快回家去吧!”她摸着小女孩的头,满脸慈爱。
小女孩说:“谢谢姐姐!”含着眼泪去了。
刘小北说:“你出手好大方。”
园园说:“我多这几百不多,少这几百不少,可对她来说,兴许就能帮到大忙。”
刘小北忽然想起园园和彩霞在最窘迫的关头得到的那两百块钱,心想,如果那钱不是陈志伍给的,而是一个像眼前的园园这样的人给的,她俩的人生路是否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忽听不远的地方有一男的正冲着这边叫骂:“你个卖屄的臭婊子、烂婊子,老子日你先人……”正是刚才喝酒撒泼的那男人,他站在四十米开外,指着园园骂街。刘小北冲了出去,那男人转身就跑。
他们一前一后地开始赛跑,这一跑居然一直跑到了中山大道。那人没料到刘小北会不放弃,他终于跑不动了,喘着气回过身子,大叫:“你想怎么样?”
刘小北冲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拳来脚往,两人都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最后刘小北终于把他撂倒在地。刘小北骑在他身上,那人疯叫,像杀猪一样,脸上的轮廓已看不清是谁。刘小北忽然觉得他是刘二狗,也是园园那没心肝的爹和哥哥。他酒劲上来,咆哮着道:“混蛋王八蛋,畜生东西,都该打!”拳头雨点般落下,紫的、红的、醬的冒了一片。
那人不再动弹,像一摊烂泥趴在马路上。刘小北颤着手站了起来,转身的时候看见了园园。她淌着泪立在那里,挤出微微的笑递过来。他缓步向黑暗中走去,园园默默地跟在身后,乖得让人心颤。
不知过了多久,这世界真的再不见有一个人了,园园在身后轻声唤道:“你受伤了……”
刘小北停下脚步,一双温暖的手自背后将他紧紧抱住。
温柔告别
送别了园园,刘小北回到了家中,坐在沙发上发呆。伤口好像彻底醒了过来,痛得他心烦意乱。擦了药以后,他想该睡了,但身体却杵着不肯动。他掏出了手机,有园园发来的一条信息:“你还好吧?家里有没有药?要不要去医院?”
刘小北回信说:“我没事,别担心,我要睡了。”
园园回道:“好,那你睡吧。”
刘小北怅然若失,不知道干吗,打开电视,盯着雪花点发呆。不知过了多久,觉得一阵凉意袭来,又收到一条信息:“你怎么还不睡?”
刘小北回信:“我睡了。”
园园道:“你没有。”
刘小北问:“你怎么知道?”
等了好久,园园终于回信:“你房里的灯还开着。”
刘小北觉得奇怪,问:“你在哪里?”
园园道:“我在楼下,怕你有事,一路跟过来的。”
刘小北打开窗子看,才知道下雪了。漫天雪花中,昏暗的路灯下,正蜷缩着一个羸弱的身影,她竟已在那里呆了半夜。刘小北冲下楼去,摸着她冻得通红的脸,任由她的泪落在手心。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疯狂地吻着她。他们的泪合在一起,骄傲地飘洒在风雪中,不自量力地要用它微薄的热去温暖这个迷茫雪夜。
这一夜,旖旎无双……
当刘小北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雪光刺进了房间,但园园已经不在枕边。刘小北的手触到了枕上的湿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拿起电话,手开始发颤,拨了电话,显示关机。他夺门而出,一路跑到园园上班的那家夜总会,她仍然不在。
大雪像鹅毛一样飘落着,丝毫不见停歇,天地混沌一片。刘小北对着天空嘶吼:“园园,你在哪里……”
天空用它冰冷的雪花无声地回答了他的呐喊,他跪了下来。雪更大了,落在他的面颊上,合着泪滴,缓缓滑落。
这场雪连着下了三天才停,刘小北收到电台发过来的一条短信:“尊敬的刘先生您好,12号小姐为您点了一首歌……”后边是电话号码和验证码。
刘小北拨了电话去听,这首歌是他最喜欢的,曾唱给园园听过的《一生中最爱》,后边是一段原音告白:
对不起,我走了。谢谢这段日子里你给我的梦。我也曾经做过好多的美梦,梦里的男主角是你,女主角是我,那梦好甜、好美……但那毕竟只是一场梦,也许我们的开始,便注定了这只能是一场梦。
我知道你对我好,有一个人肯为我这样,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们曾真正地彼此拥有过,虽然只有一晚,却值得永远铭记。但如果我不离开,哪怕我们在一起了,也不会有好结果!想想彩霞姐的遭遇,想想我和小力在一起的那段经历,我真的怕了,我不愿看到有一天你也变成那样……所以我还是走吧,在我们彼此感觉最美好的时刻。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要保重身体。想你的时候,我会听这首歌的。
慢慢放下电话,窗外的雪又落了下来。刘小北伸出手掌接过一片雪花,忽又想起园园对他提过的问题:“为什么我不能像那个女孩一样,有一个可以回的家……”
再看时,那片雪花已在掌心消融。刘小北轻轻地说:“园园,跟我回家吧,我愿意给你一个家……”
这迟来的声音合着卑微的泪滴,随即被寒风吹散,落在迷雾般的世界里,弱得连一片雪花也带不起来,更显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