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位经济学女博士李美步的“玫瑰人生”

吕超然

为表彰把毕生精力都奉献给美国女权运动的优秀领导人、华裔先驱李美步女士，并让大家都认识到华人早在100年前就已经活跃在美国民权运动舞台上，2018年7月2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签署了由参众两院提出的《将曼哈顿华埠宰也（Doyers）街6号邮局命名为“李美步纪念邮局”（Mabel Lee Memorial Post Office）》议案，并正式把这一议案上升为国家法律。12月3日，国会众议员维乐贵丝、美国邮政局负责人，以及华策会创办人刘毛淑卿、中华总商会执行长于金山和中华公所主席伍锐贤等华裔领袖，共同出席了“李美步纪念邮局”揭幕仪式。

揭幕仪式门口的大幅横额上印着李美步生前曾说过的一句话：“我请求我们的女孩敞开大门，探索知识的宝库，享有与男孩一样的体格发育的机会，以及参与所有他们个人力所能及的人类活动的相同权益。”在美国，1917年纽约州女性首先赢得了选举权。1920年，第十九修正案赋予全国妇女选举权。然而，并非所有妇女都能行使这一宪法权利。由于《排华法案》限制了中国移民并阻止中国移民成为美国公民，华人女性无法享有选举权。为此，作为中国第一位获得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也是中国首位经济学女博士的李美步，在漫长的几十年里，一直为华裔女性获得投票权而奋斗，直至1943年赢得了胜利。最近，笔者走访了李美步当年创建的美国曼哈顿中华第一浸信教会，现任教会负责人李泽华先生向我们讲述了百年前李美步一些鲜为人知、又不寻常的故事。

花之蕾：传承父亲风骨，小小年纪显示出不凡领导气魄

李美步1896年出生于广州，4岁随家人从广州移民到纽约，她的父亲李韬在唐人街开办了一家“晨星书馆”，是当时华人社区重要的服务机构，侨胞无论是生活上还是生意上遇到问题都会找她父亲帮忙。李韬不仅帮助侨胞调解纠纷、求医问药、翻译文件，还帮助没有合法居留的海员争取居留权。渐渐地，李韬在广大华人中享有了很高的声望，不久就担任了纽约中华公所主席这一重职。1922年华埠堂口黑帮发生激烈争斗，李韬和其他侨领试图摆平纷争结束杀戮，但未成功。李韬因此事悲愤过度，两年后便与世长辞。

李美步是李韬唯一的掌上明珠，她从小在思想上就深受父亲影响，为人敢于担当、乐于助人，骨子里有一股从不服输的倔强劲儿。还在读中学时，李美步看到唐人街华人女性读书识字者寥寥无几，能够到高等学府深造者更是凤毛麟角，她就立下大志：将来一定要去改变这种不公的社会现状。

李美步不仅学习勤奋，而且善于思考。一次她发现了一个令人气愤的现象：男教师比女教师的薪金高两三倍。这到底是为什么？后来李美步弄清楚了，这正是由于社会上存在着男女不平等的旧观念所造成的。此后，她积极投入到争取自我权利、反对种族和性别歧视的妇女运动之中。有一次，纽约市举行“女权运动”示威游行，16岁的李美步不但加入其中，还坐到马背上指挥，小小年纪的她显示出不凡的领导气魄。

李美步关心时政，且颇有辩才。1914年，18岁的她参加了东美中国留学生在安姆斯麻省大学举行的十周年大会演讲比赛，以“中国的爱国主义”（Chinese Patriotism）为题演讲，荣获冠军。这期间李美步开始倡导妇女选举权，并成为该运动的知名人物。

花初开：以玛丽·沃克为榜样推动了女权运动开展，是关注中国农业经济的首位女经济学博士

高中毕业后，李美步先是进入费城巴纳德学院学习历史与哲学专业，获得教育管理学硕士学位。再到哥伦比亚大学就读博士，师从塞利格曼等教授学习经济学。大学期间，她积极参与中国留美学生会的工作，1915年担任东美学生会英文书记，1916年担任留美中国学生会联合会书记、哥伦比亚中国俱乐部副主席及《留美中国学生月报》編辑。1916年秋，李美步与宋子文同时竞选留美学生会主席职位，经过三轮角逐以非常微弱的劣势惜败。李美步利用自己在学生会的不同职务，向社会民众大力宣讲妇女在教育、工作和政治上应获得与男子同样的机会，还身先士卒地带领同学们参加妇女选举权运动。

这时的李美步，已经充分认识到：在美国的政治体制中，政治权利很重要，因为可以通过投票来改变法律，通过投票可以把女性选到政治位置上去，选到国会，在立法上就有人可以提案。因此她提出，西方传统文化将男性与领导人和公众角色联系在一起，而将女性与抚养孩子、照顾家庭联系在一起，这种观念已经以不为人察觉的方式渗透到了美国文化之中，所以在许多人的内心深处，美国应该是一个“女人为家庭主妇”的社会，这样的观念与思想该铲除了。李美步一直把南北战争期间的玛丽·沃克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她认为玛丽以不屈不挠的精神为女性解放奋斗，赢得了属于她的伟大，自己要做第二个玛丽。

