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难离
2019-10-09罗登
罗登
一
清晨,徐老头儿赶着四头肥猪进了邻居的老宅。说是老宅,不过是剩下四面能够把猪圈起来的院墙。院门上还零星可以看见早已泛白了的秦将军和胡元帅,而秦将军和胡元帅所守护的主人,早已在城里的家门上贴了新的秦将军和胡元帅。
进了院门,四头肥猪并不知道末日将近,还亲热地在徐老头儿脚下哼哼唧唧地嚼着草根。这四头肥猪是徐老头儿大半年前从县城回到老家后,为四个儿女喂养的过年猪。而这徐老头儿就是我的父亲。
“来,赶紧动手吧。”父亲走出院门,在嘴里哈出一大口白气的同时,向早已聚集在杀猪凳旁的亲戚老表喊道。
“天冷,就应该烤会儿火再动手。徐老师啊徐老师,你也是当过老师的人,还教过我,怎么犯这种逻辑错误?莫不是娃娃些都回来了,着急烤肉吃?”说话的是舅舅。不過此舅舅非彼舅舅,一个村的,转来转去都是亲戚,一叫就叫了三十年的舅舅。这个舅舅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邋遢,三十好几才娶上一个外村的媳妇儿。虽说娶外村媳妇儿的人历来受村里人的戏谑,不过对他来说已经是洪福齐天了。十多年来不安分地东流西荡,除了找酒喝,就是喝了酒回家跟媳妇儿找事儿。喝了酒后,老爱斜着肩膀走路,像鬼拖着身子在游荡,所以村里人都叫他“老鬼子”。前几年,老鬼子在城里干上了菜市场卸货的活儿,挣了些钱,还在城里买了房。逢人就说:“我在某某小区,跟某某某上下楼,有空来玩儿。”别人也不当真,便“好好好”应付了事。可他仍不泄气。“来菜市场买菜,提我老苏的名号,保证便宜你5毛到1元。”老鬼子还是老鬼子,说话牛头不对马嘴的同时还把牛吹上天,虽自称“老苏”了,可村里人还是喜欢亲切地叫他“老鬼子”。
父亲当然听出了老鬼子话里的揶揄,也不反驳他,说道:“鬼爸儿”,这是父亲的老习惯,对在他看来比他差一点人说话,他总是把人抬高一级。原来家里劳动力少,常需要找村里人帮忙,有家有室的人当然请不来。那些暂时成不了家,到处闲逛的人就成了父亲招揽的对象,还把别人奉为师傅,张口闭口都是师傅。一天活毕,师傅们就着陈年腊肉半斤酒下肚,听了父亲的几句恭维话,云里雾里,说明天还来。
“鬼爸儿,你这个已经进了城的杀猪匠,好多人想请都请不来,我怎么敢怠慢?我要是专请你烤火,村里人还不得把我骂死,说我耽误大家宰猪。政府也要找我麻烦,说我宰猪不迅速。非洲猪瘟已经走出非洲,就快走到我们这个穷山沟啰。”
父亲几句话逗得亲戚老表哈哈大笑,十几个人哈出的白气跟土灶上烧开的烫猪水冒出的滚滚热气差不多,白茫茫的一片,升腾起两米来高,最后消失在了冷空气里。
“来咯,来咯,鬼爸儿,给你准备的工具来咯。”一个圆滚滚的人从我家后门的石阶上跑了下来。
由于来人身胖腿短,弓着腰,速度又快,与其说跑不如说是滚。手里提溜的东西也叮叮咣咣响个不停,到鬼爸儿脚边才停下来。这个圆滚滚的人就是我二哥,他是今天杀猪的总管,跑前跑后的事儿都属于他。他跟老鬼子的年龄差距也就十来岁,看到过老鬼子年轻时的怂样,所以,也就跟着父亲叫“鬼爸儿”。
二哥把杀猪刀、砍刀、剖刀、刮刀一股脑儿地丢到鬼爸儿脚边,指着这些工具,严肃且又似笑非笑地说到:“鬼爸儿,这些可是我老爹昨天亲自从县里买回来的哟。我还特意调上闹钟,四点过就起来给你磨得非快。今天这四头猪,就等你就手起刀落,让他们一命呜呼,痛痛快快地去。”说完还不忘观察一下亲戚老表们的表情,看看这些精致的措辞是不是收到了预期的搞笑效果。
亲戚老表们刚要咧开嘴发出笑声,便被鬼爸儿高八度的牢骚打断了,大家只好收拢微咧的嘴,听鬼爸儿叫嚷:“你那些东西,我还看不起。”说着从身后掏出自己的一套工具,“看到没有?我这些才是真资格的。”“真资格”三个字像是从他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的,有着不可质疑和挑战的力量。从他撅起的嘴唇来看,他本来是要接着阐释一番他的这套工具的老资格和高质量的,却被突然传来的严厉斥责声打断了。
“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啥,别人买的刀难道不能用来杀猪吗?一天就吹嘘你的刀多厉害,要是真有那么厉害,那你干嘛不拿去砍柴呢?早几年也没见你码了好多柴。到了寒冬腊月,我看你还是在拿你姐姐家的柴烧。赶紧动手,少说那些没用的耽搁时间。”说话的人是我表哥。他说话时既不看鬼爸儿,也不看其他人,自顾自地说了这些话。按理,他也该叫鬼爸儿一声舅舅,可他却把矛头直接指向鬼爸儿。批评完老鬼子,又把打击面扩大了,所有嘻哈打笑、不干正事的人都在他的批评范围内。
表哥的年龄同鬼爸儿相当,以前就以性格直率、倔强著称。比如,从城里同一家五金店买回来的锄头、镰刀,他非说他的就要好得多;同一棵树上砍下的刀把、锄把,他的就要比别人经久耐用一些,就连种的庄稼,他也总说自己种出来的就是天下无敌,再没有更好的了。大上前年,他骑三轮车出意外,把表嫂摔死在了机耕道边的悬崖下,前年,女儿又远嫁了。自此以后,他本就怪异的性格变得更加不可捉摸了。村里人都了解他的性格和苦痛,所以,即便他火气冲天,也没人跟他置气。
可在农村,哪里会有什么和风细雨?如果没有吵闹,没有你压倒我,我压倒你式的说话方式,也就没了交流。渐渐的,表哥除了村里例行的帮忙干活,也鲜少跟人来往了。
表哥这段话像是有千斤重,亲戚和其他老表们都被击蒙了。一个个都站在原地,短暂的面面相觑后,有的搓手跺脚,有的反复揉捏着用来套猪的绳索,有的想要笑却又不敢笑,幸好这时鼻涕流了出来,就揪着鼻子,“咻”的一声把鼻涕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顺着转身的惯性把吊得老长的鼻涕甩得老远老远,然后弯下腰在破烂的布鞋上蹭来蹭去,蹭掉沾在手指上的鼻涕,然后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表哥不像二哥,他从不去关心他的话在别人那里产生了什么效果,或喜或悲,他从来不管。
他伸手抢过套猪的绳索,吓得还在揉捏绳索的另一个老表一惊,表哥自顾自地走向父亲身后的院门。“咚”的一声踢开院门,吓得四头正热热闹闹拱土寻觅草根的肥猪,摇晃着肥胖的身子,互相拥挤着跑向墙角。然后转过头来,用防备的眼光注视着表哥,发出“哼哼哼”的喘息声。
只有冲人发火的,哪有冲猪发火的。身强体壮、长着獠牙的畜生可没有一点人的温情。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也不可能只身套住一头受了惊吓的肥猪,表哥再毛躁的性格,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逞能。
不知道他是冲背后的父亲还是冲亲戚老表们没好气地吼道:“还要等二摆子来吗?还不动手?”
