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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世外桃源

2019-10-10杨楠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28期
关键词:花仙子世外桃源大餐

杨楠

每晚例会,分享真善美

在一个试图打造“世外桃源”的餐厅里,一群年轻人跟随董事长投入一个幻想中的集体。他们日日称颂真善美,他们被要求放弃自我,他们痛斥自我的人,他们相信董事长能带领自己走向未来。他们是最普通的年轻人,甚至是暂时性的畸零人:心怀不满,渴望志向能伸。

但自我真的可以放弃么?在严苛与疲惫共存的世外桃源,这些年轻人逐渐感到事态不对——出于人对合理生活的自然憧憬。

机缘巧合,周铭影用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切。五年后,当本刊记者找到周铭影时,他一度怀疑记者的来意,他担心记者是董事长派来的细作。记者花了一些时间,亦辗转于西宁、长沙、重庆和上海等地,以建立与周铭影的信任。

周铭影所受的伤害清晰可见:生活的热情已被耗尽,信任再难建立。

这是一个难以概述的故事,它包容了过去与现在。

“收回钓鱼岛”

2月末,重庆湿冷阴沉,下午两点,周铭影紧了紧旧夹克的毛领,走过一个坡道,转入一座居民小区内的大楼。他急需一份工作,以偿还信用卡和维持日常生活。朋友介绍他去做餐厅摄影师,地点在这栋大楼顶层。

面试很顺利,董事长允诺工资为8000元每月,即刻开工,记录当晚的高潮环节:“各位爱国志士,让我们携手收回钓鱼岛。”

只见一群男服务员,身着墨绿色老式军装,配迷彩渔夫帽,手持玩具水枪,弓着腰,掩护着一位红领带黑西装男子向餐桌走去。

食客们也被分到了一把水枪,蓄势待发,准备伏击“安倍晋三”,也就是那位西装男子。

几回合关于“安倍你和自卫队快点投降”的喊话过后,“军装”们在干冰白雾中倒地。一阵枪战环境音之后,餐厅重又响起南方口音的旁白:

“新华社战况播报,一群爱国志愿者于五分钟前在花卉大餐丛林殿堂,一举消灭了安倍的自卫队。”

很快就有一个穿着博柏利条纹衬衫的中年男子抓住衣衫不整的“安倍”,高举手臂,向其他食客挥手致意。

他被称为“民族英雄”。他笑容满面又中气十足地说:“今天在我们各位英雄的团队合作下,我们代表祖国抓住了‘安倍晋三!我们将把他送上历史的审判席!”

周围响起欢呼:“押下去!枪毙了!” 垂头丧气的“安倍”说:“钓鱼岛是中国的。”

一些幼时的记忆浮上来。周铭影想起小时和妈妈去拜土地公,那些雕塑太丑了,丑得他难以相信。长大后,他学了美术,喜欢看莫兰迪花瓶子。

周铭影

现在,就像小时的土地公,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拙劣,拙劣得难以置信。

热闹的场景已被周铭影记录下来。他举着单反走到窗口,从18层探出镜头,路上的树枝秃得了无生气。身后响起一阵洪亮的男声:“在这‘世外桃源,请受弟兄们三拜:一拜,中国人;二拜,不怕美国人;三拜,天籁花族。各位请!干杯!”

他轉身拍了一个餐厅招牌的特写:“花卉大餐”。

董事长

张德荣,1964年生于重庆,“花卉大餐”的创始人及董事长。一份餐厅内部资料显示,他于1986年本科毕业于西师(无法确认是西安师范大学或西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毕业后,他组过乐队,还热衷写作。1988年,张德荣撰写的一篇讨论食用花卉的文章《花卉大餐》落选某征文比赛。但他毫不气馁,“怀着满腔热情和自信,自己担起了开创花卉菜品的使命。”1992年,他开了一家以“吃花”为代表的餐厅,名为“花卉大餐”。

