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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的心愿

2019-10-10凌波

北方文学 2019年19期
关键词:大嫂种地心愿

凌波

老家是我们的根。

父母的坟在老家,大哥也在老家。

老家有我们的老窝儿。

今年春节,我们四兄妹一如往年,携家带口候鸟迁徙般从天南地北急三火四、欢天喜地地扑回东北老家与大哥团聚。

大哥绝对有一家之主的范儿。吃年午饭前,他喊一声:“接神了!”一家人跟在他后面呼啦啦来到室外,他点着一堆黄纸冥币,指挥孩子们燃放烟花爆竹,然后回到室内在我们庄严的注目下,神圣地请出家谱和父母的遗像恭放到正屋北墙中央的条桌上方,摆上供品,点上香,然后将四个整齐排列的黄铜酒杯斟满酒。这酒是他从前屯张家酒房正淌的酒流下,自己亲手接的最纯正的高粱小烧酒,用火柴一点,酒便燃起绿色的火苗,突突跳动,室内刹那充满了诱人的酒香,让人觉得年味儿真的来了。接着大嫂把新出锅的第一碗饺子放到供桌上,大哥领着我们依次给祖宗叩头,然后气氛骤然升腾,大人们你推我让,孩子们你抢我夺、争先恐后围坐在一个摆满山珍海味的特大号桌前,只待大哥举起杯才重又归于平静。大哥很动情地说:“我这些年有几大心愿,都了了,知足了!”

“你的第一个心愿是娶大嫂吧?”已经奔五的小妹在大哥面前总是那么调皮。

“还真不是,我的第一个心愿是你们四个都能考上大学,成大气候。”大哥很认真地回答说。

其实,大哥的第一个心愿是他自己上大学。为此,他头悬梁锥刺股,日夜苦读,结果1978年高考大哥没考上大学,连中专也没考上,只能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他原来也想过要复习一年再考一次的。那年代只要考上中专以上的院校就等于当上了干部,进城挣现钱了,是农村人脱离贫困农村唯一的途径,对于大哥的诱惑比娶个漂亮媳妇大多了。但是,复读的念头只一闪就打消了。父亲说:“咱家虽然穷,但你们哥儿五个谁能考上大学,砸锅卖铁我也供,上北京念也供。考不上就得认命,我供不起啊!”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没考上就不能念了。他理解父亲。我家哥儿五个,他是老大,我刚上高中,三弟明年考高中,两个妹妹一个今年上初中,一个后年上初中。

“这么多念书的把家念得穷得叮当响,”村里人都笑话我们家,“穷得连裤子都快穿不上了,还供孩子念书,能出个状元不成?”

父亲在村里是个老实人,从不显摆,也不跟人争,听了别人的讽刺,只是讪讪地笑笑:“我只是想让他们识个庄稼字,将来不像我是个睁眼瞎。”回到家则大声教训我们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读好书就得可垄沟找豆包。”

我家的孩子读书都很出息,个顶个的学习好,邻居们就又有人说:“你家孩子书念得不孬,就怕供不起。”

父亲同样笑笑:“愿意念就得供啊!”

大哥知道自己没考上的第二天,太阳刚露头儿,生产队长敲响了村头老榆树上的大钟,父亲扛着锄头走出院门,大哥也扛着锄头耷拉着脑袋跟了出去。这是他第一天以社员的身份参加生产队劳动。

“念多少书也得回家种地,谁都想考状元?祖坟埋正地方了吗?我看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白白耽误了几年工分不说,还得白白搭上钱粮。”已经劳动了四年,跟大哥同岁的张山挑衅地说他。

大哥脸都气绿了,还是强忍着没有发作。早晨上工时父亲就跟他交代过:“别人爱说啥说啥,不准跟人家急。书没有白念的。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笑话人不如人,你要想堵住别人的嘴,就要比别人强。”

父亲担心大哥刚出学校门脸皮薄,禁不住别人的讽刺打击,接过话茬跟人说:“孩子学习要强,是我家穷拖累了孩子。非要下地劳动,跟我一起养家供弟弟妹妹上学。懂事!”

