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客栈

汤琼

“花音啊！花音啊！来吃饭饭啦！”

这声音总是在花音的脑海里回荡，有时，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明知道总会失望，她还是忍不住转身……

花音的名字来自那座山，是奶奶给取的。

“花音，你知道吗？传说在这座山里，有一棵九种颜色的杜鹃花！那花会唱好听的歌！可是奶奶一次也没去找过，等你长大了，咱俩一起去吧！”当奶奶坐在草墩上，怀抱着小小的花音，她总是这么说。

花音遥望着遥远的山，对小时候的花音来说，它只是天边一抹淡青色的轮廓。

花音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她向山的方向走去，仿佛只要走近那座山，只要将它的面目看清楚，她就能找到她要找的人，那个离开她已经很久的人。

离开家，走上桥，穿过田原，那山渐渐清晰了，看见山了，看清山了……

天空已抹上一层玫瑰色，暖烘烘的阳光洒在花音的身上，她的心却有一种被细密针芒刺痛的感觉。过去，每当天色这样的时候，就该吃晚饭了，奶奶总会在家门口呼唤她：“花音啊！花音啊！来吃饭饭啦！”

花音走进了山脚下的森林，阳光被树冠挡住了。

不知走了多久，她累了，坐下，背靠在一棵杉树上，看着树荫间的光影发呆，渐渐睡着了……

当花音再醒来时，她揉揉眼睛：“啊！天怎么就黑了！”

花音想顺着原路走出森林，只转了个身，就迷糊了，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昏暗的森林里，渐渐飘来香味，是热腾腾的米饭香气，还有不知道是什么菜的香味！

她循着香气在森林里游荡，借着月光，花音看到，不远的地方，挂着一盏小灯，发出暖黄色的微弱光芒。

她一点点靠近，看清了，在森林里的一小片空地上，有一座木头盖的房子，那窗透出了光，房顶的烟囱里，飘着一缕青烟，饭菜的香气越发浓郁起来。

花音加快了脚步，向房子走去。

她敲了敲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是一间小小的饭厅，一个又高又胖的身影背对着她，那人穿着蓝菊花白底的棉布裙，花音觉得那面料看起来有熟悉的感觉。

奶奶也有一身这种裙子，只是那布料是白菊花蓝底的。花音心想。

那人正在厨房忙活。

“请问客人是要住店，还是吃饭呢？”那人专心烤着一条鱼，头也没回，就传来这么一句话。

哎，这也太没礼貌了吧！怎么进了这样的一家店！花音在心里嘀咕着。

可是，她瞬间又被桌上的饭菜吸引住了：一碗凉拌蕨菜、一盘煎得黄灿灿的豆腐、一锅野菌汤、一碗晶莹油亮的米饭，正热乎乎地冒着气。

“这饭菜和奶奶常做的太像了！”花音记忆中奶奶做的饭菜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名贵的食材，没有装饰，却总是香喷喷、热腾腾的。

咕噜咕噜！花音饿得肚子直叫唤，她神思恍惚，从早到晚，一直走啊走，还没吃上一口饭呢。

“我先吃饭吧！”她拉开椅子坐下，刚要动筷子，那人就转过身来，她抬着一个长盘子，里面是一条烤鱼，她颤颤巍巍地摇摆着，慢悠悠地走来，花音渐渐看清了她的脸。

“噢！原来是熊！”花音一惊，可那熊却淡定地冲她笑了笑，面容慈祥。

“啊！原来是个小姑娘呀！”她将烤鱼放在花音面前，“饿了吧！快吃呀！”

不知为什么，花音的心弦一下子就松了，她太饿太累，顾不上许多，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饭。

那蕨菜拌了酸浆果汁和野黄莓，红透着绿，黄裹着紫，味道酸而爽口;鸡油蘑菇汤，鲜甜无比;现烤的石头鱼，还撒了现磨的芝麻椒盐;特别是那盘豆腐，煎得又脆又香……花音从小就最爱吃豆腐。

