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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劳动监察员的工作笔记

2019-10-10林鸿东

就业与保障 2019年16期
关键词:劳动局监察员指纹

文/图 林鸿东

他们进来的时候,个个如此卑微,卑微得如同坠地的尘埃,即使有时显得有些焦躁,亦是深感无助的缘故。他们多是寡言的,只会絮絮叨叨地诉苦,明明满腹的委屈,却言不及义,钝口拙腮。有时他们会面露狰狞,仿佛他们向来是凶狠的,但只要你耐心倾听,他们很快又恢复哀戚的表情。相较而言,“老板”一方,无论是项目经理,还是“大包”“小包”,大多能言善辩,往往能在现场把工人讲得百口莫辩——这就是工地讨薪的现况。管理的失序、法治的缺失,加之劳动者维权能力有限,造成欠薪事件层出不穷。

我是一个劳动监察员,俗称“帮讨工钱的”,劳资双方经常叫我们“劳动局的”。有些劳动者很看重我们,比如当他们权益受损时,他们会威慑对方:“不给我钱,小心我把你们告到劳动局去”;当我们带着劳动者赶到工地现场时,有的劳动者会指着对方,厉声呵斥:“再不还钱,我让‘劳动局的'把你们抓起来。”每当听到诸如此类的话语,在一边的我们深感责任重大。

早在2014年年底,从军队转业到翔安区劳动监察大队当劳动监察员的,我就深深感受到自己肩上责任的重大。我们受理的每一个投诉、处理的每一个举报,只要稍微不慎,可能就会造成投诉人跳楼、围堵、行凶等极端化事件的发生。十二年前,翔安区就曾发生过一起令人痛心的悲剧。为了区区几千块钱,讨薪的劳动者把自己全身浇满汽油,然后点燃打火机,想要以此逼迫对方付薪,结果不慎失手,烧成重度残疾,劳资双方都悔不当初。这事成为颇具警示作用的一个经典案例。当老同事跟我讲起这件事时,我颇为震撼。劳动者维权看似平凡,其实是走在刀锋之上,生死攸关。我们的努力,有时可能会挽救一条生命,或是阻止一个家庭的沉沦。

刚入行没多久时,我曾受理过一件因被指控偷盗而衍生的欠薪事件。受理后,当我在等待警方的调查结果时,急于借助我们恢复名誉的女员工给我打来电话,电话中她忽然伤心地哭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了我的灵魂,至今让我心有余悸。这哭声让我明白,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这哭声让我明白,劳动监察员不能只有理性,还必须具有温情,一定要急人之所急,能尽快处理的,就尽快处理。

事实上,很多时候,因种种原因我们确实无法满足投诉者的诉求。面对个别投诉者的误解与失望,我们也很难跟投诉者解释什么叫权力的边界,只能怀着一种爱莫能助的隐隐悲哀,尽量对投诉者好一点,照顾到投诉者的感受。有时,调解到一半,吃饭时间到了,我们会先把事情处理完再去吃饭;下班了,如果事情较为重要,我们会留下来加班处理事情;我们还会选择和当事人一起通宵达旦,劳资双方协商到几点,我们就陪同到几点。因为我们知道,只有真心、耐心、用心帮助当事人,才会让双方当事人冷静下来,并尝试着彼此让步。事实上,我手头的不少投诉件正是因此而柳暗花明。有人说,这样做会不会影响劳动监察员的生活? 其实不会,大多数当事人看到监察员是真心帮助他们时,反而变得通情达理。

