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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上

2019-10-09杨芳兰

长江丛刊 2019年25期
关键词:姨娘哥哥母亲

■杨芳兰

一大早,就接到姨娘从小镇打来的电话:小启,快回家吧,你妈走了!我吓出一身冷汗。实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姨娘,你说什么?姨娘说,你妈不在了!此时,正是妹妹和妹夫最忙碌的时候。他俩刚从云南拉来半车黄桃,半车荔枝在农贸市场批发。老板,我要五筐黄桃。老板,我要三件荔枝,老板,老板……

妹妹是聋哑人,不能听电话。妹夫能接电话,但此时的手机一般都放在钱包里,根本听不到。我只能亲自到农贸市场跑一趟。妹妹送货去了,只有妹夫在过称。我说,新贵,妈不在了。新贵是我妹夫。新贵没好气地说,越是忙,鬼事越多,你跟大哥晓扬说了没有?我说,姨娘已经打过电话,已经在回家的路上。新贵说,黄桃和荔枝只能鲜卖,只有批发完了才能走。我理解,一车黄桃和荔枝价值几万元,如果烂掉,这一年的生意就白做了。我说,晓航跟我先走,你处理完水果再回来。

我和晓航回到小镇时,左邻右舍已经帮忙搭好灵堂。我们的到来,灵堂又掀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我的哭声开始只是抽泣,一会儿就变成嚎啕大哭。这种时候哭,没人有意见,也没有人劝阻,因为大家都明白我在哭什么。我和前夫生有一个女儿,就在女儿六岁时,他丢下一张离婚协议书,大概意思是房子归我,女儿归我,他需要找一个未婚女子结婚生一个儿子,他家三代单传,不能在他这里断了香火。我理解,我们都是国家公职人员,只能生一个孩子,我不能拖他后腿,在犹豫半年后就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回家第三天,地理先生就说,明天就是你母亲出殡的日子,到上街请杨书法老师写一篇祭文吧。

我们小镇有一个规矩,凡是父母驾鹤西去,做女儿的在出殡的头天就要为逝去的亲人写一篇歌功颂德的祭文贴在灵堂上,叫祭文,又叫孝歌。

小镇的街道已经在新城镇建设中焕然一新。事实上变化着的也不止街道,过去门前常停放手扶拖拉机的那些木楼人家,现在也是高楼大厦换停小轿车了。问了几个路人,顺着他们手指的方向,拐进一条小巷。走到巷子尽头,果然有一家卖丧葬用品的小店。店很小,有两扇大门,左右两方各摆着一大堆花圈。正前方摆着一张方桌,一个面容清瘦的老人正俯在那儿写着什么。听见有声响,他皱了一下眉,扬起脸,眼镜搭在鼻梁上望向我们。

我问,是杨书法老师吗?他抽了一下嘴角,微微点了点头。我凑到方桌前,见他正在写就一副挽联: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最后那“野鹤飞”三颗字写得苍劲而浑厚,特别是那颗“飞”字,只一笔就写成了,仿佛一只即将起飞的仙鹤。

我说我母亲明天出殡,想请杨老师给我母亲写一篇祭文。我说话的时候,他又把目光望向他刚写好的挽联,用背对着我,我觉得他好像不在听我说话。见他如此傲慢,心想,现在是市场经济,你不写自然还有人写。正想出门走掉,他突然问,你是不是李胜兰的女儿?我说,是啊。他不再问其他的,而是拿出一张黄纸,很快挥笔而就。

母亲下葬后,客亲也全部走光了。堂屋空荡荡的,照片挂在神龛旁边,灵位前的香烛还在燃烧。吃过晚饭,屋外黑漆漆一片,我和姨娘在火塘边看电视,电视正在播放一档法制节目,叫《社会与法》。故事叙述的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女人,一直在家务农带孩子,外出打工的丈夫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丈夫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一次都是对她拳打脚踢。有一次丈夫喝醉酒又对她大打出手,她忍无可忍,抄起菜刀就把丈夫砍死了。姨娘说,唉,这个愚蠢的女人,不但自己锒铛入狱,还让孩子一夜之间没了爹妈。我没有做声,也许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同样一件烦恼的事情,我们有方法去安慰别人,却唯独说服不了自己。姨娘还想说什么,我借故到猪圈边要木炭把火烧旺一些。

