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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朴园的三个女人

2019-09-28上海陈思和

名作欣赏 2019年13期
关键词:周萍周朴园周家

上海 陈思和

那个女人没有名字

《雷雨》是一部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作品。你即使没有读过剧本,也可能看过舞台上的演出;即使没有看过话剧,也可能看过根据话剧改编的电影、电视剧或者其他地方戏曲。可以说,这是一部家喻户晓的作品。我今天将与大家分享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雷雨》。我们从与周朴园一生有关的三个女人讲起。

听众们一定会想:你讲的是哪三个女人呢?一号女主是蘩漪,其次就是鲁妈,那么还有一个女人是谁呢?是四凤吗?当然不是。我所要讲的不是《雷雨》中的三个女人,而是与《雷雨》中与一号男主人公周朴园有关的三个女人。这第三个女人,没有名字,也没有故事,但是她是这个家庭悲剧中很关键的人物,因为她的出现,导致了周朴园和当年的恋人梅侍萍的婚姻悲剧。她是谁呢?

我们要分析这个女人,还是要回到《雷雨》的故事,追根溯源,那是一件发生在三十年前的风流孽债。

《雷雨》的故事很复杂。戏剧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是不一样的。这个戏一共四幕,发生时间只有一天:早晨、下午、当天晚上十点以及午夜两点。整个戏剧叙事的时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但是在这一天中发生的故事,却是三十年前的一场家庭悲剧延伸下来的,所以故事的时间整整跨越了三十年。

我们首先要讨论的是,《雷雨》所描写的这个家庭惨剧究竟发生在哪一年呢?作家并没有明确提供故事的时间。然而在第二幕,周朴园与鲁妈邂逅,两个人有一场对话,提供了一条时间线索:

周朴园:你站一站,你——你贵姓?

鲁 妈:我姓鲁。

周朴园:姓鲁,你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 妈: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人。

周朴园: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 妈:我自小是在无锡长大的。

周朴园:(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 妈: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嗯,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 妈: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周朴园: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了。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 妈: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周朴园: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 妈:哦,好地方。

周朴园: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 妈:是,老爷。

周朴园: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好了。你们注意到了吗?这是《雷雨》里面关键的一场对话,里面包含了很多信息。鲁妈提到了一个时间线索:光绪二十年,也就是1894年,甲午战争那一年。那么,那一年无锡的周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也就是周朴园要讲的“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原来是周家少爷周朴园爱上了老妈子的女儿梅侍萍,二人同居,还相继生了两个儿子,但是因为在那一年的除夕(准确地算,光绪二十年的除夕应该是1895年2月5日),周朴园要娶一个有钱人家的女人为妻,把梅侍萍赶出了周家。也是在一个风雪交加之夜,梅侍萍抱着出生才三天的小儿子投河自尽。现在我们已经知道,梅侍萍没有死,母子俩被一个好心人搭救,长期流浪在外面,那就是现在的鲁妈和鲁大海。我们从两个人的对话情景也可以感受到,鲁妈已经认出了站在她面前的就是周朴园,而周朴园还没有认出鲁妈就是当年的梅侍萍,只是鲁妈的举止和口音,已经唤起了他深层的记忆。

但是你们发现了没有?当这两位暮年的恋人陷入深层次的记忆时,他们都在强调“三十年前”发生的那场悲剧。在剧本里,还有很多对话,都一再出现这样的说法。如周朴园说:“三十年的功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妈也有一段长长的控诉,你们听:

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来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是吗?好像都是说,那一场悲剧是发生在三十年前。但其实,周朴园和梅侍萍在记忆里都存在一个时间错误:这个悲剧不是发生在三十年前,而是发生在二十七年前。因为剧本已经提供了信息:鲁大海出场的时候,年纪是27岁。鲁大海出生才三天就发生了梅侍萍投河自尽的悲剧。这个悲剧不可能发生在三十年前,只能是在二十七年前。那么,为什么两个当事人一再在回忆中提到“三十年前”呢?为了这个问题,我又一次仔细读了剧本,我想了解,这个“三十年前”的记忆,究竟包含了什么样的真实信息?后来我查到了,周朴园在第一幕要求底下人把旧家具搬到客厅去,要按照三十年前的老样子来布置,他说:

这屋子排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我的眼睛看着舒服一点。

请注意,周朴园的这句话透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原来在周朴园的记忆深处,“三十年前”不是一个悲剧的凄惨的记忆,而是一个幸福的记忆:三十年前的客厅布置,让他眼睛看上去都感到舒服。就因为周朴园这句话,我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恰恰是周朴园与梅侍萍相爱的时候,同样,梅侍萍在说到三十年前时,也含有同样的信息: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这完全是一种与“三十年前”联系在一起的家庭生活的温馨回忆。我们不妨推测,周朴园与梅侍萍的爱情生活维持了三年以上——从三十年以前到二十七年前。因为二十七年前是一个悲惨的时刻,是他们分手的时刻。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说法,凡是你感到痛苦的、拒绝记忆的东西,你总是力图去遗忘。所以在他们俩脑子里出现的记忆,都是“三十年前”的爱情生活,而不是“二十七年前”分手日子。

我们可以算一下,他们从相爱到同居,差不多一年多时间生下了周萍,又过了一年多生下鲁大海,前后差不多就是三年的时间。或许比“三十年”更长一些,也就是鲁妈在前面对话里一再提到的“三十多年前”的意思。剧本标明鲁妈出场是47岁,那么二十七年以前她被赶出周家的时候是20岁;他与周朴园相爱的时间,正好是17岁到20岁,这是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她跟一个有钱的少爷相恋相爱,两个人同居了三年,生了两个孩子。我不相信这两个人之间是什么阶级压迫的关系,更不是什么有钱少爷诱惑丫鬟的关系。他们不是在偷偷摸摸地男欢女爱,而是在周家同居生育,他们有自己的居室,有自己的家庭布置,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客厅布置和老家具,就是当年梅侍萍在周家生活的真实场景。梅侍萍被赶走以后,周朴园保持了梅侍萍当年的所有家具、所有摆设,甚至梅侍萍留下的照片。在晚清时候女主人能够拍照,并且堂而皇之放在柜子上,这能是一个普通丫鬟的待遇吗?连梅侍萍当年生孩子不敢吹风要关窗这个习惯都被保存下来了。剧中蘩漪好几次说房间里闷热,叫人去打开窗户,可是仆人就说“老爷说过不叫开”,为什么?因为以前的太太是怕开窗的啊。我们可以想象,梅侍萍在周朴园身边的时候,她被宠爱到什么程度。所以,我认为周朴园把梅侍萍赶走以前,他们之间是有很深的爱情,周朴园对梅侍萍是有着很深的爱的。

由于周朴园和梅侍萍之间有着这样强烈的爱情,所以梅侍萍被迫离家、投河自尽的悲剧发生,才会使周朴园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这种痛苦伴随了他的一生。以后的周朴园就再也不会爱女人了,幸福也从此远离了他。曾经沧海难为水,周朴园巨大的心灵创伤是不能磨灭的,他不能无碍地融入后来两个女人的爱情生活当中去。正因为这样,才导致了他与一个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女人,以及后来蘩漪的夫妻生活都变得索然无味,导致了后面两任妻子的悲剧。