拥有医学博士学位的玛丽于1861年南北战争爆发时加入了投军报国的行列。为方便起见，她在工作中穿起了裤子，这使得军队中的男人们很不满。但玛丽丝毫不加理会，认为男女生而平等，女性出于工作或者生活的方便，完全拥有穿裤子的权利。这件事最后一直闹到国会，国会议员们经过激烈争论，最终通过立法给了玛丽特权，准许她穿裤子。在玛丽的努力下，大量的美国女子也勇敢地穿起了裤子，她们抛弃了束胸衣、裙撑的束缚，不仅解放了身体，也使得女性的社会地位得到了提升，玛丽是李美步心中的英雄。

1916年妇女选举权运动最终发展成为全国性的运动，妇女选举权问题进入了全美政治的议事日程。这一年年初威尔逊赢取总统大选后，李美步就带头向美国新政府提出尽早解决妇女选举权问题。9月8日晚，威尔逊总统在接见李美步等女权运动者时保证：妇女“在不久的将来”将获得选举权。还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你们共同战斗的”。李美步等人则直接对总统表态，妇女们已不耐烦，“因为我们已等了好久，我们现在就要得到选举权”。

气质脱俗且优雅智慧的李美步，尤其钟爱玫瑰花，因为玫瑰有着坚硬的刺，浓艳淡香都掩不住它独特的风骨，这和她的性格很相似。故此当年哥大不少师生就称李美步是“红玫瑰女生”，宋子文也喻其为“一朵盛放在美国国土上绚丽的中华玫瑰花”。而李美步的一生，也恰如一朵玫瑰花，无论是在花之蕾，还是花初开或是花绽放之时，皆会吐芳竞艳显精彩。

李美步不仅积极参与和推动美国人权事业，也很关注中国农业经济，她的博士论文就以研究中国先贤的农业经济思想，探讨富国利民之路为主。

1921年李美步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是哥大校史上第一位获此殊荣的华人女性，也是中国历史上首位经济学女博士，她的博士论文题为《中国经济史：关于农业》。

该文阐述了从井田制伊始至1921年之间中国经济特别是农业经济的发展历史。这其中，李美步特别关注土地损耗问题，认为土地损耗与古代文明兴衰紧密相关，“由于土地损耗，肥沃的山谷变得荒凉，当土地不能够提供维持人类生计的谷物时文明将衰落”。在古埃及、古巴比伦和罗马帝国相继因为土地衰竭而走向衰落之后，拥有四千多年农耕历史的中国土地仍然能够维持人类生存，这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

李美步试图以现代经济学理论来整理中国农业经济史料。其博士论文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为“历史”，主要阐述从井田制开始至民国初年农业发展的历史。第二部分为“来源选择”，主要是为第一部分有关中国农业经济史的评论与解释提供史料。第三部分为“特别专题”，这一部分内容主要研究中国历史上的度量衡。李美步认为，为获得中国不同历史时期的数据，有必要研究中国历史上的度量衡。

《中国经济史：关于农业》是中国留学生撰写的第一部农业经济史著作，价值重大，后来由哥大编入《中国经济史》。

花绽放：小教堂里承担大社会责任，胡适心中的“圣女”是如此灿烂

取得博士学位后的李美步于1923年，去考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的经济状况，她看到欧洲满目疮痍，而中国则面临着重建的机遇。对中国抱有希望的她，想将所学为国家效劳，于是应聘到东南亚华侨陈嘉庚创建的厦门大学，担任训育主任。但1924年父亲去世，李美步不得不回美国为父亲办理丧事。而后她面临着选择：回中国或留在美国。考虑到作为独女要侍奉母亲，以及中国局势混乱，李美步决定留在美国。

1926年李美步筹款购下披露街21号楼宇，成立“中华唯一浸信教会”，也就是现在的“中华第一浸信教会”。在这里，她继承父亲遗志，把教会办成一个为华裔服务的社区中心，开立了幼稚园、女童子军、英文学习班、诊所，为侨胞提供儿童看护、木工、看病、打字和英语技能培训，帮助华人新移民适应新环境和融入美国社会。

为了表明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不依赖男人也能精彩地实现自我价值，李美步终身未婚。她将自己所有的爱投入到女权运动中，投放在为华人服务之上。

据不完全统计，从1926年至1966年病逝前夕，40年间李美步在教会共为各阶层、各年龄段的华人提供各种服务多达近50万人次。平时省吃俭用的她，收养了几十名困难家庭的儿童，并将他们抚养成人。上世纪40年代，很多公司不愿聘用华人，认为华人身上有太多缺点，李美步仅在1941至1942两年中，就成功推荐了52名华人到各大公司工作。哈佛大学教育学家葛登纳有一句名言说：“当你服务他人的时候，人生不再是毫无意义的。”李美步正是用她的大爱，为别人默默奉献了一生。她灿烂无瑕的魅力，华丽而纯洁，犹如夜空中的一轮皎皎明月，照亮着人间。为此著名思想家、文学家胡适指出，李美步是在小教堂里实现了自己宏大的理想，把一个草根机构办成承担大社会责任的服务机构，活出了真正的意义。

