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化遗产保护真实性的思考

2019-10-10吴家权谢涤湘

自然与文化遗产研究 2019年9期
关键词:世界遗产真实性文化遗产

吴家权,谢涤湘

(广东工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广东 广州 510090)

从1964年《威尼斯宪章》提出至今,真实性一直是文化遗产保护中的重要概念和文化遗产领域讨论的热点话题,且相关各种文化遗产保护工作都以维护真实性作为主要追求目标。本文从真实性概念入手,分析词源学的真实性内涵以及罗斯金、胡塞尔、梁思成、阮仪三等学者的真实性思想,阐述了相关文化遗产保护的国际宪章对真实性的阐释及国内外的实践,对文化遗产保护的真实性进行了反思。

1 真实性概念

1.1 词源学分析

“真实性”(authenticity)这个词在全球和跨文化语境中都是一个很难理解的词,因为它的定义以及内涵的引用都源自西方的文化背景,按《牛津英语字典》(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2006)的注释,“authentic”是“authenticity”的形容词,其定义为“来源是毋庸置疑的,是真正的(genuine)而不是复制的(copy)”。《美国文化遗产词典》(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2018)将“authentic”定义为“值得信任、信赖或相信,具有无可争议的起源”。

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图1),回溯至希腊语和拉丁语相关的含义,大卫.罗温索指出“authentic”是真实的(true)而非虚伪的(false)、是确实的(real)而非虚假的(fake)、是原来的(original)而非复制的(copy)、是诚实的(honest)而非错误的(corrupt)、是神圣的(sacred)而非亵渎的(profane)。但“authentic”不是直接等同于这些词义概念,而是通过一种相对的关系而获得的概念。例如“不是假的,是真的”,“真的”是相对于“假的”而存在的概念。罗温索还认为这种相对性会使authentic推向一个至高无上的美德,成为一种绝对值的概念,象征着永恒的和不可动摇的原则[1]。即使是现在,“真实、真诚和诚实”这些相关的词语,仍然是社会道德体系中的评判标准之一。但在实际的遗产保护实践中,真实性从来不是绝对的,它会随着时间、场所和文化语境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价值认知和评判标准。

朱卡.朱可托也从希腊语和拉丁语指出“authentic”除了有原来的意思之外,还具有“reliable”可信赖的、可靠的以及“authoritative”权威的意思。结合西方中世纪时期占统治地位的基督教信仰,“authentic”还被用来为宗教服务,指宗教的遗物以及辉煌神迹的真实性。随着实证科学精神在西方的兴起,“authentic”才从依靠传说轶事的宗教中走向追求科学实证理性的价值精神。今天,真实性已经成为哲学、文化遗产、历史学、旅游科学以及新闻媒体领域内重要的术语。

1.2 约翰.罗斯金的“裸即真实”

19世纪的欧洲浪漫主义思潮开始兴起,约翰.罗斯金是其思潮的代表人物,他崇拜哥特式建筑的烂漫情怀,认为那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反对重复机械式的粗制滥造,并且严厉地批判当时工业化的机器复制现象。罗斯金在《建筑的七盏明灯》中提到的真实之灯,归纳出3种建筑欺骗:“刻意伪装某种作用的结构欺骗(structural deceits)”“刻意模仿某种不存在材料的表面欺骗(surface deceits)”“使用铸铁材料或机械生产的手工物品的操作欺骗(operative deceits)”。他强调建筑的美应该真实地展现出建筑自身的结构形式和材料特点,而对文化遗产的保护,他认为建筑物质的逐渐老化和损耗都是正常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必然事实,所以只需要保持日常的维护和保养而非修复。对于建筑而言,只有最初建造的工匠才能赋予它灵魂,其他一切的修复行为都是某种程度的破坏,如果进行了人为的修复,那么这个建筑的原始精神就会被改变,从而赋予新的精神,换句话说它已经是另外的一个新的建筑了[2]。

1.3 胡塞尔“朝向事物本身”

