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性
2019-10-09李荣军
李荣军
奎胜和家里这头驴相处近二十年了。奎胜信眼缘,那年,刚到牲畜市场,奎胜就看到一头毛皮乌亮的驴驹子,心想:就是它了。
一家四口都喜欢这头驴,将偏房腾出来做了驴圈,还一致同意叫它黑子。黑子四条长腿,细长的腰身,紧小肚子。一搭眼就能看出是个能跑路,能干活,胃口不大的主。皮毛油黑发亮,两个白眼圈,四只白蹄子,黑白映衬分明,一双眼睛温驯低垂,很懂主人心的样子。
一年后,黑子练就了一手好活计,地蹚得直,场压得匀,就像给奎胜加了腿,增了手,多了背,成了家里的好帮手。奎胜心疼黑子,多累也不骑黑子,他说我累了黑子更累。
奎胜家离县城十里地,房前屋后种的菜到城里卖,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媳妇收拾园子,起早摘菜放到驴子驮着的筐里。奎胜赶着黑子到城里卖菜,因为自家的菜水灵,口感好,来买菜的基本都是回头客,所以,不出晌午,奎胜就卖完菜回来了。卖菜钱换回来的书本和小食品让两个孩子欢天喜地。
今天进城卖菜,奎胜心里像过年放烟花一样敞亮,黑子也是出奇地欢实,驴蹄落在柏油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奎胜把黑子拴在一棵银杏树上,然后去卖菜。今天非常顺利,不到两小时就卖完了。拎着筐走到拴黑子的地方,见两个管理人员虎着脸站在那里,原来是黑子啃了树干。管理人员说按规定罚款一百元。奎胜一听,一天算是白忙活了,就气不打一处来,操起鞭子抽向黑子,边抽边嚷嚷:“你以为是在咱家呢?想咋地就咋地!”
黑子吓蒙了,眼睛不敢看主人,低着头任奎胜发落。从此,黑子长了记性,以后再也没发生过类似的事。
十几年就这样过去了,奎胜靠卖菜挣的钱供出了一儿一女两个大学生。后来,儿子进了机关,女儿当了教师。不幸的是,老伴得了一場大病后过世了,奎胜从此落下了严重的心脏病。
近几年,土地被征占得差不多了,奎胜的菜地越来越小,牲畜进城管得也严,孩子们一再劝奎胜别卖菜了。
黑子没活干,奎胜宁愿搭上草料伺候它。要动迁了,奎胜这才下决心卖黑子。卖黑子之前,奎胜想带黑子进一趟城。这条熟悉的路,奎胜和黑子不知走了多少次。有时奎胜在前边走,黑子跟着;有时黑子在前边走,奎胜跟着。这次同以往心情不一样,像是和这条路告别,也像是主人和黑子的相互告别,黑子的蹄声,敲得奎胜的心生疼。
到早市时天还没亮,走了很远才在两台轿车中间找个地方,把黑子拴在路灯杆上。奎胜想:城里变化可真大,养的车比农村养的驴还多。一年多没卖菜,看城里人买菜不交钱,用手机一扫,菜就拎走了。菜摆到地摊上,刚有人问价,就听到黑子的叫声。奎胜跑过去,老远看见两个年轻人在拽黑子。黑子叫着、跳着,蹬起两条后腿把车灯踢碎了。
奎胜叫住黑子。矮个儿年轻人说:“怎么把驴带到城里来了?挡在这里车开不出去,还把车灯踢坏了,赔吧!”
奎胜说:“我只带了找零的钱,还没开张。”
那人说:“那把驴押这吧,回家取钱。”
奎胜看着黑子无助的眼神,蹲在地上抽起了烟。
高个儿年轻人走过来说:“修个灯也得千八百的,给你孩子打个电话,用微信转给我五百,你老爷子走人算了,以后别再带驴进城了。”
接通女儿电话后,先是听到埋怨声,那人和女儿通了话,摆弄了几下手机,挥挥手放奎胜和黑子走了。
奎胜心脏疼了起来,连忙含救心丸,心想:这回真得把黑子卖了。
奎胜不忍心亲手卖了黑子,就把这事交给内弟李诚去办。
黑子被牵走的一瞬间,奎胜扑了上去,搂住黑子,撸了一遍不再光亮的皮毛,抱住黑子的头,将脸贴了上去,泪水淌了出来。奎胜咬咬牙,跺跺脚,回到屋里把门死死地关上,拿出烟一口接一口地抽了起来。
李诚硬拉着黑子走出了院门。到村口,黑子猛然间挣脱,发疯地向家跑去。
到家一看,奎胜脸色煞白,嘴唇发紫。李诚赶忙把救心丸送到姐夫口里。奎胜缓了过来,黑子温驯地看着主人,用脸蹭着奎胜的泪。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