二摆子是很久以前村里的一个知名人物,因为人老实,说话的时候,头总是摇摆不定,所以大家都叫他“二摆子”。以前家家户户杀猪的时候,不管叫没叫他帮忙,他总会第一个出现。当然,套猪这样危险的活儿自然就属于二摆子。待二摆子用麻袋罩住猪嘴后,其他人再一拥而上。大概是2000年左右,二摆子在自己家杀猪的前夜突然消失了,有的人说他去了外地打工,有的人说他喝酒醉死在了外乡路上,甚至有人说二摆子是被人害死的。众说纷纭,最终也不了了之。正因为没有定案,所以二摆子还经常活在人们的口中,尤其在这种关键时候,大家都自然而然想到了他。
表哥冷不丁抛出的一句话,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是啊,二摆子不在,谁来当先头兵呢?在场的都是体力强、智力够、日子不赖的,谁会去当愣头愣脑往前冲的角色。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父亲也有十来年没回村杀猪了,他现在只记得住的是在城里打麻将时该胡什么牌,根本弄不清楚现在的村里,是由谁来充当二摆子的角色了。父亲见大家都兜着手,没人上前一步。便抢步上前,拿起地上的麻袋,跨进院门。这时身后传来鬼爸儿的喊声:“徐老师,你行不行哟?这可不是摸麻将那么简单哟。”
鬼爸儿的话引起了正在土灶前加柴的二哥的注意,二哥几个纵步就跨到了院门口。边走进门边喊道:“二摆子多半不会来帮忙了,还是大家一起来吧,大家不是都等着烤肉吃的嘛。”
二哥似乎从来就有这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领,但这种本领应该也是源于他帮别人干活时从不惜体力,有認可度才有号召力。帮别人干活不惜体力恰是农村团结互助的传统。然而,随着农村小机械化程度的提高,耕地自从有了耕地机后,再也不用跟别家借耕牛了。磨面有了磨面机,三轮车更是替代了人背马驼。借助于工具,个体农民的劳动能力在不断增强,这种团结互助的传统却在丢失。
亲戚老表们为了掩饰刚才的尴尬,都搓着手:“开干,开干,干起来暖和些。”大家便一拥而入,进了院门,围攻那几头惊魂未定的肥猪。二哥也是第一时间从父亲手里接过了麻袋。显然,六十几岁的父亲已不再适合干这样有危险性的活儿了,这也是农村自然的新旧交替。父亲是亲人,也是严师,他的老去才让二哥有了出师的机会。
几声间歇性的难听的猪叫声之后,便是一连串连续不断的猪叫声。其它三头猪并不知道它们的同伴将要被拖往何处,尖着耳朵,仰起头看了看,便又开始享受草根了。
被拖出来的那头猪被摁在了杀猪凳上,任人宰割。亲戚老表们已经丢掉了刚才的思想包袱,又显示出了人多力量大、团结互助的优势。个个喘着粗气,双手有力地摁在猪身上,双脚笔直地蹬在土里,由于情况紧急,好多人都来不及把脚掌放好,有斜翻着的、脚尖触地的。
鬼爸儿叼着烟,眼睛被烟熏得都快睁不开了,还不断地咳嗽。哑着嗓子想要出声,却又发不出声来,一个劲儿向父亲招手,示意把杀猪刀递给他。父亲拿着用来接猪血的盆,顺势把刀递给鬼爸儿。
鬼爸儿“呸”的一声吐掉嘴上含着的半根香烟,烟打着滚消失在了路坎下。
“鬼爸儿,不要手软哦。”一个老表用压过猪叫声的声音高声喊到。
鬼爸儿不再是平常的鬼爸儿了,脸上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仪式感。严肃、低沉、复杂。他一只手紧紧摁在被麻袋罩着的猪嘴上,另一只手拿着刀,用刀背在猪的前腿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或许是为了提示猪不要乱动。然后就把刀插进了鼓出来的猪脖子里,刚开始是笔直的插入,进入一小段之后,鬼爸儿的手调整了方向,刀尖直插猪的心脏。
猪叫声逐渐低沉了下来,或许是喉咙被刺破的原因,刺耳的尖叫声慢慢变成了“噗噗”的声音,而且每发出一声,鲜血就涌出一股,喷满了铝盆和父亲的手臂。猪也像是在怜惜自己的血液,逐渐把“噗噗”的声音降低了,以防涌出更多的血液。最后慢慢变成了叹息声,随着最后一次弹腿,猪的生命就这样终结了。浑身瘫软地倒在那儿。
二哥脱掉了那件袖口已经磨得发亮的旧皮衣,单穿着一件红色的耐克牌T恤衫,如此穿着在冬日里显得分外耀眼。
“耶,徐蔗。”其实,二哥原本的名字是叫徐庶的,父亲给二哥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正面对人生的艰难抉择,父亲便在他爱读的《三国演义》里借用了这个应景的名字。以此表明他也有着徐庶一样的抉择的痛苦:到底是继续当工资少得可怜的民办教师,还是辞职回家栽种花椒。后来,村里有电视看了,知道电视剧《三国演义》里也有一个徐庶之后,大家就愈加佩服父亲的起名学问了,居然给娃娃起了一个跟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的名字。但是,村里人已经叫习惯了,徐蔗就徐蔗吧,甘蔗的蔗也挺好,至少是甜的。
“徐蔗,你家老头儿不在城里跟你享福,跑到老家来给你们养猪。你也混得好哟,烂衣服里头居然穿的是勾勾。”勾勾指的就是耐克的商标。这鬼爸儿杀完猪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刚才脸上严肃、低沉、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转瞬又嬉皮笑脸,说话也变得酸溜溜的了。