在其后的22年里,张德荣沉迷于创作。他要创作一个“世外桃源”的情境,还要创作花食,以搭配“世外桃源”。

所谓世外桃源,就是餐厅里树比人多。女员工被称为“花仙子”, 身着或粉或黄、或蓝或绿的纱裙。周铭影看到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小时候看过的《封神榜》。花仙子们妆容似妲己,眼睛上涂着亮晶晶的粉,蓝的红的黄的。一想到妲己,周铭影不由得打了个颤。男着古装,称为“花君子”。花君子们仿若古装剧大乱炖,唐僧、沙僧、周瑜等等,还有自称华山、崆峒、少林寺等“八大门派”的掌厨。

花食,主要是油炸或者凉拌花瓣,再淋上酱汁或是搭配肉食。张德荣可以不断变换花瓣、酱汁或其他配料的种类数量,比如今天要黄菊明天要白菊,今天要八颗野山椒,明天就要六颗,今天要切五厘米,明天或许就是七厘米

在这里,厨师们除了学习新菜品,比如怪味地鲜龙——实为凉拌花瓣和黄瓜,还需要学习表演。厨房为开放式,每到营业时间,厨师需要配合着音乐节奏,比如配合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模仿迈克尔的身姿,抖动上身,左右大幅跳动,转圈挥铲。

张德荣痴迷于一种如触电般扭动身体的舞姿,并要求配合沉醉的表情,虽然很多时候,那些表情看上去好像是五官皱在一起,有苦难言。所有的动作都由他亲自教学,无论是颠勺的姿势,还是武林人挥臂的幅度,或者保护“安倍”时弓腰的高度,他都要演示一遍,再一个个纠正。做不到位,他便骂。

创作是通宵达旦的。张德荣烟不离手,等待菜品时他会晃烟,就像晃笔那样,不知是发呆还是思考。周铭影搞不明白为什么他都不需要睡觉,所有人也必须陪着他创作到天明。

张德荣从不吝啬对外展示他炽热的创作情感,他为新的创作鼓掌喝彩,言必称“我们在做亚洲第一的原创情景餐饮”。他对新来的花君子们充满吸引力:一日又一日的修改,正是通往成功的一个又一个脚印。

那年春天,陈奕迅在花卉大餐对面的奥体中心开了场演唱会。花君子们望着窗外,听着《十年》,说,叫陈奕迅过来吃一顿,宰他几万块。他们有信心征服陈奕迅,“他以为只有他搞艺术,我们这个做菜都能搞成艺术。”

抓捕“ 安倍”

花仙子花君子待客

洗脑

张德荣只招外地人,在重庆举目无亲的外地人,唐光斌正是其中之一。

唐光斌是个普通青年,有着普通到乏味的人生。一年半前,他从呼和浩特某大学毕业,去往福清工作。工作无趣味,未来没盼头,日日疲乏又颓丧,“那些地方有个锤子啊,都是把你当个螺丝钉一样。没有一点关系,根本爬不上去。”

他对未来有美好的期待:赚点钱,老婆孩子热炕头。却又因为才能有限,只能过着他不满意的普通生活。甚至连他的昵称,都是最为普通的那个:小胖。

但这会儿,他有些激动,生活似乎要出现转机。他刚到花卉大餐一周,给朋友打电话说:“最近我真的是一天休息时间都没有,要跟着董事长学习。”

没有休息时间是花卉大餐的常态。张德荣对花卉大餐施行封闭管理,花君子们每天的日程被统一规划。

“你可能觉得我像是被洗脑了一样。”小胖和朋友说,“但确实这个地方的一个董事长、一个老大嘛,他这二十年来年挣了上亿的money(钱)了,他还来把你当弟子、当徒弟一样的教你,天天晚上陪你陪到四五点钟。感觉很兴奋噻。”

小胖说的“陪你到四五点钟”,就是董事长通宵达旦的创作。从来没有过一个企业的老板,亲自指导他的工作:勺应该这样颠,手应该那摆。事实上,在过往的生活里,连老师也不曾注意到他。

在花卉大餐,每天都要开会。这不是一般的会,是关于梦想的会。小胖的每一天,都在对花卉大餐成功的期盼中展开。

“来到花卉大餐,到今天你可以清醒地看到啊!你就是跟着一个老总一个创始人,他想做啥、你做成的就是啥。”董事长说。

“是的!”齐声响应。

“那我想做啥?我想做中国最牛×的,你掌握的就是最牛的!”

