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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锈迹与人心的锋芒

2019-10-08张艳梅

山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说生活

作家在面对纷繁芜杂的生活的时候,并不比我们普通人更超脱,一样需要面对各种困境。有的作家试图建构一个完整的四维世界,有的作家喜欢在哲学维度中审视人心和人性,生活本身常常给出徒劳的答案,无法根治我们的精神疾病或者虚无带来的困扰。文学沿着荒诞的小路走向荆棘丛生的生活或者历史,读者可能迷失在时间深处,也可能走失在异形空间,回归理性并不容易。我们在作家提供的生活场景中凿壁偷光,追踪的是墙壁背后的人生世相,而非一定要追问世界的真理所在。

这一期以蔡东《伶仃》,马拉《卑微的英雄》,张新科《大庙》和老藤《爆破师》为例,分享交流一些我的阅读感受和思考。前两篇小说都有一个看与被看的关系,男女主人公是彼此的镜像,也都是被关在透明玻璃瓶里的飞蛾。后兩篇则有着隐约的怀旧与反思意味,之所以说隐约,是因为作家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批判立场。现实与超现实叠加在一起,同样是荒诞,与前两篇借用婚姻装置不同,后两篇是历史与时代的整体性思考。每一个人的一生都包含着不断死去的自我和不断新生的他者,单纯地讲述个人遭遇,往往并不能打动我们,也很难引起思想的共鸣。小说是一种饱含情感的呈现,那些单个人遭遇的屈辱、折磨、渴望及惊异,都值得被珍视和记录;只是这样还不够,在质朴的生活经验里,思考更具有普遍意义的、更有价值的存在,始终是我对文学的期待。

1.   出走的父亲与家暴的丈夫

蔡东《伶仃》和马拉《卑微的英雄》这两篇小说其实是温情的。孤独,出走,守望;怜惜,惩戒,陪伴;最终主题还是拯救和守护,包括对自我和他人。作家提供给我们的镜头是有灵魂的,就像卫巧蓉每一天窗前的眺望,追随的目光,怜与怨也有,伤与痛也有;或者是周明晨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里同样有着人世的复杂况味。徐季是静默的画面,蔡东没有给他声音;作为被人世伤害的弱者,邵思新同样是沉默的,除了那满身伤痕代替她说出曾经的一切。

蔡东《伶仃》(《青年文学》2019年3期)。蔡东小说始终有种内在的力量,让读者跟着她的思绪去感受小说带给我们的思索和体验。伶仃,显然是一个关于孤独的话题。无论是日常性的情感缺失,还是心灵和情感层面的自我封闭,抑或是绝对意义上的精神孤独,包括近于哲学形态的抽象孤独,在小说中都不难表达,难的是我们与身俱在地感受到了这种孤独,世界对人心的打量,就像一个深渊,我们都知道深不见底的世界有着怎样的考验,仍旧无法避免地把自己的心留在深渊的阴影之中。蔡东笔墨是温润的,即使是尖锐的人生追问,她依然能够带着体恤的温度去呈现。小说写得隐忍,没有剑拔弩张和声嘶力竭,人生就是在孤岛上等待救援,或者寂寞终老。婚姻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出走只是提供了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不是最好的。如何与他人更好地相处,不把自我作为武器,或者是被武器伤害的对象,往往还取决于社会性要素的制约。卫巧蓉和丈夫分开并没有什么不可解决的矛盾,是日常生活中日积月累的累,让徐季选择逃逸。卫巧蓉的追踪,源于内心不解之结,也未尝没有重新自我认知的潜在心理。她找寻生活断裂的理由,使自己的人生重新具有合目的性。同时,被观察者徐季也有了存在的镜像呼应。