把这个背景讲清楚了,我们才能够正式讨论那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在剧本里,这个女人只有两个特征:有钱,有门第,再也没有其他介绍了。其实我觉得这个女人是《雷雨》里最委屈的女人,是一个完全被忽略的人。我们假定周朴园与梅侍萍之间有很深的爱,是被一种外在的力量硬拆散的,那么,后面的故事都能讲得通了:其实周朴园是很不愿意娶一个跟他同等门第的有钱小姐为妻子,所以这个小姐一进门就处于尴尬的境地:她进门以前,丈夫已经与老妈子的女儿生了两个孩子,而且同居三年;当她非常陌生地进入周家时,丈夫还沉浸在失去情人和儿子的痛苦之中,她并没有享受到夫妻恩爱的家庭生活。虽然因为她的到来而害了梅侍萍和鲁大海,但这个责任是不能由她来承担的,再说了,她的命运比梅侍萍更悲惨,更无价值,她默默无闻地进来,又默默无闻地——我想总归死去了,不会是离婚或者出走吧。那么我们再来算:蘩漪与周朴园生的儿子周冲出场时是17岁,离27年前发生悲剧正好十年,也就是说,蘩漪是在悲剧发生后的第九年(或者会更早些)嫁入周家的。这样算下来,那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在周家最多是待了七八年。我们假定她死后,周朴园没有马上娶蘩漪,而是过了几年再娶的,那么,她在这个家庭里的生命历程就更短暂,也许只有三五年,就像一个影子,一点生命痕迹都没有留下,周朴园、周萍、佣人的记忆里都没有这个人的信息,我在《雷雨》的几个版本里找来找去,也找不到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或者有怎么样的结局。周朴园始终保留梅侍萍当年用过的家具,直到三十年以后,蘩漪都拖到发神经病了,他还是顽固地保持着梅侍萍的生活方式,这就说明了前面的一任妻子在周家生活得更加委屈,也更加痛苦。这样,我们完全可以体会,《雷雨》里的这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就好像英国小说《简·爱》中那个阁楼里的疯女人一样,是一个空白,而这个空白正表达了旧时代中国妇女最悲惨的命运。

鲁妈: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门槛

那么,我们要继续追问:到底是谁导致了这个悲剧呢?这里的故事真相,作家也没有讲清楚。因为,在晚清时代,如果仅仅是周朴园要娶一个有钱有门第的小姐,那也没有必要把梅侍萍赶走。旧社会大家庭本来就是多妻制度,有钱的男人先把丫鬟收房为妾,然后再娶正房妻子是很平常的事情。何况梅侍萍已经为周家生了两个儿子,传宗接代,按理说在这个家庭里不应该没有她的安身之处。但只有一种情况:有钱的大少爷是不可能娶一个老妈子的女儿为明媒正娶的妻子,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所以周家的家长必须按照门第,按照旧社会的婚姻惯例,为少爷娶进一个门户相当的女人,做他正式太太。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那个老妈子女儿的命运就悲惨了。

设想一下,如果梅侍萍顺从规矩,乖乖做周朴园的一个小妾,那悲剧也许不会发生。只有当梅侍萍不甘心屈服于做妾的命运,不愿意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甚至想升格做正房的妻子——只有这种情况,才是传统家庭所不允许的;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周家的家长才可能使出毒招,把她连孩子一起赶走。也许,在光绪二十年以前的三年里,梅侍萍与周家家长在这个问题上发生过剧烈冲突,进行了不屈服的斗争,当然她最后是失败了,被赶出了周家大门,甚至投河自尽。

我们不妨再听一遍鲁妈的控诉:

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来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鲁妈的这段话里,除了时间记忆“三十年前”应该是“二十七年前”外,其他内容基本上是属实的,周朴园没有给予辩护。但是我们仔细听一下:鲁妈主要的控诉对象,起先是周朴园,但讲到后来,控诉对象发生了变化,由单数的“你”,变成了复数的“你们”。也就是说,当年逼梅侍萍离开周家的不是周朴园一个人,而是“你们”所代表的周家全体,主要就是周家的封建家长。

那么,作为少爷的周朴园有没有责任?当然有,至少他是屈服了家长的安排。周朴园当时大约二十七八岁,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可能性不大。也许周朴园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梅侍萍的刚烈性格和自我期待,他毕竟是封建家庭制度培养出来的传统中国男人。只有当悲剧发生了,他才意识到这一点,才痛悔莫及。以后他在家里一直营造着梅侍萍的尊严,公开摆着她的照片,给了梅侍萍一个迟到的“太太”名分。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这是虚伪,而是一种内心的忏悔。因为倒退二十七年,在这个罪恶形成的过程中,不仅梅侍萍是牺牲者,周朴园也是牺牲者。