胡塞尔是现象学的开创者,现象学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法,客观存在的事物通过物理媒介传达给主体人,主体人则通过人体感官接收这些信息,然后在大脑中进行解构、抽象和超越。他提出“朝向事情本身(to the things themselves)”的观点,其中的事情指的是能被直接观察到的或者体验到的基本现象。他并不反对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是他反对“从思想逻辑上超越我们凭之出发的东西,……因为现象本身的丰富、微妙和生动远超出了一切对它的抽象、重构和超越”[3]。当我们习惯性地从文化遗产的客观现象进行抽象和超越成为形而上学的时候,不要忘记抽象和超越都是我们构想和概念化的东西。因此胡塞尔现象学的观点对文化遗产的真实性有很重要的启发,将现象之外的先有认知抛弃,还原一切非直接经验的控制后再来研究,换句话说就是要回到事物的本身。

1.4 梁思成“整旧如旧”的修复理念

梁思成是中国古建筑保护的先驱者,他提出“我们有责任保持或恢复原状,保存恢复原始体系结构的历史时期”和“保持或恢复建筑初建时的形式”[4],这就是耳熟能详的“整旧如旧”(修旧如旧)的修复理念。为了更好地解释自己的理念,梁思成使用补牙比喻来加以说明,大夫给他补牙选用略带黄色的假牙,而不是纯白色,这就是“整旧如旧”[5]。不难看出,梁思成所说“整旧如旧”是从物质的角度以古建筑原始的形式作为建筑真实性的重要考量。

与西方传统砖石结构相比,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长期以来难以得到妥善保护。根据这一特点,梁思成说道:“在重修具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建筑中,一般应‘整旧如旧’为我们的原则。在重修木结构时可能有很多技术上的困难,但在重修砖石结构时,就比较少些”[6]。这是由于材料和结构的特点,以梁、柱、斗拱及屋顶等构件所构筑的古建筑是以其整体性而具有的历史价值,在修复时很难做到像西方那样使新修部分与原物保持明显分界,以达到让人直观地分辨新旧的目的。此外,由于木材的易腐性,木结构建筑也不能长期处于残柱露天状态,所以木结构古建筑在修复时需要作为整体性进行修复,概括来说就是可以“偷梁换柱”(古代匠人对建筑进行修复时,在不触动整体性的条件下替换或修补某个构件或结构的一种施工方法)。

1.5 阮仪三的意象学分析

阮仪三是我国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学者,他认为“文化遗产的真实性是衡量文化遗产的表现形式和文化意义的内在统一程度”[7]。通过中国意象学中“意象”可以很好地理解这句话:“意”指的是“个人感受到的意向、意愿和意义”;“象”指的是“物象”和“表象”。物象是事物客观物质展示的那样,表象是个人感知事物所形成的印象,是存在于个人大脑中的观念。对于物质文化遗产来说,它的表现形式肯定是物象,但如果离开文化意义来研究物象,只不过是“毫无意义或不被理解的一堆构件”[7]而已。所以文化遗产本身就是“意”和“象”的内在统一,而真实性则是描述或者衡量文化遗产的表现形式与文化意义统一的契合程度。

1.6 小结

综上所述,一方面从历史词源学的角度分析词义得出真实性除了具有字面意思之外,还具有代表宗教信仰的权威性;另一方面对国内外著名学者们关于真实性的思考做了梳理:罗斯金通过建筑忠实地展现自身来说明真实性是一种表里一致的诚实;胡塞尔从现象与形而上学的角度思考,真实性研究应朝向实物客观存在的主体;梁思成则是站在地域性地落脚点上,对真实性进行中国本土化的诠释;阮仪三从意象学的角度说明纯粹的文化遗产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价值意义必须依靠人类自身来赋予。

2 国际宪章对于真实性的诠释

2.1 威尼斯宪章

1964年发布的《威尼斯宪章》前言提到的“人们逐渐意识到人类各种价值的统一性,把古代遗迹看作共同的遗产,为后代妥善保护这些古迹,并将它们真实地、完整地传下去是我们共同的责任”[8]。虽然里面没有对真实性直接定义,但以真实性为前提构建详细的保护规范和条例,可以很好地帮助我们理解真实性的原则。例如第七条不可移动性原则:“一个文物古迹不能与它所见证的历史和所处的环境分离……不能局部和全部搬迁”;第九条可识别性原则“任何不可避免的增添部分都必须与原来的建筑外观明显地区分开来,并且要看得出是当代的东西”;第十一条历史痕迹原则“各个时代施加在古迹上的正当贡献必须予以尊重,因为修复的目的不是追求风格的统一”[9]。《威尼斯宪章》中对于真实性的理解主要从整体环境、外观形式、材料构造等物质基础进行规范,以确保文化遗产能真实完整地保存下来。随着以国际立法的形式提出的《威尼斯宪章》逐渐被全世界各个国家地区所认可和接纳,《威尼斯宪章》作为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价值的“人类共识”具有文化的普遍意义,开启了现代科学修复思想新的历史时期。