“你迷路了吧？这个客栈还是第一次接待人呢！”熊自己也吃着饭，神态坦然、从容。

“嗯！”花音点点头，只忙着吃，自从奶奶走后，她从来没吃上过顺心的饭菜，吃什么都感觉不对，人也越来越瘦……

在花音心里，她从不接受奶奶走了这件事，渐渐地，这种抗拒转变成了不接受别人做的饭菜，花音就用这无声又任性的方式反抗着。

一桌子菜，大部分都被花音吃了，熊反而吃得很少。

“我来洗碗吧！”花音有些惭愧，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那好吧，我也累了！”熊说着就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花音轻手轻脚地洗完了碗，将屋里的暖炉添上柴火，又找了一床棉毯给熊盖上，然后坐在火炉边取暖。

过了一会儿，熊迷糊地睁开双眼：“见笑了！我又睡着了！冬天睡不着，现在却打盹！来！我带你去客房，那么晚，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在这住一宿吧！”

熊晃晃悠悠地提着个灯笼，在前面慢慢走，花音跟在她身后。她看着熊的身影，想起奶奶走路也是这样的。

她们穿过饭厅，来到一个小小的院子，形状不一的青石块铺在地面，院子周围是四间房子，中间有一口水井。

“我住这间！”熊指指右手边的一间房。

“你住这间吧！”熊指指左手边的那间。

“其他两间是空着的吗？”花音问。

“有住客呢！”熊说。

“可是，我还没付给你饭钱呢！”花音说着去兜里掏钱。

熊摆摆她的胖手说：“你们那里的钱，我用不上，要不，你明天帮我磨磨豆子吧！”

“嗯！”

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木床，许多碎花布拼成的被子，盖着柔软又暖和。

花音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花音啊！花音啊！来吃饭饭啦！”花音看到奶奶站在家门口，拄着拐杖，挥手招唤她。

“奶奶，奶奶！”花音飞奔过去，可是奶奶却消失了， 花音茫然地四處寻找，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花音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一串串透明的水珠， 顺着脸庞落下， 又飘浮在空中，那是她的眼泪。

那些泪珠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溜儿地穿过了雕花木窗的镂空。

“这些眼泪要去哪里？”花音感到好奇。

她打开门，跟着那些泪珠慢慢往前走，它们穿过走廊、院子，向着中心的水井飘去。

这时，花音看到，另外两间客房里，走出了两个人。一位是红狐狸先生，他披一件脏兮兮的大衣;另一位是野猪婶婶，她鬃毛上插满了凋谢的野花。他们也追着一串眼泪在走。

花音看到泪珠飘到水井上方，就像雨滴似的，滴滴答答地落到井里……

第二天一早，花音想起自己曾答应过要帮熊磨豆子。

红狐狸先生和野猪大婶把空桶投进井里，再从井里提出井水。

花音好奇得紧，用食指蘸了一点井水， 尝了尝……

花音推着小石磨转圈圈，熊用木勺子，将井水和着泡得饱满滚圆的豆子，一勺一勺慢慢舀进石磨中间的小孔里，雪白的豆浆从石磨四周溢出，再滴进桶里。

豆浆就做好了。

熊将滤过的豆浆倒进锅里， 放在柴火灶上煮着，花音往灶里添柴，这些事她小时候也和奶奶一起做过。

“我可以叫你熊奶奶吗？”花音问。

“嗯！”熊奶奶沉默地点点头，她是那种情感不轻易外露的熊。

“熊奶奶，为什么眼泪会跑到井里去呀？”花音问。

“这口井叫甜水井！”熊奶奶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搅拌着锅里的豆浆。

“我早上尝了一下井水，明明有些苦涩呀！”花音问。

“是呀，你喝的井水是眼泪水，当然是又咸又苦的。这口水井能把人们的泪水聚集起來，用这井里的水做出来的豆腐会很特别，一会儿你尝一尝就知道了！”

豆浆咕嘟咕嘟沸腾起来，熊奶奶把豆浆从火上端下来， 她从水桶里舀起一瓢井水，缓缓滴进豆浆里，一边滴，熊奶奶让花音一边轻轻搅动。

“熊奶奶，外面的两位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们只是路过这里歇息一下，我的客栈呀，只有悲伤的人才能找到。狐狸失去了太太，野猪失去了孩子……”

