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2019-10-10宋刚
宋刚
八点已过,天色仍将黑未黑。街上已没有行人,许多店铺早已拉下卷帘门。我把柜台里的物件归拢了,倚着门框,将杯里的温茶饮尽,去后堂倒掉茶根儿,刷净杯子,准备关门回家。
入夏以来,我总觉得烦躁,白天在店里,身体里感觉有什么东西往外涌,有股力量催促我,抓扯我。这力量要把我引向何方,我自己也不知道。生意上常有烦心事,但不至于如此让人烦闷。唯暮色四起,人声寂静,我才能平静下来,享受片刻的安宁,仿佛体内的躁动只有这夜色才能压制住。
这跟庞伟有关。一个月前,庞伟来到店里,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个物件:“这是一个羊倌儿在草地上捡的,我上门收到手的。”
我眼前一亮,随即表情冷淡。那物件长方形,覆着斑斑绿锈,其上镂有牛的图案,整体线条流畅不生硬。从形状上看,是古代游牧民族的动物内容的青铜带扣。
我装作很不在意,随手摆弄。碧绿的锈色,古朴粗犷的外形,栩栩如生的神态,凭借多年的经验,我断定是大开门的,应该是汉代或更早的。因为汉以后带扣就不流行了。近年来,我店里也能收到类似的青铜饰品,外形都很简单粗放,不如眼前的精美。
庞伟问道:“怎么样?哥,大开门吧?”声音透着得意。开门在古玩界意为真品的意思,大开门就是一眼真,毫无可疑的真货。
是好东西!我摩挲着这青铜带扣,熟悉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孔。这是青铜器物所特有的,俗称铜臭味。青铜是铜、铅、锡三种的合金。在地下又埋藏了千百年,生了绿锈,就散发着这股味。锈迹斑斑的古钱币,这味道更浓。庞伟到我店里来推货,身上经常带着这股味道,别的时候,铜臭味更浓。
“这是青铜带扣。”我满不在乎地对庞伟说,“这类物件形体小,存世量多,在塞外草原上出土量大,大多是游牧民族自己铸造的,线条简单,风格粗犷,带有草原特色。”
庞伟说:“图案多是草原上的动物吧?”
我点点头,赞许庞伟的判断。他平日里收旧货古玩,生意不好时废品也收。懂点古玩知识,但知之不详,照我差远了。生性又不勤谨,倒腾多年也没大富。
庞伟说:“哥,这个能多少钱收?”
我一般出价比别人高点,庞伟有货愿意送我店里来。另外,看见好物件先别兴奋,否则价就上去了。银钱不露白,买货先贬货,道理你懂的。
拿下这物件,心里盘算网上先搜搜。这些年,网上拍卖价格,鉴宝节目定价,往往有价无市,仅供参考。价格在变,双方博弈,最终看变现。大家都挣钱,买卖才做得长久。
庞伟拉上挎包,凑近我,神秘兮兮地说:“这青铜带扣不算什么,从哪块地界出的,我已经从羊倌儿嘴里套出来了,都踩好点了,咱们也去挖挖!你敢不敢?保准能挖到宝贝。”
我大吃一惊,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瞅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庞伟看出我的震惊和疑惑,说:“去郊县,烽火台遗址那儿挖!”
我说:“那是秦汉长城遗址。在那儿挖掘可是犯法的!”
庞伟说:“抓不着就没事。那地方偏得很,又没监控。”
我说:“荒郊野岭的,谁能保证一定挖着啊?”
庞伟说:“挖不着,也不损失啥呀?这年月,现代化的手段多,金属探测器,一探一个准,地下有东西,它就嘟嘟叫。”
一想是挖长城遗址,我心里直突突。我摇摇头说:“这么干,胆也太大了!”
庞伟说:“哥,从羊倌儿手里收些古旧物件,你就满足了吗?你店里能有几样真货,不净些高仿、低仿工艺品吗?你不想亲手挖点真品吗?我这些年都是从别人手里收货,总盼着能亲手挖到真货。你就不想吗?”
