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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子飘香远

2019-10-07葛取兵

参花(上) 2019年10期
关键词:桂树草木桂花

南方的花事络绎不绝。春繁盛,夏火热,即使秋风起,花期却未尽。

八月末,秋渐起。乡间有民谣,秋风起,红薯生。意思自然很明了——秋是收获的季节,稻黄粟熟,玉米鼓胀,高粱通红,一切皆是颗粒归仓。即使湖中的蟹,也应了秋——秋风起,蟹黄肥。此刻,杜英繁华已尽,花香且远,紫薇似乎还在依依不舍,像极了更年期的妇人,总想扯住青春的尾巴。栾树也开了,急促,先是黄澄澄一片,很快就是红彤彤的果,来得快,跑得也快,像风一样的女子,奔跑在岁月的末端,结婚生子,把原本草木一年四季的人生,就在秋的日子演绎完成。也好,秋,本是一个喜气的时光。

桂花呢?丹桂飘香兀自而来,为质地硬朗的金秋添上一股柔软蕴藉之气,消弭着秋的萧瑟与冷落。

推开秋的门窗,桂花是一日不见的初恋情人扑面而至呀!一个香字,怎么了得。秋是桂花盛开的舞台,也就是说,桂花才是秋天的主角。对,主角总是从从容容登台入戏。不急,一树一树地开,一波一波地开,从远到近,从高到低,花小,但密集,其实更引人注意的却不是花,是香味。桂花的香,是一种带着甜味的香,甜蜜却不甜腻。暗香浮动。这份“暧昧”,未尝不是桂花最诱人的时刻。“凉蟾光满,桂子飘香远。”(宋·谢逸)古老的诗歌呈现着秋分时节桂花的动人之美、迷人之媚。

桂树是南方一种普通的树种,乡间城边,尽是桂树的身影,千姿百态。

岳阳因为洞庭湖一湖好水,更是滋润了桂树的一年四季。桂树虽不及樟树的繁密,但大街小巷多见桂树。大隐隐于市吧,都市僻巷,一待秋风至,一树桂花就香了一条街巷,香了一个小区。晨起,走在街角巷尾,有浓郁香气袭来,弥散在晨雾里香了满头满脸。黄昏,抑或静坐马路一隅,看尘世喧嚣,听秋虫唧唧,染一襟幽香,有桂花如细雨,风吹很轻,抑或无风,花落很细,一地铺着桂花的路面,季节的声音只在心间。甚至在办公室忙忙碌碌,忙中偷闲,伫立窗前,遥望,有一种香味忽远忽近,围绕聚集,充斥于鼻端,入心入身,瞬间的累就在花香中散却。呵,桂花开了。生活在花香四溢的城市多么幸福,这才是秋天真实而又温暖的味道。

南方的树就是好。北方的槐树、桦树、杨树、柞树和榛树们,绿的时候像透着油性的翡翠,几场寒霜过后,又那么赤身裸体略显夸张地伫立在天地之间。而南方的树,一年四季春色盎然、蓬蓬勃勃。桂树正是深谙其道,树势强健,枝条挺拔紧密,立于风雨,守于酷暑,即使冰天雪地,不改初衷,风骨独存,一树绿意给肃杀的冬,增添了温暖。秋,丰收的代名词。稻菽飘香。秋天来了,寒冬不再遥远。此刻,桂花开了。桂花是盛放在秋天的花朵。我十分惊诧草木对季节的灵敏。我也感谢先祖的智慧,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惊蛰、芒种、霜降,唯有冬隐形于小雪大雪的背后,似乎是为草木安排的日志,依次进行,依次轮换,不争先,不恐后。时光静好,草木井然。

桂花不及紫薇的艳丽繁华,又不如栾树的花开高高在上,桂花细小,如一粒粒粟米大小,四片厚瓣围着几丝细蕊,数十朵这样的小花,成丛成簇聚生于叶腋间,聚集于枝头,如一柱小花棒。金色的叫金桂,白色的叫银桂。花细小但不掩大气,重点在它的香。桂花那个香呀,飘逸,悠长,没有杜英的浓艳,但丝丝缕缕,若有若无,飘飞远散,很细的一缕清幽,绵长,香中带一股甜甜的味道,怎么闻也不腻,不烦,不燥。觉其所在,永不招摇。它们与世无争,静静地开,悄悄地落……秋光落尽,花落尘埃,这一季开过,下一季犹自再来。

秋天的阳光温馨如春,一个人走在大街小巷,看街市繁华,却能享受一树桂花香的盛宴,亦可穿行城中公园——金鹗山,听玉佛寺的木鱼声声,孔子雕像面湖而立,一脸高深,那个“既生瑜,何生亮”的周大将军,此刻都浸润在桂花香中,一切皆为宁静,也就不谈嫉妒的情绪了。

我喜欢这座城市,不只是因为忧乐情怀的千古名楼,厚重深邃的慈氏塔,浩瀚包容的大湖,还有质朴素净的草木,譬如桂树、香樟、杜英、油桐,譬如山茶、月季、黄栀子,它们装点着这个城市,亮麗着我们日常琐碎的生活。我们从容地与湖为邻,与山为伴,皆因草木的深情。

桂树易入一般寻常里巷,市井人家,这是它的布衣性格。桂树树质干净,甚至不招惹虫害。如此干净的树,很干净的香,闲庭院落,植种一株,真的是家常里的寻常精致,一如喝水,啃厚实的面饼,生活里的平常,持久常在不经意之中。江南古镇,老宅老树,多为桂树,只是树郁聚了江南太多的烟雨,敷满了旧时光的苍苔。岁月飘摇,宅院里的人事物早已随花开花落,隐没于岁月的深处。

