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于坚诗歌中的叙事角度
——以“事件系列”诗歌为例
2019-10-10谭艳丽
谭艳丽
作为一个有着四十余年创作历程的继朦胧诗后诗坛出现的代表性人物,于坚笔耕不辍,是诗坛少有的诗歌创作与诗歌理论并发的诗人。于坚诗歌因此具有巨大研究潜力,在诸多学者研究于坚诗歌“将眼光集中在民间写作立场、日常生活写作主张、生态意识和自然主题、诗歌叙事性及口语策略等几个主要方面”[1]时,本文将从叙事学角度入手,尝试从于坚的“事件系列”诗歌中的叙事角度切入,分析并把握这组有关事件的诗歌的特性,以期对于坚诗歌在叙事方面的研究起到推动作用。
叙事角度指叙述者观察并传递有关事件的信息时使用的角度,重点在叙事者时它是人称(即视角),重点在文本时它是焦点,呈现式的叙事作品中多有叙事“跳角”出现,下文将从人称、聚焦及“跳角”三方面展开探讨。
一、作为芸芸众生一员的“我”
于坚的“事件系列”诗歌中常常出现第一人称“我”“我们”,但他笔下的“我”“我们”与以北岛、舒婷为代表的朦胧诗人写的“我”有所不同。于坚主张“逃离乌托邦的精神地狱,健康、自由地回到人的‘现场’、‘当下’、‘手边’”[2],所以他的诗表现的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自朦胧诗以来,诗人关注的更多是最能展示时代精神的英雄人物、典型事件,较少关注凡人的痛苦和底层人物的琐事。于坚诗中的叙事者“我”是芸芸众生中一员的“我”,不代表整个人民甚至某种神明,诗中描绘的场景、提及的人都来源于日常生活。这里的“我”不仅表现在第一人称叙事口吻中,在第三人称叙事的诗中也隐约可见。于坚立足于日常化语言并贴近具体生活现场及事件,使诗中叙事者以第三人称口吻讲述的所见所闻所感形成了自己诗歌的“语感”,呈现出强烈的个人特色。
在叙事学中,“我”是第一人称叙事者的叙述称谓,人称即叙事者进行叙述所采用的身份,除书信体外,叙事文学作品多采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进行叙事。其中,第一人称的使用有两种形式:叙事者作为事件参与者进行讲述和叙事者作为事件旁观者进行讲述。叙事者参与事件并讲述自己的故事是叙事者作为事件参与者的一种情况,如《事件:翘起的地板》中偶然发现木地板受水浸泡而干燥翘起并因此感到生活受影响的“我”:“一滴水 改变了 早已削足适履的生活 令我 在秋雨绵绵的清晨 写作中断 发着愁……我犹豫不决 或许我得接受 这书房致命的漏洞……或许我得容忍 在整一平板的地面上 露着几块 凹下去的 坑 ……它时常会冷不丁地绊我一腿。”叙事者“我”作为卧室地板翘起的亲历者,见证了这件事并将由它引发的感想以及可预见的后果在诗中讲述出来,此类叙述还有《事件:挖掘》中将揩擦污泥的建筑工和诗人希尼联想起来的“我”、《事件:棕榈之死》中在吃饭时目睹棕榈被砍下的“我”等。另一种叙事者作为事件参与者是叙事者参与事件却不讲自己的故事,而是通过与故事中人物的对话完成故事的讲述。叙事者作为对话者,他的存在更多地呈现为一种逻辑推断的面貌,他并不在故事中露面,不是事实上的出现,只有人物会在故事中出现。这实际上是一种具有单向性质的对话,接近于叙事者的独白,故事中的人物却是扮演叙述对象的一种存在。例如:《事件:结婚》中叙事者在参加某次婚礼时的自嘲或与读者互动的“传统的黄昏 对于你 只是千篇一律一份含有 味精和洗涤剂 的 日程表 的 复印 你和昨天一样 得赶回去买菜 做饭 接小孩……”“总是 夹在人头攒动之间 担心着没有人和你点头 握手 担心着错过了谁的 眉目传情 有什么关键的 被你的心不在焉 冷冻……”等对白式的诗句,诗句中的“你”既可以指在这首诗中隐身的叙事者“我”,又可以指和诗中讲述者在同样场景有同样心理感受的读者,这里的叙事者作为结婚事件的参与者,没有讲自己的事,他讲的是大多数人都会经历的事。
