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只属于自己的那份记忆

2019-10-07李乡茁

参花(上) 2019年10期
关键词:姥姥奶奶儿子

李乡茁

李鄉茁,山东沂水人,1961年4月出生于吉林省长春市。诗人,影视剧作家,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人口报》特约记者,北华大学基础医学部客座教授。自20世纪70年代末步入文坛,主要作品有诗歌《故乡》《心中的永恒》《外婆的思念》《小溪流的歌》《郭毅力将军》;散文《远离母亲》《红纱巾》《人在陡坡》《深夜感悟》《卢沟桥印记》《初识长白山》《寻访青石镇》;广播剧剧本《爱的抉择》;电影剧本《爸爸的红丝带》《春恋》《七星百合》《站定求生》《特殊较量》《契身》《高山雪莲》《丁香花开》;电视剧剧本《日子越过越好》《实验高中》等多部作品。其中,广播剧《爱的抉择》、电影《谁之过》《爸爸的红丝带》等作品先后多次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和吉林省人民广播电台、吉林电视台播出,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中共吉林省委、省人民政府颁发的“宣传吉林好新闻奖”等国家和省级奖项20余项。现居长春。

晚上,儿子突然从延边大学寝室打来电话,哭着和我说他想奶奶了,让我过几天去看他时一定要带上奶奶的照片和我为母亲写的纪念文章。听着儿子在电话里哽咽的声音,我的心里不禁一阵发酸,连忙说行,奶奶最疼你,你要好好学习,这也是奶奶最希望的。

放下电话,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母亲去世是在春天的时候,如今又一个春天即将来临,瑟瑟的北风吹拂着大地,把时光带回了我的童年。母亲一生有六个孩子,大姐小巨、二姐月婷、大哥乡文、妹妹月萍、弟弟乡壮和我。记得那时我们家住在伪满皇宫院里,母亲的单位就在离家不远的市粮油加工厂,每当秋天来临的时候,厂子里就开始晾晒粮食。金黄黄的玉米从厂子一直铺到家门口,又从家门口铺到地质宫广场,特别壮观,几乎成了这个城市的一道风景。母亲在厂财务科当会计,每到这时母亲都要和工人们一起干活,扛炕席、缝麻袋、用木锨晒粮,母亲样样都抢在头里。晚上回到家,还要做饭、洗衣服,照顾一家老小。那个时候,奶奶、姑姑和我们一起过,家里人口多,生活上比较困难。为了节省家庭生活开支,母亲经常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厂里拉稻皮儿,用来烧火做饭,把省下的钱给孩子们买吃的,补贴家里的零用。回想那时候的生活真的是不容易啊,但母亲是一个乐观的人,每次做饭摇风轮的时候总能听见母亲的歌声。母亲这种生活态度和对困难的无所畏惧,在我童年的心灵深处扎下了根,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经得住人生的各种磨砺,克服一个又一个人生旅途中遇到的困难,同时也感受到了母亲为儿女们所付出的一切。

母亲的离去使我陷入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孤独和伤痛之中,同时也使我对母亲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和理解,为我以后的独立人生之路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其实,每个人从离开母体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要走一条独立的人生之路。我的一生曾三次远离母亲。第一次远离母亲是三岁那年的秋天。那是一个备战备荒的年代,母亲生下我们四个孩子之后,又生下了妹妹月萍。父亲在省里上班,工作非常忙,基本顾不上家里。母亲承担着全部家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待一切都忙活妥当,上班的时间到了,有时来不及吃饭,一手抱上妹妹,一手拉着我去上班。母亲单位有一个托儿所,开始母亲把我和妹妹都送到托儿所去,可我对母亲却显示出异乎寻常的依恋,说什么也不在托儿所待。母亲无奈,只好将我带到办公室,一边抱着我,一边工作打算盘。一次,母亲实在累了,把我放在身后的床上,我偏不干,母亲急了,打了我几下,又把我抱到怀里哭了起来。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是多么地不懂事呀。打那以后,母亲不再让我到身后的床上去了,一直抱着我工作。母亲实在忙了,我就偎在母亲的身边玩,有几次玩着玩着,靠在母亲的腿上睡着了。母亲终于托不动了,便决定把我送到乡下的姥姥家。临走的那天,父亲和母亲都去车站送我,火车开动的一刹那,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亲含着眼泪忙把一条用来包妹妹的毛巾被从车窗递给姥姥,说车上凉给我盖上点儿。母亲是个刚强的人,从不落泪,可这次她却哭了。后来,我长大参加了工作,姥姥告诉我,当时我在车上哭了一道,可不管怎么哭,手里始终攥着那条毛巾被。我知道那是母亲给我的,怎么能丢呢?现在回头算算,那时的她才三十多岁,可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她却是我们的一切。