我心里一动,是啊,要能亲手发掘出那古色古香的真品,真不枉此生了,这事儿想想就激动。
庞伟说:“我也明白,真要去挖了,是挺冒险的。可是,能亲手挖到宝,这事想想就刺激。再说,也不会那么巧就让人逮着。”
我沉默。
庞伟又说:“荒郊野岭的,谁会注意到咱们,又有谁会管这闲事?再说,古长城附近草原沙化,草少,好挖!”
我说:“听说古长城一带有专人负责沿线巡查呢。”
庞伟说:“我也听说了,文管所有巡查员,专门负责古长城保护。但你想,坐办公室的,谁会吃苦受累,天天巡查那荒山野岭呢?”
我说:“我听说文管所雇的是临时工巡线。即使不是天天巡山,也得经常在那儿溜达。”
庞伟说:“别担心。那些临时工门子硬。白拿着钱在家打着麻将呢!放心!一年半载的也不会真去一次的。论敬业精神,照咱们可差远了!”
我不禁笑出声来。
“再说,万一碰着了马上撤就是了。打起来谁怕谁!”庞伟声音里透着凶狠。
我知道庞伟是个硬茬儿,年轻时好勇斗狠。
我心里痒痒的。挖到珍宝,一夜暴富的坊间传闻,让我们吃古玩饭的人心里充满憧憬。
庞伟说:“家伙什儿我置,你出车就行。你要不去,就是好机会来了而不抓住。那天看古装剧怎么说来,天什么不取,反而怎么的……”
我笑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庞伟说:“得了得了,懂得没你多,酸不过你。”
过了些日子,庞伟来到店里,又一次动员我。
庞伟说:“网上已经支付完了。探测器在快递路上,查物流是明天到。我和卖家网上聊了,说用上他们公司的產品,保你过上幸福富裕的生活。据说这东西遇铁不响,抗干扰强。因为铁不值钱!”
我说:“别听卖家吹嘘,得看实际效果。”
庞伟说:“新的太贵,我订了个二手的。卖家问了情况,说足够用了。不好使,退货退款。”
庞伟又去五金店买了两把铁锹。庞伟知道我不敢主动张罗,虽然犹豫,但一定会跟着干。搞古玩这么多年,谁都想体验一下好东西出白手上的过程。东西挖走了,谁会留意荒山野岭上几个土洞呢?庞伟最近实地探查过,那几处烽火台遗址因坡取势,依山就险,大都修筑在山峦的阴面半坡上。就地取材,墙体都是用黑褐色厚石片叠压垒砌而成,远看近看都是些残破石台,荒凉而且破败。
“没有谁会注意那些偏僻地方,”庞伟说,“前几天一场大雨,一个羊倌儿路过,还捡了些古钱呢!我听到信儿后找到这羊倌儿,可惜东西已经卖掉了。”
庞伟面带兴奋:“这说明东西不少,而且埋得浅,金属探测器一米深都有信号,没问题。”
庞伟急切地想拉我进来,是因为他一个人干不了。盗掘古迹这种事儿,知情人越少越好,但有世上许多事是一个人做不了的。庞伟需要交通工具,他收旧货,有辆电动三轮车,上山则不行。我正好有一辆白色哈弗,平时用来取货、送货、接送孩子。古长城及烽火台遗址位于远郊县的山里,需要一辆越野车。而且,即使是在白天,去荒野挖掘,一个人心里慌,两个人能相互照应。更重要的是,挖出来的东西我有路子卖掉,也因为我懂行情。庞伟掂来想去,决定要拉我入伙。而古玩对于我无疑也有着绝对的诱惑。四十多岁的我,生活总是在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活波澜不惊,没有新意,没有惊喜。
