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有秘密
2019-09-28张雪芳
张雪芳
小虎,小虎
乡下爷爷奶奶住的是一幢楼房,很大的房子。今年,正好我家隔壁小虎家造房子,他们就借用了我家的一间屋子。因为我很少回去,奶奶就让小虎住在我的房间里。我暑假回去时,小虎妈让小虎搬出来。我对小虎说:“不要搬了,我们一起住吧。”小虎当然乐意。我跟小虎虽然算不得好朋友,但每次回乡下我们都会一起玩,所以也算熟悉的。
小虎和我同岁,人如其名,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容易让人亲近。因成天喜欢在外面跑,所以晒得皮肤黝黑,小虎话不多,但脑子灵活,感觉他特别会玩。会玩的孩子总免不了挨父母的训,小虎给我看过他挨揍后的屁股,红红的一片,还有点发紫了。我问:“疼吗?”他轻描淡写地说:“还好,不是很疼。”我知道他嘴硬,这么红哪会不疼?我又问:“你爸为啥打你呀?”他呵呵乐了,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小凳子,说:“怎么样?”我不解地说:“啥怎么样?”他说:“这凳子做得怎么样?”我“啊”地惊呼:“你做的吗?”那个小凳子有模有样的,说从市场上买回的我都相信。我又奇怪了:“做得这么好,你爸还打你?”小虎说:“我爸说我不务正业呢,不好好学习尽瞎玩。”我一问小虎的成绩,他摸着后脑勺支吾了半天,我就猜到不怎么样。我说:“不如你教我做凳子,我教你功课,怎么样?”小虎说:“好啊,不过要我有空的时候才可以。”
好像小虎确实很忙,总是一眨眼我就找不到他的人影。所以,在家里最多的声音都是我大声叫着:“小虎?小虎?”很多时候,小虎从哪里冒出来的我都不知道。我缠着小虎教我木工活,他有许多的工具,都是人家报废了扔掉的,他捡回来求叔叔伯伯帮他修好,有的还是他自己修的,我发现小虎真的很聪明。小虎也耐心,他教我做木工从来不嫌我慢手慢脚。不像我,教他功课时没耐心,骂他笨死了。他呢,也从不生气,总是傻呵呵地笑。很快,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小虎要出门。这回,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我开心极了,之前我要跟着,他总是不肯带我的。
我紧紧地跟在小虎的身后,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我已经满头大汗了,但还是兴致勃勃,脚步走得飞快。我们走出村子,穿过一片稻田,再绕过一个小庙,来到一条河边。我环视四周,这里应该是一个废弃了的农场,几间破旧的小屋,外面的场地上零零碎碎地铺满了稻草。我们刚跑到那里,只听“轰”的一声,好多的鸭鹅从稻草堆中窜出来,飞快地奔向河里。我大叫:“好多鸭子!”小虎笑说:“走,我们找惊喜去。”说着,他弯下腰,一边走一边用手轻轻地在稻草堆里翻找。我问:“找啥?”小虎說:“鸭子或者鹅下的蛋,你也找,小心点,别踩碎了。”我一听,来劲了,仔细地查找。果真,在一个小草堆中,我发现了一个好大的鹅蛋。我捧在手心,欢喜地叫着:“找着啦!”小虎也找到了两个鸭蛋,说:“今天不错,也算丰收呢。”我问小虎是怎么发现这里的。小虎说,有一回梦到这里有好多的蛋,就找上来,一找,果真有蛋呢。如果是别的小伙伴告诉我,我一定会说他吹牛,但小虎这么说我确信无疑。小虎说:“这是个秘密,你不能说啊。”我拍拍胸口,说:“当然,一言为定!”