卫巧蓉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孤独者,她对自我缺乏了解,也不了解身边的人。徐季并不能覆盖卫巧蓉的生活,虽然小说中徐季作为卫巧蓉的生活圆心,给了她行为的逻辑性。剪辑成碎片的日常性,再连缀成为一个整体,依旧是徐季的人生。跛足的卫巧蓉被困在孤岛的孤岛,世界缩小到只剩下一个窗口,卫巧蓉的伤痛无法治愈,她缺少自我疗救的能力,跟踪徐季的每一天,让她看起来距离答案越来越近,而这一过程,反而距离真正的自我越来越远。同时,徐季的生活具有敞开性和表演性,出走是他的自救,但也不能就此说他获得了真正的解放。小说把卫巧蓉放在观察者位置,她并不是天然地具有了洞察他人和自我的能力,卫巧蓉的自我观照始于跌倒。在她眼里冰裂纹的瓷杯真是最好的嘲讽,如波德里亚所言:世界只能向我们反馈我们自身弊病的不对称形式,就像镜子只能反射我们脸部不对称的形式。乐高老人面前积木堆叠的世界随时都会倒塌,而生活并不会推倒重来;正如轮椅上的老人,世界只剩下方寸之地。直到卫巧蓉扭伤脚踝,世界变得愈加幽闭,在幽闭中,卫巧蓉获得了更多自我审视和审视生活的机会。小说结尾,当她转身的一瞬间,身边的黑暗变轻了。这当然是一个乐观主义的温暖结局。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心力煎熬,自我怀疑和对生活的质疑,终于能够放下来,平平静静面对这一切。蔡东不急于揭穿谜底,也没有是什么了不起的真相。温润的诗意,抚慰了孤独的灵魂,既饱含对人心的好奇,也有着人世的怜惜。

马拉《卑微的英雄》(《雨花》2019年4期)。故事本身平常,丈夫为了升迁出卖妻子,之后是不断的侮辱和打骂;公司同事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没有上升到爱情,出于同情选择以暴制暴等等,我们在小说或者影视中经常看到类似的情节。《卑微的英雄》写弱者的反抗,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结构和技术上的设计,让时空不断叠加,两个人走进彼此的过程,看起来并不像一场真正的两性欢爱,一波三折最终也还是俗世里一碗热汤的慰藉。周明晨处在观察者位置,他旁观一个成功女性失败的婚姻生活,有同情,也有说不清的情愫。他人生活构成的情感困扰,并非爱可以解决。真正强大的力量是什么?最软弱的其实也可能最强大,就像邵思新会为了女儿而忍受丈夫非人的折磨。马拉对于人的处境有着敏感的洞察,邵思新渴望没有暴力威胁新的生活,却缺少以亲人为代价的足够的勇气。我们不会在马拉交错的时间线里迷茫,因为这是一个单线的故事。空间同样经过了折叠,包括心理空间。马拉在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说,“为什么要写作,如何写作?无数前辈大师谈过,再谈无非重复,重复还是要谈,这并非倔强或缺乏自知之明。写作即生活,人活在时代之中,所有的写作都会刻上时代的疤痕,差别在于,有的深些,有的浅些。我不认为有脱离时代的写作,伟大的作品并不是指它脱离了所处的时代,而是它审视它所处的时代,开启了另一种可能。”他对写作和生活的理解,在解构的表象之下,仍旧追寻意义建构。这一点,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识到。“把大词细化,让它产生具体,可触的生命质感,让它切入我们零碎的生活。这是项卑微而无限的事业。好的作家有一种沙里淘金的能力,他能从细小的事物中发现伟大的意义。小说家在虚构生活,这种生活比真实的生活更加有力,深入人心,这是理想生活。”