姥姥家住在磐石市东部山区的一个小镇上,这里属长白山支脉,也是母亲童年时生活学习的地方,山高林密,土地肥沃,小镇上有许多土生土长的孩子,很快我便同这些孩子成了好朋友。来到姥姥家第一件乐事儿就是赶着毛驴一圈圈地拉磨。毛驴在我的吆喝下不停地围着磨道转,我也因能驾驭毛驴高兴得忘记了想家。山区的野生动物特别多,遇到连续的几天大雪,野鸡、山雀便房前屋后地落。抓野鸡的最好办法就是在雪地里撵,撵急了,野鸡便一头扎在大雪窝子里,屁股露在外边冲着你,这时你便可稳稳地抓住它。孩子们对抓野鸡不感兴趣,他们把自己家的冰爬犁拿出来,套上狗,然后坐上去,一边喊着一边在雪地上尽情地飞奔。每当这时,伙伴们都开心极了,乐得前仰后合,当然也有“人仰马翻”的时候。姥爷怕我想家,每到下雪时都要领着我去抓山雀。抓山雀的方法很简单,先在雪地上扫出一块空地,木棒系上一条细细的麻绳,用雪埋起来,直通屋里,当看见山雀落地后,将麻绳轻轻一拉,山雀便被扣到筛子里,这时就可以抓住了。烤山雀是我最爱吃的,做法是将山雀全身糊上黄泥,然后上火烤,待黄泥烤焦后,将泥扒掉,露出鲜肉咬上一口,香极了。

这次远离母亲是我后来远离母亲的前奏。作为第一次远离母亲的终生纪念,是我在冬天上山打柴火时冻伤了膝盖,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至今一到下雨阴天两个膝盖就痛。

在我远离母亲那几年里,母亲经常给姥姥、姥爷写信,询问我的情况,并叫我要听姥姥的话,好好学习。后来,母亲又生下了弟弟乡壮,就更忙了,但她还是坚持给我写信,并时常寄些钱来。多年后我才知道,母亲当时寄的钱都是她平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母亲一生中生过六个孩子,直到弟弟乡壮才打住。孩子一多也就不当什么稀罕了,可是对我,母亲还是经常惦记着的。我平时也常常沉浸在母爱的幸福之中,时常有一种因母爱而产生的快意,像清洁的小溪,缓缓地,弯弯曲曲直通我心灵的天际。

终于,一九七一年秋季即将过去的时候,我回到了母亲的身边,可这时的家已不在省城了,一家老小已随父亲到了永吉县口前公社乃子街大队。把我接回家是母亲的主意,并派哥哥乡文专程去姥姥家接我,还没等我到家,母亲就开始忙起来,杀鸡、做饭、洗衣服,像迎接贵宾似的迎我回来。当我愣头愣脑地站在母亲跟前时,母亲呆住了,看了我半天,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一晃几年不见,我都快赶上母亲高了,母亲心里怎么能不难受。打那以后我在母亲身边又生活了十年。一九七二年,父亲又回到省里工作,转过年一家老小又随父亲回了省城,并把姥姥、姥爷接了来。在母亲身边的那几年,我深深体会到了母亲独立支撑门户,操持家务,照顾一家大大小小的难处,所以尽量帮她多做些家务,喂猪、种地、上山打柴火,样样抢着干,直到一九七七年我考入原沈阳军区文工团之后,我第二次远离母亲,这一走又是四年。