为了尽量减少投诉者的时间成本,每当拿到主办的投诉件时,我总是要追问一句:“投诉者还在吗?如果在,请他马上进来;如果走了,走不远,也请他马上回来。”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少走一趟。大多数投诉者是坐公交车过来的,很多还要转车,每来一趟都不容易,能让他们少跑一趟,就要争取让他们少跑一趟。当他们走进办公室时,我们会请他们坐下,先陪他们寒暄几句,请他们喝一杯开水;当他们离开时,尽量送他们到门口,和他们挥手道别。有人感觉这样对当事人太好了,我却不觉得,本来这就是我们为人处世所应该做到的,他们有求而来,更不应该轻视他们。如果我们轻视他们,他们就等于承受了二次伤害。记得在大学时,有位相交甚契的诗人去福利院看望小朋友,其中一个小朋友是哑巴,诗人说了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这位小朋友不是哑巴,只是咱们听不懂他说的。”这种思维也可以用来理解投诉者,他们不是穷人,只是暂时手头没有很多钞票。当有人告诉我他们没钱住宿和吃饭时,我会主动帮他们联系收容所。也许,其中有的人是假装的,但我们一定要当真。因为一百个人里面,只要有一位是真的,他就是面临绝境了。有一次,我借给一位来自云南的农民工一点吃饭的小钱,结果很久他都没有来还,一度以为这是有去无回了。结果,有天下午,一张笑脸出现在窗口,原来他因急事回了老家,今天是来还钱的。劳动监察,不只是法务工作者,还应该是社会工作者。在法律之外,有良俗;良俗之外,有情感。

工地讨薪,一直是劳动监察领域的一项高难度工作。来讨薪的劳动者大多没有任何证据,只能用调解的方式处理。多数建筑公司对劳动监察的介入还是比较配合的,毕竟我们背后是强大的政府。这时,如何判断一位投诉者的身份就显得格外重要。毕竟在投诉的劳动者里面,曾经出现过借讨薪讨要工程款的“包工头”,也出现过虚报账目、混水摸鱼的欺骗者,如果放任这些现象不管,会对建筑公司要的正当利益造成侵害。所以打造一双火眼金睛,判断劳动者身份的真假就显得极为重要。

2016年,在受理一位川籍劳动者讨薪诉求的过程中,需要其按指纹,但按了很久,依然没按出个像样的指纹,这时,我才发现,他居然没有指纹!原来,他的指纹已经在长年的艰辛劳作中磨去了纹理。又有一次,我发现一位劳动者的手指异常硕大。据了解,有可能是其身体出现病变,抑或出现积累性损伤,显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样的例子多了,我开始慢慢关注起劳动者的手来,遇到比较奇特的,还会让他伸出手来,用手机拍下,日积月累,居然保存了不少劳动者手的照片。

随着照片越来越多,我越发感到震惊。劳动者之手显然大多异于常人。不同的工种,其手指的特征亦不太相同。特别是泥水匠与木匠,给我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泥水匠的手容易过敏、皲裂、指甲脱落、灰指甲;木匠的手容易受伤,大多伤痕累累;等等。泥水匠接触的水泥和化工物质多有腐蚀性,不少人因此皮肤过敏,我见过一个女工,她只是抬水泥,整个手臂却都严重过敏,但她似乎习以为常。在石材厂工作,需要用到冲床的工人,他们则经常会失去手指头。大多的劳动者之手,又脏又黑,布满厚厚的老茧,指缝中夹着污泥,皮肤皲裂;有的人手上还长着淤黑的血泡,有的人手骨畸形,有的人断指再接,还有接不上的,如粉碎性断指。我还见过一位湖南的苗族男子,因施工过程中被保温材料污染,导致严重的白化病。我问他,为何一直都是笑的?他反问我:“那我要一直哭着吗?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眶有些发红。

这些又脏又黑且破损的手,来自一片片泥土芬芳的乡村。城市生活的精致与美好,其实就是一双双这样的手打造出来的。

手是劳动者最为倚重的身体部件,手的形态记录着他们的劳动秘史。我在大学时学的是社会科学,知道人的身体会透露很多信息。通过研究劳动者的手,我可以大致判断劳动者的工种,可以大致掌握劳动者工作的年头,对研判劳动者讨薪的真实性有较大的帮助。而绝大多数具有多年劳作经历的工人,涉嫌欺骗的可能性极小。工人的手不会说谎,结合他的语言和表情,可以了解到工人的大致情况。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劳动者的手会是这样的伤痕累累,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么多的劳动者的手指残缺不全。即使不听他们讲述,看着他们的手,也可以知道他们沧桑劳累的一生。

他们穷其一生,以疼痛取悦这个人世,用劳作换取生存的本钱,我们有什么借口对他们不好?我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们?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对他们说一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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