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维诗歌的清洁之美
2019-10-06焦健
内容摘要:王维诗中有清洁之美,这种美与孟浩然、柳宗元、韦应物、刘长卿等诗人的“洁”有所不同。王诗的清洁之美,从内在思想感情来说,是超脱性情下个人欲望的淡泊和自我意识的收敛;从外在特点来说,主要表现在诗中景物的幽静和明净。
关键词:清洁之美 性情超脱 环境幽净
“清洁”本为洁净无尘之意,王维诗有种独特的清洁之美。贺贻孙在《诗筏》中对此有一段专门的论述:“诗中之“洁”,独推摩诘。即如孟襄阳之淡、柳柳州之峻、韦苏州之警、刘文房之隽,皆得洁中一种,而非其全。盖摩诘之洁,本之天然,虽作丽语,愈见其洁。孟、柳、韦、刘诸君,超脱洗削,尚在人境。摩诘如仙姬天女,冰雪为魂,纵复璎珞华鬘,都非人间。而诸君则如西子、毛嫱,月下淡妆,却扇一顾,粉脂无色,然不免熏衣沬面,护持爱惜。识者辨之。”这段评论生动形象地指出了王诗中的清洁之美,那么,这种美的独特性和具体内涵是怎样的呢?从贺贻孙这段评论出发,对几位诗人的诗作进行比较分析,可以看出,王维诗中的“洁”包括以下几种内涵:
一.性情超脱
将“清洁”的本义(洁净无尘)引申到诗歌的思想当中,也意味着作品中没有世俗的挂碍、欲望、执着。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说:“(王维)其诗摆落世间腥腐,非食烟火人口中语。”王士镇《带经堂诗话》又通过比较表达了同样的观点:“汪钝翁碗尝问予:‘王、孟齐名,何以孟不及王?予曰:‘正以襄阳未能脱俗耳。汪深然之。”的确,从思想方面来说,孟浩然之诗常表现出一些世俗的欲望,如在《临洞庭湖赠张丞相》一诗中,他写道:“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运用比喻和用典的笔法,表达了自己希望入仕的愿望,从“欲”、“耻”、“羡”几个字可以看出诗中的感情是比较强烈的。反观王维的干谒诗名作《献始兴公》,思想感情上要超脱得多。诗中先是强调自己的节操:“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食粱肉,崎岖见王侯。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任智诚则短,守仁固其优。”在这八句诗中,诗人表明自己本来宁愿栖息山林,渴饮涧水,过着潇洒自足的生活,也不愿委曲求全,巴结公卿,以过上富足的生活。而在诗的后半,作者写道:“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讎。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在自荐的同时,对党同伐异、公器私用表达了否定,并赞扬了张九龄谋苍生之福的伟大襟怀。不难看出,王维的干谒诗中,思想感情并不那么强烈,个人意识也比较弱,更多的笔墨体现了个人的品格的高洁、为官之道的廉洁,以及自荐目的的纯洁。
王维其它类型的作品,通过和孟诗的比对也可看出性情的超脱。如以“弹琴”为题材,孟浩然在《夏日南亭怀辛大》一诗中写有“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的名句,强调没有知音在身旁,连琴都不愿意再弹,以表现自己对友人的怀念。而王维写琴,恰恰没有对听者在与不在的执着。不管是“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还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都摹画出了诗人怡然自得的心情。可见,孟浩然“弹琴”是需要人欣赏、品评的,是功利的。而王维“弹琴”并不在意有人还是无人,是超越功利的,是没有目的,也是纯洁的。这与《辛夷坞》中“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辛夷花在精神上何其相似!另外,对自己的得失,孟浩然是在意的,他在《岁暮归南山》中写有“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名句,这句诗中采用了“弃”和“疏”这两个字,透露出深深的无奈和怨忿,所以《唐才子传》中记载,玄宗读此句后“慨然曰:‘卿不求仕,朕何尝弃卿,奈何诬我!因命放还南山。”显然,孟诗表面说自己的才能和健康不足以保证自己的发展,实际上却有愤世嫉俗、众人负我之意。而在王维的诗中,却是相反的情况。在《早秋山中作》一诗中,诗人写道:“无才不敢累明时,思向东溪守故篱。”谦逊地说因自己没才能,所以才起了归隐之意。《酬张少府》中的“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而在《酬郭给事》一诗中,诗人又写道:“强欲从君无那老,将因卧病解朝衣。”前句表现出对郭给事垂青自己的感谢,后句谦逊地解释了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才不能与对方合作。“强欲”、“从君”、“无那”(无奈)等词的运用、语气的曲折婉转,都体现出作者谦逊超脱的性情。再则,孟诗中常透露出伤感之意,而王诗则以超然自适为主。以“听蝉”题材为例,孟浩然写的是:“日夕凉风至,闻蝉但益悲”(《秦中感秋寄远上人》)。作者因年华老去,再听到暮蝉之音,自然联想到秋蝉生命的短暂,故发悲声。而王维写道这个题材,却道:“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于听蝉之外,不直接表达自己的悲喜,却以自己的动作姿态表现出愉悅的心情。