一九七六年初,我高中还有最后两个学期就毕业了,原沈阳军区文工团战士演出队的同志到长春招文艺兵。那时,我已以优异成绩考入吉林省艺术学校(现吉林省艺术学院)音乐系少年班,但我更想参加解放军当一名文艺兵,于是便背着母亲到站前军人招待所报名参加了考试。接到入伍通知书的那天,我几乎是从学校飞到母亲单位的。母亲知道后没有我想得那么高兴,她把通知书仔细看了一下后说:“饿了吧,我们到食堂吃饭去。”

母亲带着我去了厂食堂,特意為我要了两个好菜,一碗馄饨,一张油饼。我让她和我一起吃,她怎么也不肯,坐在那儿吃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剩饭。我的心里不得劲儿,可是母亲就是母亲,她不许我有反驳的意见,我只能听她的。望着母亲我还是坚持着,说:“妈,我吃不了这么多,咱俩分着吃。”十七岁的我已经很懂事了。母亲却说:“快吃吧,厂食堂什么都有,我天天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管我。”我知道母亲是故意这么说的,但又不好说什么,生怕她难过。

从接到入伍通知书到离开家的一个多月里,我每天都踩着轻盈的步子去学校上学,去同学家串门,心里快活极了。我从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敢于幻想,外面的世界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在即将离别的日子里,我多数是和同学、老师在一起,去照相馆照相,去同学家聚会。那个时候,能考上文艺兵比今天出国还了不起,我的心里无比喜悦,很少能想起母亲。或许是在潜意识中,我竭力不敢去想,那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我又何尝不依恋她呢?母亲这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大姐小巨死了,二姐月婷和哥哥乡文下乡当了知青,妹妹月萍和弟弟乡壮还在读书,在大人们的眼里,当时的我是全家唯一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相信在这点上母亲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她看到了孩子的前程。

在离家的前一天,母亲没有上班,她和姑姑一起去了学校,替我向老师们辞行。晚上,母亲特意为我包了饺子。那个年月不逢年过节是难得与饺子谋面的,我撑得直打嗝。第二天早上,母亲又煎出油汪汪的一大碗,默默地看着我吃,可我这时却难以下咽了。当离别就在眼前时,却发觉自己的双脚有些沉重了。这时,倒是母亲眨着眼泪笑了笑,忍了忍,说:“多吃点,到部队后别想家。”是该走了,在我的前面是一片充满希望和理想的天地,一种新的生活在等待着我。

那天送行的人很多,除了家里人外,同学、老师也都去了,省委书记张士英还特意派刘景阳叔叔开车送我。火车启动了,我使劲儿望着车窗外:再见了长春,再见了母亲!