挖宝这事,本身就很虚无缥缈,羊倌儿命好能捡到好东西,我不一定有那好命能挖到。四十多岁以后,恍惚觉得冥冥中确有命运这东西存在,凡事并非全是偶然和必然结合的结果。古人云,运来顽铁生辉,运退黄金失色。我找人算过,一辈子都是衣食无忧,但没大富贵,没大起大落。算命先生嘴里娓娓而出,姑且听之,不必断然赞或否。
动手的日子定了。大后天早上。网上一搜天气预报,是个大晴天。
柏油路上行驶了几十分钟后,上了山路。又是一阵颠簸,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古长城和烽火台披着晨曦,雄踞在我们的眼前。我看到这城墙是由黑褐色石块干砌筑成,在群山中断续连绵,每隔一段就有一座高高的烽火台。我知道在远郊县共有四座烽火台。古长城墙每隔一段都会有残墙断垣,那是岁月形成的残破的痕迹。
在坡缓处停好车,负重步行,来到城墙脚下,我看到墙脚下和墙洞边散落着羊粪,墙洞不知是年久坍塌还是人为破坏形成,我想,那一定成为羊倌儿避风雨的好去处。塞外的荒凉中,羊儿漫遍山坡,羊倌儿形单影只,或坐或卧,靠墙歇息,对眼前历史遗迹必定熟视无睹,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闲散的时光如静水深流,只有羊轻轻的跃动,才能打破一点寂静。我忽然想起本地乡民关于长城的歌谣:“戈壁上有道多余的城墙,放羊的人儿在墙下晒着太阳。悠久的历史与我无关,我只想在这墙上掏个洞洞,搂着个姑娘……”
“哥!你愣什么神儿呢!快把我背上的金属探测器卸下来!”庞伟的话吓我一激灵。
当金属探测器发出嘟嘟的鸣叫时,庞伟说话的口气像个总指挥,安排我在探圈指定的地方开挖。随着泥土的不断飞溅,我也大汗淋漓。不久,一个两锹深的半米见方的土洞出现了,我惊奇地发现,在潮湿的泥土中,混有墨绿色的圆形物体。
“是古钱币。”声音里透着兴奋和欣喜,庞伟蹲下来,拾起了几枚。
“是五铢钱,汉五铢。”我接过古钱币,看了一眼,说:“是价值十元左右一枚的汉代五铢钱,西汉的。”
庞伟摇摇头说:“品相一般,卖不上十元。”
我俩的对话,明白人一听就是行家,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五铢钱是汉武帝之后才大量铸造使用的,西汉五铢钱和东汉五铢錢差别就在“铢”字的形态。我们干得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外人听来,反倒觉得挺神奇。
我挺高兴,是好兆头。以前的五铢钱都是收来的,店里不少。这东西别看是汉朝的,但存世量太大,反倒不值钱,没有人造假。
庞伟说:“想想也是,士卒生活的地方,哪能有古钱大珍呢!”
我逗他:“你还盼望着挖到将军的遗物不成?”
庞伟抬头笑道:“一切皆有可能!有希望才有动力呢!”
东西本身不值钱,但挖到东西这结果却让人振奋。随着金属探测器的不断响起,庞伟又指挥我挖这挖那。又挖出了几枚秦半两钱、十几枚汉五铢钱和七八枚青铜箭头,还有几片残破的锈蚀的铠甲片。
收获颇丰,但手上也磨出了水泡,一用劲儿生疼。
当他第N次指挥我将铁锹插向划定的区域时,看着手上磨起的水泡,我终于忍不住了,挺直了酸痛的腰,怒道:“你就不能挖一会儿吗?”