鬼爸儿的话像是玩笑,却也一语击中了要害。当了大半辈子农民,说话时一般是不会考虑其他人的接受能力和周围环境的,有时抛出来的一句话就像是一块秤砣,不管你接不接得住,只管扔过来了事。而他却隔岸观火,看你如何应对,随时准备在你闹出笑话后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这就是农村特别的交流方式。
父亲端着接满猪血的盆走开了。
二哥用刚才套猪的绳索把猪结结实实地捆起来后,在猪肋上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将一根跟他手臂差不多粗细的木棒穿过蝴蝶结,然后直起腰,在他肥实的腰上锤了几下,不紧不慢地说道:“哎哟,我的舅舅哎,我也像你一样,老了,你看,腰也承受不住压力了。身上虽然穿的是勾勾,可我都觉得对不起这件衣服。要是我长得有你年轻时那么标致,穿上这件衣服,不知道还要俘获好多少女的心。”二哥就这样避重就轻地回应了鬼爸儿的话,鬼爸儿也不管二哥对他的夸赞是真是假,呵呵一笑,两个人算是打了个平手。
二哥摆摆手,装作很着急的样子说:“哦哟,那要不得,把他嘴巴割了,以后哪个还唱歌喃?大孃,留着,留着,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的嘴巴留到。等会儿喝点酒,好让他给你唱歌。”
“徐老二,你再给老子乱说,老子连你的嘴巴一起割下来,你信还是不信?”大孃做出一副吓人的表情。
二哥很配合地闪进了堂屋,又走到堂屋连接灶房的门口,撅起屁股:“大孃,来嘛来嘛,割这儿吧。”
大孃做出一副要追进去的样子,二哥便跑了,年久失修的木地板上又发出了各种声响。
大孃还不忘嘟哝一句:“这个徐老二……没大没小的……”说完又開始飞快地切菜了。
大孃这句话算是开启了女人们讨论徐老二的话题,他们从二哥出生、上学、辍学、混社会、挣大钱、失业、重新拾起锄头,到父亲回老家来帮他,没有一个阶段落下。你一言我一语,讲得有鼻子有眼,完整勾勒出二哥至今为止并不漫长的人生。
最后,还是德高望重的大孃出来总结:“哎哟,说来说去,还是这个徐老二拖了后腿,要是他像其他几姊妹那么争气,徐老师也不至于在这儿一个人冷得眼泪不是眼泪,鼻涕不是鼻涕。嫂嫂呢,又要帮几姊妹带娃娃,也照顾不了他。这个老二,真的像他自己说的,是个臭勾子,茅厕那么臭。”此番话一说完,又引来这些女人们一连串的笑声。
当二哥走出后门时,亲戚老表们已经把第四头肥猪抬到了土灶旁,准备烫水刮毛了。
“拿块儿肉进去,需要这么长时间?你是不是在帮忙炒菜?我们可以用餐了不?”鬼爸儿见二哥走下石阶,便问道。
“等刮完毛就吃饭。”二哥故意扯开嗓子,大声说:“我去了这么久,主要是因为给你办了一件大事。有人说,自打你进了城,挣了钱,就不怎么喜欢现在这个舅妈了。这不,我刚给你物色了一个,就是我的大孃。”
“徐蔗啊徐蔗,不是舅舅说你。我的事儿不要你操心,你还是先管好自己。你舅妈虽然老了,可我还是喜欢的。菜市场有几个都想跟我好,但我都不干。我这个老帅哥抢手得很哦。”鬼爸儿不无得意地说。
几个正在刮猪毛的老表一阵哄笑。表哥一脸鄙夷:“吹牛不打草稿。你是害怕她们还是害怕人家的儿子学你杀猪的手艺,抢你的饭碗?我给你说,再过几年,这村子里都没什么人了,我看你杀什么猪?杀人还差不多。”
表哥说的倒是大实话,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农民了。农民这个职业,在这个小村子里头居然有了断代的危险。厨房里的那个表姐应该算是目前最年轻一代的农民了吧,但她也快四十了。年轻人除了农忙时节回来一下,一年里大多数时间都在外打工挣钱,即使想要养猪也没有那个条件。要是公公婆婆年轻还好,还可以帮忙喂养,可是很多像她这样年纪的媳妇,公公婆婆也基本失去劳动能力了。在她们外出打工期间,公公婆婆能把饭喂到自己嘴里就算是阿弥陀佛了,还喂什么猪?
鬼爸儿仔细一想,可不就是这么个情况吗?话糙理不糙。鬼爸儿确实遇到职业瓶颈了,杀猪杀了半辈子,从来没想过将要面临无猪可杀的境况了。但他不能示弱:“我也是跟你一样大小的人了,等你哪一天喂不了猪了,我也就没有杀猪的气力了。”
二哥插嘴说:“以后的事情,不要你们操心。你们过着农村的生活,操的却是中南海的心。没有猪杀,但猪肉是不会缺的。等你们两个老了,我给你们两个送肉,肯定不会饿死你二位。”
表哥说:“你还是先把幺舅管好,再说别人吧。”
表哥短短几个字,又让二哥碰了一鼻子的灰,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又能如何,只得再转移话题。
“来来来,几位哥子,肉都搞定了,咱把肠子再洗一下吧,晚上好吃红烧肥肠。”二哥说着把盛满肠子的塑料桶提起来,递给了几位老表。
几位老表提着桶飞快地穿过堂屋,说说笑笑地向前门走去了。
二哥走到鬼爸儿身边,提起鬼爸儿脚边装满瘦肉的塑料筐,向堂屋走去。
表哥不爱说话,但一说话就伤人。可在做事干活上却很勤快。帮着二哥把装满瘦肉的塑料筐都提到了堂屋里,然后又坐下来,把一块块儿的瘦肉切成条状,方便灌香肠用。
香肠,曾是这个村庄最珍贵的佳肴。纵然是再富有的家庭,也只有贵客临门才可能切一小盘下酒,小孩子只有在旁边垂涎咂舌的份儿。要是贵客口下留情,留下那么几片,那就是小孩子们打牙祭、改善伙食的机会了。可是,这样的机会,一年也赶不上几次,因为客人在自己家也是千万个舍不得,到了别人家往往大快朵颐,就只有对不起那些嘴馋的小孩子了。
“来,吃了再继续吧!哥子们,都辛苦了。”二哥招呼着大家来吃饭。
鬼爸儿又开口说话:“我们辛苦啥子哦?人家喂猪的徐老师跑前跑后都不辛苦,我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就搞定,哪里有好辛苦啊,你说是不是呢,徐老二?”