现在看来,第二次远离母亲,也是我人生中的一次重大的转折。后来,我又考入了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当了解说员和业务编辑。每当我到一个新的工作岗位,母亲都为我高兴一次,可我的内心深处却总也驱不走那对母亲和家庭的眷恋之情,在我远离母亲的四年多时间里,母亲常给我写信,鼓励我要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一晃四年的军营生活结束了,我又回到了家乡——长春。这时的家里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姐姐月婷结婚生了孩子,哥哥乡文参加了工作,妹妹月萍、弟弟乡壮也都相继考上了大学。后来,我也结了婚,有了儿子,一家三口虽然出去单过,但仍时常得到母亲的接济。那时我和妻子俩人工资加起来不过一百多元钱,月月花不到头就光了。我每到发工资前就打怵,情绪低落。每到这时,也就更加思念母亲了。回想从前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每月发工资往母亲手里一交,不管数额多少,那心安理得的轻松和能够回报母亲的欣慰,也算人生的一大乐事了。但实不知最作难的还是母亲,上上下下一家子八九口人,一到吃饭时屋里就像唱了戏,可粮食从来没有不够吃过。此外,从老到小的穿戴,远亲故邻的人情往份儿,这一切都靠母亲绞尽脑汁地维持着。她的头发不到五十岁就白了,后背也一年年地变驼,可日子再怎么艰苦,她始终没有忘了自己在这个家庭的中心位置,在姥姥面前她是女儿,在孙男弟女面前她又是慈爱的奶奶和姥姥!全凭她的运筹和精打细算吧,一家人虽然总是粗粮淡饭,也总算没掉了顿儿;又全凭她精针密线地缝缝补补,老老小小才总是单是单、棉是棉。这看似平凡普通的一切,当年我生活她身边时也并没有怎么样看重,有时甚至由于菜里油水太少,还吊脸子,全然不理解她这细水长流全是为了维持这个家庭的正常运转。“细水长流”是她的口头禅,然而这一切在我们做子女的眼里,又全被那琐琐碎碎的日常生活所淹没了。只有到了自己独撑门户的时候,才会从艰难中渐渐领悟她常说的“居家过日子”并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而是同样充满了哲理和不屈的奋斗精神。

人生就好比一次生命的旅行,降生人世就如同踏上了生命的列车,我以为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人——我的母亲,会在人生旅途中一直陪伴着我。很遗憾,事实并非如此。一天早晨,母亲突然打来电话,在电话里听到我的声音,母亲便大声问:“你和秀梅到哪儿去了,电话也打不通,妈妈有病要死了,你们还管不管?!”我知道母亲是在说气话,秀梅在医院工作,当年找她潜意识里也是为了家里人看病方便,她也在婚后承担起了照顾全家老小的责任。在我印象里,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打电话来让秀梅领到医院检查一下,病就好了,并没有更多的在意。晚上回家看见母亲躺在床上,和往常一样,说白天她吃什么吐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事儿了,让我和秀梅回家休息。可我还是坚持让母亲去医院看看。母亲说再说吧,她好多了。我知道母亲是不想让我过多地为她分心,第二天还是让哥哥乡文和秀梅把母亲接到医院进行了检查。我由于单位有事,一直忙到中午才想起母亲的事,刚准备给医院打电话,秀梅却把电话打了过来,告诉我母亲的病已经检查完了,让我有些思想准备,情况可能不太好。我当时听了心里一沉,立刻向医院跑去,为母亲做了全面身体检查,结果显示:“胆囊占位性病变,并已经转移到肝部和十二指肠”!医生会诊结果有两个,一个是将占位性肿块摘除,一个是进行空肠改道,解决吃饭问题。我一下惊呆了,一面安慰母亲说没有什么事,一面带着片子去沈阳新京医院找戴教授,为母亲会诊,并准备做切除术。当时,我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之中,生命攸关,我的选择是否正确,关系到母亲的生命啊。回到长春,我再次请几位专家会诊,一部分专家建议将肝、胆、十二指肠病变部分全部切除,另一部分专家的意见则是选择保守治疗,怕母亲下不来手术台。

这时的母亲对自己的疾病却充满了乐观的态度,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她也期盼着他的儿子能把最好的医生请来为她手术。在她看来,她的生命不会就此完结,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记得她曾和我说,等她病好了还要继续攒钱,再活十年,一个孙子再给两万。这时的我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斗争。为了尽快摆脱母亲因疾病带来的痛苦,延长她的生命,在同住院医生商量后,我做出了一个至今连我自己也不知对错的决定:打开腹腔看,如果能切除就尽量做切除术,如果不能切除就进行空肠改道。在将母亲推往手术室的时候,母亲静静地躺在车上,我心如刀绞,俯下身去轻轻地吻了一下母亲的脸颊,告诉母亲一定会好的,请她放心。这时的我才深深地感到我为母亲做得太少了。我为什么不早一点为她检查,早一点,再早一点……

