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又及妙玉
2019-10-10菡萏
菡萏
一
睡前随手摸了本书,翻了翻,是沈从文的《花花朵朵坛坛罐罐》。扉页上有友的题字,用毛笔写的“对你有用”四字,名号下有猩红印戳。是本赠书,放在床头,并没细看。里面还夹了张临褚遂良的帖,很规矩的唐楷。纸很白,毛茸茸的宣,在浑浊的灯下,衬着黑字,愈发清洁,不同我以往用的黄草纸样的毛边纸。
朋友平日习行草,并不爱楷,临这样一张字,无非是知道我练褚帖,有示范之意。我的字并不好,对此付出的心血少之又少,自己是个潦草之人,杂乱的日子,蜻蜓点水样过。每每想起习字,已是夜深人静时分,唯窗外孤月,与一盏台灯寂寞相对,偶有驶过的车声,也是游走时间之外的东西。一张案,一张床,已是人生全部安暖,万籁俱静,不过如此。
书里还夹了张机打的小票和手工填制的发票,两张纸订在一起,针已上锈。日期为一九九九年二月一十五日。十九年前的东西了,自然发了黄,像枚旧了的月,夹在灰扑扑的时间里。应该是个春节,也许路上还有雪,买自武汉席殊书屋,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书屋,现今如何,不得而知。
也曾给朋友在网上下过帖,打印出来,附手绘封皮,再一针一针缝好,比买的朴实亲切,且节俭。这种方法,小学二年级时从姑妈那习得,自己常钉,后来也给儿子钉。
一本书,就是一串日子,是作者,也是买者和有缘此书的人。
很多朋友给我赠过书,皆爱惜。这样的友谊,来自纸的温暖,就像我牵过的岁月。
二
沈从文的小说我看的不多,与同时代作家相比,更喜欢张爱玲和老舍的。张爱玲的文字冷翠,有时间性;老舍的暖,语感好。
沈老著作颇丰,写了40多本小说和散文,1949年后偃旗息鼓,改行从事文物研究。汪曾祺说他被骂怕了,故找个退路,扎进古物堆里。实是文人胆小,喜清静,不想再惹祸,还是做学问牢靠些,方割爱。此书乃建国后他的一些学术笔记。
随便看了看,恰恰翻到《(分+瓜)爮斝和点犀(喬+皿)》这篇。于“红楼”我并不常看,但情节还是熟悉的,也专门写过妙玉这个人物。觚爬斝、点犀(喬+皿)的情节发生在第41回,乃妙玉正传。这个“觚”读ban,三声,因电脑一般打不出来,很多人便以瓠代替。《红楼梦》前八十回约有61万字,涉及妙玉的并不多,此回也就一千多字,旁处更是寥寥无几,总共也就三四千字,这是粗估。曹侯在笔墨分配上,对其极吝,远不及黛玉宝钗,甚至袭人平儿这些小人物。然此人能跻身于十二钗正册,且名列第六,绝非偶然,也见作者对其珍爱的程度。后世读者虽褒贬不一,尚有微词,皆因被自身目光所囿,并没折损其魅力。一念之差,悖之千里。
沈老此文主要针对1957年,人社版再版“红楼”里的三条注提出的。注里说“斝”是种酒具,“(分+瓜)爮”指瓜,宝钗用的(分+瓜)爮斝是像瓜样的酒具。这显然是错误的,有张冠李戴之嫌。瓜在这里指的是材质,而非形状,这在红学界早已达成共识,不是什么新鲜秘密。当然1957年尚在摸索阶段,发展是一步步肯定过来的。沈老在博物馆工作,过手之物甚多,总有些蛛丝马迹可寻,较别人更有见识和发言权。“(分+瓜)爮斝”的材质是葫芦,在葫芦幼小时,套上酒具的模子,葫芦便依势生长。长成后,做进一步加工,打磨雕刻等。宝钗用的这只,刻有“晋王恺珍玩”和“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的字样。王恺是晋武帝的舅老倌,同羊琇、石崇并称三富,王恺曾与石崇拿珊瑚树斗富。我们也常说“貌比潘安,富比石崇”,可见王恺之富,另外还被苏东坡珍藏过,故十分珍贵。这是我在自己的小书里,有关妙玉一节的说词,现在看来还是不够严谨,文学的精准有时是艺术的精准,而非单单字面上的精準。
沈老说,明清方风行此物。也就是这种葫芦器,明清才出现,在此之前,还没有发现类似实物可以佐证它的存在。今故宫虽多,也只限于明清,曹雪芹生于清,长于清,对此熟悉,引到书里并不奇怪。但王恺,晋人;苏轼,宋人,与时间均不合套。
那么“晋王恺珍玩”和“苏轼见于秘府”也就是戏谈了,若当真便被作者骗过,属杜撰,一种含蓄指代,意在用具高档。人社版里注的王恺所制,苏轼秘藏,只是字面直译,并没与史料结合。这种务实是僵硬的,与我一样,系眼界狭窄,学问根基松懈所致。沈老的质疑是可贵的,但我们不得不佩服曹雪芹编得有鼻子有眼,“宋元丰五年四月”这样的字样都用上了。
那作者为何如此写呢?