马拉小说写的都是在生活中挣扎的普通人,他几乎很少尝试宏大叙事,同样的日常琐碎生活,他更喜欢艺术化的呈现方式。略萨用一种虚构代替现实,从事物的普遍状态,真实的社会环境,抽象出时空中小小的堡垒,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缺少对人性的考验,有一种力量能够磨灭任何形式的辨别谎言与真实的能力。略萨是小说结构大师,《卑微的英雄》这篇小说可以看作是马拉对略萨的致敬。小说中提到了《天堂在另外那个街角》《绿房子》《酒吧长谈》《公羊的节日》《坏女孩的恶作剧》《利图马在安第斯山》和《卑微的英雄》。略萨认为:小说中最具体的东西就是形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小说仅仅是形式。内容和形式的分离是人为造成的,实际上写作本身并不会带来这种割裂。略萨对生活的拒绝和批评,体现在他的创作态度之中,就是以这样的拒绝和批评以及自己的想象和希望制造出来的世界替代现实世界。也就是在现实与想象之间,发现生活的文学价值。我们普遍认同他的另一句话:真诚或者虚伪,在文学领域,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美学问题。马拉有着自己的小说观,叙事上充满柔韧的弹性,强化了时间的立体感,把两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结构在一起,不是简单的拼贴,而是把一个完整的时间机器拆开重新组合,为我们提供了新的时间感知方式。尽管在形式上是清晰的,有时候读着又多少有点恍惚。两个人成为同事,先后辞职,聊天,暧昧,离婚,同居。这个过程是在对话和周明晨意识流动中完成的。对话复述事实,提供不同的空间维度,有着内在的逻辑,并不混乱,主线分明,加入了邵思新丈夫对邵思新施虐,周明晨施虐惩罚邵思新丈夫两个场景。而周明晨和邵思新似是而非的爱情故事更像一个意外。早餐的海鲜面,邵思新卧室的亲热,饭局、KTV和街心公园,宾馆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邵思新展示身体伤痕,这个小说主题其实是拯救,卑微的英雄,拯救被侮辱的女性,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才是最大的意义场。

2.   砸掉的佛像与爆破的钟楼

张新科《大庙》和老藤《爆破师》这两篇小说较之前两篇,暴力指向的不是具体的个人。砸碎佛像,爆破钟楼,这两个意象,带有更深层次的隐喻性。我們的破坏力量来自于无所畏惧。小说不见得在更深层次上揭开历史和现实的魔盒,权力的魔鬼本来就充斥着人类社会,荒谬是生活的真相。我们总是要面对毁弃的结局,无论是残酷的,暴力的,还是不乏温情。在历史与现实中间,小说在徘徊,作家在彷徨,到底有没有谜底,如何避免那种恶的泛滥?假借各种名义的扭曲和破坏?应该是永恒的追问和警醒吧。

张新科《大庙》(《长江文艺》2019年4期)。没有宏大的场景,在市井生活中看到了时代的某些侧影。被放大的细节里,砸碎佛像的过程惊心动魄,这当然只是那个时代的一个影子,作者没有就此展开对历史轨迹改写和民间社会改造过程的深入思考,也没有把这一行为与集体无意识,民间信仰缺失等等联系起来,阅读者往往会自行延伸这些话题。而香香想看电影时用脱衣服作为交换,更让人心惊,民间伦理和公序良俗,在小小的欲望面前如此脆弱,是原本如此,还是因为佛像不再?都是灰色的小人物,在大历史的尘埃里浮现。铁锤的下场是作者给定的因果报应,没有切入历史反思,而是给出了报应这个平衡策略。此后铁锤像一尊菩萨一样坐在影院里观影,反而是以肉身提示善恶因果,作为一个象征物,显示出对宗教强大的惩戒功能的寄寓。张新科在一次访谈中说,“文学肩负着对社会和人性批判审视的作用。我所写的现实题材的中短篇小说比如《公民方闻山》等绝大部分都是对当下社会现象的剖析、鞭笞、揭露和批判。”