母亲是一个从不愿意给儿女添麻烦的人。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为姐姐去要账,在回来的路上脚脖子崴骨折了。我回去看她,母亲说我忙,叫我回去,有弟弟照看就行了。母亲整个住院治疗期间,我只去了两次。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极了。这次母亲住院是大病,不然她也不会这样麻烦我的。母亲整个手术过程进行得比较顺利,术中我一直在手术室门外焦急等待着,希望母亲有一个好的结果。术中医生出来过两次,一次是为母亲做病理,诊断结果为腺癌;另一次是征求我的意见,是否将病灶处全部切除,并告诉我癌细胞已经转移。医生在征求我的意见后,为母亲做了吻合术。当时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不知道如何是好。凡是有一点儿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腺癌是恶性程度最高的、病人后期最疼的一种疾病。当母亲从手术室被医护人员推出来的那一刻,看到母亲苍白的脸,我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可这时的母亲精神状态却非常好,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我,给她切掉了什么。我安慰她该切的都切掉了,放心吧。母亲说她病好了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还说要去深圳姐姐那里待上一段时间。我说好,到时我陪你去。这期间,由于医护人员的失误,胃液导管插入过深导致母亲咳嗽恶吐,刀口一直不能愈合,没有办法,医生又为母亲做了第二次手术。在母亲住院期间,家里所有的人都主动来医院照顾她,看望她。大孙子李一氓,外孙女张黎黎分别从外地打来电话,问候母亲的病情。朱乖乖(妹妹月婷的女儿)还从江西的大学给姥姥写了一封长信,鼓励姥姥勇敢地战胜病魔,也相信姥姥一定会好的,她一定还会像以前那样听到姥姥的唠叨声。儿子李一珣正在准备高考,也常常从学校跑来看望奶奶,安慰奶奶。这些孩子们的安慰成了母亲同病魔做斗争的精神支柱。这时母亲的心里最牵挂的一件事,就是她的孙子能考上一个什么样的大学。

母亲对儿子一珣的情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记得一珣两岁时,当时爱人秀梅因工作需要,去北京某家医院学习,一珣在家没人照看。母亲心疼孙儿,立即辞掉了自己退休后刚刚找到的工作,让我把一珣送到她那里,她来帮着照看。现在儿子一珣还记得母亲当时的那句口头禅:“二龙哎,奶奶想你,更想钱!”每次儿子睡觉前,母亲都要给儿子唱那首《唱支山歌给党听》。儿子常常是在母亲的怀里听着她的歌声进入梦乡的。母亲这次有病牵动着每个孩子的心,更牵动着儿子的心。儿子曾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他只有一个奶奶,让我看着办。儿子平时很少言语,他知道他只有去努力学习,用成绩来报答他的奶奶,让奶奶放心,这也是儿子唯一能做的。我时常掂量着儿子这句话,并尽力想办法做好,可还是没能留住母亲,留住她老人家呀。

不久,母亲出院了。为了能够让母亲度过最后一段美好的时光,我和秀梅到中东大市场为母亲重新购买了床和电视,并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放大装框,挂到她的房间里。为了延续母亲的生命,我又从朋友那里弄来各种药品和保健品。父亲在药书上看到了一种植物叫料掉子,对治疗癌症有效果,我就每天坚持让母亲喝。除了为母亲定医疗方案,还为母亲制订了食谱和健身计划,可是母亲的病情还是一天天地在恶化。这期间,我带着儿子去大连外国语大学,参加了一次小语种考试,又去了一次北京开会,回来后母亲便不行了。我忙将母亲再次送入医院,接受治疗。