不仅孟浩然在“性情超脱”这点上与王维有区别,陶渊明也在这点上与王维不同。“久在樊笼里”(《归园田居》其一)、“相见无杂言”(《归园田居》其二)的愤世嫉俗在王维作品中基本很难看到。柳宗元亦然,“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江雪》)、“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溪居》)的冷傲也不是性情超脱的王维风格。所以从思想感情的角度来说,王诗的“清洁之美”之根源在于个人欲望的淡泊和自我意识的收敛,这是其区别于其他山水田园诗人的重要因素。
二.环境幽净
从外在的诗歌内容来考虑,王维在诗中营造的环境十分幽净,这也是“清洁之美”的重要来源。
首先,从听觉方面考虑,王诗中的场景往往是幽静的。如《鸟鸣涧》一诗中写道: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桂花本就轻微,其落地的声音自然十分微弱。而在这静谧的春山中,诗人却能听见桂子落地所发出的声音,这反衬出四周的环境十分幽静。山间飞鸟是小巧的,而诗人却能在月出之时,听见山鸟扑棱飞动和鸣叫声,这再次反衬出环境的幽静。所以周振甫先生评道:“诗人处在一种幽静的境界里,心情非常悠闲,他注意桂花的开落,注意山鸟的惊鸣。诗人捕捉了这种幽静的境界,用画意的笔写出来,传达出诗人悠闲的心情。”[1]李泽厚先生也说:“如此幽静之极却又生趣盎然,写自然如此之美,在古今中外所有诗作中,恐怕也数一数二。”[2]又如《鹿柴》一诗也是如此,诗中写道: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此诗第一句以“空山”渲染出第一层幽静——“空”字令人联想到“空旷”、“空寂”,四周自然悄无声息。而“不见人”三字渲染出第二层幽静——不见人说明此处地处偏僻,没有人间的纷扰。第二句“但闻人语响”渲染出第三层幽静——山内如此广阔,却只听得有人在偶尔说话,这更加反衬出整座山的幽深安静。《过香积寺》一诗亦然,诗中写道: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此诗颔联以不知何处响起的钟声,反衬出四下安静的环境。颈联又以“咽”字再次反衬景色的幽静——如果不是安静的状态,不可能听清楚溪水的幽咽变化。故赵殿成按:“泉声二句,深山恒境,每每如此,下一咽字,则幽静之状恍然。”[3]周振甫先生也认为:“咽是吞咽,声音比较低沉,在热闹场合这种低沉的声音不容易引起注意,所以从咽里显出幽静来。冷指阳光的微弱,因为山的深僻,才显出日色的冷来。”
张福庆先生总结过王维写静之法:“在王维诗中,以动或以声写静的诗句比比皆是,还有大量以空写静、以疏写静、以远写静、以暗写静、以闲写静、以冷写静、以深写静的诗句,都极其生动地表现了山水景物充满意趣和韵味的幽静之美。”[4]正是采用这些手法,王维在诗中构筑出一个幽静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没有嘈杂的声音。刘长卿之“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中的风雪呼啸声、柳宗元之“密雨斜侵薜荔墙”(《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中的暴雨倾斜声,在王维诗中都是听不到的——这也是贺贻孙认为他们“皆得洁中一种,而非其全”的原因之一。
其次,从视觉方面考虑,王维诗中的景色往往是明净的。试看《山居秋暝》一诗: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此诗中摹画的主体是“空山”,既为空山,必然远离尘世。再加上山间的青松明月、绿竹红莲,所有场景中无一丝纷乱尘杂。故郝世峰先生评价此诗道:“静默的空山,着物皆清新、清明、清澈,是一个安静而一尘不染的洁净空间。”[5]又如《白石滩》一诗写道: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洗纱明月下。
葛晓音先生说:“整个情境在柔和明净的调子中沁透着青春的气息。”[6]明净之处何在?白石、浅滩、清流、明月、浣女共同构成了整个明朗清晰的场景。场景中的色调以浅色为主,没有的昏暗的背景,也没有突兀的事物。一切都是那么清洁可喜。
总的来说,王维写景一般都清晰明朗,不渲染背景。若有背景,也以白色的暮霭云雾为主。类似韦应物之“冥冥鸟去迟”(《赋得暮雨送李胄》)、柳宗元之“连山变幽晦”(《饮酒》)之类的昏暗场景,在王维诗中是很少见到的。
参考文献
[1]周振甫.诗词例话[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350
[2]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218
[3]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32
[4]张福庆.唐诗美学探索[M].北京:华文出版社,1999:116
[5]郝世峰.隋唐五代文學史,转引自《王维诗集笺注》[M].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294
[6]葛晓音.山水田园诗派研究[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3:250.
(作者介绍:焦健,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副教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教学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