《大庙》写得很从容,细节处理得也圆润精致,包括铁锤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新生和香香的两段对话。小说中的电影院是一个特别的文化符号,作为特定的意识空间,容纳和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从时间维度看,是历史文化的记忆装置,大庙的几度沉浮看起来充满了戏剧性和荒诞感,其实是时代的见证;从空间维度看,寺庙也好,仓库也好,电影院,商场也好,都是物的载体,生活场景因之具象化,人物还是那些人物,不同的空间形态下,人的意识形态也随之变异。新生的人生显然是另一种隐喻,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司马楼为大庙追溯历史,砸掉佛像改建电影院,重建寺庙续香火。精神图腾也好,还是宗教信仰,还是商业区,大庙不过是时代的照妖镜。关于电影院的小说很多,近期影响比较大的有朱山坡《蛋镇电影院》,可以比照着读。

老藤《爆破师》(《芙蓉》2019年3期)。母校的钟楼,因为频繁发生自杀事件,面临爆破拆毁。年久失修的并不是钟楼本身,承载着几代学人情感的标志物,成为死亡的起源地。而黄泉因为自己的名字陷入了被排挤和疏远的困境。小说篇幅不长,呈现的是复杂的社会生态,自杀事件的溯源一笔带过,给钟楼添加了更多历史色彩。怀旧是一种情绪,到底怀恋的是什么?钟楼,历史,青春记忆,还是生命本身的意义与价值?爆破,当然也是一个象征,不破不立,这是我们对待传统、对待文化的一贯态度。小说的艺术感来自于很多方面,语言,叙事节奏,密度,即使解决了叙事问题,依然可能在对世界认知的半路上走错方向,迷失自我,作家总是执着地在幽暗的时间里洞察人性的光亮。

黄泉是一个很有意味的主人公。这个名字显然是一个隐喻,和人的身份相关,强化的是反讽意味,与人世本身的荒诞相映成趣。如何面对过去,如何给自己的存在一个合适的身份,得以在人群中安全地活下去。这个时代很喧嚣,在这个喧嚣的语境里,钟楼的意象本身就意味着时间,小说对于官场职场的种种思考,淡淡的感伤,隐隐的失落,深层意绪更加迷人。老藤写过一些关于拆迁和环保题材的小说。这一篇还是在怀旧背景下对发展的追问和反思。他的写作,与社会生活很近,又不会短兵相接,中间地带是人的情感世界,心灵世界,思想世界,外在空间和内在空间的对照里有复杂的生活体验。社会性因素附加在个人情感之中,最终钟楼轰然倒塌,有些苍凉的意味,避免了事故,又让人心里一暖。现实是什么,如何认知现实,现实中包含者的一切,激情,颓废,感觉,这个物化的世界里,始终不能抵消精神性和情感性的存在价值,写作智慧是在现实世界之上建构一个更高的东西,即对生命的爱与尊重。黄泉带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拯救。我们这一代人都在经历巨大的时代变迁,亲眼目睹很多东西的倒塌和重建,生活不断分裂,弥合,形成新的世界观,在这样的文化背景和价值分裂之中,作家试图实现的对话是多声部的,与历史,与时代,与记忆,与现实循环往复的对话中,人物的心理层次不断被揭示出来,对感情的逃避,对宿命的逃离,对身份的质疑,构成了一幅矛盾重重的精神版图。

人,生而孤独,没有人可以完全懂得另一个人,并且时刻陪伴,孤独与生俱来。小说来自实实在在的生活,当然,又不仅仅局限于生活。无论多么固若金汤的生活,一个偶然就可能被粉碎。多数人都是遍体鳞伤地活着,只不过有些伤痕历历在目,有些伤痕在灵魂最深处罢了。生命里那么多阴影,覆盖了情感的模糊地带。卫巧蓉不甘心婚姻失败人生疑问没有答案;邵思新本来就已经接受了失败的一生,拯救者出现,她得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而徐季的逸出是回归自我。养殖户的妻子跑了;老吴夫妻守着平顺舒缓的日子;大庙生意兴隆,钟楼从此成为绝响,这几篇颇具立体感的小说,在生活意识形态层面,为我们展示出了时代的不同侧面。

【作者简介】张艳梅,1971年生,山东理工大学教授。著有《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新世纪中短篇小说观察》《生态批评》等。曾获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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