第二天,按照小镇的习俗,老人入土后,所有子女还要点上香烛再守两天两夜灵,直到第三天凌晨,逝者的儿子用背带去墓地背回一颗石头放在神龛上,故去的亲人才算回了家。如果中途断掉香烛,亡灵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要木炭回来,香烛已经燃尽,哥哥却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姨娘说,你这当儿子的倒好,有时间看电视,也不帮你妈点蜡烛!哥哥说,不去!姨娘喊不动哥哥,就自己去上了一炷香烛。上完香烛又扭过头来问我,昨天你们去哪家写的祭文?我说是一个叫杨书法的老师。我一提杨书法,她突然眼睛一亮说,你来的那天我就想讲杨书法家里的事,结果忙这忙那就忘了。

原来杨书法家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跟小镇高速公路补偿标准扯上关系。荒山补偿标准为每亩两千元,如果有经济作物,幼苗每亩多补偿三千五,壮苗每亩多补偿一万六。杨正德是本镇人,是杨书法的独生儿子,也是县里派下来帮助大家脱贫致富的年轻干部。他听说高速公路指挥部要征用村委那百多亩荒山建设服务区时,就动员吴老满把他家的成年杨梅树全部卖给村里,并承诺得到补偿款就加倍补偿他们家。当时嫁接杨梅的价格正从八块一斤一下子跌到三块一斤,吴老满就答应了杨正德。就在杨梅树已经全部移栽完毕,地上长满青草的时候,勘测队测出那片荒山下有溶洞,不能建房。后来又看上了吴老满家已经全部是土窝窝的杨梅园,要在这里建造服务区。吴老满的老伴知道后气得一病不起。吴老满的儿子贵生心情一直不好,移栽的杨梅又挂不了果,村里也拿不出资金补偿他,还欠下一大笔贷款未还。

有天贵生卖了一头猪,就约王瘸子和李驼子到县里搓一顿。等他们吃饱喝足已经是夜间十一点过。王瘸子说老婆在外面打工,一个人回家睡觉没意思,就去“红灯区”找小姐去了。李驼子说他上个月到麻将馆输了几百块,这次要去扳回来,也走了。后来只剩下贵生一个人开着破败不堪的三轮车赶回小镇。其实那天贵生并不醉酒,只是喝了几罐啤酒。但马路上雾霾太多,三轮车又没有灯,在小镇的急弯处跟杨正德撞了个满怀,杨正德当场就送了命。其实开车撞死人也不用坐牢,难就难在贵生家与杨正德有过杨梅树的过节,公安认定是蓄意谋杀,这事就大了。

说到这里,父亲突然一阵猛烈咳嗽,好一阵没缓过气来。我赶紧给父亲捶背,按摩胸部。姨娘把头向我靠近一些,悄声说,当时吴老满不同意卖杨梅树,你爹还跟杨正德一起到他家做过思想工作。

有一阵子,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到厨房找来几个花红薯,放在炭火边烘烤。不一会一阵阵烤红薯的香味就飘满整个屋子。我选了一个又香又软的紫红薯递给父亲,父亲指着胸口摇了摇头。父亲不吃,我必须吃,我不能再有什么闪失,我这样安慰自己。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吃过红薯后,胃又火辣辣地疼得难受。我站起来到屋后走走。猪圈上的灯亮晃晃的,要是母亲在,这一盏灯是舍不得通宵达旦亮着的。猪圈空空的,猪圈板上还留下一些猪毛,猪圈门口则有一大摊血迹。我知道,猪圈里的猪在昨天已经变成美食喂进各位客亲的嘴巴,灵魂早升到天上去了。猪圈边垂挂的红薯藤干干的,风一吹过,哗哗作响。这时女儿打来了电话,我才想起今天是周末,上初三的女儿要回家。她说回到家里不见人,你跑去哪儿了?我不想让女儿再次遭受打击,她的父亲不要我们了已经让她哭了半年,现在更不能让她知道外婆又突然离开了我们。我告诉女儿说,我到外地学习,过几天就会回来,你先照顾好自己。女儿还想说什么,我深怕再说下去露了马脚,迅速挂了电话。