庞伟说:“你先挖,我马上接替你。”
我将铁锹重重向旁边一掷,斜眼瞅着他。
铁锹插在了挖出的土堆上面,旁边堆积的是十几枚五铢钱、七八枚青铜箭头和若干破铠甲片。土里还夹杂着像是动物骨头碎块样的东西。庞伟眼里闪过一丝惊惶,无奈地捡起铁锹,嘴里嘟囔着,一下一下地挖着。
不一会儿,庞伟也出了一头大汗。蚊子嗅到了活物的气息,早就轮番向我们进攻,还有一种不知名的小飞虫,咬起人又狠又准又无声,让人猝不及防。这会儿蚊虫越来越多,我们挥手拍打,点燃香烟,驱赶不及。我对庞伟说,以后再看拍得像俊男美女浪漫之旅似的盗墓电影,就想想我们这次荒野之行,以及挥汗如雨和无休止的蚊虫叮咬。
随着一个个坑洞的出现,我们的收获已堆成一小堆,但都不值钱。我看到这一堆里,有几个青铜箭头品相不错,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微光,仿佛这星光穿越了远古的年代,辉映在北方的晨曦中。
“这几枚青铜箭头品相不错,还能值几十元一枚。秦半两钱还好些,也能卖几十块钱一枚。”庞伟突然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使我从沉思中惊醒。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庞伟以为我为眼前的收获沮丧,或是因为刚才他的狡猾被我识破,主动来哄我。
庞伟说:“哥,别灰心,挖到就是好兆头。谁知道下一锹,咱们能碰到什么呢……”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臂膀酸痛,我俩没了再挖下去的兴致。我对庞伟说:“咱们回去吧,看来这荒凉地方,也就能出点不值钱的古币、铠甲片、青铜箭头之类。”
庞伟有些不情愿,但抬头看看天,无奈地点点头。收好金属探测器,把土堆上的收获放到编织袋里,提在手上。我则拎着两把锹跟在他后面,下了山,走到路边停靠的哈弗身后,我打开后备箱,先把锹斜放进去,然后把其余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摆放整齐。关上箱盖的瞬间,泥土的鲜腥扑面袭来。
我俩上了车,一路无话,车开到庞伟家平房小院门口,把东西卸下。关上院门,轻轻地倒空编织袋,计算着此行的收获。
这一趟也就挣个几百块钱,我心想。庞伟沉着脸,没说话。我知道他心里不甘。
“哥,过几天咱们再去一趟,”庞伟咬牙切齿地说:“金属探测器已买了,不能就这么认栽。不再去一趟,本儿都回不来。”
我没马上表态。其实心里也想再去。收获虽少,但毕竟挖到了东西,说明那附近有货,尤其刮风下雨后,羊倌儿们常捡到东西,拿我店里来卖,除了古币箭头,常见一些青铜饰品。那古色古香,线条粗犷,带浓郁草原气息的青铜物件,散发着迷人的光彩,仿佛向我招手,没能和它们会面,隐约觉得挖掘时间太短。金属探测器的神奇,我今天是亲身感受到了。
“这玩意儿好是好,可惜玉器探不出来!”庞伟摇摇头,对着放在房门口的金属探测器说。
时间定在了三天之后。三天足以让我们的体力得到恢复,也足以让上次的些许不快烟消云散。
出发前的晚上,我却失眠了。晚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乱哄哄的,躺在床上,绵羊数了几千只,五铢钱也数了好几千枚,还是睡不着。后来灵机一动,默数起了水饺,谐音暗示睡觉,终于睡着了……
到点儿了。夜色朦胧中起床,经过长时间的驾驶,我们又到了长城脚下。来到三天前未挖完的地方,我们又挥起铁锹,很快汗如雨下。
“你们想挖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我们俩浑身一颤。在这寂静的清晨,空旷的原野上,两个心怀不轨的人,在这荒山野岭偷偷挖宝,蓦地出现了陌生人的声音,任谁都会吓个透心凉。
扭头看见一人瘦高身材,身穿黑衣,从山坳里现身。待走近了,才看清是一老者,衣着颇为褴褛,一张长脸,脸上沟壑纵横,花白的头发,乱蓬蓬地披散着。
老者走近,看到堆在地上的古钱和箭头,说“这些是以前的戍卒用过的东西,你们挖出来没甚用处。不如就让它们在原处陪着这些英灵吧!”
