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致橡树》到《神女峰》
2019-10-08孙绍振
孙绍振
舒婷作为女诗人,常常被某些文学评论家当作女权主义的代表。这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不仅因为她的性别,而且因为她的作品里时时表现出来某种女性的视角。无论从早期的《致橡树》,还是到中期的《神女峰》,她的作品在女性立场和女性价值方面一脉相承。《致橡树》长期以来受到女性读者的青睐,在婚礼上作为女性来宾和为新娘朗诵的故事,又被选人中学语文课本,但是《神女峰》没有这样幸运,在女性读者心中,似乎没有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其实,《神女峰》恰恰与《致橡树》是姐妹篇,二者有着紧密的联系。诗人有意在其中隐含着互相说明的寓意。关于这一点,舒婷在《都是木棉惹的祸》中有过坦诚的告白:
1977年3月,我陪蔡其矫先生在鼓浪屿散步,话题散漫。爱情题材不仅是其矫老师诗歌作品的瑰宝,也是他生活中的一笔重彩,对此,他襟怀坦白从不讳言。那天他感叹着:他邂逅过的美女多数头脑简单,而才女往往长得不尽如人意,纵然有那既美丽又聪明的女性,必定是泼辣精明的女强人,望而生畏。年轻的我气盛,与他争执不休。天下男人(不是乌鸦)都一样,要求着女人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以为自己有取舍受用的权利。其实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更深切的失望。
当天夜里两点,一口气写完《橡树》,次日送行,将匆就的草稿给了其矫老师。他带到北京,给艾青看。北岛那时经常去陪艾青,读到了这首诗,经其矫老师的介绍,1977年8月我和北岛开始通信。前些日子,因为王柄根要写蔡其矫的传记,我特意翻找旧信,重新读到北岛1978年5月20日回信中这句话:“《橡树》最好改成《致橡树》……这也是艾青的意思。”
这首诗流传开来,不斷碰到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诉没有橡树。因此又写《神女峰》作为补充:“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年轻人却不予理会。至今,只要有人老话重提,说起当年的爱情史与《致橡树》有关,我赶紧追问:“婚姻还美满吧?”好像必须由我承担媒人职责似的那么紧张。
舒婷透露的信息很深刻,一方面是《致橡树》在读者的记忆中那么重要,甚至与爱情史有关,而另一方面,读者对《神女峰》却“不予理会”。这是诗人感到多少有些困惑的。其实,有一些评论家也感到了这种困惑。
当然,《致橡树》写于1977年,从思想高度上来说,它是横空出世的。从传统观念来说,女性被男性的目光欣赏是天经地义的,不光“三从四德”中就有“女容”,就是在经典文献上,也有“女为悦己者容”。现代男性也把女性的容貌作为审美的首要选项,是堂而皇之的。蔡其矫之所以在女性面前坦言不满足于女容,显然是在为自己的精神高度而自豪。但是,他完全没有考虑到女性也有权利对男性进行选择。舒婷说:“天下男人(不是乌鸦)都一样,要求着女人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以为自己有取舍受用的权利。其实女人也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更深切的失望。”当时社会情绪热点还集中在对“四人帮”的政治批判上,故舒婷的精神立场并没有引起理性的震撼,只是在女性读者中产生了感情的共鸣。正是因为如此,这首诗在各式各样的婚礼和朗诵会上反复出现。
就是面对如此空前的社会效应,舒婷也不改她的敏感和反思,她似乎不太踏实。“不断碰到那些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诉没有橡树。”这句话轻描淡写,语焉不详,其中有比较深刻的意蕴值得分析。今天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解读。第一个方面,中国没有什么橡树,橡树意象是从外国电影和风景中获得的。就是在杭州植物园中目睹,也是“病歪歪的,与想象相去甚远”。哪怕当地宣传部长好心提议在鼓浪屿择块风水宝地,种一棵橡树,矗一块《致橡树》的诗碑,舒婷的回答也是:“橡树在南方不容易成活,假使能生根,一定没精打采百无聊赖。橡树要长到可以托付终身的模样,需要好多年,至少我和部长都看不到了。”这种解读涉及橡树的生物学真实与艺术想象之间的矛盾,从理论上来说是没有争议的,不足以引发舒婷写另外一首诗来“补充”。这就有了第二个方面的解读,那些诉说“没有橡树”的女孩子,是从现实意义上说的,实际上是在中国找不到像橡树一样伟岸的男性。这里可能与当年一种特有的思潮有关系。舒婷的《致橡树》于《诗刊》上发表前后,日本电影《追捕》男主角高仓健在逆境中坚定不移的男子汉形象,在中国引起了轰动,报纸上一度出现“寻找男子汉”的话题。女孩子所-谓“没有橡树”也包含着没有男子汉可以托付终身的意思。这使舒婷觉得女孩子们虽然可能在婚礼上朗诵了《致橡树》,但是实际上并未真正读懂。舒婷为什么要在这些“女孩子”前面加上了“才貌双全”?显然并不是称赞,而是反讽。貌则有之,才则可疑。因为在《致橡树》中,伟岸的橡树意象并不是女性单方面可以依托的靠山。