并不奇怪,在“红楼”里,这种混淆视听的写法很多,属曲笔隐喻。宝玉初试云雨情一回,写秦可卿的卧室,武则天用过的镜,赵飞燕舞过的盘,安禄山掷过的木瓜,寿昌公主卧过的榻,同昌公主悬过的帐,西子浣过的纱,还有红娘抱过的鸳枕,琳琅满目,皆有名头。脂砚斋曾批:一路设譬之文,迥非《石头记》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这个问题实际很好回答,作者调侃,暗指可卿居室奢靡,有别于黛玉的清雅,宝钗的简朴,李纨的村野,是曹侯塑造的另一处独特场景,为人物性格和生活状态所服务,她们的居室代表的是她们的人。
(分+瓜)爮斝这段也是作者故意为妙玉所设,凸显一个贵字,意在她出身的不凡,虽流落贾府,寄人篱下,原生家庭还是高贵神秘的。包括那只妙玉前番吃茶用的绿玉斗,妙玉就扬言,贾府里找不出一件来。若一个皇亲国戚家都找不出来,连带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皆无,那谁家又能有呢?并且视为平常之物,平常之用。妙玉的出身,就可以好好想一想了。这些我在自己的小书里,有关妙玉的章节里提出过,这是我的观点,至今不变。我认为这些珍贵的古玩背后隐藏的是人,拥有它使用它的主人,也就不难理解妙玉的清高和傲慢了。
三
但沈老的观点是不同的,他说这节主要写妙玉的为人,全书对妙玉持批评讽刺态度。妙玉表面看起来聪敏好洁喜风雅,实际做作虚假与势利。作者笔意双关,言约而意深,清洁风雅只是表面。(分+瓜)爮斝和点犀益这两件器物,前者谐音,后者意会,并非真有其物。(分+瓜)爮斝是班包假的谐音,来自俗语:假不假,班包假。真不真?肉挨心。点犀(喬+皿),也就是黛玉用的那只犀牛角杯子是到底假,假得透的意思,均影射妙玉的虚伪。包括给贾母用的成窑五彩小盖盅,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都是子虚乌有之物。前者属仿制,后者不被当时法律许可。即所有茶具都是假的,均指妙玉之假。
于此观念真的不敢苟同,多少有些牵强附会,如果妙玉果真如此不堪,怎会与宝玉相投,也有悖作者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创作初衷。人是复杂的,所谓为人,不到真格时分,难见风骨。书里明明写道,宝玉对妙玉的看重,妙玉对宝玉的亲近,他们是一路人。只是性格的表现形式不同,妙玉孤傲些,宝玉柔和些。
若单从妙玉对贾母和刘姥姥的态度来品度妙玉为人,忽略旁的细枝末节,文缝里暗透的信息,还是片面了。中国是个等级社会,以座次论高低,现今亦是,可窥一斑。何况那时,贾母是太上老君,吃穿用度与别个自是不同,连屋里的丫鬟都体面些,月例最高,猫儿狗儿都尊贵。妙玉生活在那个格子里,依附贾府存身,给贾母用个好点的茶碗再自然不过。至于嫌脏,属个人行为,洁癖所致,但绝不是嫌贫,这点一定要分清。
她和岫烟相厚,从小教其习字,岫烟并不富贵,穷到当衣。岫烟说妙玉“不合时宜,权势不容。”可做定评。八字便拘定妙玉我行我素的性格,并非曲意趋炎之人,她见惯富贵,也躲避权势。宝玉也说她不合时宜,为人孤僻,万人不入她的目,原不在这些人中算,是世人意外之人。此话说得贴切,岫烟听后都深感惊讶,说怪不得上年她给你那些梅花。可见妙玉另眼宝玉,并非因为他是贾府的活龙,正儿八经的公子,也非爱情,而是宝玉明白她,是她的知音。宝玉自己也说,她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知识”,知道认识的意思,即明白她,有些不落俗套的见识。宝玉的话说得很明白,妙玉的存在是个意外,不能算这世界上的人。她也自称“槛外人”,即不存在人世间这个大房子里,寄居的只是肉身,精神早已游离。这话亦指宝玉自己,宝玉也是个不合时宜之人,焚书,不屑仕途,自言自语,有很多常人不能理解的蹊跷处,在外人眼里亦有病。他不喜欢男人,说男人浊臭,那是个男权社会,实是否定当时社会,嫌它脏,等于变着法子骂人。说女孩是水做的,水干净,闺阁女孩锁在深闺,不接触社会,自然没被污染。已婚女性就保不住了,染了男人之气,同流合污也就成了鱼眼睛。所以他深爱这些女孩,但这也只是表象,他爱的是一个干净的世界,渴望的也是一个干净的世界,是个有精神理想,精神洁癖的人。