大哥把头深深埋下,把锄头重重刨向脚下的黑土地。那一刹那,他彻底打消了自己上大学的念头,暗自把牙咬得咯咯想,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弟弟妹妹全都供上大学。到那时老子借弟弟妹妹的光,让你们这些格色人统统闭嘴。

星期天一大早,我叫醒了三弟,拿起镰刀要去割柳条。父亲为了给我们赚学费天天晚上都要编半宿筐,等着队上的人来买,多余的农闲时拿到集上去卖。以前割柳条的活儿都是大哥带我们去,如今大哥每天晚上都跟父亲学编筐,这个活儿只能由我来領导了。在门口正遇上背着一大捆柳条的大哥,他黑着脸说:“从今儿个起,割条子的活儿就不用你们于了,你们只管读书,考上大学,这是大哥唯一的心愿!”

大哥的心愿在我这儿遇到了坎儿。那年高考我没考上,大哥气得一天没吃饭。第二天我自动自觉地跟着父兄一起下地劳动了。大哥没数落我,只是用眼睛狠狠地瞪了我半天。说实话,我当时心里一千个不情愿下地劳动,一万个后悔没好好学习。三弟比我争气,转年考上了重点大学。大哥高兴得逢人便讲:“我家老三考上了重点大学。”他再三请示父亲同意,买了一只羊,请全屯子大吃了一顿。那天我嘴上起了一圈大泡,一天水米没打牙,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室内外的欢声笑语声越大我的痛楚也越大。

第二天一大早,大哥撩开我的被子,照我的屁股给了一巴掌,喊道:“起来,不好好念书就得跟我割条子,多编点筐,好给老三攒学费。”我只好爬起来跟他去北河套割条子。

割完条子回来,吃过早饭,大哥对我说:“你自己上工吧,跟队长说一声,我有事。”说完就走了。晚上回来时,我正跟父亲一起编筐,我问他:“吃了没?”他没理我,径直走进了里屋。不大会儿三弟叫我进里屋,把他的高考复习资料都交给了我,说:“大哥让把这些都给你。”

我酸溜溜地说:“我这辈子用不着了!”回到外屋继续编筐。

大哥不知何时来到身后,踢了我一脚:“起来。今后你不用编筐了。”

我愕然了。

大哥说:“我跟乡中学校长说好了,你明儿个去上复读班。我可告诉你,这可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泪眼巴巴地望着父亲,心想:“光你同意,父亲让去不?”

父亲说:“你瞅我干啥,你大哥让你去你就去呗。规矩是我定的,是他不守规矩,说家里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我第二年真的考上了,而且是按大哥的愿望,考上了医学院。两个妹妹也相继考上了大学。

“我那两个妹妹,都没费劲就考上了好学校!”这话大哥挂在嘴边经常跟人说,每次都眉飞色舞,非常自豪。

1982年我上大学那年,我家是三喜临门。我高考成绩刚一公布,大哥又买了一只羊大宴全村。那天全村的人都来到我家当院,甩开膀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正热火时,乡长突然坐着小汽车来了,大哥和父亲忙不迭地迎上去拉着乡长往主桌上请。乡长对大哥说:“我赶上了,就先向高考状元道喜!”又说:“我来是给你家喜上加喜的。经乡党委研究决定,让你担任村长。”

那时有句嗑:“车轱辘一响,工作队进村撮队长。”年年到秋收送公粮这节骨眼儿,不少生产队长因为工作太难而撂了挑子。我们村的村长也撂了挑子,乡工作队撮了几天没撮动,最后,还是乡党委书记一锤定音:“没人干,就让刚入党的那个高中生干。我看这小子有点文化水平,还有一股牛劲,兴许就成气候了呢。”

当天晚上我问大哥:“这是你的第二个心愿吧?”

大哥说:“你考上大学呀,这只是我第一个心愿的一部分,还差你两个妹妹才算完。”

我说:“我是说当村长。”他想了半天:“这个也算,也不算!”

那年寒假,大哥把村里最美丽的姑娘娶进了家门。

我问他:“这算你又一个心愿了了吧?”

他想都没想说:“那当然了。”

我又问他:“你第四个心愿是什么?”

大哥变得深沉了,说:“我真有个心愿,种地的人要有属于自己的地就好了!现在为什么粮食产量上不去?种地的人吃不上好饭?就是农民不把地当自己个儿的,种地没自主权,品种单一不赚钱,都糊弄干部,要是他自己的地,谁不趵蹶子干?不多打粮才怪呢!”