“是的!”

“你们现在应该彻底地没有自我,装这些(思想)进去。”

“是!”

这样有节奏的叫喊,常常在感情冲动压倒一切时听到,是对董事长英明伟大的赞美,也是一种自我催眠。

在主管汪培源面试新人的间隙,小胖跑去同新人画大饼:“只要你在这里待上两周,基本上你不会离开。现在是发展时期,如果以后出去的话,肯定一年他X的在十几万以上,那时候发展起来了哈。”虽然汪培源告诉对方,花卉大餐给不出对方要求的3500块月薪。

没有人避讳“洗脑”这个词。小胖说,最开始他也觉得像被洗脑了一样,但时间长了,“是啊,就是那么回事。”

向雪松是董事长的信徒。他说我们没有思想,但是我们装进去的全是董事长的思想。

“即便是洗脑,那也要看是什么人在给你洗。那如果说是得到老师(董事长)的洗脑,那么绝对是我们今生最值得兴奋的事。”

世外桃源

周铭影想到了大仙。小时在乡下,奶奶找大仙来家做法事。姑姑说那个做法事的,偷摸她的胸,是个流氓。

他正坐在花卉大餐最大的雅间里,参加每日晚上的例会。四座微型假山立在直径三米的转台桌中心,董事长居主位,娇俏的花仙子们在身侧,其中那位叫丹丹的花仙子,是跟了他十余年的情人。董事长有合法的妻子,也曾是花仙子。

董事长吐了一口烟,道:“这个社会的人情已经冷到这个地步了。我(要)让大家在这多找到一些人情味,找到人与人之间一些可贵的东西。”

偶尔,你确实能找到一些董事长的人情味。一份早年的内部影像记录了董事长下令给扭伤脚员工买新鞋的过程,虽然受伤员工看起来更想休息而不是驱车买鞋;比如小胖切伤了手,老板给报销了218元的医药费。

又比如,人称“美女樱”的花仙子过生日,董事长给准备了大蛋糕,大家一起唱歌、彼此祝福。周铭影深深被感染,如果你放慢镜头,你会看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与泪水。

增添花卉大餐人情味的途径之一,就是每天开会分享“真善美”。小胖首先发言:“社会都比较冷漠,但这个地方让你的心和灵魂自由,感觉得到一种净化。”

“这里的每一个情境案例都饱含着董事长的情怀和大爱。”

“能跟着董事长一起体验创作,有幸成为董事长的弟子。这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跟着董事长做这番事业是不会有错的,因为我们跟着董事长是做的天下第一的事。”

周铭影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段。有时候你会感觉,那些站起发言又直直坐下的花君子们,好像说话的不是他们的脑子,而是喉头。他们说出来的东西虽然是词句,却不是真正的话,那就像是鸭子呱呱呱叫。

周铭影举着相机的手抖了一下,他感到一丝害怕。他对“分享”这个词太敏感了:正常上班啥的,谁会说分享什么?人都是自私的,还会分享?”“大爱”“情怀”这种词,怎么像电视里说要打击的邪教?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世外桃源”毁灭。周铭影不是本名,是他进入四川美术学院后起的藝名:铭刻影史。他曾在会场抢话筒发言,为了引人注意。毕业后,他加入了一个“青年电影公社”,老板看中了他的梦想,允诺一起追梦。那是一段疯魔般的日子,天天就想着拍电影。他给老板白干一年,又被骗走了三万。直到信用卡预警,他才突然醒悟,离开他的“世外桃源”,想来花卉大餐挣钱,不料又入一个“世外桃源”。