老者用手指了指眼前的烽火台前平坦的沙地:“以前这是一座营盘,前面还有一条壕沟,士兵们就在这里驻营,轮番执守着这段长城,利用这几座烽火台遥相呼应,防范匈奴的入侵。”
老者叹了口气:“这段长城使用了几百年,后来便废弃了。当年士卒们驻扎戍边,在这营盘里生活起居,进进出出。边塞苦寒,生活清苦。思念远方的亲人时,只能遥寄家书,虽然家书的传递时间漫长,但也能聊慰思乡之情。”
我俩听着老人缓慢的叙述,不由得面面相觑。
我曾听羊倌儿说过,古长城附近,天气暖和的时候,有疯汉在山间转悠,见到有人经过,总是闲拉碎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眨眼又走得飞快,一转眼便消失在山间。
一阵凉风袭过,我俩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老者瞥了我俩一眼,说:“你们这是第一次来吧?”
庞伟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老者又指了指那堆浮土,上面散乱堆放着五铢钱,对我俩说:“快住手吧!钱财多了,未必是福。两千多年过去了,当年这些钱的主人今何在?唯有这些阿堵物留存。当年围绕这些人的名与利,情与事,都已灰飞烟灭,而這些钱的主人,早已化成朽骨了。”
“这世上的人,其实就跟这长城边上的青草别无二致,生生灭灭,灭灭生生,当年在此戍边的人,都已化为枯骨,恐怕尚在的也就是几颗牙齿而已。将军和士卒,也难说清谁残留的更多些呢!”
老者的话,让我瞬时后背凛然,汗毛竖立。
老者俯身拾起了几枚青铜箭头,拈了拈,又扔回土堆上,说:“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有多少才会满足呢?贪欲越大,痛苦越深!”
老者又叹了口气:“你们不是在野外下苦之人。他们我见得太多了!你们的相貌,一看就是久在室内的人。挖完这次,就别再来了,否则灾祸将至啊!”
老者几步走到我俩跟前。
老者目光如刀锋,声音却很平和,问道:“不挖出点好东西,也不肯回去吧?”
我和庞伟对视,谁也没答话。
老者用手指了指下坡一块平整的沙地:“去那里挖挖吧,那里的东西是我的,尽管拿去,就此收手吧!请别打扰戍卒们的安宁。”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儿是块平坦的没有长草的沙地。
听了老者的疯话,我俩没吱声,互相瞅了一眼,撇了撇嘴。地下的东西成了他的,还指明在哪儿能挖到!他是山神土地吗!?
老者目光转回我们脸上,又落到那块地上。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那片地一点草也没长,和周围完全不一样,刚才庞伟还跟我说那里有片“不毛之地”呢!没有草,只是沙,上次庞伟也说想去那里试试呢!
老者叹了口气:“你们本来是买卖古物的,没想到却跨了界,干起盗掘的活儿来了。这就更亏阴骘了。”我俩神情惊诧!老者是如何知道的?
“每个人吃哪碗饭,命中注定。要想端牢,非分之念不可有。你们看那古往今来盗墓的,有几个寿命长的,都是亏了阴骘,过早失了性命。”
阳光温暖,但我感到寒意阵阵从背后袭来。
老者说话怪怪的,和寻常人不一样,我俩都断定他是个疯汉,可乍听起来,他的话还是有些道理。我们叫古玩的,他叫做古物,语调也是怪怪的,听起来不像是本地人,但好像又对这一带特别熟悉。
老者说:“昔蒙恬因地形,筑长城,制险塞,御匈奴。在这一带驻守十余年。其后数百年,汉军在此轮戍,尤其汉武帝时,派卫青进行过修葺。大将军奉辞伐罪,适时出击,麾旄北向,匈奴束手。百姓安居乐业,暂无边界寇乱之苦。”
老者文白参半,像是在背诵什么东西。我大体听明白了,扭头看到庞伟目瞪口呆。老者又絮絮叨叨,大意是长城是秦汉时期戍边之所,附近的地下无非是战士之骸骨、朽烂的兵器,再就是戍边战士携带的半两钱、五铢钱,不值几何,而我二人耗神费力挖掘,打扰了古代将士的英灵,所获无多,实属不必。
老者又指了指烽火台的下坡处:“还是去那片沙地挖挖看。有收获就回去吧!别的东西就别再奢求了,否则祸由自取了。”
老者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些内容。还掏出了几枚绿锈斑斑的古钱递给我俩。我接过手中,是五铢钱,很普通的品种,只不过字口清晰,颜色碧绿迷人。
我们心神不定之际,只觉得老者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山坳里。
天已经完全亮了。已经到了我们计划返程的时间了。把收获装进袋里,我们小憩了一会儿,准备返程。庞伟突然拿起探测器,又向沙地的远端走去,仅剩一个角落我们尚未探测。我有些烦了,说,“基本挖遍了,没啥了。你还真信那疯老头儿的话呀!”
