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向的人,青春期总是难过一点
2019-10-09闫晗
闫晗
内向的人,青春期总是难过一点。还好,之后的我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内向和不自如。长大后才发现,那些光芒和晦暗,可能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在他人的记忆中,我可能也有自己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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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想起初中开学的时候,推着自行车在校门外等开学的情形。那会儿我刚转了校,同学都不怎么熟。有个长腿穿短裤的女生倚在自行车上,和其他姑娘们聊天。我对未来一无所知,感到一片空茫和略微的紧张。初中的前两年,我一直在这种紧张中度过。
初二那一年,我13岁,刚刚进入青春期。胸部的发育让我羞于穿紧身的衣服,跑操后脱下校服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胳膊肘挡在胸前。我个子还是不太高,排队的时候总在队尾,这让坚信我只是晚长的,我妈多少有点泄气。她很高,年轻时跑过长跑,打过篮球,可我一点也不像她。
周围已经不乏亭亭玉立的少女,长长的头发散发着年轻的光泽,眉眼间透着娇俏,走起路来也婷婷袅袅的。校服很土,但穿在她们身上还是很熨帖好看。
我悄悄羡慕着那些身姿窈窕的少女,比如班里那个前额的发辫编得很精致别着一个发卡的笑眯眯的女孩,比如那个大眼睛扎着粗马尾说话摇头晃脑的自信女孩,比如隔壁班那个常穿着牛仔衬衫酷酷的高个女孩,她们,都很好看。更重要的是,她们似乎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常常一群人在一起叽叽喳喳聊天,聊什么并不重要,那种自如的姿态就足以让我羡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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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流传着我们这一级“四大美女”的传说,也不知是谁评的,来自哪里的榜单,不过所有人对长得好看的女孩都会留意,她们永远都有传说,是话题的中心。坐在我后桌的姑娘似乎精通这些故事,走在校园里去上厕所的路上,她会突然用胳膊肘捅捅我,甩来一个眼神,迅速而含混地说:“看,这就是那个谁谁谁,你看漂亮吧?”
这谁谁谁里有老爸是市电视台节目主持人的,也有常常被外校男生堵在校门口等待追逐的,也有跟某高年级风云男生“要好”的。回头想来,她们也许只是很普通的女孩,以后也过着普通的人生。可在13岁的夏天,我怀着深深的自卑感,觉得自己被一种光芒灼伤了。世界在我面前慢慢展开,未知的东西有太多太多。为什么我这么普通、渺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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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自卑感还来自一些旁的东西。那时的班主任不太喜欢我,虽然我的成绩很好。班主任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连坐”的方法,座位相邻的四人为单位结成小组,若小组有一人不交作业或者上课回答不出问题,全组放学留下来,罚做值日。
我的同桌是班里倒数第二名的学生,沉默寡言,很少听见他说话,从不回答问题。每当他上课被老师一点名,我的心便“咯噔”一下子,低下头等待那令人尴尬的沉默,以及老师那句“行了,你坐下吧”。于是,我连着扫了两个月的地。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年的教室都归我们四个打扫。那会儿是放学后扫地,把大家的凳子放到桌子上,拿起笤帚挥舞,教室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尘。我不记得跟我一起打扫的那几个人了,只记得灰蒙蒙的天和尘土飞扬的教室。大部分人离开后的教室,有一种恐怖片的感觉。
我妈妈忍无可忍,开家长会时跟班主任提了意见,抱怨我每天晚回家,头发里都是灰尘,灰头土脸“像个灰老鼠一样”,这种“连坐”制度才结束,恢复了正常的排班值日。班主任那会儿就觉得我很“多事”了吧,大家都是逆来顺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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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事,班主任每天都布置家长检查作业、背诵课文还要签字。我妈不胜其烦,她觉得学习是自我管理,完全不需要监督,同时也讨厌把名字写在当天做废的作业纸上。于是,我有点为难,不敢公然不交,有一阵只好自己每天试着练字,用另一种看上去成熟些的字迹写上“能背下来”。其实班里好多同学都是这么干的,练一笔好字可以当许多人的家长。然而有一天,我妈觉得这件事很可笑,就抄起我的作业本,写上“天天签字太麻烦了,希望老师不要再让家长签字了”。
第二天上课,老师挨个检查签名时,我犹豫了一下,忐忑地递过去,果不其然收到了一声冷笑和一个白眼,以及在班会上对我妈和我的抨击。她义愤填膺地说,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家长,不配合老师的工作,也不重视孩子的学习,那你自己别签字好了。我觉得特别尴尬,但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其实跟老师(领导)唱反調总是危险的,谁都不希望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那个时候,家长找老师提意见,对学生来说是件冒险的事情。需要极高的智商和情商,才能处理好这种“公共关系”。善于沟通的人很少,往往彼此想象出了很多敌意,合作是很难的。表面上解决了问题,底下暗流涌动。