2.2 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

《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是世界遗产委员会用以指导实施1972年颁布的《保护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公约》的技术性指导文件。从最初的1977年第一版到现在已经历了多次的修改和补充,其中真实性和完整性一直是作为核心内容被继承下来。例如1977版的《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中就指出,真实性的检验可以概括为设计、材料、工艺和环境四要素。除此之外,真实性检验在历代版本中也有一些补充,比如1980版的《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接受了一定条件下的重建;1988版的《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首次提出了文化遗产地的完整性。1994年的《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首次将具有“不同特征和组分的”文化景观纳入真实性检验的范畴[10]。一直到2005版的《实施世界遗产公约操作指南》因其受到《奈良真实性文件》的影响,才开始从更为深层次的社会文化层面来思考真实性问题。

2.3 奈良真实性文件

1994年11月世界遗产委员在日本奈良举行了世界遗产真实性的国际会议,会议发布了《奈良真实性文件》,文件不再以传统自上而下固定标准的方式来衡量真实性,而是以一种全新开放式架构来讨论真实性,是在尊重所有社会文化价值观的基础上来检验真实性。文件关于真实性还提出“文化遗产的多样性,即从尊重世界文化和遗产多样性的角度来理解遗产价值”[11],强调了“将真实性作为界定、评估和监控文化遗产的本质要素”[11]。《奈良真实性文件》还提出,根据文化遗产的性质和文化语境,真实性判断可以和许多不同类型的信息来源的价值相联系,这些信息来源可以是形式与设计、材料与物质、使用与功能、传统与技术、区位与环境、精神与情感和其他内在或外在因素,来说明文化遗产在艺术、历史、社会和科学方面的特殊尺度,并呼吁在检验文化遗产的价值时,尊重世界的不同文化语境下的不同表达方式[12]。由于评估文化遗产的价值标准很大程度上依靠来自不同类型信息源的正确性,但不同的文化甚至同一文化,对于文化遗产的价值和信息源正确性的判断都会有所差异,所以“将文化遗产的价值和真实性置于固定的评价标准之中来评判是不恰当的”[13],因此为了避免这种局限性,在考量真实性原则时,需要强调特定的时间、空间以及所归属的文化内涵作为前提条件。真实性是放之四海衡量文化遗产的统一性原则,但同时真实性原则也可以根据不同的文化语境,使用多种不同的表达方式来解释文化遗产的价值内涵,即真实性具有统一性和多样性两种属性。

2.4 小结

通过以上国际宪章对真实性的定义和内涵分析可知,真实性是对某个主体对象的真实,主体既可以建立在有形的实物状态下,也可以是一种基于物质基础上的无形情感,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风俗、仪式、音乐、戏剧等无形遗产,也必须借助于有形的人或物来表达和传承”[7]。当主体是在实物状态下时,真实性更多的是考量构成实物的材料是否是原始的、最初的,具体涉及设计、材料、工艺和环境等标准;当主体是无形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时,这是主体与人之间一种共鸣和认同的过程,因此真实性来源于社会文化所建构的价值层面。另外,从国际宪章的发展历程可知,自文化多样性提出以来,追求原始形式的真实性已经不再是唯一的标准了,对历史真实性的考量比对原始真实性的考量更为重要。

3 国内外相关实践分析

3.1 国外实践分析

真实性原则指导下的文化遗产保护实践,在国外许多城市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其中1978年第一批世界文化遗产波兰的克拉科夫古城非常具有代表性。克拉科夫古城城内保留的名胜古迹非常多,城市建筑群完整地展示出古城从中世纪到现在的发展历程。克拉科夫古城内仅古建筑遗迹就多达760处,一座座府邸、教堂、城堡都记载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斑斓岁月[14]。“老城内严格地保持过去街道的格局,重要的街道、广场仍是石块铺砌,有的店铺至今仍悬挂着当初的铁制招牌,保持着中世纪古色古香的风貌”[14]。对古建筑的维护完全严格按照考证过的史实资料进行推敲,最大限度地避免破坏历史本来的面貌。另外,对于已经损毁的古建筑不再修复重建,取而代之的是在其原址进行绿化,使之成为留白——留给人以丰富的想象空间。波兰人民在经济不充裕的情况下为了保护古城,成立了市民保护古建筑委员会,积极宣传古城的悠久历史以及文化价值,制定保护规划,发起募捐活动,倡导每一位市民以及国内外游客贡献自己的力量来保护古城。