其实,在乡下,桂树更是倍受敬重。农家院落除了桃李橘枣——那些能给人类带来口福的果树们,多会种植两棵桂树,讲究的是“两桂当庭”“双桂留芳”。桂寓意于贵,荣华富贵、子孙昌盛的象征。大富大贵,何尝不是乡间平民百姓的企望。三代才能出贵人。这是一棵桂树的守望。在乡村有不少叫桂花的女孩,定然是出生在桂花飘香之时,一个简朴的名字深藏父母对儿女的牵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乡人眼中,桂树一年四季的绿,远不及一棵大白菜的绿,那是一碟人间烟火,一日三餐少不得平常菜肴,清炒、酸渍、晒干。桂树的实用价值远不及一棵樟树、一棵杉树的厚重,那可是女儿的嫁妆,抑或老人千年屋的材质。而桂树的树干,不挺拔不笔直,往往不是太高大,再古老的树,也难以超过碗口粗。但桂树木质坚韧,树干纹路优美,深受村子的汪木匠喜爱。年逾花甲的汪木匠一生专注于雕刻各种佛像,一年四季就蹲在家中雕菩萨,观音、如来、弥勒佛……,从不下田农作,似乎与农事绝缘。他雕刻的佛像栩栩如生,气韵生动,令人叫绝。原本朴拙的木头在工匠的手中展示出生命力。我惊讶乡下手艺人的天赋,试想,他如果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抑或是殷实人家,说不定就是一代画家。可惜,时势造人,命运就是如田野间质朴的草木。

但是桂树自有它的妙处,乡下人怎能让一树芳香空自凋零呢?桂花糕、桂花酒、桂花糖、桂花茶,丰盈了乡间生活的芳菲。劳作之余,斜倚在藤椅上,泡一杯新酿的桂花茶,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将桂花、纯藕粉加白糖冲调,就成了桂花藕粉,味美且开胃。取上等小枣,加糖煮,汤将尽时,加入桂花,即成健脾开胃的桂花蜜枣……

在桂花飘香的季节,做一道晶莹剔透、弥漫着桂花香味儿的水晶桂花糕,此时应该更应景。年少时,格外喜欢外婆的桂花糕,又香又甜。只是外婆已远离我们,那一盘桂花糕成了童年遥远的记忆,如今喜欢上了父亲的桂花酒。我惊叹父亲对酿酒的挚爱,喜酒的父亲似乎什么草木都要浸透于一壶酒中方显味道。如杨梅酒、金缨子酒、樱桃酒,自然如此香艳的桂花怎逃得过父亲的老花眼。一季桂花有三波,父亲选择第二波桂花盛开,正是金秋时节,摇一树桂花,选一壶二道酒,酒亦如花,头酒涩,二道酒才是精华。清冽的白酒被芬芳染成了琥珀色。桂花酒,飘香万里,让人闻香而往。想起南宋词人刘过的“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原本很中年的心境,因为桂花美酒,也夫复何求。一杯一杯,真的要感激好花好树,人生若有一时深啜低诵,细细算来,许多皆是因了草木。

“何处桂花发,秋风昨夜香。”南宋詩人戴复古行走在潇湘之地,未见到桂花,却从秋风送来的香气中,感知到桂花开了,挥笔写下《长沙道上》,无比贴切。桂花与诗人如此挚念,随手就可以在哪个朝代中捡出几首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的诗词。譬如善写香草的屈原,在《九歌》中写下“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的诗句。譬如唐代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写的是花落鸟鸣的幽雅情致。宋代李清照的“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写尽了桂花的柔美与芬芳。清人张云敖的绝句《品桂》:“西湖八月足清游,何处香通鼻观幽?满觉陇旁金粟遍,天风吹堕万山秋。”对桂花推崇备至,耐人寻味。民间更有很多和桂花有关的神话故事,尤其是吴刚伐桂的故事,更在民间广泛流传。

去年去浙江大学参加文学培训十天,正是金秋,“满陇尽是桂花雨,一路芬芳入杭城。”我是裹一身桂香穿行于古城杭州的风光中。桂花是杭州的市花,满街桂树,隔三岔五,遇见的是桂树,抬头是桂树,低头是桂树。何止在满觉陇,孤山、岳庙、刘庄、梅花坞……整个西湖边萦绕着醉人的芳香,甚至是湖中大小岛屿,也开满密密繁花的桂树。我佩服杭州的市长,杜英是岳阳的市树,却没有如此礼遇,只能躲在某个角落委曲求全。还好,杜英正在重新露脸于街头巷尾,夏天来了,一树芳香弥漫街头,还有艳红的叶闪亮你的眼。

秋天开花的树,通常是隐忍、幽娴、理性、蕴藉的。想一想桂树一年中绝大多数时光里真的默默无闻,开花就惊心动魄。惊心的不仅仅是花,还有时光。桂花一开,中秋节就到,十五的月自然是圆而又亮。天气晴好,坐在桂花树下,闻着桂香,喝着桂花酿成的小酒,品尝桂花月饼,就有一种“明月醉清风,丹桂香满城”的诗情画意。

上怕端午,下怕中秋。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乡间俚语,讲的就是时光易逝。少不更事,尚不知其意。等到自己步入中年,才知晓光阴似箭的冷锐。桂花开了,季节便是迫不及待地往秋天的深处走去。桂花落,秋已深,那些挂在枝头的香气,渐渐地就散了,冬的寒意来了。

一年又过去了。

作者简介:葛取兵,系湖南省岳阳市作协秘书长,著述甚丰,有小说、散文等作品发表于全国各地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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