“你鬼爸儿是吃技术饭的当然不辛苦,咔咔两下就搞定。不像我们卖苦力的。”二哥也是针锋相对,明知道鬼爸儿除了回村杀猪干的是技术活之外,在城里还不是凭着苦力吃饭,却故意这样说,似乎在为之前的压抑寻找发泄的出口。“兄弟伙些,鬼爸儿是干技术活的,他可以不吃。我从县里菜市场买回来的菜也是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搬下来的,鬼爸儿对这些菜有感情,更舍不得吃。说不定这些菜还见证了他跟某个卖菜大娘的风花雪月,这样一来他更舍不得吃了。”
二哥一席话,惹得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亲戚老表们哄然大笑,纷纷说道:“鬼爸儿,那你吃不得,吃不得,吃大娘的菜就是在啃大娘的肉……就是在亲大娘的嘴,你怎么好意思下口?”
“哈哈哈……”
场面一下活跃起来了。趁着大家的幸灾乐祸,二哥继续他的调侃,“鬼爸儿,你就不要吃了,快去陪大孃炒菜去。站在灶边,身体暖和,心里也暖和。”
鬼爸儿是村里出了名的斗嘴高手,知道应对这样群起而攻之的场面,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反击。只有保持沉默,才能守住阵地。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坐在酒桌旁,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把脸朝向大家,慢慢地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便咽下去了,又端起酒杯,“吱”的一声从牙齿缝里吸了一口,这才慢吞吞地冲大家说到:“说又说不痛,骂也骂不疼。还是填饱肚子是关键。”
鬼爸儿还是很有斗争哲学的,他懂得什么时候该避开锋芒,什么时候可以精准打击。正当你要对他狂风骤雨时,他却像是耍赖皮一样,腆着脸吃肉喝酒,真拿他没办法。
二哥的火气没有完全发泄出来。
亲戚老表们都围坐在桌旁喝酒吃肉了。从清晨父亲赶着四头肥猪进入邻居的老宅院门到现在,三个多小时过去了。那四条生命这时已然变成了盘中物、下酒菜了,或许它们在嚼过的草根上留下的唾液还在寒风中摇曳,或许已经结成冰晶,在惨白的冬日下放着光芒。可是,一群庄稼汉哪里会有这万千的感慨?他们更加在乎的是喂了多少饲料,投入了多少人工,到宰的时候有多少斤,明年养几头划算等等。这就是庄稼汉的日子,他们就是这样精于计算。没办法啊,过日子就是这样残酷,你不计算,到头来就可能做折本儿的买卖,谁让它们的投入和产出的周期如此之长呢?
表哥咽下一口米饭,可能是吃得太着急的原因,粗大的脖子被胀得通红,加上白酒的作用,青春痘留下的坑洼泛着亮光,红彤彤的,早早地呈现出一种醉态。
“幺舅,算过没有?你这几头猪的成本多少?”表哥大声问到。其实,父亲并没有跟他坐在一桌吃饭。一段时间以来,特别是回老家后,父亲在很多场合总把二哥推在前面,向大家表明现在是二哥当家的态度。这次也是,父亲自己坐到了旁边女人们的那桌。
父亲显然没有准备,正伸出去夹菜的手又缩了回来,仿佛是为了集中注意力判断声音从何而来。
父亲说到:“没有算过哦,都是娃娃在买饲料,买玉米面。只要肉好吃,管他成本多少。”父亲作为一个老农民,怎么可能没有算过成本。他显然是在敷衍表哥的问题。
“恐怕一头猪的成本要超过两千哦,买回来的猪崽子七八块钱一斤,一百来斤就是千把块钱,加上饲料,你们喂饲料又不多,多数时候喂玉米面,玉米面多少钱一斤?一头猪要喂好多斤?哦哟,算起来,你这一头猪的成本恐怕要二千五的样子哦。”坐在表哥旁边的永贵大哥接过话头,自顾自地算了这一堆数字,为了表示惊叹,算完之后便摇了摇头。
表哥没有接话,却像是如梦初醒一样,醉意朦胧的眼睛突然一亮,说:“哎哟,幺舅,你坐那边去干啥?快来,这儿坐。”说着,站起身,抬起板凳,往旁边挪了挪。似乎对腾出来的空间好像还是不太满意,冲旁边一个老表抱怨道:“吃吃吃……就曉得吃,让一点,幺舅要过来坐。”
父亲没有动,亲戚老表们都望着表哥,都没有说话。
表哥很不满意地冲旁边那个老表吼道:“哎呀!起来,起来,跟幺舅换一下座位。屁股上坠有秤砣,起不来,是不是?”说着,连推带搡地赶走了那个老表,又忙着招呼父亲到他身边来坐。
父亲赶忙起身,招呼那个被表哥赶走的老表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来,自己又快步走到表哥旁边坐下来。说:“哪里坐都是吃饭,难道说挨着你坐,这个饭吃起来就要香一些?”