接下来我们要进一步讨论鲁妈这个形象。在《雷雨》里,鲁妈是悲剧的关键人物,周家隐藏了二十七年的罪恶秘密,是随着鲁妈的到来才被一步步揭露出来。鲁妈就像万里晴空的一个小黑点,远远地飘过来,看上去像一小朵乌云,渐渐地,终于乌云遮蔽整个天空,带来了可怕的电闪雷鸣。

在《雷雨》中,鲁妈的艺术形象有三个问题值得探讨。第一个问题刚才我们已经讨论过了,当年的梅侍萍没有因为自己与周家少爷的门第不同就自贱自轻;也没有因为她爱周朴园,因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就迁就封建家庭所做出的荒谬安排。梅侍萍不能接受在周家做小妾的命运安排,她对待爱情的态度是:不完全,宁可无,为了维护爱情的纯洁性,她选择离开,甚至选择自尽。为之,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第二个问题:既然鲁妈的性格如此清高和刚烈,为什么她后来会嫁给鲁贵?《雷雨》中四凤出场时是18岁,也就是说,鲁妈与鲁贵的同居生活差不多近二十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梅侍萍是怎样转换为鲁妈的?这样一个在大户人家的环境里长大,曾经得到过周家少爷宠爱的梅侍萍,也算是一个感情上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女人,她为什么能够忍受鲁贵这样一个伧俗之夫?鲁贵当然也不是坏人,却是一个奴才。鲁妈与鲁贵在性格上几乎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无法交集在一起。人格的忍辱负重、无爱的日常生活,尤其是与面目可憎的男人同床共眠,这都是一个女人最深刻的屈辱和痛苦。如果以梅侍萍原来所持有的“不完全,宁可无”的爱情观为标准,那几乎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精神折磨。

我们从舞台上可以看到,鲁妈一出现,就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性形象。她已经从一个对爱情人生有着超越时代的认知的勇敢女性,转换为一个历尽苦难,又敢于直面人生的成熟女性。鲁妈离开周家以后,嫁给鲁贵前还有一次失败的婚姻,具体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从她自己说的“为了自己的孩子嫁过两次”这句话,大致可以了解到,随着苦难磨炼以及女性精神的成熟,在鲁妈精神上逐渐滋长了一种比爱情更加强大的元素,那就是母性。她曾经为了完整、纯粹的爱情而不惜放弃不完整不纯粹的周家,而现在,她为了孩子,为了母亲的责任,她又不得不把自己嫁给了更加糟糕的鲁家。平心而论,鲁贵的形象虽然不佳,但还算得上一个负责的父亲。我们不仅看到鲁大海、四凤一双子女都被抚养长大,我们还看到鲁贵利用他的人脉关系,安排了鲁大海和四凤的工作,让子女能够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们是否也可以假定,鲁妈是为了儿子鲁大海的长大成人,才忍受巨大的精神痛苦,嫁给了不遂人意的鲁贵,而且也竭尽所能维护了这个不如意的贫贱家庭。为了子女,她忍受这一切。于是这道生命体验的险关,又被她勇敢地闯过去了。

接下来,我们讨论第三个问题:命运对鲁妈的打击实在是太残酷了,她最早意识到周家隐藏着一个巨大危险——她的儿子周萍和她的女儿四凤之间似乎有了暧昧关系。只有鲁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第三幕,鲁妈逼着女儿四凤对着大雷雨发誓:“永远不见周家的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对话,请大家听一下:

鲁妈:孩子,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四凤:妈,没有什么。

鲁妈:好孩子,你记住刚才妈说的话么?

四凤:记得住。

鲁妈:凤儿,我要你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四凤:好,妈。

鲁妈:不,要起誓。

四凤:哦,这何必呢?