猪圈门口放有母亲去世时换下的一套衣服,一双解放鞋和一个背篼。从凝固在衣服上的血浆可以想象母亲在摔下悬崖时该有多么无助。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了想法,迅速走回火堂边,毫不犹豫地告诉哥哥我的决定:我要把爹带到省城去!你说什么?哥哥问我。我说我要把爹带到省城去!我在省城很孤单,也没有几个能说到一起的朋友。哥哥问,你跟爹聊什么?聊美容?聊房价吗?我说,爹最喜欢听本地山歌了,到时候我从小镇上买一大堆山歌碟过去。白天他就在家里听歌,吃完饭后我还可以用轮椅推着他到小区散步。说到山歌,父亲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摇摇头。哥哥说,哪有父母跟女儿住的,你这不是让镇上人看我的笑话吗?新贵说,爹又不是没去过你家,实在不行,就跟我们住吧。我说,你们两个为了培养两个孩子在省城上学,连房子首付都付不起,现在还在租房住,再加上爹,不现实。哥哥说,难道跟你现实吗?哥哥这一问,又把我问住了。

父亲七十八岁高龄,牙齿基本掉光,手脚不灵便,大小便不能自理。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我最担心的就是父亲。

父亲前几年刚得高血压时我接他到省城疗养了一个月零五天,那三十五天里,他和我都几乎面临崩溃的边缘。有一天早上他告诉我,昨夜又做梦别人偷他的牛去杀了,还放火烧了他的猪圈。冬天里,父亲只习惯烤木炭火,而省城全部用电取暖。那天天气实在太冷,我就教父亲怎么使用电烤箱后出去上班了。临走还特意嘱咐,搭在电烤箱上面这一块布,人离开了就要拿开,要不然会着火的。可是等我下班回到家时,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坐在沙发上,屋子还有一大股焦糊味。看我进来,父亲赶紧抓住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电烤箱失火了,还把你沙发烧了一大块。那天晚上就一直跟我吵着要回家去。父亲在城市生活每夜都失眠我是知道的,我以为时间久了他会适应过来。为了不让父亲走,在他睡着时,我就把他身上的钱全部收起来。心想没有车费他就走不了。第二天我照旧安心地去医院上班,在下班的路上,我还在为我的聪明行为暗暗庆幸时,放学回家的女儿说外公不见了。我们报了警,并发动了所有认识的同事朋友帮忙寻找。但找了五天五夜没有任何消息。最后警察说,这么冷的天,整个省城都翻遍了,一个乡下老人,身上又没带钱,只怕已经变成流浪汉了。就在我整夜失眠不断谴责自己的第八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安全到家了。

父亲跟我去省城居住几乎不现实,请女保姆吧,照顾一个男人又不方便。请男保姆吧,不会做饭洗衣不说,我本来只有两居室,女儿回来要住一间,保姆和父亲住哪里?在父亲养老还没着落之前,我决定跟领导请一个礼拜公休假,一边陪伴父亲一边想办法。

第二天清早,我在小镇买了一大堆山歌碟,还到电器小卖部买了一台播放机。这种新型的播放机很好,像书本那么大,既可以播放光碟,也可以播放内存卡,还像手机一样充电后可以随身携带。回到家,我把新买的播放机打开递给父亲。父亲听了一会竟呼呼睡着了。我走到堂屋,抬眼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空,突然发现院子里的梨树不见了,桃树不见了,柚子树也不见了。为了打破寂静,我问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哥哥,门前这些果树是什么时候砍掉的?还是自然死亡的?哥哥头也不抬地说,天晓得!是啊,母亲走了,父亲也说不了话,哥哥多年不在家,只有天知道了。

妈走了,爹怎么办?就在我重新点燃一对香烛回来后,才壮起胆子问哥哥。

怎么办?他有需要儿子的时候?哥哥一脸的不屑。哥哥愤愤地总结说,小镇上谁家姑娘嫁出门,田地和自留山不是留给儿子耕种?我们家倒好,父母把好的田地和山林都卖了给你读书,现在小镇征地搞新城镇建设,谁家不是得到几万几十万补偿?我千辛万苦在外打工,为了什么?为了儿子!老大上大学这几年,幸亏有个从未谋面的好心人一直资助着他。眼看老大即将毕业,就可以考公务员,我们就要有出头之日,她为什么偏偏现在死?