在母亲病重期间,她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她给我打电话我总是不愿意接,甚至把电话挂了。我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回答上来。我知道母亲问这话的意思,她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才这样问的。说句心里话,此前,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爱唠叨又特爱管闲事的人。张家孩子有病了,她去给找医生;李家媳妇生孩子了,她就帮着抱孩子,并把这些事都和我说,让我如何如何去帮助他们。每次母亲打电话找我说事,我都极不耐烦地说不上几句话就把电话挂断了,不愿意听母亲唠叨。但这也并不是主要原因,其实在我心底里对母亲的抵触情绪是从姥姥的病逝开始的,原因就是姥姥在临终时,母亲没有在姥姥身边照顾她老人家,我非常难过,对母亲当时的做法十分不解。自己三岁时就去了姥姥家,可以说是在姥姥身边长大的,对姥姥的爱胜过一切。越是这样也就越增加了我对母亲的想法。直到母亲去世以后,我看了母亲自己写的自传,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一上午。

在母亲的自传中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当时母亲压力非常大,一方面是她的孙子、孙女、外孙女们都渐渐长大了,母亲是个要脸面的人,每个孩子入托上学时都要给拿些钱。她是想多挣些钱给她的孩子们,让她的老虎(大孙子)、二龙(二孙子)、三凤(孙女)、小圣泽(小孙子)、张黎黎(大外孙女)、朱乖乖(二外孙女)生活学习得更好些,上名牌大学,将来有个出息。在这之前,她老人家省吃俭用地已经为每个孩子攒了一万元钱。另一方面,她在经济上也不想欠父亲的。那时,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记得我和秀梅订婚的那天,秀梅在商店看好了一條毛毯,需要八十多元钱,那时的八十元钱相当于现在的八百多元啊。我没有办法,只好领着秀梅到母亲的单位找她要。母亲听了后,脸上有些为难了,可她还是爽快地答应了我们,从同事那里借了一千元钱,让我们挑好的买。当时我没有多想什么,带着秀梅高兴地来到商店,为我们结婚买了第一件用品,这条毛毯至今还用着。

母亲的生活担子是沉重而艰难的。那时姥姥、姥爷和我们住在一起,黑龙江的舅舅家生了十多个孩子,也经常来向母亲要钱和东西,要姥姥为我们家做饭的“保姆钱”,加上姥爷每顿要喝酒,父亲看不惯,经常同母亲吵架。母亲曾经有一段时间想带着姥爷、姥姥离开家,到厂子附近找一个房子单独过。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母亲是非常爱父亲的,她不想把生活的压力再带给父亲,让父亲生活得不快。在她的心里,父亲也不应该承受这种生活的艰难。后来,母亲在退休之后,曾多次到外面找工作,给人家打工。当时我在家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根本体会不到母亲的难处,其实家里的一切都是母亲在那里扛着。

母亲对父亲的爱是无私的,包括父亲的缺点和错误。听父亲说,母亲当年和父亲认识的时候给父亲写了一百封信,吐露自己的爱慕之情,但是这一百封信母亲从来没有寄出过,自己用一个小手绢包起来一直藏着。一次,母亲不小心将信丢失了,让同事拾到拿去交给了组织,这时父亲才知道母亲对他的感情。当时组织问父亲,对母亲有没有那种意思,如果没有就将母亲开除。父亲当时正在和其他的女人谈恋爱,在这种情形下他别无选择,只好答应母亲的婚事。也正是因为这样,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为父亲做出了许多牺牲。母亲省吃俭用,每顿饭都是吃孩子们剩下的,对付几口就完事了。为了改变父亲的处境,母亲当时参加了厂子里的红色二总部工宣队。本来当时母亲是不想参加的,但为了保护父亲,她依然参加了这个由工人组织起来的队伍。但母亲毕竟是一个柔弱女子,在同反对派的争执中,母亲被气得精神失常了,回到家看到我们,便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当时把我们几个孩子都吓傻了。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母亲真是太伟大了。

后来,母亲又随着父亲下乡。不论在哪里,为了全家人的生活,母亲都在不停地操劳着,直到她后来实在干不动了。在最后的生命中,母亲每天都待在家里,为一家人钩制拖鞋,给大人钩制完了,给孩子钩,给孩子钩完了又给亲朋好友钩。最后,她干脆坐在马路边,边钩边卖,然后把卖的钱存起来,给自己的孩子们!