父亲逗乐的一句话让刚才略显紧张的场面又松弛了下来。亲戚老表们又开始吃饭敬酒了,谈笑的声音也越来越高。这时表哥才接过永贵大哥的话头,两个人把父亲夹在中间,热烈地讨论着养猪的成本问题。
谁都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个小风波的过程中,二哥的脸色是最难看的。估计他认为表哥是在故意给他难堪。今天杀猪,猪的话题自然是最热门的,可是说猪的事儿就要说到人的事儿,怎么绕都绕不开。这是最让二哥头疼的。
鬼爸儿正吃得酒酣耳热,他这个人不喝酒的时候都是大家玩笑的对象,更别说这个时候了。于是,二哥迅速选定目标,想岔开表哥、父亲、永贵大哥正在讨论的热闹话题。
可是,还没来得及想出话头,表哥说话了:“老二,成本价我给你算了,一头二千五,你在他们三个那里收费多少?我看你赚好多?”表哥又显示出他直率的性格,不管你接不接得住,他只管问。
“老表,你在说什么哦?当家人是老父亲,猪他在养,饲料、玉米他在喂……”二哥还要接着解释。
“但是,钱你在收。”表哥当头截住了二哥的话。
“哈哈……哈哈……”女人们早已炒完菜,在旁边的那桌坐了下来,那个被表哥撵走的老表在女人中间成了香饽饽,说着一些不着天际的浑话,引得女人们不时发出狂浪的笑声。引得这边的鬼爸儿和一些年轻老表也纷纷站起身来,端着碗,站在那一桌的旁边,咧着嘴,跟着笑,时不时地插上几句笑话。声音小的,不受待见的,说上几句,见没人理,又灰溜溜地回到这一桌来夹菜,却被表哥用筷子撇开,骂道:“滚远点儿,去那桌夹菜,走了就不要回来抢这桌的菜。一群疯女人。”
女人们照样说着笑着,声音越来越大,丝毫不给人好好谈话的空间。表哥端起一杯酒,猛的仰头,一口干掉,起身走了出去。
二哥悄悄地叹了一口气,算是躲过一劫。可是心里的气却是堵得越来越厚了。
父亲抿嘴笑着,把目光从那一桌上收了回来,余光扫了二哥一眼,又低头吃饭了。
三
似乎这一群庄稼人有着天生的解酒能力。刚才的推杯换盏并没有影响他们继续干活,顶多就是像表哥一样红着脸和脖子,但他们越是红脸就越是要去揉搓一下,仿佛是为了驱赶醉意。说完之后又继续干活儿了。
当然,饭后的活儿就比饭前的活儿轻松得多,再不用顶着寒风了。就在屋里,摆上几盆炭火,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充斥着煤炭燃烧的味道,但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暖洋洋的舒坦了。亲戚老表们好多都脱下外套,挽起袖子,说说笑笑,开始做香肠。
这是杀年猪最有趣的活儿了,不需要怎么费力。把一根竹条插进玉米棒里,弯曲成弧形,再把竹条的另一端也插进玉米棒里,这就做成了一个把猪肠撑开的工具。接下来就只需要把切好的肉条拌上盐、海椒、花椒等佐料,然后小心地塞进猪肠里就行了。塞到快满的时候,把香肠提起来,捏住两头,小心地往下坠一坠,让香肠更加紧实一些,然后用浸过水的树皮把开口扎起来,香肠就做成了。
鬼爸儿虽不像年轻人一样早早地脱下外套,但终究敌不过炭火的威力,还是脱下了外套。
二哥一直在尋找戏谑别人的话头,好出出堵在心头的闷气。就在鬼爸儿脱下外套的时候,他找到了戏谑的对象。
二哥说:“鬼爸儿,你看看我穿的什么?”说着把耐克的商标提了提。
鬼爸儿没精打采地说道:“勾勾嘛,你说还能是什么?早上就说过了。”鬼爸儿显然是对即将到来的戏谑没有提高警惕,或许是酒精让他放松了警惕。
亲戚老表们谁都没有说话,或许是都深谙这个游戏规则,都在准备着一场大笑。
二哥说:“那就对了,我穿的勾勾,我看你穿的是叉叉。你看看你毛衣的领口,像不像一个口袋,张着大嘴巴在要饭。”原来是鬼爸儿的毛衣领口没了松紧带,脱掉外套后就失去掩护,活像一个张开口的口袋斜挎在那儿。
亲戚老表们早已预备好的笑声像洪水一样倾泻而下。
趁着笑声未息,二哥抓起几块肉,塞进了鬼爸儿的领口里。
男人们发出了驴叫一样的笑声,已经顾不得连贯与否了,女人们更是笑得前俯后仰。纷纷用袖口去揩笑出来的眼泪和鼻涕。
鬼爸儿也许真是有点醉了。面对二哥这样的恶作剧,他跟着大家笑了一阵之后,并没有反击。而是起身用力提起扎在裤子里的毛衣,把自己的身体也提得歪歪扭扭的,在旁人的帮助下才站定。站定之后,才把怀里的肉抖落了下来,掉在地上,鬼爸儿斜着身子把肉捡起来,放在嘴边吹了一下,算是吹干净了沾在肉上的灰尘,就铺在了炭火上。一股肉香味儿瞬间飘了起来。
这时候,一个一直埋头做事,只是跟着大家笑,从没开口说话的人说了他的第一句话:“舅爷,我给你切一片薄的,容易烤熟。”说着用手里的刀娴熟地切下一片肉来,抹上佐料,铺在了炭火上。言语和行为都中规中矩,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有你什么事儿?”永贵大哥埋着头说道,也没看谁,“长辈间在开玩笑,没你的事儿,切你的肉。”
二哥接话,说道:“永贵大哥,你也没有必要把小宏管这么紧吧,我欺负了鬼爸儿,我承认,我检讨。”说着笑嘻嘻地给鬼爸儿鞠了一躬,“总得允许你的女婿站在他那边嘛,不能让他成为孤家寡人。”
二哥又玩了一个先抑后扬的套路,其实是变着法儿的又把鬼爸儿数落了一番。亲戚老表们又发出一阵笑声。都知道永贵大哥平时对他的女婿管教甚严,连什么时间下地干活儿,什么时间割猪草都是他说了算,往往天擦黑时还看到小宏挑猪食喂猪的身影。大家也就都不好插言。女婿也只好悻悻地切肉,不再说话了。
“哦哟,敞开口袋的不只鬼爸儿一个哟,你看你看,大表哥的‘口袋都在搞自由主义了。”一个年纪稍大的老表夸张地吼叫起来。
原来,表哥也脱掉了外套,毛衣的袖口已经开始脱线,老表将其说为“自由主义”,也算是恰如其分。可能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被老表这样一说,表哥赶紧拉起飘荡的毛线,挽起袖子瞪了那个老表一眼。
二哥接过话,说道:“这是流行的最新款的毛衣,叫天女散花,哦,不对,叫天女散线。你懂个屁,还在笑大表哥。”
“哈哈哈……”
“什么天女散线哦,说你没文化,你还真没文化。那叫天女撒盐,大表哥是在用自己毛衣上的汗水给香肠增加咸味。”
“什么哟?叫天神撒盐,大表哥又不是女的。”
“天神都是男的?没有女的?那观世音菩萨是什么?”