我理解哥哥的难处,他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不容易,特别是大侄儿,从小聪明伶俐,才读到小学一年级就会背诵唐诗三百首了。老二虽然木讷一点,但是却靠后天努力,也是重点班的学生。母亲每次给我打电话,总是无比骄傲地跟我说,老二也是重点大学的料子!

哥哥说,每次想到菊花我都想哭,她为什么就不能熬过来呢,你说她算什么,为什么抛下我们父子跟别人跑了?菊花是我嫂子,在小侄儿三岁的时候就跟人跑了,再也没有音讯。

这次哥哥能主动跟我说话,虽然是这种质问的口气,但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哥哥的问题,我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望着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的父亲,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正眼巴巴地望着哥哥。哥哥没有正眼瞧父亲,一直望着屋檐深处的灰暗,也许他在想着什么心事,又或许他不愿意看到父亲,但好像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父亲这把年纪了,下肢瘫痪又无法正常说话,如果没人管他就只有饿死。我又壮着胆子跟哥哥说。有什么商量的,他是活该!哥哥说完这句话,忽然从地上操起一根凳子,朝门口那条熟睡的黑狗用力砸过去。黑狗惨叫一声,夹起尾巴弓着背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黑暗中。

我想,现在不是跟哥哥交谈的最佳时机,心想还是去母亲的房间躺一下。刚走到门边,姨娘就跟着进来了。她说,按照小镇的规矩,老人百年后所有箱底钱都要公布给崽女知晓。趁你们三兄妹都在,打开来看看吧。说完,姨娘又出去叫妹妹和妹夫以及哥哥进来,大家一起做个见证。

母亲的房间,门边是一个立柜,棕红色的,很笨重的样子。柜子门上的两片镜子早看不清人影了,但却擦拭得一尘不染。立柜里放着一大摞家机布,都用塑料薄膜严实包裹着。立柜的侧边打了一颗铁钉,铁钉上挂着一张棕丝,棕丝上密密麻麻地粘着许多蕃茄种子。立柜旁边是一根木凳,木凳上放着一口皮箱,以前听母亲说过,外婆送过来的是两口皮箱,但生下哥哥后不久,没奶水,就卖了一口皮箱换成大米熬粥给哥哥喝。皮箱很陈旧,四个角都磨脱了油漆还裂开一条缝隙。皮箱上放着一尊观音菩萨瓷像。这个瓷像打我有记忆开始就放在这里了,现在已经有了几处裂痕,但母亲都用伤湿止痛膏粘起来了。瓷像经过长期擦拭,止痛膏的黑色和瓷像的白色形成鲜明对比。观音菩萨人家都是拿来烧香供奉的,为什么母亲放在皮箱上面呢?母亲说过,只要一心向善,心中有佛,烧不烧香烛都是一样的。紧靠皮箱的旁边就是一架华南牌缝纫机了,缝纫机早在多年前就不用,用一块花布盖着。缝纫机上是一个旺仔牛奶纸箱,里面放着很多还来不及种下的胡萝卜、白菜、香芹的种子。

我在立柜里找来一张旧床单铺在床上,把皮箱放在床单上。姨娘帮忙打开箱子。箱子里装得满满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一件旧衣服,一扎连环画,还有哥哥和我的学习成绩单。再往下翻,就是几个黑色塑料袋,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满我们小时候穿过的衣服,都被洗干净叠在一堆。再打开一个,里面全部是缝缝补补的红线、白线、蓝线、黄线,一球一球的,还有几颗大小不一的补衣针插在线球上。再翻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本《红楼梦》,隔开几页就夹了一张用报纸剪的鞋底和鞋帮。鞋样有长有短,有肥有瘦。下面是一颗抵针、几根野猪毛和一根纳鞋底的锥子。妹妹“呀呀啊啊”地叫着,一会儿指我的脚,一会儿又指哥哥的脚。我们都明白她的意思。我刚揉了一下眼睛,姨娘突然大叫起来,一张用白纱线勾的四方围巾摊开在众人眼前。这张围巾被打开了,里面露出几沓钱。有百元的,五十元的,十元的,但更多是五十元的,都按面值用麻线捆好码在一起。我们同时“啊!”了一声。晓扬来数!姨娘大声说,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并迅速把房门关上,深怕外人进来看见似的。哥哥不肯,但手有些颤抖,姨娘又叫我数,我说,姨娘数一下吧。姨娘不停地在嘴里沾口水数钱。直到嘴巴的口水都舔干了,才把钱数清楚,五万八千九百五十五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明白,父亲和母亲一辈子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全放到这里了。