这期间，李美步仍引领着大家为民权而奋斗，在纪念纽约州行宪两百年及重新确认宪法大会上，她提出“要求政府重视亚裔问题增加英语教学班”的议案获大会采纳。她这朵玟瑰花，绽放得淡然而又艳丽，就像珠宝般光芒闪耀。

胡适心中一直有个难以忘怀的“圣女”，她就是李美步。胡适比李美步大5岁，1911年到康奈尔大学就读。他所著的《胡适日记》中曾经写道：“夜在会之女子开一欢迎会，极欢。女子中有数人尤倜傥不凡，如廖、李、江诸女士，皆其尤者也。”其中的“李女士”指的就是李美步。

1915年1月，还在康奈尔大学读书的胡适，给李美步发来一封电报，邀请她到康奈尔大学所在地绮色佳给留学生做演讲。

胡适在信中写道：“亲爱的李小姐：谢谢您的电报，我本该顾虑您要准备期中考试，但是韦莲司夫人（您可能记得她就是日前招待中国留学生的那位）告诉我有关下次开会和要我推荐一位主讲人的事。我立刻想到您是这场合的最合适人选，故我提供了您的名字给她，现因时间仓促，我只好拍电报通知您，请原谅我的‘冒昧唐突之罪。祝您有一个宁静愉快的假期和成功的学年。”

同年秋，胡适从康奈尔转到哥大哲学系，跟李美步成为同系同学，兩人交情颇深。李韬过世后，李美步从朋友、侨社等处筹经费，其中更有胡适的一分力，才得以买下披露街21号的楼宇，办起“中华唯一浸信教会”。1936年教会成立李韬纪念馆，胡适便题了“纪念馆”三字，这一题字至今仍挂在大门上，教会里也收藏着许多胡适的墨宝。

之后胡适在各国讲学、游历时，曾写了一封英文信给李美步。信中提到两人同游纽约帝国大厦，在胡适下榻的酒店茶叙，字里行间留下令人遐想的空间，同时又发于情、止于礼，君子之交坦荡而又耐人寻味。信中写到：“亲爱的圣女，自从离开纽约以来，心中想到给你写信……”但是他对李美步在华埠开一间小教会的决定，似乎认为有些大材小用，信中更指出：“总之，这个堂所应该是一个为教育社会服务、卫生、文化以及民事服务的处所。”

胡适还在上海为李美步选购了一批中国古典文学书籍，全部费用一千美金由孔祥熙捐赠，这批书籍赶在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前夕寄到纽约。此外，胡适亲笔题写了“功不唐捐”四个字赠送给李美步，意为付出的辛劳不会白白浪费，这幅字同近百年前的黑白照片一起挂在教会二楼墙上，而胡适当年赠送的部分书籍，还堆放在隔壁储藏室里。

后来，虽然李美步致力于服务社区，而胡适在政治及学术界叱咤风云，两人为了不同的目标奔波，但李美步经常提到胡适对教会的贡献，谈吐之间充分表露他们之间的情谊和对胡适的钦佩。每逢胡适在文学上有新贡献或在政坛有新使命，李美步也总是详细了解。1966年李美步在美国病逝，终年70岁。

李美步是美国华人史上的一个典范、一面镜子。尽管一百年过去了，可李美步仍然是美国社会多元化的象征，也是华人成为“美国华裔”漫长征途上的先驱者，所以直到现在社会各界人士对李美步的评价仍很高。国会众议员贝拉斯克斯说：“在人们普遍认为女性应该在家里生活的时候，李美步早就打破了人们对于女性能力的固有印象，从在校园里的积极活动到组织华裔妇女争取选举权，李美步对唐人街的贡献直到现在还被人铭记。”哥伦比亚大学教授Hope Jensen Leichter指出，“邮局作为一个本部与外界的中间站，是一个连接世界各地的重要公共设施，而宰也街的邮局所处的特殊地段，让它成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重要社交地标。而在那里每盖下一个章，每投递一封信，都代表对李美步博士对社区所做贡献的一种认可”。巴纳德学院高级副教务长Christina KuanTsu赞扬李美步是个无所畏惧的女性楷模。作为一个教师，她很欣赏李美步对教育事业的执着和付出。她希望每一位推开邮局大门的年轻人都能够记得李美步这个名字，并明白她为这个社会做出的贡献。国会众议员维乐贵丝则强调说：“当今社会，我们不应该忘记曾经的革命先驱，更不能忘记正是这样多元化的社会构造让美国逐渐强大。也正是因为有像李美步这样不断为人类争取权益的先锋，才有了我们所立足的这片土地。而我们的责任，就是要经常追溯并缅怀这样一位令人尊重的女英雄。”

（责任编辑：吕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