“比徐蔗还没有文化的不要说话。观音菩萨是佛不是神。”
渐渐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话题越扯越远,话题不断翻新,笑料不断翻出。对于表哥的毛衣问题也没有一个定论,当然,有好事者总想突出自己,作讨好状,问表哥的看法,换来的只是表哥一个严肃的“滚”字。于是,大家又笑作一团,说别的话题去了。
大概父亲真是老了,他不怎么参与这些谈笑了,他可能觉得这些谈笑属于年轻人,属于争强好胜的年纪。所以,他总是弯着腰找寻着事做,一会儿收收刀具,一会儿清洗之前用来洗肠子的盆,一会儿站在旁边听听这群人的谈笑,无声地咧嘴笑笑。
日头偏西了,太阳有气无力地照着这个寂静的村庄,窗外的寒风开始间歇性地敲打着窗户。在以往,下午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冬日里,农民们给自己缩短了劳作的时间,太阳快要落山时,就丢下手里的农活,回到家里,燃起柴火。牛呀马呀,看到日头偏西,也提前返圈,早早地在大门口等着吃食。农民们为了畜生在冬天不掉肉或少掉肉,除了玉米秆等草料外,还要给牛马加玉米粒、玉米蒸蒸等细食。所以,每到下午,总能听见父母呼唤孩子的声音,也能听见孩子呼牛唤马的声音。而家里刚杀了年猪,晚餐总是单一而丰富的,单一是因为只有猪肉,而丰富是因为较平常加了几样肉菜。所以,孩子们给牛马喂细食和抱草料的过程中,总是洋溢着幸福,歌声不断,打闹不断。
而现在,这个村庄没有丝毫活力,像是到了垂暮之年,在弯腰叹息,却又听不见叹息声。有兴致的人家或许还养狗,但对于这样一个过于寂静的村庄,几声狗吠是营造不出以前那种炊烟袅袅、牛马撒欢的乡村氛围的,反而显得突兀和别扭。
一只蜜蜂挣扎着从窗户的缝隙里挤了进来,停在沾满油污的窗台上,再也飞不起来了,绝望地扑腾着翅膀。一个老表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夹起蜜蜂的翅膀,回头向站在旁边的父亲说道:“幺舅,你的老伙计让小伙计给你带信来了,说你在吃香喝辣,不管它们的温饱。你看,这翅膀上还写有字。”说完扬了扬夹在手指甲中的蜜蜂,打开窗户,扔了出去。蜜蜂显然没有敌过寒风,飘飘忽忽地掉了下去。
父亲双手在腿上狠狠一拍,说道:“哎呀,搞忘了,搞忘了。”说完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打开抽屉,从蜂蜜罐里舀出一勺蜂蜜,用另一只手狠狠地在拿勺的那只手上拍了一下,蜂蜜便掉在了一只小碗里。又急匆匆地返回堂屋里,将碗在炭火旁边稍微煨了一下,就端起来,放在桌上,提起一个老表脚边的暖水壶往里面加了一点水,边加水边用筷子在碗里搅动。搅动均匀之后,倒了一点在自己的嘴唇上,试了试温热,就快步走出了后门。
父亲的蜂箱是自制的,并不复杂,用几块木板拼凑而成,但每个蜂箱上都有编号,分别放置在屋檐、岩洞和树上。父亲说过,今年天干雨少,恐怕出不了蜜。果不其然,父亲打出来的蜜,只够蜜蜂过冬。有好几箱蜜蜂还集体出动,飞走了。
父亲来到刚才剖猪的案板旁边,一层一层地揭开木板,木板揭开后还有破棉被。这才看到了留了一条小缝的蜂箱门,箱里几只疲倦的蜜蜂正在门口扇动着翅膀。父亲向蜜蜂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又用手指碰了碰,几只蜜蜂便都钻进了蜂箱。父亲这才拿起一个自制的小木槽,打开蜂箱门,小心翼翼地把半截木槽塞进蜂箱门,再用勺子舀了两勺稀释的蜂蜜倒在了小木槽里,又用手轻轻地抬起小木槽露在蜂箱外的一端,以使蜂蜜均匀地流进小木槽,然后把小木槽完全推进蜂箱。关上蜂箱门,只留下一条小缝。再盖好棉被,铺好木板。在蜂箱旁凝神注视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确认是不是还有蜜蜂飞回来。
父亲出门喂蜜蜂的时候,二哥看香肠做得差不多了,也抬起屁股,走了出来。父亲喂完蜜蜂,转身回家的时候,看到二哥正用锄头挖土掩盖早晨的猪血。父亲走到石阶下,端着碗望着二哥。二哥背着身,耸了耸肩,好让身上披着的那件旧皮衣不至于掉落下来。之后,他转身向下,走到土灶跟前,打算填上土灶。父亲看着二哥,说:“我明天填,你不要管,去把人招呼好。”
“明天您就跟我们一起回县城,猪也杀了,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大冬天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明天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没有做完,腌了的猪肉总得挂起来吧。”
“那就明天挂好了再一起走。”二哥显然因为话说得急,忘了腌肉这码事儿。
“我走不了,我还要喂蜜蜂,喂鸡。”父亲见一时收不住话头,便走到二哥身边,跟他一起填灶。
“喊小姑父帮你喂,又不是好大的事儿。”
“他喂不好,我不放心,再说明年娃娃们还等着吃蜂蜜呢。”
父亲总是找各种理由,二哥着急了:“妈又不在身边,您一个人怎么过嘛?”