第三人称叙事在“事件系列”诗歌中也有体现。《事件:翘起的地板》中叙事者“我”揣摩浸泡房间地板的水的思想活动:“它才管不着 地道的出口 是警察局的地毯 还是一个诗人的 壳。”《事件:挖掘》中叙事者描述打断他写作的窗外揩擦水泥浆的年轻建筑工:“他认真地揩着 像一只整理羽毛的鸟。”《事件:棕榈之死》中叙事者“我”眼中看到这样的棕榈树:“它的躯干在天生的线条中旋转 犹如被索子残暴地勒过。”《事件:铺路》中“我”作为铺路这一事件的旁观者,没有出席却在讲述“我”的所见所感:“从铺好的马路上走过来 工人们推着工具车 大锤拖在地上走 铲子和丁字镐晃动在头上…… 这是城市最后一次震耳欲聋的事件 此后 它成为传说 和那些大锤 丁字镐一道生锈。”
就人称视角而言,无论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都体现出诗人深切的对日常生活的关注与偏爱,因此,他为读者创造出的叙事者“我”就与平凡生活和平凡人有着密切的接触,从而显示出与所谓“崇高”相对的诗歌的美学价值。
二、不露声色的冷叙事
于坚的“事件系列”诗歌常以确切、微小的日常生活场景为切入点,直接关注人物自身或者事件的细枝末节,擅长将独特的个人生命体验用极具生活气息的语言表达出来,并试图通过这样的叙述在诗歌中挖掘出埋藏在众多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外表下的闪光之处,这往往给读者一种直观呈现的感觉。于坚诗中陈列的物象及由它勾勒出的场景需要读者结合自身经验去揣摩,而无法通过找寻诗中作者的声音来获得。正是于坚“事件系列”诗歌中这种不掺杂感情、注重客观呈现的冷叙事方式造成了诗歌叙事者与所叙之事之间的距离,它在叙事学上体现为“外聚焦型视角”的运用,运用这样的叙事方式能够为诗歌提供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同时有效地激发读者的好奇心,从而增强他们的参与感。
胡亚敏《叙事学》一书引入了热奈特的“聚焦”概念,认为“外聚焦型视角”是“叙述者(叙述者说出来的要少于人物所知道的)‘客观式’或‘行为主义式’的叙述”[3],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冷叙事,直接呈现事物而不表露人物情感。“聚焦”,顾名思义,就是集中于某一点,在叙事学中,相对于人称强调的从哪里看,它强调的是看哪里,表现在诗歌中就是指叙事者讲述时视线的落脚点。于坚的“事件系列”诗歌多以事件的直接呈现为特色,对人物或叙事者的思想情感几乎没有展示,如《事件:停电》中叙事者对停电后室内陈设做了照相机式的极具方位感的还原:“顶上吊灯 脚下地板 左手右边 右手左边 床在房屋深处 靠窗放着 旁边时梳妆台和镜子……伸出左手 可拿到止痛片和热水瓶 水杯和香烟 伸出右手 能碰到橘子 糖缸和杂志……。”这使读者能够清晰完整地想象出20世纪90年代一个家庭的基本配置。叙事者没有将重点放在对停电这件事本身的恐惧上,而是停电后尽力在记忆中搜寻整个房间的大小物件的摆放,既使读者惊叹于叙事者惊人的记忆力,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他们想要了解停电后陷入黑暗的叙事者的处境的好奇心。“按照图纸工人们开始动手 挥动工具 精确测量 像铺设一条康庄大道那么认真 道路到底凸凹 地质的情况很不一样……就这样 全面 彻底 确保质量的施工 死掉了三十万只蚂蚁 七十一只老鼠 一条蛇……心情愉快的城 平坦 安静 卫生 不再担心脚的落处”,《事件:铺路》中,叙事者作为整个修路事件的见证者,仅仅忠实地记录了修路的场面、修路的结果,读者却可以从叙事者不掺杂感情色彩的叙述中读出他对城市现代化改造的控诉。叙事者对城市现代化给生态环境带来的破坏的不满在《事件:棕榈之死》中也有体现:“那一天 新的购物中心破土动工 领导剪彩 群众围观 在众目睽睽之下 工人砍倒了这棵棕榈……犹如墙壁已经粉刷完毕 把一根生锈的钉子拔除。”诗人客观地对画面进行简单呈现,传达出真实情感,这样的表达效果的实现离不开诗人细致敏锐的洞察力、娴熟的语言驾驭技巧及其“外聚焦型视角”的恰当运用。