庞伟拍了拍金属探测器,说:“已经干到这份儿上了,不再继续挖挖,真有点对不起这高科技成果!”只见他躬着腰,步履蹒跚,向前伸着探测圈。我慢慢跟在后面,流沙覆脚,亦步亦趋。
忽然,探测器急骤地响起,往前又迈了一步,嘟嘟声频率更高了。我在探圈的位置开始下锹,十几锹土被扬出的时候,我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在清晨的阳光中晃了一下。庞伟也觉察到了异样,伴随着一声轻微的闷响,一件黄绿相间的物件落在了湿土中。
我们急忙放下手中的工具,凑近了观看。这物件整体弧状,一端是钩,另一端平整。在碧绿的青铜框架上,错有金色兽纹饰,迎着朝阳,黄光熠熠。
这是一件青铜错金带钩!错金丝勾勒出奔跑的野兽图案。精美的形制,繁简得体,风格粗犷,充满雄性之力,具有浓郁的游牧民族特色。
无疑是匈奴贵族使用的!是件稀罕玩意儿!但为何又埋藏于长城脚下,烽火台旁,与众多的中原来的五铢钱青铜箭头混杂在一起呢?
庞伟问:“这像是个好东西,能很值钱吧?”
我深深呼吸,压了压狂跳的心,对庞伟说:“挖出来一个青铜带钩,本身不太值钱,就是上面错嵌的金丝还值点银子,就是上面绿锈太大。”贬低得厉害,我估计庞伟都不信。我心里盘算的是赶快上网查一下近期同类器物的拍卖价格。
我找了块布,想把这青铜错金带钩包上,放入口袋里。这青铜带钩却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热,烫得我手心疼痛,甚至闻到了皮肉焦煳的味道,我想把它抖掉,拼命甩手,却牢牢地粘在手上。我想大声喊痛,却呼吸窘迫不畅,发不出声来……
手机闹铃响了。
我浑身被汗湿透,抬手抹了一把脸,手上的汗水竟成股流下。原来是一场梦。梦中情景那么真切,难道是自己玄幻影视作品看多了。梦吉或凶,无暇细思。但心里仍有余悸,我连忙抓起一支烟点上,平复一下心绪。
按既定的计划出发。我们行驶在晨风里时,远处的天边只有一丝丝微光。路上很少有车,景色单调,让人容易瞌睡。我不停地抽烟提神,“红牛”喝了三罐。临近山路,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不一会儿,太阳露出了地平线,烽火台和古长城都披上了金色的光芒,古长城蜿蜒曲折,在远处的山峦和原野上,展现出生动的线条,间或暗影绰绰。
鸟儿啁啾,虫儿鸣唱,生机勃勃,万物明净。我们则先涂满驱蚊液。来到那天挖过的几个坑旁。潮湿的泥土已经风干,挖出的土堆边缘赫然出现几枚脚印,明显不是我们的。
“糟了!有人来了,上次咱们离开时,把坑填上就好了。”我说。
“可能有羊倌儿从这儿放羊经过。”庞伟说。
“别有人看到报警,那可麻烦了。现在到处是监控!”我说。
“荒郊野岭的,哪会有。管他呢,咱们继续挖。”庞伟说。
我希望脚印儿真的是羊倌儿留下的。
天空开始飘落星星雨点。
庞伟高兴了:“卖金属探测器的说,下点小雨,地表潮湿,探测效果更好。再说土湿点,也好挖。”
我皱皱眉头,倒不是怕下雨,只不过雨中干活儿,脸上湿漉漉的,脚下也容易打滑,铲出的土也黏锹。
我指着坡下那片“不毛之地”,說咱们去那儿试试。我提着金属探测器走在前面,庞伟拎着锹跟在后面。