等姨娘数完了钱,她说,再翻翻看,还有一个塑料包没打开呢。接着又打开一个,里面露出一沓证件:户口本、林权证、农村合作医疗卡、身份证,最下面是一本泛黄的软面抄。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软面抄,母亲的笔迹跃然纸上:

1990年农历11月15日阴

晓扬和晓启离开家已经五个月零十五天了。这五个多月里,经常做梦晓扬被人打了,我想喊又喊不出,这可能就是迷信上讲的鬼压床吧。这两个月浑身酸痛,一点力气都没有。头场赶场天,我在菜园种菜突然晕倒,结果诊断是肿瘤,需要开刀。他没跟我商量,就把屋后那块自留地卖了。总共卖了一千二百块钱,这一千二百块钱是这样用:五百块钱寄给晓启做下半年生活费,本来想寄四百的,怕我万一医不好,晓启就再也没钱读书了,想想还是寄五佰。五十块钱买了一个架子猪,到明年卖了好给晓启交学费。五十块钱买了一包磷肥和一包尿素。

1990年农历11月20日雨

今天做不成地里活路,我跑了一趟县一中,老师说上半期就要期末考试了,下学期再来看看吧。看来晓扬读书这件事情要放到翻年了。

1990年农历11月28日晴

胸口还是痛,到医院捡了四包药,花掉十五块。称了一斤盐,二角五。

1990年农历12月27日小雨

要过年了,晓扬到现在一封信也没写来。跟他在一起打工的回来讲,晓扬在广东做的是建筑活路,有一回抬水泥板差点摔下楼来,我几天几夜睡不着。昨天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已经癌变。我该咋个办?几个崽都还没当家。晓扬上次出去打工跟姨娘借的路费一百八十块钱都还没还上,那是她喂了一窝猪仔的钱,她有三个孩子在上学,比我还难。昨天到县里赶场遇到她,我都勾起脑壳走路,深怕她看见我。

1991年农历3月9日晴

晓航为了给我治病跟寨上人一起出去打工,没想到被几个短命的卖了。今天才被派出所救回来。现在我躺在医院,什么也干不了,老头子竟然把螺蛳湾那块大田卖给别人,他讲救命要紧。他是被我的病急昏了头。

1991年农历9月19日晴

今天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我从来不信迷信的,第一次到庙上烧了香。今天老头子抓了两只母鸭去县一中求校长,晓航一天都不高兴。老头子回来说校长答应让晓扬去读书,晓航才有了笑脸。菩萨保佑,保佑我儿杨晓扬平平安安回来读书。

1992年农历1月16阴

总共写了十三封信给晓扬,都被邮局退回来了。晓扬,你在哪里?妈的心都想烂了。我的命是捡回来了,你没了消息,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的双乳已被切除,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女人。你爹以前从来不喝酒的,现在话少了,还爱上喝酒。我知道你爹心里苦,只要他心里好受点喝又喝一点吧……

2010年农历10月初3大雨

雨下了半个月,还不见天晴,菜园里的白菜都烂了,卖不出钱。这半个月在厢房织了十八匹布。隔壁的人讲我癫了,白天夜晚都在哐当哐当织布,是不是要死到了。不管怎样,总算把我们百年后的孝帕布全部准备好了,免得死后还要儿子出钱买白布。