我说:“这个愿望不会太远了,我的同学说他们那里已经分地了。”

当天晚上大哥缠着我问了很多南方的事,我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又怕他生气,只好一个劲地催他赶紧进洞房,总算搪塞了过去。转过年春天,他写信告诉我:家乡也分田到户了,自己的地,什么来钱种什么!

2003年春节,我们回去过年,大包小包地给大哥大嫂带了不少东西,临出发前特意给大哥打手机,让他开车来接我们。

大哥这两年养鸡赚了些钱,家里买了一台客货车。接我的是他厂子的雇工张山大哥,开的却是一台新轿车。

“张大哥,你家都买轿车了?”我瞪大眼睛问。

“我哪有这个章程(能力)啊。我是给你们家抬轿子的。你哥没空,特意让我来接的。”张大哥说,“你哥特意年前提车,主要是为了接送你们哥儿几个回家过年方便。”

我到家看见大哥并没有忙,而是躺在炕上生气。一问大嫂才知道,他正跟大嫂较劲呢。原来大哥带村干部挨家收农业税和统筹提留款,有几户赖着不交,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书记老丈人不交我们就不交。”他去老丈人家催,让丈母娘给骂了出来,实在没招只好自己掏腰包给交了,回到家跟嫂子生上了闷气,我进屋也没搭理我。我知道他的牛脾气排气口在哪儿,捅咕儿子去跟他说话,我儿子一叫大爷,他腾地从炕上跳下了地,抱起我儿子又是秧歌又是戏,一天的乌云全散了。

我借机劝他:“生什么气啊?伤身!”

他说:“没大事,都是这农业税和统筹提留闹的,农民是真拿不起啊!像你嫂子娘家,今年她弟弟结婚,家里紧得一分钱都得跟人借。要是种地不要钱那就好了。”

我知道此时国家正在试点取消农业税、反补农业,就说:“将来种地不但不管你要钱,还得给你钱!”

大哥抓起我儿子的手摸着我的额头说:“看看你爸发烧不,怎么净说胡话呢?几千年的农业税,哪朝哪代免过?我不奢望给钱,不要钱,或者少要点钱,咱老百姓就喊万岁了。”

2004年国家出台了粮食直补政策,2006年取消了农业税,大哥的这第五个心愿真的实现了。大哥给我打电话说:跟做梦似的,至今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春节假期快结束时,我发现大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大哥不忍我们离去。就说:“大哥要是舍不得,种完地就和大嫂去我們几家挨家转转。”

大哥说:“现在有网络了,想你们就上网聊天。”

大嫂说:“他是为农民致富的事发愁。”

大哥接过话茬说:“中央号召致富奔小康,村里人一家十来亩地,除非种金子能发家,种庄稼白扯白。”又数落我们:“把你们几个都送去念大学,都白念了,回来就知道给我带好吃的,好喝的,就不能给乡亲们带点致富信息啊?”

三弟是农业专家,一听就乐了。他说:“这个啊,多大点儿事。你可以组织农民搞土地流转集中经营,农民干得租金,还可以入股分红,剩余的劳动力可以打工增加收入。”

大家脑洞大开,有提搞多种经营的;有提让大哥带头养鸡鸭鹅狗、猪马牛羊的;有提办家庭农场、养鱼种花的;有提搞农产品网上直销的;有提搞绿色农业的。

大哥认真听,认真记,不明白的就问个没完没了。他突然发现了一声没吭的我,说:“老二,你还没说呢?”

我说:“现成的致富门路,编筐!”

大嫂笑话我说:“老二,你这主意馊臭了,现在种地都用机械了,谁家还用土篮子?”

大哥打断她说:“让老二说完。”

我接着说:“可以编工艺品卖,留守的妇女、老人都可以干。”

大哥一拍大腿说:“我怎么忘了这茬儿了,当年我和爸靠编筐头子能供你们几个上大学,还把你嫂子娶进了门儿,一分钱饥荒没拉,今天,也能编工艺品筐,带领全村致富!”大哥信心满满!

今年,刚进腊月门子,我便接到了大哥的微信:“回家时,每人至少要带一条致富信息!”

我儿子跟我说:“我也接到了,我大爷这是想干吗?”

我逗他说:“你大爷是怕咱们白吃白喝!”

我知道,大哥正在实现他的第六个心愿!

责任编辑 乔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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