回去的路上,我对小虎说:“回去让奶奶给我们做蛋炒饭吃。”小虎说:“这蛋不吃,还有用呢,你跟着我。”呀,我觉得小虎更加神秘了,兴冲冲地跟在他的后面。我们走到村里一户人家的屋后,那里搭着一个鸭棚,小虎把三个蛋放进了那个鸭棚里。然后拉着我跑到不远处,守候在一旁观望。没过多久,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走向鸭棚。当他摸到鸭蛋后,喜笑颜开,自言自语着:“哟,又是几个,真不错!”说完,美滋滋地搂着那几个蛋回屋去了。
小虎告诉我,那老人是村里的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的,很可怜。我看着小虎,说:“你这叫助人为乐呢。”小虎的脸唰地红了,说:“什么呀,我就是看着他可怜,你不要对别人说。”我点点头,说:“知道,这是秘密,以后我捡到了蛋也放到这里来。”小虎冲着我笑,我们把手拉得紧紧的。
那晚,我也做了个梦,梦到我去了河边,捡到好多好多的蛋……
鱼儿天上飞
每次放假去乡下老家,我总能看到许多钓鱼的人,或青年人或老年人。也有像我这样的孩子,都是做后勤工作的,提着水桶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后面,等着大人钓到了鱼,殷勤地捧上水桶。每次看到那些孩子,我都很羡慕他们,如果我也能跟着多好啊。可惜,我爷爷不喜欢钓鱼,爸爸也没那个闲情。
奶奶知道我的心思后,对我说:“我们村里的老校长,可喜欢钓鱼了,我去跟他说说,让他带你去吧。”“真的吗?”我不相信地问,“他肯带着我?”奶奶说没问题,他心好,一定肯的。倒是爷爷满脸的不屑,说老校长没本事,这么多年一直去钓鱼,就没见他钓到过鱼。
临行前,老校长对我说:“我们钓鱼时发生的任何事你都不要跟别人说,能做到吗?”我连连点头,说:“我一定不说。”老校长微微笑,说:“那跟着我吧。”我自告奋勇地要帮他提水桶,他的水桶好小。我问他钓到大鱼怎么办,这个水桶也太小了。老校长哈哈笑了,说:“你这小鬼头胃口还挺大的呢。”
老校长有七十多岁了,之前当过小学的校长,爸爸说老校长曾经教过他呢。老校长一生过得平平淡淡,却一直深受村里人尊敬。奶奶说,有知识的人总是受人尊敬的。
我们来到河边,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老校长拿出两个折叠的小凳子,把一个给我,然后拿出鱼竿,放出钓鱼线,往河里一扔,就坐了下来。我守在旁边,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呀,对了,还没放上鱼饵呢。我马上说:“老校长,你忘了放鱼饵了。”老校长一听,拍了下脑门,说:“哟,又忘记了。”说着重新收回鱼竿,放上鱼饵。这下,我们都安心地坐下来。我紧紧盯着水面上那漂浮着的鱼线,只要有一丝的闪动,都让我激动不已。老校长看到我这个样子倒乐了,只见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竟然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我有点奇怪地问:“您是来看书还是钓鱼的?”老校长一听,笑得更欢了,说:“小鬼头还是很专心的嘛,我呀,既是来钓鱼也是来看书的,我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正说着,我看到河面的线在剧烈颤抖,我大叫:“有鱼,有鱼了!”老校长提起鱼竿,说:“呀,真是条鱼呢。”老校长从鱼钩上取下那条鱼,叹息道:“这么小的鱼,可惜呀,不如我们把它放了吧,等养大点再来钓它?”我看着那条鱼在老校长手里拼命挣扎的样子,也觉得很可怜,点点头,说:“好吧,放了吧。”老校长把鱼放入河里,回头摸了下我的头,说:“真是个好孩子。”我虽然觉得很可惜,好不容易才钓到一条呢,可是,被老校长这么一夸觉得美滋滋的。接下来,又钓到了几条小鱼。同样,它们受到了同等的待遇。在老校长赞许的目光中,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了河里。
那次,我和老校长空手而归,可是,不知为何,我并不觉得失落,还觉得很开心。回去后,爷爷笑话我,说:“我说呢,跟着他哪钓得到鱼。”我想说,才不是呢,可是,我使劲把话咽了回去,我答应老校长,啥都不说的。
当我再次跟老校长去钓鱼,是几天后的事情了。这次,我们意外地钓到条大鱼,我看着老校长,不知他如何处理。他也看着我,问我:“你说,这条是不是鱼妈妈,它的孩子们一定等着它回去吧?”我说:“也许是的。”他又说:“那我们怎么办呢?放了它还是拿回去烧了吃?”我心里真的很想拿回去,让爷爷看看,老校长也钓得到大鱼的。可是,我想如果吃了这条鱼,它的孩子们从此没了妈妈那该多伤心呀。于是,我说:“还是放了吧。”老校长高兴地说:“行,听你的!”老校长把鱼放入河里,我看到鱼儿向我摆了几下尾巴,好像在感谢我们的放生之恩,然后向着河底游去了。我现在才知道,难怪老校长一直钓不到鱼,应该都是这么放了吧。我问老校长,既然钓到了都会放生,为啥还要钓鱼呢?老校长说:“钓鱼是为了钓一份好心情,懂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老校长说:“等你长大后就会懂了。”说着,他指着清清的河面,“瞧,知道为啥这河水这么干净吗?那是因为河里有鱼呀,有鱼了水才能活。你说,这鱼儿对水多重要?”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希望这河水一直是清清的,那样,多漂亮!