鲁妈:不,你要说。

四凤:妈,不,妈,我,我说不了。

鲁妈:你愿意让妈伤心么?你忘记了三年前妈为着你的病几乎死了么?现在你——(回头泣)

四凤:妈,我说,我说……

鲁妈:你就这样跪下说。

四凤:妈,我答应你,我以后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鲁妈:孩子,天上在打着雷,你以后要是忘了妈的话,见了周家的人呢?

四凤: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鲁妈:孩子,你要说,假如你忘了妈的话——四凤:(不顾一切)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哦我的妈啊(哭出声来)

鲁妈:(抱着女儿大哭)可怜的孩子!妈不好,妈造的孽妈对不起你。

这场戏写得非常惨烈,把《雷雨》紧张、残忍的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鲁妈的逼迫、四凤的毒誓,都阻挡不了悲剧进一步推进。这回轮到鲁妈遭受打击了,她是唯一知道这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是亲兄妹的人,他们是不能结婚的。第四幕,矛盾又回到了周家客厅,四凤这时候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已经怀孕,一定要跟周萍走,周萍也豁出去了,决定带着四凤离家出走。鲁妈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不得不同意,她说:

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

这就是说,鲁妈明明知道他们是兄妹结婚也不管了,因为她明白,如果四凤知道真相是无法活下去的,所以保护女儿的生命要紧。她毕竟是他们的母亲,她抛弃一切伦理障碍,企图阻止这个惨剧的发生,她决定让他们一走了之。

我们知道,亲兄妹结婚违反了人类生命遗传规律。在科学知识不发达的时代,近亲繁殖导致的人类退化现象,是被视为老天的惩罚。乱伦违反天规,是一种禁忌,所以四凤的怀孕生育才是真正的乱伦。在第四幕,鲁妈有一段独白非常感人:

啊!天知道谁犯了罪,谁造的这种孽!——他们都是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天哪,如果要罚,也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一个人有罪,我先走错了一步。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经做了的,不必再怨这不公平的天,人犯了一次罪过,这第二次也就自然地跟着来——(摸着四凤的头)他们是我的干净孩子,他们应当好好地活着,享着福。冤孽是在我心里头,苦也应当我一个人尝。他们快活,谁晓得就是罪过?他们年轻,她们自己并没有成心做了什么错。(立起,望着天)今天晚上,是我让他们一块儿走,这罪过我知道,可是罪过,我现在替他们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我的儿女们都是好孩子,心地干净的。那么,天,真有了什么,也就是我一个人担待吧。

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读《雷雨》,鲁妈就是剧中最悲壮的人物。因为只有她与代表命运的“天意”最接近,她是最早知道悲剧真相的。她企图以她个人的能力来阻止悲剧的发生,但是每一步都是失败的,她战胜不了命运。作为一个失败的英雄,她的性格却表现出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无视所有天地人间的清规戒律,一切都是从伟大的爱出发,冲破一切天理的束缚和人间的网罗。鲁妈是个平凡的人,但是在她每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就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大无畏精神。这样一种性格,正是体现了“五四”精神传统中最为辉煌的核心力量。虽然鲁妈最后还是在残忍的命运打击下精神崩溃,但她虽败犹荣。

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谁能够完全避免突然降临的命运打击呢?万一遇到了这种命运的打击,我们就想想鲁妈吧,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门槛。