“怎么不好过?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你不要操心。”
“哎呀,您这个老头子。去县城哪里不自由了嘛。该打麻将打麻将,该喝酒就喝酒。”
父亲有点后悔提到自由这个词,怕二哥多想,想岔开话题,却又没想好说什么。于是说道:“不不不,你们明天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你们的事要紧。我合适的时候,就下县城来过年。”
二哥真的急了:“那什么时候合适?您今天没有听见亲戚老表的谈论吗?”说着,二哥的喉头哽了一下:“您为我们辛苦一辈子,老了,却一个人呆在这里,我们却在县城里住。什么道理嘛?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您在我身上花费的心血最多,我不能为您养老,却还在拖累您。到今天了,还在让您为我付出。您看这冰天雪地,留您一个在这里守着老家,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您这样,别人该怎么议论我们,怎么议论我?”说完,二哥憋着气,直着喉咙,不让自己哭出来。
父亲用沾着泥土的手抹了一把老泪,没说话,继续填土。
表姐突然从后门闪了出来,说:“哟,两爷子在这儿呀,到处找你们。吃饭了。”
二哥假装咳了一声,以打通堵在喉咙里的气和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说道:“好好,马上就来,填好就来。”
表姐转身进去了。
父亲和二哥一起站在填好的土灶上,踏着步,把新填的土踩实一些。
父亲见二哥一直低着头,说道:“在农村,其实也不只是农村,绝大部分人都是看人坏,不看人好的。都在讨论别人家的糟糕坏事儿,纵然说好事儿,也要寒酸那么几句。所以,你不要太在意,也别往心里去,日子是自己过自己的。就说你大表哥,鬼爸儿,永贵他们几个吧,他们的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好。都老了,问题总是层出不穷。”
二哥没有说话。
父亲踩着土,继续说道:“你表哥一个人,看表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年龄再大一点,动不了了,怎么办?他又不愿意随女儿。永贵,家里原来就他一个男人,撑起一个家,不容易,可是,也老了,家里谁能靠得住?女婿吗?女婿终究不是儿子。鬼爸儿,虽说在城里也能挣钱,原本好几年不杀猪了,今年為什么又回到村里,到处帮忙杀猪?还不是因为根在这儿,等他老了,没有力气了,他能去哪里?难道靠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能给他养老?我看不把他挣得那点钱败完就烧高香了。”
二哥还是没有说话。
父亲接着说:“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的,一个人,能做多少算多少,又没有压力。你们几姊妹都能挣钱养家过日子,全家人和和睦睦,没病没痛就行了。我是过来人,旧社会的农村粮食少,老人年龄大了,只能自己找个山洞爬进去,等死。现在比那时好哪儿去了。可是,我是个农民,我不能离开土地,你让我进城,我能做什么?我并不太老,进了城,我等你们给我喂食、等死,那跟旧社会又有多大的区别?”
二哥只是默默地听着。
父亲很少这样表露自己的心思,今天算是说得透彻的了,意思就是不愿意过早成为孩子们的累赘,不愿意过早地跟儿媳妇们生活在一起。在农村,一个老人能干活时儿媳妇往往眉开眼笑,当老人老到不能干活,还成天病恹恹时,儿媳妇往往横眉冷眼。这样的例子很多,父亲见得也不少。
二哥还是什么话也没说,手搭着父亲的肩膀,向后门走去。上石阶时,二哥把手从父亲的肩上拿了下来,搀扶着父亲。父亲回头冲二哥一笑,说道:“我还行,没有问题的。”二哥的手没有动,说:“走吧,吃饭。”
四
活儿干完了,大家都松懈下来。父亲劝说着大家多吃多喝,但效果并不明显。准备明天杀猪的老表吃了两碗饭,便说要回家了,一说要走,又有几个老表推说要跟他一路,便一起离开了。当然,对于这样的晚辈,父亲心里其实是很认可的,知道理事了,他心里高兴,谁又希望自己的晚辈成天不着家,打牌酗酒,邋遢过日子呢?
永贵大哥看几个老表都走了,红着脸,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在生气,对正在吃饭的小宏说道:“你也抓紧吃几口,就回去,家里的猪还饿着,到地里挖一些甜菜根回去。”
想了一下,又接着说:“一定要煮熟,以免猪吃了拉肚子,多加一些玉米面。”
小宏“嗯”了一声,夹了一些菜,边吃边往灶边走。到了灶边,也吃完了,放下碗,就向门口走去。二哥追出去,喊道:“小宏,不着急,吃好了再去吧。”
小宏嘴里含着饭菜,含混不清地小声说道:“不了,不了,我先回去了。”说完就出了门,一路小跑,回去了。
留下来的稍年轻的亲戚老表是不怎么喝酒的,匆匆吃饱,就吆喝着打牌。永贵大哥当然是闲不住的,应付着喝了几杯之后,就跟着年轻人聚在灯下打牌了。他在这群人当中年龄最大,声音也最大。每一局结束之后,他总要对自己评论一番,反思哪张牌打错了,哪张牌打得好。可是,年轻人们总是耐不住性子听他把话说完,刚开始几局还有人应付他几句,到后来渐渐分出输赢,年轻人也就顾不得他了,在他还在说话的时候,又开始下一局了。而他,总是到了这一局,还在说上一局的事儿。
酒桌上,只剩下父亲、鬼爸儿、表哥和二哥。四个人讨论的热点还是猪的问题,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讨论养猪的成本。不过,在此时,二哥听到这些话,已经不像下午那样敏感了。他的心似乎宽慰了一些,不知道是父亲执着地守在老家安慰了他,还是父亲说的谁家的日子都不好给了他安心的理由。反正这个时候他的脸色好看多了,也不急于去攻击别人。他话虽不多,但总还是附和着他们的看法,时不时地提出一个新话题,供大家谈论。但毕竟是消遣,也不需要讨论出个什么结果,自由参与,自由发言,可以随时端杯喝酒,也可以随时离桌撒尿。
表哥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从板凳间的缝隙中走了出来,二哥起身扶他,问道:“要撒尿呀?”
表哥没有吱声,走了出去。二哥也就坐下,继续附和着鬼爸儿的话题。父亲殷勤地给鬼爸儿倒酒,夸赞他杀猪的技术日益精进,奉行的还是他“逢人减寿,遇货添钱”那一套。
鬼爸儿又两杯酒下肚,仍不见表哥进门,便说道:“徐老二,看来你这个表哥掉茅坑里了。他那点酒量……啧啧啧……”啧啧啧的同时,竖起自己的小拇指放在自己的眼睛跟前,眼珠却对在了中间,意思是表哥的酒量还不及他的小拇指,放在眼前都看不见。
二哥确实有点不放心了,站起身,准备去厕所看看。
鬼爸儿说道:“不用去找了,他肯定是回去了,这几天都是这样,喝点酒就往家里跑,还是不是个男人……”鬼爸儿还说着什么,二哥已转身出门了。
表哥的家就在对面的斜坡上。二哥出门,正好就看见一个手电的光,正往表哥家的方向移动。
父亲不放心,也跟出门来。二哥问父亲:“他没有喝醉吧?能行吗?”