当我再次跟老校长去钓鱼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画面,老校长看书,我呢,在一旁画起画来,而钓鱼反倒是其次了。我画了一片蓝天,还有几条小鱼。老校长问我啥意思,我说:“我希望小鱼也能像小鸟一样自由,那多好呀!”
看不到的眼睛
阿婆姓啥叫啥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村里人都管她叫盲阿婆。盲阿婆就住在我奶奶家的隔壁,所以,她凹进去的只剩下眼眶的吓人样子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我奶奶说我的胆子特别大,第一次回乡下,看到盲阿婆时竟然没哭,小眼睛直愣愣地看了她許久,别的小孩都是一看就哇哇大哭的。
在乡下,无聊时,我经常去盲阿婆家玩。有时小虎也会跟我一同去,我们经常跟盲阿婆开玩笑,藏起她的拐杖,在背后拉她的布裙,然后躲起来。可是,每次盲阿婆总能找到她的拐杖,而拉她布裙的人她也总能大声地喊出名字来,且每次都会怒气冲天地骂道:“小赤佬,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当然,骂则骂,抓住我们后最多用扫把拍几下屁股,也像是抓痒痒似的。
有一段时间,我怀疑阿婆的眼睛能看到东西,不然,她怎么知道藏拐杖的地方,还能猜到拉她的人是谁呢?于是,在她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我会装着跟她说话,走到她跟前,来来回回地走,用手在她的眼前比划,一下,两下,可确实没反应。于是,我失望了。上学时,学到“灵性”一词,听老师的解释,灵性乃一种智慧,有着某种神秘,某种生命力。于是,我突然想到盲阿婆,我断定盲阿婆是个有灵性的人。
后来,奶奶告诉我,阿婆的拐杖是香樟木做的,那种木有着天然的香味,而且盲人的嗅觉最灵敏了,所以我们把她的拐杖藏在任何地方她都能够找到。还有,我们拉她布裙的手,其实是我们出卖了自己,我常常是轻轻一拉,而小虎却总会急促地拉上好几下。这些,都是盲阿婆后来告诉我们的。说的时候,我和小虎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呀,盲阿婆是这么细心的人啊。
我第一次帮奶奶做饭还是盲阿婆指点的。她在一旁说,先把米倒进锅里,铺匀了,然后放入水,记住,水漫过米上面一点点就行,再盖上锅盖。点火要小心,在灶里面点,不要怕,点上了就往灶里面塞柴……就这样,我有了平生第一顿做饭的经历。其实,当时我心里挺自豪的,毕竟我还小呢。盲阿婆却说:“我六岁都会擀面条了,你骄傲啥。”我不服气地向她做鬼脸。奶奶从地里回来,问:“是谁教你烧饭的?”我说:“是盲阿婆。”奶奶倒也不奇怪,说:“以后跟她学着点。”
盲阿婆从未跟我正经八百地讲过什么小道理,大道理更是无从谈起,可是,她的言行却无声无息地在影响着我。
盲阿婆身上很少有钱,然而,当一个前来要饭的老人带着一个孩子出现在她家门口时,她竟然毫不吝啬地拿出了身上仅有的钱。我说:“您自己都没什么钱呢,怎么还要给人家?”她说:“我比她好,我至少还有家呢,还有饭吃饱。”我听后,也把身上的零花钱全部给了那个小孩,虽然事后,我看到小伙伴们买零食吃,很是后悔把钱全部给了那个要饭的孩子。应该留一点的,我心里说。
如果你看到拄着拐杖行走的盲阿婆一定觉得很可怜,可是,你若把“可怜”用在盲阿婆身上,那就错了。我没有在盲阿婆身上看到一点可怜的影子,她不仅生活自理,还打理着一切家务,烧饭、洗衣、扫地。她的几个孙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哪个不听话了,她就用拐杖打他们的屁股。她的拐杖平日不用,只在去外面或者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才用上。我常常会想,眼睛对她意味着什么?是的,她看不到光明,可是她仿佛什么都能看得到。奶奶说,她其实厉害着呢,连人心都看得到。奶奶的话我听不懂,但我深信不疑。在阿婆身上,我甚至会错觉眼睛只是一种装饰品,可有可无。
我一直觉得盲阿婆并没有失明,她还有一双眼睛,一定藏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