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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与荣耀》:斗士的温柔

2019-10-08刘进

上海艺术评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莫斗士荣耀

刘进

“电影是以余味定输赢的”。小津安二郎如是说。

6月20日在这次的上海国际电影节看的深夜11点场的《痛苦与荣耀》,看完已是凌晨1点,整个人昏昏沉沉,像喝醉酒一样,结果三天后,我发现余醉还在,感叹这酒后劲真大,反复听着电影的插曲,必须靠文字的导出来醒酒。

《痛苦与荣耀》是西班牙著名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今年的新作,前不久在5月的戛纳电影节上拿到最佳男演员和金棕榈奖的提名。借由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契机,几乎是和法国同步上映。《痛苦与荣耀》是导演从影40年的集大成之作,和之前的作品一样,依然色彩艳丽,浓烈的华丽;不同的是,即将七十岁的导演,终于在暮年,不再剑拔弩张,而是呈现了一个斗士的温柔。

一个男人的一生,必然是向外征服的,不管什么样的出身,都会有那个热血叫嚷“来呀,不服来战呀”的阶段;而当年迈之时,身心都沉底后,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坦承自己的脆弱,接纳真实的自己,涌现大半生的回忆。深刻的回忆才是毕生真正的财富。

人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回忆,就是痛苦与荣耀,是人生的谷底和顶峰。

阿莫多瓦是弗洛伊德的拥护者,同样认为人的很多行为都是由那些并未被个体觉知或控制的内在力量、记忆和冲突所激发的。内在力量,也许来源于某个人的儿童时期,持续影响着个体行为,并贯穿生命始终。

本片的故事于是從男主角扮演的导演暮年创意枯竭、身心焦虑、一身毛病,需要吃药吸毒的状态开始讲起,平行穿插导演回忆下的童年,毫无说教地作了一个日记体的对照观察,让每位观众主动在其中找到老年和童年的相互联系,一问一答。穷苦困顿的童年,居无定所需要住空荡荡的山洞、没本事没担当总被老婆骂的懦弱爸爸、家里男性角色的缺失,老爱抱怨个性强势挑剔但生命力顽强的妈妈,没有小伙伴的陪伴,热爱独处爱看书孤独早慧……人生的底色早早就在画板上呈现,它会自然随岁月长成后来的图案。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文学家和艺术家必须把他们被压抑的性冲动升华到创作领域中,才能在想象中满足自己的本能欲望,而不被它强大的能量所压倒。所以是深埋的同性之爱促成了男主角后来的电影艺术创作。对应的,则是那个儿时爱看书能教大人识字的孩子,和他成年且异性恋的建筑工学生常在一起,在某个太阳足够强烈的午后,孩子梦境般看到一个壮年男性的裸体,竟然下意识地昏厥了过去!那是他一切的萌芽源头!

这里必须好好感谢上海国际电影节的主办方,因为有这个男性全裸镜头才把这电影几场全都放到深夜11点的排片,避免未成年人观看,而这个镜头是绝对不能被剪辑掉的,它是这个故事最关键的一点,是导演内心意识的成因。

故事的结尾,男主角抽丝剥茧从自己的童年找到各种原因,一一去释怀。身体也找到还可以救治的方案,可以开刀,他开刀前又像一个孩子一样对医生说,“我又开始创作新剧本了!”通了就不痛了!

电影取名“痛苦与荣耀”,意思是:

1.荣耀是以痛苦换来达到的;

2.人生到身心混沌的最后,能回忆的只有痛苦和荣耀;

3.找到痛苦的根源,把握昏头的荣耀,就能回归生活的平衡;

4.痛苦和荣耀就是人的骨头和血肉。

阿莫多瓦导演70岁,在40年的电影生涯里拍了22部长片,六次入围戛纳电影节,都未拿下金棕榈奖,而在这些作品里,最具有自传色彩的是1987年的《欲望法则》、2005年的《不良教育》和这部《痛苦与荣耀》。三部曲串起了斗士的一生。从年少意气风发、自由不羁而又充满荷尔蒙的《欲望法则》,到《不良教育》开始有了中年的沉淀和阴郁。主题也是阴郁的,据说《不良教育》里神父的原型就是导演在现实生活中所认识的性侵者。而在两部电影都反复出现主角游泳、水下的思考窒息感和年轻健康阳刚有吸引力的男性酮体。阿莫多瓦曾说过:“创作《不良教育》的那种高度紧张感,至今我没再体会过。”