从一开头,舒婷就反对“攀援”和“衬托”,她的立意是:以同样的姿态,独立、平等,互相理解,互相鼓舞,互相支持: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白马王子”也好,理想的男子汉也好,都脱不了女性的依赖性。这和忍受男性单方面的选择性质是一样的。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舒婷又写了《神女峰》,把平等的主题进一步深化: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在悬崖上展览千年,典故有两种来源:一是出于古代书面文献,巫山神女主动献身于楚怀王,这是女性主动向男性奉献躯体;二是出于民间故事,妻子在悬崖上等待丈夫,经年不至,久而化石,这是女性为男性献出生命。三峡景观,如取巫山神女典故则当为神女峰,如取民间传说则并无神女,只有民妇,或日美女,当为美女峰。舒婷取民间浪漫故事之实,以经典文献神女名之。借此向数千年的“妇德”发出质疑。锋芒所向,不但在男性,而且在女性: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传统妇德观念的赞美者、崇拜者并不仅仅是男性,而且还有挥舞花帕的女性。花帕的挥舞者是如此众多,而质疑者却只有—个。尽管浪漫的传说是美丽的,留下的忧伤也是美丽的,“人间天上,代代相传”,但这仍然是不人道的:
但是.心
真能变成石头吗
为什么要这样等待,难道为了表现等待的痴情,就应该把只有一次的生命牺牲?把鲜活的心灵变成没有生命的景观?“心,真能变成石头吗?”这是激烈的感情,也是深刻的理念。
为眺望远天的杳鹤
而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
神女峰作为浪漫爱情的坚贞的象征,已经被传说话语霸权化了,成了不言而喻的潜在的陈规。但是,把生命献给绝望的等待,以表现爱情的坚贞,塑造成千年的道德楷模,值得吗?她提出的质疑是:生命每一刻的体验都是珍贵的,不能为了非常遥远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概念(“眺望远天的杳鹤”)而忽略生命的美好体验。就是再浪漫的情操,也不能抹杀生命的珍贵感觉。为了把这样的思索强化,舒婷不惜把传统观念和生命价值放在两个极端上。一个是展览千年,作为道德的、情感的楷模,作为永恒的荣耀;一个是一个晚上的痛哭。在通常情况下,当然是千百年的荣耀更为光彩,但在某种条件下,二者发生了转化,那就是“在爱人肩头”。为了体验真正的爱,哪怕痛苦,哪怕只是片刻,也比没有感觉的石头有价值。
舒婷的困惑在于许多“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对《致橡树》十分热衷,而对《神女峰》却没有多少感觉,甚至“不予理会”。莫非她是觉得《神女峰》的思想比之《致橡树》更深邃?不一定。因为她自己说了《神女峰》是《致橡树》的“补充”。从观念的全面来说,应该说《致橡树》更值得注重。但是,舒婷的字里行间却流露出相反的倾向。是不是舒婷对《神女峰》有所偏爱呢?这种倾向的实质是什么呢?事实上,舒婷对《神女峰》如此“偏心”,唯一的原因在艺术上。
《致橡树》写于1977年,是舒婷的早期作品,从构思到语言,都有70年代诗歌的某种宏大叙事的烙印。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其中自然有舒婷式的精致语言,但是,也有呆板的对仗,而且某种话语有陈旧之感,这与《神女峰》的清新语言相比,显然太过滔滔不绝,不够含蓄,在艺术上成熟了的舒婷看来是很幼稚的。正是因为这样,只要有人提起《致橡树》她就有点紧张:
至今,只要有人老话重提,说起当年的爱情史与《致橡树》有关,我赶紧追问:“婚姻还美满吧?”好像必须由我承担媒人职责似的那么紧张。
从语言上来看,这样的对仗和排比,完全是在做出一副作诗的架势,从一些宏伟的词语中,甚至可以看出一些样板戏《沙家浜》的影子。细心的读者可以从指导员郭健光的唱词中找到“模板”。如果读者不嫌我唐突,请把郭健光口中的青松与舒婷的橡树略作比较: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
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
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郭健光的“枝如铁,干如铜”到了《致橡树》中成了“铜枝铁干,像刀,像剑”,这样的宏大话语,带着当时的英雄主义的音调。舒婷毕竟是舒婷,她把青松改造成橡树,虽然她没有真正见过橡树,但是,总算把青松强烈的政治色彩、英雄主义的高亢声调消解了。同时,她也加入了自己的话语:木棉,不仅像英勇的火炬,而且能发出“沉重的叹息”。如果这些还不是太重要的话,那么下面这几句就很重要了: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聽懂我们的言语。
这就不是集体的英雄话语,而是个人的话语了,正是在这样的语言上,我们看到了舒婷之所以成为后来的舒婷的端倪。舒婷当时还是一个回城知识青年,才二十七岁,在厦门灯泡厂流水线劳动。在她成熟了以后,理所当然地有一种悔其少作的感觉。虽然是不经意的流露,但也应该成为研究舒婷艺术的不可多得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