2010年农历11月初六雨

早上买菜油一斤,7块钱,盐巴一包,1块2。想买一斤苹果,想想还是算了。我的风关节炎又开始痛了,可能要天晴了吧,想喊晓启开些药给我寄来,她一天上班也累,城市生活也高,还是莫麻烦她了。心里还是放不下晓扬,他一辈子卖苦力,到现在还没找到一个女的。前个月,大孙子考上大学,我高兴得两夜睡不着。我晓得晓扬手头没钱,他嘴巴又硬,我说拿钱给大孙子读书,他不干。还是老头子聪明,要我充当有钱人给大孙子写信,说会资助他读完大学。老头子每天上山烧木炭卖钱,他长期喝酒,我有点担心他。晓启寄钱喊我买营养品给老头子补身体,我都和卖菜钱一起积起来了,以后拿给二孙子上大学。我跟老头子说我现在吃素不吃荤,老头子说吃素就吃素,人家和尚一辈子吃素还没病没灾的。其实,我们还是喜欢吃肉的。毕竟吃菜不用花钱,到菜园扯一把就是。上个月请人打好两盒棺材,这下轻松了,死后只要装进棺材就是,晓扬负担也轻些……

我无法再读下去了,丢下软面抄,直奔堂屋,双膝跪在母亲遗像前,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

接下来两天,父亲早上起来就坐在母亲遗像前发呆。任何人说话他脸上都没表情,说不上冷漠,但绝对是不太欢迎,来安慰他的人坐一会就走了。我当然知道父亲是想念母亲的缘故。父亲这几天瘦了很多,不,应该不是说这几天瘦了很多,而是一小时一小时地瘦下去。当我早上倒好洗脸水给他擦过脸,再端饭菜到他面前,就发现他额头又多了一道皱纹和几颗老年斑。当我把吃过饭的碗筷洗干净,再回到父亲身边,又觉得他的皱纹比刚才深了许多。我和父亲并排坐着,木然地望着远处的大树,不时有几片落叶从树上飘下来。这些树木,我是熟悉的,是梧桐树。它从初秋就开始掉叶片,一直掉到深冬。叶片上的棕点很多,就像父亲脸上的老年斑。小时候,我们兄妹喜欢到梧桐树下捡落叶,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有点妖娆妩媚,我们就说这叶片是妈。另一种落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一气呵成,我们就说这种落叶是爹。还有一种叶片特别细小,我们就说这是我们兄妹。真佩服小时候的想象力,几片落叶也能想像成一家人来。

眼看我的公休假就要结束,父亲的赡养问题八字还没一撇。就在还剩下一天假日那天,天空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这样的天气,突然怀念母亲做的米炖菜。挎上菜篮准备去菜园摘些青菜,刚跨出大门,吴老满就披着雨衣从对面匆匆而来。我叫他进屋坐下喝杯热水,他却把我和哥哥拉到屋背后,从荷包里掏出一张发黄的信笺纸递给我。我问他是什么?他说你们打开来就知道了。我迅速打开,原来是一张稻田租赁合同:

出租人:杨明州(以下简称甲方)

承租人:吴老满(以下简称乙方)

根据双方平等志愿的原则,就乙方租用甲方螺蛳湾稻田事宜,双方达成以下协议。

1、甲方同意将螺蛳湾18担稻田租给乙方,用于种植西瓜或其他农作物。

2、租期自1991年3月1日起至2011年2月28日止共20年。

3、租金一次性付清,合计金额4000元。

4、租赁期间,乙方负责上缴所有公余粮。

合同签字后,双方不得以任何理由反悔。

甲方签字:杨明州

乙方签字:吴老满

1991年3月1日

手里握着这张泛黄的合同,我和哥哥几乎成了哑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老满停顿了一会对哥哥说,你家那块大田并不是卖给我家,而是租给我家。在2011年被镇里征用修建高速公路时,所有权是你家的,我就写下借条跟你爹借了这笔款项投资杨梅园。当时市场行情不错,你爹也是想多赚一些帮补你,谁知道被杨正德这么一搞,全泡汤了。我现在没钱还你爹,儿子犯事进了班房,你两个儿子又在外面读书,需要用钱,你还是出去打工吧,你爹的生活起居由我来承担。