父亲说:“没事儿的。”
父亲和二哥也没有叫表哥回来,两个人都沉默地看着那个代表着表哥的移动的光点。他们可能都在回想下午交谈的话。
父亲和二哥走进门,鬼爸儿便说道:“我就说他肯定是回去了嘛,到了没有?他那人……不好说。”说完鬼爸儿摇摇头。
二哥说:“手电灯光好像已经关掉了,他应该已经到家门口了,不过他并没有立马开灯。”
“他一個人就是一个家,还开灯干什么?浪费电。摸黑盖上被子,睡下了事。”
二哥和父亲都没有接话。
鬼爸儿继续说道:“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嘛?他不敢跟我比,我一回到家,老婆子肯定已经给我把茶泡好,洗脚水也给我端出来。让我热热乎乎地上床睡觉。”鬼爸儿开始吹嘘。
二哥怪里怪气地说:“你早上不是说你不喝茶吗?喝了茶睡不着。”
“喝不喝都要让她泡好,这是家庭地位决定的。我让她往东,她不敢走西。”鬼爸儿显然是醉了。
父亲担心他喝醉了走路回家不安全,便说道:“鬼爸儿,今天给你添麻烦了。天晚了,酒也喝好了,牛也吹完了,你看……明天再过来喝酒。”父亲是想让鬼爸儿回去了。
二哥说:“那就喊舅妈来接你?”
“我刚才给你说了,她要在家里给我烧水泡茶,暖被窝,她来接我,冻得像一条老狗。你让我回家跟冰块睡啊?那我岂不是成了你表哥一样可怜的人了。徐老二,你有点坏……”
“那就喊你儿子来。”
“我哪里有儿子?徐老二,我说你真的有点坏……”
鬼爸儿继续说道:“我是有两个儿子,比你多一个,比你爹少一个。嘿嘿……可是我的儿子在哪里呢?”说完,也不请父亲和二哥,独自干了一杯。
父亲带着责怪的眼神,看了二哥一眼。二哥看着鬼爸儿的样子,也不知所措了,估计父亲是知道一些鬼爸儿两个儿子的情况的。
鬼爸儿像是自言自语:“我那个大儿子看上了一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老女人,跟人家跑了。我都搞不明白他是去当人家的儿子还是当人家的男人。早知道把永贵的女子娶过来都要好一些。”说完,头一仰,又把一杯酒倒进了嘴里。
父亲安慰道:“人家再怎么样也成了一个家。”
鬼爸儿愤怒地说道:“他那也能算家吗?”
父亲继续安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管那么多。他不管你,还有小儿子嘛。”
鬼爸儿似乎忘记了愤怒,耷拉着脑袋:“小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学修车……学修车……学了五年了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父亲说:“你这个当老子的,怎么这样说话?”父亲看似在责怪鬼爸儿,实质上只是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并不触及问题的实质。
鬼爸儿又愤怒了起来:“我算啥子老子嘛,他才是我的老子……”说着把杯子往桌上一摔。
正向着火坑发愣的二哥被惊了一跳。
过了好一阵。鬼爸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自言自语:“哎呀……不说了,不说了,说这些就伤心,痛心,感觉自己还不如像猪一样,被人摁在板凳上杀了算了。”
听出鬼爸儿像是想通了,父亲如释重负,呵呵一笑。
鬼爸儿往前迈了几步,费了些力气才站稳。他扶着父亲的肩膀说道:“徐老师啊徐老师,你我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鬼爸儿指着父亲:“当然,你比我埋得更深一些,嘿嘿……我们还跟儿子争什么啊争?等我死了,我那两个儿子能回来把我这把老骨头收拾埋了就万事大吉。我现在能挣能吃,不需要谁。”
说完,鬼爸儿的表情轻松了些。回过头拿起酒瓶,自己倒了一杯,端起酒杯,洒了一半,对二哥说:“老二,来,跟舅舅再干一杯,埋我的时候,你也出把力。哦,到时候把你今天给我准备的那一套工具带上,放在我棺材里。我跟它们亲过我那两个儿子,哈哈……”说完,把那杯只剩一半的酒倒进了肚子。也不去管二哥喝没喝。
鬼爸儿又踉踉跄跄地走到父亲身边,这回更亲热了,双手套住父亲的脖子,以拉住他不断下坠的身体。笑嘻嘻地说道:“徐老师,我倒是担心你哦,你儿子虽多,但都在单位上班,徐老二也難得回来。到时候生病了,一次两次还行,三次四次,孩子们都请不到假了,你却死不下去,怎么办?哈哈哈……”
“我自己先把坑挖好。你放心。哈哈……”
“那就好,挖大一点,挖个我们俩的双人床。”
“你有脚气,臭得很。我不跟你睡。”
哈哈……哈哈……父亲和鬼爸儿都笑作一团。二哥也跟着笑了起来。
鬼爸儿放开了父亲,说道:“徐老师,我回了。”
父亲搀着他走出后门。
月亮出来了。农村的夜晚一点声响也没有,月光泻在地上,不像月光,倒像是雪,白茫茫的一片。
“狗日的,不知道等月亮出来再走,你说他傻不傻?”鬼爸儿说的是表哥,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问父亲。
父亲搭话道:“月亮出来了,好走一些。你行不行哦?干脆我送你。”
鬼爸儿挣脱父亲的搀扶,说道:“不要你送……不要,你这个老头子……万一哪里摔一跤,我可付不起医药费。嘿嘿……喝那么一点点酒就走不回去了?你当我是它们呀。”鬼爸儿用手指了指剖猪的案板。便走下石阶。
父亲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子,嘱咐他:“小心些。”
鬼爸儿说着醉话:“我小心什么?我需要小心什么?你说。”
“我说你注意点儿。”
“我注意谁呀?老子谁也不怕。天王老子都不怕。”
父亲看着他走过了水沟,因为水沟里有冰,便放心了些。
月亮被挡在了山后边,水沟那边的路黑乎乎的。鬼爸儿或许是因为害怕,唱起了歌,越唱越大声:
朋友们哪要记真
听我唱段十三亲
句句说的是大实话我的朋友啊
听在耳里记在心哪嗳嗨吆
父母亲也不一定亲
父母给我们养育恩
满堂的儿女都留不住我的朋友啊
年年都添新坟哪嗳嗨吆
儿子亲也不一定亲
长大以后结了婚
结婚后都是老婆好我的朋友啊
忘了父母养育恩哪嗳嗨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