那些关于真善美和梦想的说辞,就像小时见过的大仙,还有那个骗了自己的电影老板。更糟心的是,种种迹象显示花卉大餐危机重重,多数时候,餐厅里的客人都是花君子、花仙子们的亲戚朋友。唯有加盟商来考察时,“安倍晋三”的表演才会出场。

但周铭影心有不忍,或是心存侥幸,就像小胖侥幸能发财一样。他看着通宵达旦创作的董事长,不免觉得董事长和自己一样,是个有理想的人。他觉得搞原创一定有出路,董事长的情景餐饮模式没毛病。如果有毛病,那是因为下面的人欺上瞒下,只想骗钱。

最自我的人

在一个不足千平米的空间里,小小的特权显得更加强大。瞿总监是坐在董事长身边的人,有些话,他替董事长说。

“刚才董事长讲,我们这个团队里面一定是要讲真话。现在我们花君子团队每个人都说一个人的名字,就认为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面哪一个人是最自我的。”

“我,”第一个人回答;“我和任荣华两个都很自我,”第二个人回答;“他们两个比较自我,”第三个指了指前面两个人;“我比较自我,”第四个人说。

“不要说自己。”瞿总监敲了敲桌子。

“陈健,”第四个人说;“陈健,”第五个人说;“向雪松,”第六个人说。

“向雪松你不要说自己。”瞿总监提高了音量。

“我从来不会去发现别人的不好。”向雪松说。

“你说一个。”

“我不知道。”

“你要当好人是吧。下一个。”

“陈健、任荣华,”第七个人说;“任荣华和陈健,”第八个人说。

似乎有公论了,陈健是花卉大餐里最自我的人。

有天吃饭,陈健抱怨了几句。邻座的花君子说:“陈健,你发现是不是当你说到 ‘我怎么怎么样的时候,大家马上就排斥你了,是不是?”

陈健垂下了脑袋:“其实我都不应该说‘我字,因为我这种把所有人都得罪完了。”

他只有小学学历,甚少被社会规范驯化。他看起来不够聪明,有啥说啥,好像怎么都达成不了董事长的要求。他凌晨3点收工,早上8点出工,得到的却是董事长的耳光。

董事长每天都会发火,就像太阳每天一定会升起,你无法躲避。

“×你妈养你们一群饭桶!把经营拖垮!”“你能帮我做啥子你想过没有!你×妈只会想自己!”“一帮废物!”

他怒目圆睁,声如洪钟,扔坏了不少烟灰缸。他每句话里都带着粗口,不堪入耳那些,无法在此复述。

小胖最烦陈健这样的同事了,不好好听董事长的话。董事长说过,大家将来要去操握很多事情,必须要经得起错位甚至是打击,必须要忍受现在的艰难。

“今天演出的效果非常差。”有天,小胖对着新人发火,他说话的语气已经和董事长有几分相似,“八大门派敬酒,×他妈的,白天安排了×他妈的某某应该练一下。结果他×的白天没练,这次×他妈效果稀鸡儿撇(方言),老子不想说了,我都感到羞愧。”

花君子们站一圈,新人被围在中间,一通接一通地数落。像一股电流穿过了这一群人,甚至使他们违反本意地变成了恶声叫喊的疯子。

小胖突然打断他人,继续说:“我还不是一样在学,董事长说的,一会看左边一会看右边,那他一直看右边,他×的效果没达到,你晓得啷个?我们现在是为这个集体感到羞愧,我们想的是整体!”