哥哥从荷包里掏出一根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愁容藏在满是雾霾的空气里。哥哥一句话都不说,晚上喝了几杯米酒就嘤嘤哭泣起来。可能是喝酒不在状态的缘故,哭了一会就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我把他喝空的酒杯和碗筷捡到厨房去清洗。被烟熏黑的厨房门是开着的,我拉开灯,灯泡挂在低矮的横梁上,像个暗黄色的绒球。昏黄的光亮霎时驱逐了黑暗,仿佛打开另一扇大门。覆满烟尘的土灶蹲在角落,一口铁锅高高挂在板壁上,露出生锈的黄斑;老式碗柜简单明了,其中一个支脚下垫着砖块保持水平;旁边一张未上漆的方桌,半米左右,在弥漫着颓废气息的空间里显得很刺眼;一堆散乱的柴火,灶门口的火堂还有一堆冷灰。小时候,冬夜冷得像冰窖,这里却燃着温暖的火苗,一家人就围着火堂烤火。虽然当时烟雾升腾,几兄妹都睁不开双眼,不停地流泪,但是伸出双手,却能享受到母亲烧好的红薯或洋芋。

我在火堂里烧了一堆柴火,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我轻飘飘地站起来,充满忧郁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母亲和一群人正向我走来,他们的身后是高楼大厦,霓虹闪烁,他们在我周围晃来晃去,就像一团团雾霾,我想抓住母亲却怎么也抓不住。忽然,一道闪电像一把利剑一样划过天际,转眼就看不见母亲的身影。我哭着喊着睁开眼睛,才发现哥哥背上绑着一根背带,头上打着一把黑伞走进堂屋来。姨娘赶紧解下哥哥身上的背带,从里面捧出一颗石头,郑重地放在神龛上,并用一块红布罩住。姨娘说,你们的娘总算回家了,她会保佑你们平平安安的。

吃过早饭,哥哥请了一辆川路车到街上买来两吨水泥和一些青瓦,又请了几个人把屋顶长满青苔的木皮卸下来。中午和新贵一起到溪沟边筛了两车细沙,请三轮车拉到门前,把院子平成了水泥地。

房屋和院子都修好后,贵新说,再不回去,只怕人家把临时摊位占了,以后就没有地方摆摊了。我虽然不想让贵新和妹妹这么快回去,但在经济上又帮不了他们,只有在一边帮忙收拾行李。哥哥默不作声地也在一边帮忙,并坚持要送贵新和妹妹到车站去。到车站买好票,妹妹打手势说想喝水,就蹲在地上翻找水杯。突然,妹妹“呀呀啊啊”地叫起来。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躬身一看,原来是母亲皮箱里的那个围巾包在她行李箱里。打开来,几沓钱完整地放在里面,另外还多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晓航,贵新,我有手有脚能说话,孩子也上了大学,你们比我更困难,这钱应该给你们。

妹妹想张口叫什么,哥哥用食指在嘴巴上嘘了一下。意思叫妹妹别做声,以免让周围的人看见。哥哥迅速帮妹妹把钱收好,放在贵新贴身的背包里,并叫他一定要到县城存好了再走。妹妹又跟我们“呀呀啊啊”半天才坐上去县城的班车。

望着渐行渐远的班车,我的眼睛模糊一片。哥哥突然扭头对我说,晓启,你假期到了,明天也走吧。晓启?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是哥哥这样叫我吗?哥哥有十多年没有这样叫我的名字了。我用左手使劲地掐自己一下,很疼,才知道是在现实生活中。接着哥哥又说,也不知道晓航和贵新到县城能否找到银行,我应该跟他们一起去的。我说,他们在省城好几年了,找个银行应该没有问题。哥哥说,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样吧,我去县里一趟,家里没牛犁田了,我去看他们一下,顺便买一架耕田机,再买几袋谷种,你先回家帮我照看一下爹。

回到家门口,刚跨进院子,就望见父亲像棵古老的枫树,膝盖上平放着播放机,聚精会神地候在阳光下听山歌。我赶快拾起扫把,把房前屋后重新打扫一遍,当扫到堂屋时,听见楼板下的燕子窝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像小时候父亲用纸帮我折叠的风车迎风旋转发出的声响,让我惊叹不已。这声响持续一会又突然安静下来。我目不转睛地仰望着燕子窝,不大一会儿,“扑簌!扑簌”的声音再次传来,突然从里面飞出几只羽翼丰满的燕子,它们扇动着灰色翅膀飞向遥远的天际。

杨芳兰,女,贵州榕江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五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集《白日梦》荣获全国第三届侗族文学“风雨桥奖”;长篇小说《生计之外》获得2017年度中国作协少数民族重点扶持作品篇目。多篇小说发表于《民族文学》《安徽文学》《辽河》《南风》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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