不论是《事件:结婚》中对“一对 套在新衣服里的 木偶人 被父母的线牵着 羞羞答答 鼓出在人群的边缘 犹如 两颗 刚刚镶进喜剧的假牙”的婚礼现场的展现,还是《事件:装修》中对于一个有“佐料”的家庭经过“伟大的装修”最终变成“从此有宾馆效果”“看着有些刺眼 但可以慢慢适应”的家庭的全过程的描述,抑或是《事件:谈话》中关于雨夜谈话的过程及内容的详实记录,都能透过叙事者客观叙述的冰山一角看到其情感汪洋的深层。于坚“事件系列”诗歌中的冷叙事的叙述方式即“外聚焦型视角”既有力地反拨了朦胧诗以来诗坛泛滥的抒情表达方式,又在提升现代诗歌质量的同时为诗歌叙事开辟了新的表现视角和路径。
三、灵活的“跳角”叙事
“叙述角度问题,从根本上说是权力自限问题。”[4]前文从叙事人称和叙事视角两方面探讨了于坚“事件系列”诗歌在显示作者独特人格的第一人称“我”和隐含叙事者“我”以及表面客观叙事实则另有深意的摄像机式的“外聚焦型视角”这两方面的诗歌叙事特点。叙事人称和叙事视角的选择意味着对叙事者叙事权力的限制,而当某单一人称或视角无法满足叙事者的叙事需求时,叙事“跳角”就出现了,这种情况在于坚“事件系列”诗歌中有所显现,它同样是这系列诗歌不容忽视的一个鲜明特点。“跳角”叙事的出现使于坚“事件系列”诗歌中的“事件”更具丰富性、完整性,也增加了诗歌的可读性,使人眼前一亮。
这里说的“跳角”可以等同于杨义先生所说过的“流动视角”。“流动视角”强调:“说话人必须和他叙述的人物视角重合,讲述起来能够口到、眼到、手到、神到,他采取的往往是限知的角色视角,角色变了,视角也随着流动,积累限知而成为全知。”[5]“流动的角色视角,乃是构成文本的呈现式叙事的肌理。”[6]于坚的“事件系列”诗歌就是一种呈现,如《事件:结婚》从不出场的叙事者“我”的视线出发,将一对新人由家长牵着结婚的场景以及婚礼宴席上各色人物的情态、动作、心理活动及话语一一呈现:“小舅子扛着摄像机 露出斜眯着的左眼……当母亲的 把循规蹈矩的老脸凑近新人……最后又红着脸 说出一些骨鲠在喉 难于启齿的一点‘第一个晚上……’新郎和新娘 象猴子一样 困惑……。”视角从小舅子到母亲再到这对新人,灵活地呈现出婚礼的场景。再看宴席上,从一个要挑选座位的人的眼中,读者看到“那几桌都是名正言顺的亲戚 为首的是舅舅和舅妈 正在高谈阔论……‘他这个二姑娘嫁得不值……’……旁边一桌是公公和婆婆居安思危的老人家被炒菜的油烟 呛得咳 未婚的二儿子 赶紧 把餐巾纸递给他娘 ‘这么多菜 肯定吃不完 锅 带了没有’他妈妈的妹妹提醒……”,这里用人物的语言和动作使视角一再跳跃,婚宴场面及各色人群的特点一览无遗。《事件:诞生》中,叙事者描述“诞生”的完整过程:“生孩子并不比等死更引人注目 一样要挂号 排队 付现金 接受望诊 触诊 化验血和口痰 确诊 这才裹上白布 性别鲜明的女人被推进妇产科去了 ‘闲人免进’ 那个把‘诞生’说成生孩子的丈夫 被闲置在长走廊上……拂晓 有人叫他 你可以进去了 有些庄严 有些紧张 像士兵走向国旗 他走向那个空荡荡的子宫……从接生室那边抱过来一团小东西 混杂着血肉 毛发 液体 和眸子的一团 忽然在光辉中哇哇大哭 ‘一个女孩……’护士说。望望苍老的男子 ‘重三千二百克’又说。”视角从产前检查到母亲进产房再到妇产科门前的牌子再到等待妻子分娩的丈夫,又在护士和丈夫间来回切换,将产房外的场景活生生地呈现了出来。对于某一事件的呈现,诗人并没有采用从头到尾一致的人称或视角,而是灵活运用叙事“跳角”,使事件得以多角度、深层次得到展现,使文本呈现出极强的表现力,这也正是“跳角”的魅力所在。
四、结语
于坚的“事件系列”诗歌是其诗歌作品中极具叙事色彩的一组诗歌,也最能体现其新诗叙事特征。本文以叙事学理论的叙事角度为理论基础,从人称、聚焦和“跳角”三方面分别对这组诗歌进行文本细读,分析出其诗歌在叙事角度方面的如下特征:贴近现实生活的叙述主体、独具一格的叙事聚焦手法以及适时恰当的叙事“跳角”的运用,这些都为他的这组诗歌增添了其他诗歌所不具备的审美特性。
汉 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