三部电影相互呼应,《不良教育》和《痛苦与荣耀》都是典型莎翁式的戏中戏结构,《不良教育》是主角带上《探访》剧本走进时隔多年的男主生活,而《痛苦与荣耀》则是用《上瘾》的戏剧重现导演的心理状态。最后的结尾,都是在拍摄过去的场景。那些重复出现的部分场景,几乎可以断定是导演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年轻的阿莫多瓦,18岁离开教会学校离开家乡,逃离父母给他找的银行工作,跑到马德里,打各种杂工,晚上辛勤写作、排演话剧、攒钱买摄影机自学拍电影。所以眼神深邃、略带忧郁,底色和剧中的早慧孩童一样。在《痛苦与荣耀》里,他借由男主角说出内心的话“人生没有电影将毫无意义”,“只会哭算不上好演员,懂得克制眼泪才是好演员”。看着这张脸,我们才能理解在相隔32年的三部电影里导演情绪的释放和成长。

阿莫多瓦的戏总是充满重口味,同性恋、双性恋、仇杀、异装癖、毒品、性和暴力,要了解他的自传三部曲,也需要借助他同样擅长的女性电影:啊,这是多么了解和爱护女性的导演,在《捆着我,绑着我》里,又是安东尼奥·班德拉斯——这位阿莫多瓦御用男主角,演三岁就在孤儿院长大的男人演绎着不被人理解的斯德哥尔摩式的爱情。当时只有13岁的佩内洛普·克鲁兹在电影院看到这部电影,内心掀起一场革命,年少萌芽的东西被唤醒。长大后就从忠实粉丝变成了大导演的御用女演员。导演爱她到几乎每部好作品都给予她一个有能量的角色。

在《于我母亲的一切》中导演借着一个离奇的故事,赞颂了女性的坚强,这个母亲的角色和《痛苦与荣耀》母亲角色是一脉相承的,事实上导演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在贫穷的小村靠着给不识字的人代读写信件养活几个孩子。这又和《痛苦与荣耀》孩子角色里的能力是一样的。

在《对她说》里则表现敏感脆弱的男人和坚韧斗士般的女人,性格内里的反转。事实上,搞艺术的男人大多有颗女人心,何况是像导演这样的成长背景。

在《回归》里,全是女人,男人都是废物般需要除去的存在,是丰满的女性群像,导演说,“《回归》让我思考人与死亡的关系,这个电影是献给养育我的女人们。”继承式的两代人杀人也成了情有可原。而那个最后二十分钟解密的结构方式也再现在《痛苦与荣耀》里。

在《吾栖之肤》,索性把男人变成了女人,那些愚昧的男人在班德拉斯科学怪人的手术刀下成为了完美的女人。可惜重塑容易,收服内心很难。医生死在自己的实验作品枪下。

在《胡丽叶塔》,失去老公和孩子的女性半生都在空洞悔恨的寻找中,从《回归》开始,导演的作品就充满了回忆的遗憾感,导演越来越往内收,他不再关注外部世界,而关注细微的内心战争,最后才成就了《痛苦与荣耀》。

电影是综合艺术,从小敏锐的阿莫多瓦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作家,他热爱文学,至今依然坚持每天写作,他也是艺术狂热的爱好者,音乐和艺术品味极佳,我们可以在《吾栖之肤》看到路易丝·布尔乔亚的晚年布件雕塑。在《胡丽叶塔》里墙上挂了理查德·塞拉的黑白抽象画《雷克雅未克》和卢西安·弗洛伊德的自画像。后者被泰特美术馆誉为“20世纪毕加索之外最伟大的艺术家”,无论是绘画还是为人,都孤僻、封闭,导演爱借画来铺设情调。

另一个有趣的事情是,几乎在阿莫多瓦的所有电影作品中,他一直采用高饱和色,特别是红绿撞色,红是暖色,绿是冷色,正好是180度的互补色,红绿运用得好,则画面有高冲击力和高记忆度,红绿运用得不好,则显得乡土,事实上导演在这点上掌握得炉火纯青。从色彩心理学看,红色代表激情、奔放和进攻,绿色代表安静、平和和内敛,这也正像导演内在的两种状态,总有要往外宣泄的,也总有想往内藏匿的。

再回顾看看《痛苦与荣耀》的海报,血液般的鲜红,两个人,一虚一实,实体的人代表痛苦,虚体放大版则代表荣耀。画面除了红色就是黄色。导演身着红色西装,连导演衣领上都是黄色点点。在西班牙,红色是Rojo,西班牙斗牛士的颜色,火的颜色,本身就象征着激情、狂野,也可以形容为女性的奔放和男性渴望去征服。红和黄也是西班牙国旗色,西班牙国旗的色彩来自在战斗中受伤的哥德王鲜血(红)浸染的金盾(黄),故又称作“血与金”。阿莫多瓦始终代表着西班牙的斗士,尽管在暮年终肯温柔。

故事以浓艳至极的艺术感,平静、轻松又舒缓地讲了三件事“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哲学的永恒命题。跟随导演40年成长释放寸寸了解,越看越有回味,让人念念不肯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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