新人被骂哭了,向雪松也被这样骂哭过。他被骂怕了,从不抬头。

那喷灯火焰一般的狂热情绪,抽象而又没有目的,从一个对象转移到另一个对象。从董事长到瞿总监,从瞿总监到小胖,从小胖到向雪松。

就像我们生活中的很多时候,你觉得事态不对,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汪培源

唐光斌

董事長与花仙子花君子采风

有人开始生病。头痛要忍着,胃痛要忍着,胆结石也要忍着。

小胖查出了胆囊结石,医生说是熬夜熬多了,得切除胆囊。他当然没和家人说,准备继续拖着,不行再去医院看看。

有一件事一定出了错,那就是没有人拿到应得的劳动报酬。周铭影的8000月薪缩水成了800,小胖拿到的还不如周铭影;身为主管的汪培源拿到的最多,有1007元。董事长和瞿总监不在场的时候,由汪培源传达董事长精神。

瞿总监说公司有难处,小胖说X他妈我们还不是有难处;瞿总监说汪培源要养家,小胖说他X我们不要吃饭哦。

那几张10块和一张50块的散票,已经在汪培源身上揣了十多天。他问旁边的人借了20块烟钱,说是借,大概是不会还的。

已经4月了。汪培源不打算等到董事长允诺的6月去上海开连锁店,他能熬,他的家人不能。“我婆娘娃儿怎么办呢?娃儿奶粉马上就完了,吃都没得吃的啊!再等两个月,那就只有饿死了。”

花君子们互相介绍着办新的信用卡,至于还不还得起,再说吧。

汪培源跑路前,同周铭影说,“我们只是在当演员,一辈子都是他(董事长)在当导演,没得你发挥的余地。”

有的人有些犹豫,说在这里坚持了那么久,不可能没看到结果就走了噻。“不看到结果,我不甘心啊。”

周铭影到花卉大餐两个月后,已经很难有人记得“结果”是什么,是去上海开分店?还是要在重庆赚大钱?总之不是收复钓鱼岛。

他去拍了几个金鱼的镜头。据说金鱼只有七秒的记忆,反反复复在鱼缸里打转。就像花卉大餐,一直有人在走,一直有新的人进来,循环往复。汪培源告诉他,还有二十多个人在等着面试。

董事长又生气了。他说每个人想法多得很,还觉得是他董事长没考虑到每个人。“你看看我还有啥时间来考虑,你能帮我做啥子你想过没有。”

他再次重申,他要的是一个能抢银行的团队。“抢银行是何等的团队,那才是高度凝聚的团队!不需要说话!大家X他妈,绝對一致地战斗的团队!”

小胖依旧要在晚会时发言,变化说辞这件事变得麻烦起来。“我们要相信董事长,相信他带领我们做的是事情是天下第一的事。我们要彻底地杀掉我们的自我和自私。完毕。”

可是自我和自私都无法被消除,一旦希望丧失,人群就会分裂。

小胖越来越暴躁。他快要无法忍受之前视若无睹的宿舍环境,阴暗、潮湿,永远散发着腐朽和酸臭的气息。是因为干不了的臭袜子,也是因为宿舍上方种植着的植物常年渗水。他怀念起福清的海景房。

他在夜晚和周铭影抱怨,一边抱怨一边左右张望,害怕董事长突然出现。他也会同周铭影吵架,说你为什么工作时间就那么点,还拿得比我多。周铭影怼说,我要把拍到你们偷懒的视频都剪出来给董事长。小胖吓坏了。

对于周铭影的工作,董事长有一个明确的创作思路:记录新员工们从迷茫懒惰到奋起拼搏的过程。具体而言,就是从打瞌睡、玩手机,到被董事长的创作吸引,最后一起创作成功,大家在兴奋中投入又一轮创作。

一切都与之相反。曾经热情高涨的小胖在创作时打盹,在排练时玩手机,还经常被董事长拎出来骂。

他和其他花君子聚在一起,通过微信的“摇一摇”找点乐子。一边摇,一边感叹,这么多人在摇一摇!×你妈这些女的真漂亮!