花音默默地点点头。

熊奶奶和花音坐在草墩上，看着豆浆一点点凝结起来，豆浆已经变成豆花了。

“来吃豆花啦！”熊奶奶走到院子里招呼狐狸先生和野猪婶婶。

熊奶奶在小饭桌上摆上四只碗，盛上豆花。这豆花又白又滑，还有些透明，豆花旁溢出的水却是浅碧色的，如同一块自然天成的白玉泡在天池中一般。

花音舀起一勺放到嘴里，那香甜的滋味在身体里荡漾开来，就像山林里的清香花蜜，还裹着阳光的气息，化在嘴里，却又如同融化的初雪……

“好幸福呀！我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豆花呢！”野猪婶婶笑眯眯地吃着豆花。

“我太太做饭最难吃了，如果她能吃上一碗这样的豆花就好了！ ” 狐狸先生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

“因为有泪水，做出的豆花才好吃呀！”熊奶奶若有所思地说，“人生也是这样，爱一个人，最终分别了，总会令人伤心流泪！可是有了爱和泪水，人生也才会变得更甜，更有意义！”

花音帮熊奶奶收拾饭桌、洗碗，奶奶在的时候，花音一次也没有帮奶奶洗过碗，吃完饭，她就惦记着去玩。

“我要去个地方，如今手要拄拐棍了，捧不了豆花，可以帮帮我吗？”熊奶奶问花音。

熊奶奶用一只大碗盛了满满的豆花，花音捧着，熊奶奶在腰间系上一把小锄头。

她们出了客栈，绕到屋后的山坡上。

熊奶奶一瘸一拐地向前移动，花音跟在她身后，花音远远看到树之间弥漫着一片彩色的烟霞。

“啊！是花呀！杜鹃花，九色的杜鹃花！”花音突然想起奶奶说过，森林里有一株九色的杜鹃花，花音的名字就是从这来的。

那杜鹃花开着粉、橙、绿、黄、红、蓝、紫、白、青九种颜色，每一种颜色都淡若一抹烟云。

熊奶奶在离花根稍远一些的地方，一锄一锄地挖了一个小坑， 累得气喘吁吁。

她从花音手中接过豆花，将它倒在坑里，再覆上土。

“熊奶奶，你为什么要把豆花埋在这儿？”

“这是我孙女种的花，她小时候最喜欢吃豆花了！等待一段时间，土里的豆花就会变成花最喜欢的食物。”

一阵微风吹过，花音听到树叶沙沙作响，传来一阵呢喃般的欢快童声。

“呜……呜……风吹过林呀，吃馍馍！哗……哗……下雨呀，喝豆粥！噼噼……啪啪……闪电啦！快躲被窝窝……”唱完歌，花枝颤动，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花音非常惊讶，这是她自己小时候唱过的儿歌。

熊奶奶安静地望着杜鹃花，听着那稚嫩的歌声，她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这是我小孙女的声音，她离开我，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在那里生活，这是她唱歌的声音，她种的这棵杜鹃花会把她的歌声传来！”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花音问。

“不知道呀！但我听她的歌声就知道她过得很愉快！我想她的时候就来看看这株花，我自己也要过得好好的，说不定，她在那边也能像我一样，感觉到我过得好不好呢！”

“您的孙女叫什么名字呀？”花音问。

“她名叫音花，她就是一朵会唱歌的小花，最爱吃豆花啦！”熊奶奶满脸慈爱地看着杜鹃花。

明明是熊，而不是奶奶，为何总觉得一切那么熟悉？花音不解。

一切都使花音感到恍惚，她想：莫非森林里的世界，与自己的世界是相反的，时间是逆流的，那些奶奶的衣服、杜鹃花的歌声、熊奶奶孙女的名字……

熊奶奶和花音回到客栈，熊奶奶烧了一盆热水给狐狸洗澡，花音帮野猪梳理乱蓬蓬的鬃毛，将他俩收拾得干干净净。狐狸先生其实很帅气，野猪大婶仍然年轻。

花音要回去了，熊奶奶用树叶包了五香豆干给她路上吃。

花音怯怯地伸手去牵着熊奶奶，熊奶奶也用温暖的大手牵着她。

花音感觉眼睛湿湿的。

“以后不要哭了，不然我的甜水井会漫出来的……”熊奶奶埋头走着，没有看她，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花音破涕为笑。

熊奶奶送花音穿过森林，来到一片原野边。她看着远远的村庄。

“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那里不是我们的世界， 你记得要好好吃饭呀！”熊奶奶用大手摸摸花音的头。

花音点点头。

“嗯，熊奶奶，我以后还要唱更多的歌！我和杜鹃花唱得一样好听……”

（本文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