妙玉也说自己是“畸人”。“畸”,不正常之意。“畸人”,不正常的人,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即不同于俗人,却能够“侔于天”与天相通平等。也可以理解为这个世界上剩下的人,这与无才补天,女娲炼就的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彩巨石,多出的那块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均是多余之人。他们不与世俗相干,却与自然相谐。所以妙玉住的栊翠庵花木长得最旺,“红楼”里两次点到。一次在41回,借贾母之口说:“到底是她们出家之人,没事常常修理,自然比别处越发好看”;另一次宝玉讨梅一回,即50回,作者借宝玉之口吟出: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槛外”两字在书里头次出现。嫦娥,妙玉也,天外之人;槛外梅,天外梅,也代指妙玉,愈寒愈艳,愈寒愈翠。妙玉的兴趣不在人事上,故万人不入她的目。宝玉也似傻若呆,爱和小鱼小鸟唧唧哝哝,兜着花往水里跑,哭倒在山坡上,这些情节均有深意,包括黛玉葬花,悼念的不仅是花,而是一个洁净的世界。
岫烟说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宝玉原绰号为“绛洞花主”即花王,道教意义上的护花人。在最后的情榜里,他居首,且他一个男子,余下皆是少女。所以宝玉也是个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的人。出沒出家都是个谜,情僧就是他,他是爱的化身,不被性别所囿,众女子的精神领袖。所以我们看妙玉和宝玉不能以常人度之,他们代表的是种精神,是精神的流放者,自由者,清洁者。判词里的“过洁世同嫌”,说的是妙玉,也是作者本人,属自抒胸臆,可与第三回那两首自嘲的《西江月》对看。
妙玉并非势利,而是性格狷介,保持自身独立。她拉钗黛吃梯己茶,另置茶具,属看重,非其他。宝钗是贾府的客,黛玉寄居,都不是正牌主子。妙玉率性,并不虚假,充其量有点矫情清高,自顾自的便不大合群。李纨最厌她,自诩为老梅,是个循规蹈矩,被那个社会扭曲的人。但在“红楼”里,真正爱梅的人不是她,是妙玉,且不需要自己渲染。她原来住在苏州玄墓蟠香寺,寺里多种梅花,故收梅花上的雪,储在瓮里,千里迢迢带至京城,钗黛喝茶用的水便是。她喜欢范成大的诗,认为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唯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句好。范成大喜梅,据《苏州志》记载,他晚年隐居苏州,种梅,还著有《梅谱》一书。以此可知,妙玉与梅的情缘颇深,凌寒独自开的是她,而不是李纨。李纨是世俗的殉道者,表象之梅。
读“红楼”是个过滤的过程,不需要追随任何人的裙裾。读书也是个甄别的过程,张爱玲在“二详”里曾怀疑妙玉给宝玉用的那只“绿玉斗”,“斗”字是“斝”字的简写,否则“斗”仿佛是形容它的大,妙玉平日不会用特大的杯子吃茶。可见张爱玲那样聪明的人,看了一辈子“红楼”,也有钻牛角尖的时候。很好理解,“斗”在这里指的是形状,而非大小,方口酒具而已。就像“斝”是圆口样,加以区别。读“红楼”,每个人都有恍惚,胡思乱想的时候,无论多熟悉文本,涉猎多广,理解都难免差池。因为“红楼”不单单是学术问题,还有个日常人心,个人经验在里面。对人之解读,挖地三尺,打破陈规,若只揪住一点,便入了黑白两道。
所以我们尊重书本的同时,更应该尊重自己的思维。
感谢朋友赠书,这本书的确对我有用,里面涉及内容颇广,古镜、陶瓷、刺绣、丝锦林林总总,艺术门类诸多。还谈到我多次观瞻过写过的江陵马山一号墓出土的战国丝绸,另有沈老与周汝昌的通信,对“杏犀(喬+皿)”的质疑。
读书于我,只是催眠,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梦里仍会纠结一些想法。虽天马行空,忽东忽西,但还算纯粹,也权作一种逃避世俗的方式。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