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从不等待

今世未央

一

爸爸走的那年，我刚满12岁，第二年，妈妈就带着我和小弟嫁去了外地。

我觉得那人一点都配不上我妈，虽然她生了两个孩子，却依然漂亮，有气质。那人比妈妈小，却长得又胖又矮，一副窝囊胆小的模样，三十好几的人了，却一直没结过婚。

我心里清楚，妈妈之所以嫁给他，完全是因为有我和弟弟这两个拖油瓶，无论大人们怎么劝我，我坚持不管那人叫爸。面对着他那张脸，我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我爸长得多帅啊，高高瘦瘦的，还是知识分子。所以，妈妈劝了半天，我依然无动于衷。

眼看着妈妈要发火，那人赶紧拦住她，满脸唯唯诺诺的笑：“没关系，叫什么都一样。”最终，我管他叫伯伯。

我看得出来，伯伯在我妈面前喜欢装大度，背地里却偷偷搞阴谋。他是做厨师的，自己开了家小吃馆，平时爱做些卤味小菜，他总会趁客人不多时塞给我和小弟一些卤鸡腿什么的。那鸡腿闻着真香，虽然我坚持不收，心里确实想吃一口。没多久，小弟就在这种引诱下改口叫他“爸爸”了。

看吧，我想的太對了，他的鸡腿暗藏着阴险目的。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拒绝吃他做的任何卤肉，并用一个月的冷言冷语来惩治那个小“叛徒”。“一块鸡腿就把你给收买了？”“再管他叫爸，你就不是我弟！”

刚开始，妈对那人也没有感情，但他对妈妈很好，什么事都看她的眼色，慢慢地，妈在他面前也渐渐有了笑容。我有点恐慌，爸爸没有了，妈妈有了新的丈夫，小弟也叛变得那么彻底。

开学重新入学籍那天，小弟很轻易地答应了改成那人的姓，这让我把心里的恐慌转化成对那人的怒气。

二

我上学的学校离家挺远，经常中午不回家，在学校吃一顿饭。有天中午下大雨，准备回家吃饭的学生都被淋湿了，只有几个家长冒着雨来给孩子送雨衣。我没想到那人也来了，不仅给我带了雨伞，还有一饭盒热气腾腾的饺子。

周围的学生家长们都在窃窃私语：“看人家这后爸当的，多上心啊。”

他站在一群家长中间，衣服全淋湿了，伸长着脖子往校门里面张望，那哆哆嗦嗦的样子，显得更猥琐了。我越看越生气，扭头要回教室，却被他一眼看见，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过去抓过饭盒和雨伞就跑进了学校。他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让人们看看他对我有多好。

初中那几年，我跟伯伯发生了很多冲突，我会当着他的面把卤鸡腿倒进垃圾桶，也恨恨地说过“永远别想让我叫你爸”……可不管我怎么闹，他都不接招。

妈总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每次都会站在他那边训斥我，我就梗着脖子跟她犟，妈气得想伸手打我。每到这时，伯伯就会出面阻止：“孩子还小，她懂什么啊？”“你算什么人？凭什么讲我妈？”只要看到他那假惺惺的样子我就来气，马上把矛头对准他，他一下子又蔫了。

中考前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他要求我妈妈生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眼看着他俩商量要孩子的细节，我连吵闹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家。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太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但是现在发现，想彻底离开这个家，就要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彻底住校。我开始拼命学习，每天晚上学到两三点，周末还要妈妈给我找家教老师开小灶。专心学习起来，我再也没有时间跟伯伯吵闹了，也没有精力去关注妈妈渐渐隆起来的肚子。

三

我上高中的时候，小妹已经会叫姐姐了。

别人家的孩子一淘气，大人就说“大灰狼来了”，而我家小妹最怕的是我，每次她贪玩不吃饭，妈妈就会说：“你大姐知道你不好好吃饭，回来会生气的。”她立马乖乖地张开嘴。

我每到周末回家，小妹都特别高兴，跟在我屁股后面不住声地叫“大姐”，还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零食拿给我。看着她小手里脏兮兮的棒棒糖，我好气又好笑，但一看她那酷似伯伯的长相，我又倔强地扭头就走，完全不搭理她。

高考前最紧张的那段时间，妈妈生了病，每个月都得到医院住几天。那几天，我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坚持跑到医院去给妈妈陪床。后来，伯伯坚持让我回去，自己来照顾我妈。每天，他都要在医院和家之间跑好几趟，一边照顾妈妈，一边给小弟和小妹做饭，胖胖的身子一下就瘦了下来。

妈妈走的时候很安心，那时我已经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虽然在这个家里，我不可能像小弟和小妹那样跟伯伯亲昵，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我们的好也逐渐钻进了我的心里。

离开家的当天，伯伯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注意身体，放假一定要回来。车子发动的那一刻，他急急忙忙将几百块钱塞进我手里，我忍了许久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四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上海，小弟也离开家乡去求学，家里只剩下伯伯和小妹。

伯伯病重那次，他坚持不让小妹告诉我，说怕耽误我工作。小妹看他情况实在不好，就偷偷给我打了电话。

我和小弟赶回家时，伯伯的精神立马好了很多，唠叨个不停。但是医生告诉我们，他全身的脏器已经衰竭，撑不了多久了。

伯伯睡后，我和小妹在病房外聊天，她给我说了很多她小时候的事。伯伯平时开店很忙，但只要有时间就会带小弟和小妹去钓鱼，在等鱼上钩的时候给他们讲故事，晚上还会给他们做很好喝的鱼汤。我听着听着，突然就生出了一种羡慕，如果那时我没有那么执拗，会不会也有人陪我做这些事？

小妹告诉我，伯伯经常叮嘱她：“姐姐从小没有爸爸，你一定要对她好。”原来，当年那个长满尖刺的刺猬少女，把所有戾气都撒向他的时候，一向表现得那么窝囊的那个人，并不只是为了讨母亲欢心，而是想弥补我这个失去了父爱的小女孩。

看着病房里安详熟睡的伯伯，我问小妹怕不怕，她笑着摇摇头。

小妹只有12岁，和我当年进伯伯家时一样大，但她远比我招人喜欢，也更有责任感。我与伯伯相处得不多，可还是觉得，能养出这么好的女儿，都来源于有这样一位温柔的爸爸。

伯伯重病期间，公司正好要派我出国参加培训，我连签证都已经办好了，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赶了回来，我不想再错过任何一次机会。但他的身体实在是虚弱，和我说的话很少很少，甚至听说我要等他病全好才去美国后，短短几天，病情就开始恶化，没有多久就走了。

送伯伯走的那天，我最终没有忍住，大哭了一场。其实我早就计划好了，等我结婚的那天，我一定会带着我的丈夫一起叫他爸爸。本来应该更早的，早在他第一次给我卤鸡腿时，我就该大大方方接受这份爱，不该让彼此等太久。

（摘自《风流一代·青春》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