撤了

以上说的,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2014年2月,周铭影进入花卉大餐,从他嘟囔那句“超现实”开始,他便决定借机拍摄一部纪录片,继续自己的电影梦。

他什么都拍,没有明确的目的,但总之素材越多越好。

小胖是他的主角。还有一位备选主角,在看到自己被拍摄的触电般的舞姿后,为自己的丑态所惊,仓惶离开花卉大餐。

小胖在5月初离开花卉大餐。最后一段关于小胖的素材,是在关灯的宿舍里,他愤怒地说:“他×的,今年过了三分之一,啥钱没找到我×。我明天面试去,再休养两天我就撤了。”

他看着手机搜索出的胆囊结石信息,抱怨董事长没给他们交五险,“搞锤子啊,真的把身体搞垮了,妈了个×。”

后来,小胖的人生并没有因为离开花卉大餐而有所起色,在后续几年,他陷入了网络贷。

其他地方有个锤子,社会真现实,小胖以前常这样说。后来他说,这里真的是神才能干的事情,或者傻逼才能干的事情。

周铭影也离开了。初夏即将到来,从18层望出去,窗外的植物都已青翠繁茂。他给经理发了一条短信,大意为他被花卉大餐所震撼,可惜他对花卉大餐已经没用了,痛心不能跟随董事长奋斗到底。

董事长似乎在害怕什么。他几乎不出门,也不允许其他人出门,连理发都是请人上门。若要出门,必须凌晨4点。

5月起,董事长的脾气越发暴躁。他每天都要痛骂:都是你们这帮饭桶,做得这么糟糕,导致我们现在这样,拖垮经营。

两个月后,董事长消失了,据称是躲债。随他一同消失的,还有美女樱、丹丹,和他的妻儿。

9月,花卉大餐真正关门。值钱的被留守员工搬走,不值钱的,比如那些花草树木、戏服纱裙,被留在了原地。

三张红色大字报被贴在了门口,分别是给董事长、顾客和大楼物业。他们向董事长和顾客致歉,而对物业切断水电、“缺失人性本真”、逼走创始人的行为,大为不齿。

根据大字报的内容,留守的十几位员工曾自行筹措资金,将花卉大餐经营了一个月,“我们有义务要守住这里,等您回来。”

可周铭影不知道的是,于他而言,逃离世外桃源才刚刚开始。

幻灭

第一步是个不自觉的念头;第二步是拍摄素材;第三步是剪辑素材。

剪辑思路与创作者对素材的理解保持一致。最初,他将剪辑思路定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和现实的碰撞。董事长的高端理想,还是被那些没有远大理想的“老鼠屎”搞坏了。

不,他没法按照这个思路剪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是董事长错了还是周铭影错了?是社会错了还是董事长错了?

他连续不断地看素材,用了一年给所有素材扒词,他还在废弃的花卉大餐捡到几块硬盘,里面有前几任餐厅摄影师的素材。

他会梦到董事长,梦到董事长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开始呵斥。

他本打算与女友步入婚姻,却在离开花卉大餐后折戟。女友说他越发冷漠,对人爱搭不理。

分手对他打击巨大。消失的爱人,跳楼的猫,他一旦想起就会哭泣。

他无心寻找新的工作,他打算破釜沉舟剪辑完素材。他的生活越发窘迫,负债累累。

他更加敏感。他无法说清为什么害怕董事长,是因为他是个拍片的卧底,还是因为被训斥得太多。他说自己有被害妄想症。开门时要四下张望,洗菜要用最大力。他偶尔会听到敲门声,而那不过是幻觉。

董事长示范

向雪松重回花卉大餐舞刀

他重温了《楚门的世界》,越发沮丧。他的生活,这个社会,甚至全球,都是被设计好。那些全球首脑会议,就是在商量怎么设计这个世界。

他接连逃离了两个“世外桃源”,生活的热情已经被耗尽。在花卉大餐的三个月,每天呐喊真善美与梦想,用光了自己全部的鸡血。

故事的另一面慢慢浮现出来。曾经每桌动辄大几千的消费不复存在,花卉大餐日渐衰败。张德荣还与多年前的一桩命案有关:曾有花仙子为逃离花卉大餐,跳楼身亡。

周铭影在两年后重返花卉大餐弃址,第一次走进了董事长的房间,朱红色的绒布窗帘将四周遮了个严实。

周铭影突然想到美女樱。在那个大家都感动得流泪的生日夜,吃完蛋糕后,董事长就将美女樱带上了二楼。美女樱是新进花仙子中最好看的那位,她学过表演。生日夜上,她或是梨花带雨,或是巧笑倩兮。

