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沉重的“爱”
2019-10-09蔡怡
蔡怡
我有棵树,每爬上低矮的树干,藏身于它浓密的蓊郁中,就有从周遭环境消失的感觉。
这棵树在我家后院一个死角处,无论从客厅、饭厅、卧室任何一个窗口望出去,都看不到这棵树。它是一棵品种改良过的芭乐树,不高,有白色斑驳的树皮,分叉的主干离地面很近,有瘤有结,非常容易攀爬。它今年开着蓬松的小白花,结着累累的果实。我们都爱吃果皮翠绿有些发白,清脆可口的芭乐,只有母亲一人爱吃熟透浓香的果实,因为她牙齿不好。
自从母亲得了医生找不出病的病,越来越不像以前那样温柔慈蔼,我就越来越喜欢爬上芭乐树,这个专属我的秘密基地,躲在隐秘且散发着馨香的绿叶里。我的视线会在叶子与叶子之间找缝隙,遥望行走于蓝天的白云,羡慕白云可在宽广柔软的天上漫游,而我,除了躲在树下,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地方可去?
我好想去一个地方,不一定要远,也不一定要新,只要离开这里就好,一个看不到母亲紧蹙眉头,听不到母亲连番抱怨“这个破家和你们这些破人,拖累了我一生”的地方。我不知道独门独院的公家宿舍算不算破,但我真不想做个破人。我也不愿像这棵芭乐树,明明头顶着一片无限遐想的蓝,脚却困于黑色泥土,牢牢伫守我们家后院的死角,眺望别人的梦想在高空翱翔。
记得曾提着菜篮子跟母亲去镇上菜市场,看着排成一条卖肉、卖鱼及各种青菜、杂货的摊子,生活所需在这条路上都可轻易解决,好像整个人生也就走在这条路上。将来,我会在哪里的菜市场为我自己买菜?我不知道,但绝不能在这同一个镇上、同一条街上复制同样的人生,我要走他方,追求完全不可预知的未来。
今天我来到树下,除了看云,还得好好地思索一下姓酆的高中学长,怎么会在有一千多学生的省立中学校园里,那么凑巧地盯上我?我自认没有那么出色,充其量只是功课好、会念书,可从来不出风头,不像某些走在时代前端的女同学,偷偷跑去参加空军新生社的舞会,跳“扭扭舞”;那舞蹈真有点像耍猴,我可是嗤之以鼻。
这酆学长到底是在哪里發现我而跟踪我的呢?
上个学期第一次月考,学校训导处为了杜绝学生作弊的恶习,突发奇想,把初中及高中学生混合穿插在一间教室。所以,我的初一四班,有一半的学生被编排坐在高一四班的教室里。一行初一的女生,一行高一的男生。训导主任应该很得意想出这种“隔行如隔山”的坐法,让每个学生左右两边都不是自己同学,作弊比登天还难。
一如往常,我早早做完所有的考题,好奇地抬起头来,张望这间从来没有机会进来的男生教室。我漫无目标地浏览,眼神无意间飘落到隔了两行的一个苍白瘦小的学长脸上,发现他正专注地凝视着我,似笑非笑。
难道就这短短几秒钟的对望,让对方在我眼神里读到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讯息?从此,他展开疯狂跟踪、写信、卡片传情,一再地表达爱慕之意,每天更上下课默默保持距离地接送;一个学期没有得到我任何回应,就跷课来我的教室窗外痴痴凝望,被同学大肆嘲弄几番后,竟演变成精神分裂。
是他的脑神经里住着个机关,第一次接触时,被我眼神里错送的讯号,解开了他脑中的神奇密码,释放了他天马行空的异想世界?最后同学言之凿凿地说他是带着对我的爱,被关进精神病院。
这一切发展速度太快,像是录影带的快转,让我应接不暇。还搞不懂什么是爱情的我,莫名其妙地成了“疯狂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也成了残忍的加害者。
在校园里,总有人在我身后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就是她,就是她……”甚至有两位校园风云人物,在我回家的路上,飙着她们坐垫翘得高高的单车,堵我的路高声挑衅:
“抬起你的头来给姐姐看看!”
“哦——其实长得也没——怎样嘛!跩什么?”