母亲生病期间,为了弥补对母亲的愧疚,我想尽一切办法,母亲想吃什么,我就去买什么,想办法满足母亲的需要。一次,母亲在病房里说想要吃小豆腐,我便打车跑遍了长春市,最后还是没有买到。党校同学黄朝华知道了这事,第二天起大早到豆腐房买了最新鲜的小豆腐,并让媳妇做了两种口味,用饭盒装好送到医院里。还有一次,母亲想吃机关食堂的四喜丸子,由于天下大雪,打不到车,我在外边等车等了一个多小时,等把买的丸子送到,身上已经冻透了,母亲见我这样便埋怨我不该来,并说她喜欢吃我买的丸子。我知道她吃不下去,但她还是强挺着吃了几口。

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在同病魔做斗争的过程中显示出了常人没有的毅力。好一些的时候就问我,手术给她拿掉了什么,为什么拿掉了还那么疼。我每次都在骗她说,刀口没有长好,粘连了才痛的。有几次望着母亲那苍白的脸和发黄的全身(当时母亲的胆管已被肿瘤堵上,胆汁排不出去所致),我的泪水实在忍不住,在母亲面前便哭了起来。母亲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但她却责备我说,哭什么哭,不要这样,让我给她弄一块大烟,她要安乐死,并说她不留骨灰,死后让我把她的骨灰撒到松花江里,她要顺着江水漂回老家黑龙江去。我安慰母亲没事的,便和医生商量每天的治疗方案,时时更换药品,不让她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用物理的、药物的、精神的疗法去延续她的生命。

母亲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在临终前她嘱咐我(因我在家是主事的)一定好好对待父亲,把我父亲照顾好,不要让他生气,她的死和父亲无关;一定不要欺负大哥乡文,房子和剩下的财产都归大哥。我让她放心,我一定会说服大家按照商量的意见办的。她还教育我,让我一定要对秀梅好,不要在外面拈花惹草,说秀梅从小没有母亲,来到我们家很不容易,为我们家立下了汗马功劳,一定不能让人家受委屈,我忙点头答应。事后我把母亲的话告诉了秀梅,说母亲临终时很惦记她。秀梅看着我一下愣了,转而失声痛哭起来。她没有想到她的婆婆在被疾病折磨得快要不行了的情况下,还惦记着她!这时的秀梅只有哭声和泪水,因为她自从结婚来到这个家,就把母亲当成了自己的亲妈!

母亲在临走的前两天,正赶上儿子一珣高考进入最后的冲刺阶段。我怕儿子因母亲的病情恶化影响到他的高考,但还是征求了他的意见,是否到医院再看看奶奶,奶奶快不行了。儿子半天没说话,只问我晚上是否在医院看护奶奶,我说在医院。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晚上放学,儿子突然出现在奶奶的病房,在病房里,儿子看到奶奶的那一瞬间,眼泪在眼圈儿里直打转。看到奶奶病成那个样子,儿子的眼睛湿润着,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奶奶的脸和肿起的手,为了让奶奶放心,考上一个好大学,儿子抑制住自己的悲痛,和奶奶做了最后的告別,然后离开了病房,去学校上晚自习去了。这是儿子同奶奶的最后诀别,在离开病房后,儿子一个人在医院的院子里走了好几圈,才回学校去,因为他还有奶奶交给的一项重要任务——考上一个好大学啊!