到了地儿,放下铁锹和编织袋。伴随着探测器的嘟嘟响起,一个个的坑洞的出现,这片沙地被我们挖得千疮百孔。体力劳动很快就驱走了恐慌。我们挥汗如雨,收获却不多,心里未免有些失落。上次我们来时,发现有些地方土质较硬,这次有了经验,便带了镐来。我俩轮流挥舞,坑洞很快多起来。
仍多是五铢钱、箭头、残破铠甲片之类,唯一不同的是,这片沙地下挖出了一些半两钱,是秦代的。品相还算可以,但也谈不上精美。
日已上三竿。睡梦中精美的青铜错金嵌绿松石带钩现实中根本就没出现。梦里,宝贝拿在手边,那么精美,那么逼真,真让我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是收获的秦半两钱还值些银子,但也谈不上珍贵。可见大富贵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强烈要求庞伟把沙坑填平。庞伟认为多此一举,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收拾工具前,庞伟斜眼一瞥,看到古长城残破的墙洞,心念一动,被裸露在外面的褐色砖石吸引。那些长城的砖石都是就地取材,用当地产的褐色石块切削打磨而成。庞伟凑上前去,仔细打量那参差不齐的石茬。
我忽然想起,庞伟曾跟别人合伙,倒腾过石雕艺术品,对石质很有研究。别人眼里的不值钱的石头,他眼里可能就是宝贝。
果然庞伟说:“这块褐色石片不错啊!”
我看到他弯下身子,双手握住残洞处露出的一块厚石片。
他努力向外拽那石片,却只有一丝晃动。我说:“这是很平常的石块啊!”
庞伟说:“哥,这个你就不懂了,打磨得如此平整,颜色黑褐中透着红,拿回去稍一加工,就能卖个好价呢。就算不卖,自己放院子里做点什么用也好。”
我说:“算了吧。别的东西拿回去也就罢了,别人不知来历,这长城墙砖,也太显眼了吧!”
庞伟说:“没事,就拿一块回去。”
我说:“有一就有二,以后你就成了倒腾长城墙砖的了。这我可不参与了。”
庞伟嘿嘿一笑,说,“只此一次,再不来了。”便使劲拽那褐色城砖,觉得更松动了些。便转过身来,取了铁镐。
庞伟将镐尖抵在褐色砖石的露在外面的根部,使劲撬那块砖石。有些松动了,庞伟又加了把劲,扑簌簌掉下来些碎石块,那块砖石更加松动了。
庞伟一声大喝,“砰”的一声,那块褐石片落在地下,庞伟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噼哩啪啦,褐色砖石上面的几块较小的墙砖石也掉落下来。
庞伟俯身扒拉了几下,抬起那平整的褐色砖石,说:“好一块褐石,是块好材料。”
庞伟捧着那块宽厚的褐色墙砖,而我吃力地拿着其余的工具,脚步沉重,向停车位置走去。
把东西安顿好,盖上后备箱。我回头望了一眼,无限留恋。
这是一片孤寂的土地,除了阵阵昆虫嗡鸣声,辽阔的草原、连绵的沙丘和矗立的古长城一片安宁。
我们满心希望,想发一笔横财,结果收获甚微。
我想,庞伟还会再来。我呢,也说不定。
车辆启动,在山路颠簸前行,古长城和烽火台已被抛在身后,越来越远。上了高速公路,车行平稳。一路上,我俩谁也没有说话。快进入市区的时候,我注意到入城监控拍照灯的闪烁,听到胸腔里咯噔一声。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