从2009年到2011年,天涯论坛上持续有不同人发帖、回帖,谈论花卉大餐的服务,或谈论对女性员工管理严苛,限制人身自由。

周铭影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拍摄到花仙子的生活。因为董事长禁止花君子与花仙子私下接触,互加微信也不可以,因为花卉大餐必须纯净。

两年后,在花仙子的宿舍内,周铭影看到了被遗弃的生活用品,和那些戏服。还有不少治疗皮肤病,或止痛化瘀、护肝补血、清热解毒的药盒。宿舍门上,挂着块铭牌:天使总部宿舍。

周铭影抛弃了最初的剪辑思路。他说他终于明白了,金钱和女人,物质和权力,是属于董事长的,那千秋大梦,与他们无关。“最无私的人是最自私的,他所谓的大爱情怀,其实是为了呈现自己,欺骗那么多人的信任,得到他想要的天下。但我们还不是一样,无时无刻不被谎言欺骗。”

埃里克·霍弗在《狂热分子》中写道:无私者的虚荣心是无边无际的。极端自私的人常常是无私精神最勇猛的捍卫者。

片子剪辑了五年,准确地说,是乌云密布了四年,第五年,伸手拨一拨云雾。

周铭影将素材拿给川美的老师看,老师大赞,这素材好。他告诉周铭影,这有历史的影子,张德荣在做思想实验。

他的床头放着老师推荐的加缪和乔治·奥威尔,虽然他都只读了开头。他给成片写下一句简介:

“在欢乐、疲惫、严苛共存的理想实验中,传递在人们口中的信念,逐渐被现实撕裂,一部分年轻人开始产生反抗意识。”

新生活

2019年夏天,在青海西宁,周铭影和他的纪录片《世外桃源》,获颁First青年电影节最佳纪录片。

在颁奖前五个小时,周铭影与本刊记者曾有一段短暂的交谈,我们平静地认为,正因为太过真实,这部影片不会在今天获奖。

他展示了一条前晚的朋友圈,是美女樱的自拍,她已经回到重庆,并配文“故事还在继续……”周铭影有点无措,不知道是说好笑还是说慌张,他问我说董事长会不会也回来了,再同我反复强调,不要在报道里提及他的近况。

颁奖词这样写道:“影片舍弃了抒情与美化,以直接而自然的镜头、简单真实的拍摄方式构造强烈的冲击,在戳破荒诞现实之后,尝试向思辨更深处进发。”

这是一部有观赏门槛的影片。它素材丰富,剪辑粗糙,价值几何,取决于观者自行解码。在豆瓣网上,观众用“魔幻现实主义”评价《世外桃源》。有人说自己也经历过洗脑,或是在企业,或是在更广泛的空间。周铭影用一段广场舞收尾全片,向雪松跟着红歌跳了一段,说,“我感觉跳完舞真的是太舒服了!”

周铭影收到了许多建议,希望他重新剪辑一版情节更为紧凑的《世外桃源》。周铭影拒绝。当他第一次成片,投给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的时候,他就决定再不返工。

剪辑完成,意味着能够与过往告别。他在点映时落泪,因为想到那些被董事长利用的年轻人;他扔掉了那件穿去面试的夹克袜套;他开始拍新片子了。

新生活将要开始,新生活已经开始。

两年前,周铭影与小胖、向雪松重访花卉大餐弃址。步入厨房,再没有董事长钦点的配乐,小胖却又自然地扭动起触电般的舞蹈;在大厅,向雪松找来长袍,舞了几下大刀,高声道:“刀光火影技无界;魂系梦牵食为天。”

小胖看罢《世外桃源》,沉默良久,说还是我们做得不好,对不起董事长。向雪松现在是一名高中老师,他说他想了很久,學到了董事长的思想,怎么才能用得上呢?

(实习生何沛云、罗曼、邹露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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