我不敢出声,任她们训话,听她们“哼”的一声,甩着刚修剪过如尖锐语言般的尖锐头,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
功课好没人注意,倒是酆学长进了精神病院,让我在这个镇上的省立中学里一夕间成了被囚在笼子里供人观赏的奇珍异兽,无论是获得掌声,抑或被丢果皮垃圾,都让我难以适应,走不出自己的路。真希望我能在同学们那一双双燃烧着好奇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瞳中融化消失,也渴望后院那棵芭乐树能变成活动的浓绿,掩护我怕见光、需防晒的心。
我在心中戴起一副深褐色的太阳眼镜,想象借着深褐色的镜片把自己从别人的眼中遁形,与周遭的环境隔离开来,让我得以隐身于人群中,如同隐身于后院的芭乐树下。
奇怪的是,这假戏逐渐演成真版,周遭的人、事、物真的在深色背景中变得遥远、模糊且陌生,我和班上的同学也开始有了距离,不是故意疏离,只是觉得怎么和他们都聊不上话,也好不起来了。一副假想的神奇太阳眼镜把我们放在不同的格子里。被放在不同格子里的我,看不懂同学们的表情,也读不懂他们的话语。太阳眼镜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摘不下来。
我心中好像被塞满,却找不到一个合适分享的人,所以除了努力念书外,写日记是我唯一的出口。绿色封面的日记本成了另一棵藏身的芭乐树,也是我下课后渴望回家的唯一理由。
为了逃避别人暧昧的眼神,我走在校园时不是垂下眼帘往地面看,就是抬起眼皮超越所有人的头顶往天上看,我尤其要避开和任何人四目相对,因为在那尴尬时刻,不但自己好像一丝不挂赤裸裸地进入对方的瞳孔,彻底被看透,最可怕的是我不再信任自己的眼神,唯恐被他人解读出不是我预设的谜底。
放学后,我不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无力和不相干的人持续互动。像是演了一天插科打诨戏的丑角,尚未到收工时刻,我就急着在后台整理道具,想提早谢幕。但当我收拾好一切,却发现自己根本没什么地方可去。时序入冬,黄昏时分到处冷飕飕,温暖锁在别人家的厨房里,透过玻璃窗我看得见,但摸不到,让我格外地落寞。最后,我选择一人在篮球场边大树下坐着。
夏天,茂密的绿叶交织出一片浓阴,供我隐身观察别人的活动,也远观男生校队打球。冬天,树顶像是人到中年的头发,稀稀落落,裸露出结实交错的枝枒,好像篮球场上来回奔驰的男生身上条条扎实的肌理。其实我自己也不明白,外表如此静悄如猫又从不喜欢运动的我,为什么欣赏激烈肢体冲撞又充满肌力的篮球赛?难道只有他们的爆发力才会燃尽我内心的火焰,让我得以维持平衡?
此时校园扩音器经常播放《热血滔滔》等歌曲,偶尔也会穿插一两首中文歌,如《情人的黄衬衫》《勿忘我》等,但最让我动心的却是歌词相当直白的《相思河畔》……
自从那相思河畔别了你,无限的痛苦埋在心窝里,我要轻轻地告诉你,不要把我忘记……
不知是那颓废的曲调,还是那露骨的表达,挑动我内心最深处的一根弦。我惊讶每天看着自由恋爱结婚却完全不能相处的父母,怎么对爱情还敢有奢望与期待?我心中充满愤怒与哀伤,怎么会对如此肤浅的情歌还有悸动与反应?
莫非我喜欢此歌,只是对“无限的痛苦埋在心窝里”那句歌词的深情回应?或许我渴望的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亲情?
没想到在我完全封闭自己的努力中,还是不小心听到校园传言:“酆学长无法忍受精神病院中的电击疗法,自杀了!”
什么是电击疗法?我不懂,自己倒像先遭天打雷劈,全身颤抖。他,自杀死亡?那我,不就成了间接凶手?
头脑浑浑噩噩,连一向最喜欢的语文课都听不进去,只觉身上不知何时背起了十字架,背在我纤弱的情绪上。在一如往日的回家路上,我像是走在碎石满布的崎岖山路,石头磨着我的脚,荆棘刺着我的手,我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直接跑到后院死角,爬上芭乐树,在枝枒间找出几个月前被撕成两半的圣诞卡……
圣诞节,一个以前从没有任何特别感觉的西洋节日,不知是否因为某种生长激素的催化,我一进入中学后它就浑身撒起金粉、银粉,招摇妩媚成了与爱情有关的浪漫节日。好多男生送给心仪的对象充满异国雪景的圣诞卡片,而我也颇意外地在单车后座发现了一张装在淡粉色封套里的卡片;封面什么也没写,两位同学一直怂恿我,快拆开看看是谁寄的。
我手拿卡片,不是银色雪景,反倒是春花开得好灿烂的一片粉紫,我最喜欢的粉紫色。我游目四顾,在不远的单车棚下,出现酆学长畏畏缩缩躲在暗处的身影,我心一抽,又是他,为何仍不死心?
默默收下,会被误会是接受他的心意,这是我最不愿意的。我无计可施,只能像作秀般撕毁它,酆学长那张苍白的脸,随着我的一撕,扭曲成不对称的两半。他悄悄转身,背影消失于我的视线。
卡片里或许写满对我的热情与期待,像卡片表面百花盛开的粉嫩春日,但它目前成了一团不可解读的黑色字谜,被我无情地丢在地上。我望着被撕破躺在地上的热情,逐渐失血、冷却、褪色,成了枯萎的花瓣,我怕被别人拿去当笑话,犹豫许久,捡起它,胡乱塞入书包。
不停倒带播放的画面让我好想去一个地方,不一定要远,也不一定要新,只要离开这里就好,去一个让我人生可以重新来过、重新更正的地方。
睁开一双泪眼,我找寻芭乐树叶的隙缝,遥望闲云行走于藍天,羡慕他们可游走于专属自己的世界,而我除了躲在树下,再也找不到别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