母亲快不行了,我给父亲打电话,让他再来看看母亲。父亲老泪纵横来到病房,拉着母亲的手说,“秀珍,你要好好养病。你是咱们家最坚强的人,是咱们家最优秀的共产党员。”父亲说这话的意思我知道,这是我们全家对母亲最高的褒奖。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是一个既普通又很了不起的女人。疾病的折磨是难忍的,可母亲在住院期间从来没有叫过一声,也从来没有因疾病的折磨同家人、医护人员发过脾气,这一点多数病人是很难做到的。母亲在病情最重的时候,始终坚持和病魔做斗争。医生叫她多吃饭,她就尽可能地多吃一些东西,吃了吐,吐了再吃。到后来,母亲每天只能靠打营养液维持。有几次,母亲的呼吸每分到了四五次,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急了,将病危通知书撕了,改成重护。为挽救母亲的生命,让她能够多活一段时间,我为她做了中枢神经按摩,并把身上贴的麻贴取下来,医生吓坏了,说母亲会痛的,不要再救治了,没有意义了。家里人也劝我,让母亲安乐死。可我坚决不同意,在我的心里,生命是最为可贵的,要让母亲活下去,哪怕母亲多活一天也是好的!拿掉了麻贴母亲可能会痛一些,可痛也比人死了好啊。在我的坚持下,母亲终于又缓了过来,等母亲呼吸逐渐恢复后,我又将麻贴贴上,就这样母亲的生命又延长了二十多天。为了让母亲好受一些,减轻痛苦,每天我都要去欧亚商都地下买一个西瓜,回来将其榨成汁来喂母亲。母亲为了能坚持活下去,每次我喂她时,她都要喝上几口。后来,母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握着母亲的手说,“妈,不要紧,别害怕,儿子在您身边呢。”她用最大的力气对我说,“我不害怕。”然后手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便松开了。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母亲同我做最后的诀别。三天以后,母亲终因病情恶化,呕血离开了人世。

母亲的辞世使我陷入了极大的悲痛之中,常常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母亲病重期间最后一个春节是我给张罗过的,全家人三代同堂,小姑一家和叔叔的儿子小辉一家也去了。母亲那天虽然身体特别难受,但她还是强撑着,脸上显得特别高兴的样子。她知道这是家人最全的一次,也是她的最后一次。母亲带着微笑和家人一一拍了照片。

在母亲走后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母亲每天早上打来电话,让秀梅给爸爸开药,问儿子学习怎么样,是否能考上大学……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来到了,单位分了许多东西,并发了奖金。我自然想起了母亲,这些东西应该给母亲送去才对呀,可是母亲没了,我不知道将这些东西再去送给谁,我想孝敬她老人家的机会已经不会再有了。

儿子一珣从延吉打来电话,说他想奶奶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她老人家呢。由于工作忙,去延吉看望儿子的打算取消了,儿子说他清明节时回来看奶奶,为她老人家扫扫墓。自从接到儿子的电话,我便开始准备这篇文章。写什么,怎么写,老实说,自己的心里不是十分清楚。母亲的为人,母亲的精神品格感染着全家每一个人。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最伟大的中国女性。她的精神不仅传给了我们这代人,同时也传给了下一代,传给了儿子李一珣!

清明节到了。儿子从延吉赶回来,全家人一大早便为姥姥和母亲扫墓。儿子在两位长辈前行了大礼,并同家人一起为两位老人烧了纸。

和母亲的离别是悲痛的,但我知道,这种离别无论如何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博大胸怀,无私的爱,再也无从寻找,只能清晰地印刻在只属于我自己的那份记忆里……

编后语: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母亲是江河中行驶的航帆,承载着我们走过人生中最艰难的那段旅途;母亲又是一首歌,承载着温暖的爱的余音,在我们脑海中挥之不去。本文以儿子的视角讲述了母亲的一生,为人们呈现出一个伟大母亲的严厉、慈爱与操劳以及作为妻子、女儿、长辈、中国女性等不同身份时的尊重、爱、无私和坚韧。从儿子对母亲的依恋,到想念,到心疼,到不解,在最后变成了无限的自豪之情。是怎样的爱能让一位母亲在困难中坚持,在逆风中飞翔?又是什么牵引着一副看似柔弱的身躯,在一家人的牵绊中拉扯着儿女,推动着家庭慢慢前进。“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猜你喜欢

姥姥奶奶儿子
奶奶喊你吃饭啦
雪姥姥
八旬姥姥活得美
奶奶驾到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我家也有奶奶等
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