从此,我妈清净了,我也有另一种清净。老师不怎么搭理我了。我被调到教室南边第一排的角落里,上课时常常看看窗外的柳树和树下啄食的麻雀,下课时偶尔有坐在后排的高个男生过来打趣我。
我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不知该怎么应对。 那时的我,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很高冷很难相处的样子吧。
幸好我那年成绩还不错,整个初中时代,都还不错。那是那些年唯一对自己满意的地方。并不觉得自己聪明,也远远算不上努力,学习方法也并无心得,模糊觉得运气不错罢了,考试都考我会的题。后来我看一些学霸写的书,总结出的种种方法,觉得跟人家差距太大了。也许就像郭德纲说的“全靠同行的衬托”,有的时候成绩好大约是因为其他同学没好好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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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觉得自己是个开明的老师,她对班里那几个常闯祸的大男孩有无限包容,会以朋友的姿态给他们讲道理,然后被自己狠狠感动,在班里慷慨陈词,觉得自己一视同仁,是《春风化雨》里那样的好老师。我莫名觉得她也有点怕他们,那些四肢发达的半大小子,做事冲动,破坏力从来都是惊人的。
女生里,她最喜欢的是班长,常让班长在自习课带她从幼儿园放学回来的女儿在校园里玩。班长会用自己的零花钱给那小姑娘买各种零食,班主任和她女儿都愉快地接受了。班长是个清秀恬淡的姑娘,成绩好,话很少,很会来事儿,大约和我一样盼望着这一年早一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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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到来的时候,学年到了尾声。这一年,我们市有一件四年一度的盛事,要举办一个大型国际民俗节,需要各中小学校出团体节目。落实到我们学校,是由音乐老师训练女生们跳彩绸舞,每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和周末都要到操场集体练习。人海战术的活动都是很麻烦的。班长不用参加,不知是为了管纪律还是被班主任扣下继续带她的孩子,班里跟我要好的女生请病假不参加,我熟识的几个朋友都不在,于是我在那知道名字却说不上话的女生堆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女生们并没有为参与了这次盛事而感到骄傲,只觉得耽误了学习的时间,男同学在教室里恐怕已经把作业做完,把课文背下来了吧。好羡慕不用参加的女生啊。排练时,女生们大都没精打采地站在指定位置上,听音乐老师责骂“你们一个个都七老八十岁了吗,有没有一点活力啊”。学生时代是特别没有尊严的时光,随时接受批评指正安排,没有权利说不。
对我而言,更难熬的是休息的时间,女孩子们开始扎堆说话、打闹的时刻,便现出我的孤寂来。我曾试着去跟一个有大姐大气场的女生表示友好,便提醒她:“唉,包燕燕,你的头发上粘了个草叶儿,我帮你拿下来吧。”包燕燕瞪了我一眼,没吭声。这时另一个女生过来扯她的头发,大喊:“小包子,你这个坏蛋!”她就喜笑颜开和对方打闹成一团。我便缩回我试探的触角,默默地僵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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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周六的早晨,我起晚了,慌慌张张赶到了训练的体育场——早就点过名了吧,音乐老师记下我的名字交到班里,班主任又该刻薄我了。我找到自己的站位,小声问旁边的女孩:点名了吗?她摇摇头。那一次,居然是在训练结束后点名!胆小的我长舒一口氣,感到非常幸运。
音乐老师站在中心舞台上,一再拿着扩音器强调说,参加这样的大型活动,对我们的气质培养以及整个人生都有很大的意义,但活动结束后我感到上当了——什么收获也没有,除了脸晒黑了。可即便如此,当时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当时我相信他们讲的很多道理,天真地认为,那特别的意义或许以后会领悟到。
所有的经历都有其意义吧。比如现在的我,还能记起这件事,就是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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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不擅长说话,也很难在陌生的人群中找到自如感,有轻微的社交恐惧症,觉得自己不太会被人喜欢,或许就是从那个夏天的操场上开始的吧。
13岁那一年我迫切希望快点长大,想知道长大后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想要主宰自己的生活。内向的人,青春期总是难过一点。还好,之后的我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内向和不自如。长大后才发现,那些光芒和晦暗,可能只是我臆想出来的,在他人的记忆中,我可能也有自己的光彩。
前几年,一个初中女同学联系到我,说看到我在《三联生活周刊》上的某篇文章。我们聊了几句,我知道她现在是一位中学老师。我有些诧异,难以想象她现在的模样,因为印象中她还是邻班那个一脸桀骜不训的酷酷的姑娘,在我心目中高不可攀。我们长成了面貌不同的大人了。我没有跟她说初中时我对她的印象,怕吓着她。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我的内心戏,就自己保留着吧。
那一年的不被赏识、孤独和忧伤,羡慕与小确幸,以后也都经常遇到。不过幸运的是,我没有那么不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