日本奈良、意大利罗马、希腊雅典等具有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国家城市,在文化遗产保护实践中均严格地遵循真实性保护原则,保存历史的记忆,延续全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从而成为享誉全球的著名文化城市。这些成功的实践案例非常值得国内类似具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学习借鉴。

3.2 国内实践分析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量文化遗产被认为是封建迷信而拆毁,对我国文化遗产造成了极大损失。随着我国的改革开放,人们开始对现代工业和都市文明进行反省,渴望追溯过去的传统,并对文化的趋同进行解构[11]。政府也希望重塑民族文化精神,以此增强人民的文化自豪感。但在具体实践保护过程中,由于对历史文化价值的真实性认知不足,导致开展了一些急功近利的重建与开发项目。

广州是1982年国家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15],也曾是西方文献中的“光辉之城”[16],但是近代以来所经历的剧烈变化,使得城市文化遗产保护受到了强烈的冲击。2010年广东开展“三旧改造”,其中“三旧”指的是“旧城镇”“旧厂房”“旧村庄”[17],政府希望通过大拆大建的方式“从建成环境中获取相对成片的可用于再开发的土地”[18],但“三旧改造”的对象中有很多是文化遗产,历史文化遗存改造应该尊重它的环境和人们在这里长期生活所形成的文化。同集约土地的大拆大建相比,广州的恩宁路微改造项目显得温和一些。恩宁路地块内有两个历史文化街区(恩宁路、多宝路),有学者总结恩宁路的文化遗产价值涉及粤剧文化遗产、传统民间工艺文化以及丰富的建筑遗产,建筑遗产包括如西关大屋、李小龙祖居以及詹天佑故居等历史建筑[19]。改造采用政府、开发商以及居民共同参与的形式进行,改造后保留的建筑不论是立面、颜色或者内部的结构材料以及空间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可以说,整个改造是将历史文化空间作为商业盈利的卖点而推进,以吸引游客、增加经济收益为目的。因此“真实性”在这里沦为为资本服务的手段,而并非是从尊重历史本身的真实性出发。

3.3 小结

与“快餐式”的消费文化相比,真实性的成本非常高,并且很可能是过时的、乏味的。据广州番禺旅游发展规划对1 269名旅游者抽样调查显示,游客对仿古遗迹的热度已经超过真的古迹[20]。在消费文化盛行的今天,开发商和旅游公司为迎合消费者的需求,给游客营造符合心理预期的“真相”来满足游客的精神需求可以理解。但是作为学术层面来说,遗产保护的真实性是一个严肃的、纯粹的,并且应该是具有重要学术研究价值的一个问题,因而仿古建筑类的“真实性”不能与文化遗产中的真实性混为一谈。

4 结束语

本文首先从词源的角度追溯词意,然后通过对相关文献分析以及国际宪章的发展历程来理解文化遗产真实性的内涵。随着对真实性认知的不断拓展,人们逐渐意识到要以地域性的思维来构建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内涵,才能保存好文化遗产的价值,真实性也从狭窄的标准化概念发展成为一种开放多元化的概念,真实性原则尊重每个人为其作出自己独特解释的权利,但前提条件必须是在人类的共识体系框架之下,而这种共识框架会随着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对真实性内涵追求的变化而变化,因此真实性除了具备统一性与多样性的特点外,还具备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即动态特点。理论终归是需要用来指导实践,真实性也不例外。本文在文化遗产的真实性实践中列举了国外在文化遗产保护中值得借鉴的地方,以及国内以广州为代表的城市在历史文化保护实践中对真实性认知不足的反思。

猜你喜欢

世界遗产真实性文化遗产
中国的“世界遗产”
World Heritage Day 世界遗产日
中国的世界遗产
跟淘气章鱼巡游世界遗产
与文化遗产相遇
论三维动画特效数字模拟真实性与艺术性的结合
酌古参今——颐和园文化遗产之美
全媒体时代关于新闻真实性的思考
第44届世界遗产大会 2020年将在福州举行
Tough Nut to Cr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