蘩漪与恶魔性因素

蘩漪是《雷雨》中最有性格的角色。她出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被变态情欲所控制的不幸女人。周朴园与梅侍萍的婚姻失败,造成了周朴园的感情创伤,这个男人身体里的情欲是被压抑的。蘩漪与周朴园结婚不久,生了儿子周冲,舞台上的周冲17岁,由此推测,蘩漪嫁到周家的时间,最短是十八年。《雷雨》舞台提示周朴园55岁,蘩漪35岁,如果去掉十八年,当年就是一个37岁的男人与一个17岁的女孩结婚。周朴园已经是一个感情上遍体鳞伤的中年人,虽然周家发生的悲剧已经过去了八九年,单纯的蘩漪仍然进不了周朴园浑浊的感情世界。我们已经分析过,周朴园第二任妻子几乎是一个空白的影子,而蘩漪延续了那种没有爱情的夫妻生活。如果我们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解释,周朴园把他的力比多热情转移到社会事业,他很快就成为一个企业家、成功人士、社会中坚,他在各方面都做得非常克制非常完善。但是在这个克制和完善的背后,是心里藏着的一部罪恶历史——他曾经背叛了自己的爱情。或者说,他是自己对自己实行一种可怕的惩罚:他失去了爱的能力。

本来,蘩漪很可能重复那个没有名字的小姐的命运:既得不到丈夫的爱,也没有任何地位,她会像一朵枯萎的花,无声无息地死去。可是偏不!蘩漪的命运在这个家庭里出现了转机:第一,她生了一个小天使一样的儿子周冲;第二,她的身边出现了周萍。周萍是周朴园与梅侍萍所生,二十七年前,周朴园娶新太太的时候,周家把梅侍萍和鲁大海赶出家门,把周萍也送到无锡乡下去生活,直到三年前,周萍已经长成一个24岁的小伙子,才被接回到天津的周家。我们暂且把舞台上的故事时间定为1921年的夏天,因为鲁大海出生于1895年2月3日(出生第三天就是除夕),按照中国传统计算年龄的方法,27岁,也就是1921年。那么周萍是三年前回到周家,也就是在1919年(按照中国的算法,1919年就算第一年,第二年即1920年,第三年就是1921年。也是我们通常说的第三个年头)。周萍身上携带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清新气息。他的出现,根本上改变了蘩漪的命运,就像蘩漪所说:

我已经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

这个人,就是周萍。周萍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儿。他走进周朴园的家,作为长子他是要继承周家的事业,但是周萍与以周朴园为代表的专制家庭有着先天仇恨,如果说周家有反专制的因子,周萍就是一个反叛者。所以他会对蘩漪说出他恨父亲,愿意父亲去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他也干。这里说的是灭伦而不是乱伦,乱伦在一般使用中是指亲属之间不正当的性关系;而灭伦,是指违反伦常,谋杀尊亲。我们分析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要强调,周萍不是因为爱上了蘩漪(乱伦)才愿意父亲去死,而是反过来的理解:周萍的无意识里,隐隐约约先有了仇恨父亲,甚至想谋杀父亲的因子。表面上的原因,当然是同情蘩漪的遭遇,事实上没有一个人会因为父亲怀念生母,对后母不好而仇恨父亲的,一定是另有原因。所以说,周萍只是扮演了一个弑父娶母的复仇者角色。他先有了对周朴园的仇恨,才有了与蘩漪的通奸。这种通奸行为里没有爱的因素,只是潜意识里的尚不自觉的仇恨。仇恨当然是对周朴园的。他与蘩漪都仇恨周朴园,才阴错阳差走到一起,陷入了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不伦之恋当中。

照我看来,周萍不爱蘩漪,这才是蘩漪最大的悲剧。蘩漪是把自己整个身心都献给了周萍,把自己未来生活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周萍身上。应该说,蘩漪爱上周萍,也只有在“五四”时代风气下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因为“五四”时代是中国两千年专制帝国及其意识形态大崩溃的时代,是一个人性欲望自由爆发的时代,是个性解放、个性至上的时代,是大写的“人”汹涌诞生的时代。我们今天用什么样的语词来赞美五四新文化运动都不会过分,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人性最有魅力的一面。在《雷雨》的故事里,是周萍把五四新文化的阳光带进周家,这道阳光吸引了蘩漪,也唤醒了蘩漪,让她看到精神自由的希望。所以,她发疯一样地爱上了其实并不爱她的周萍。

如果用今天的眼光看,一个女人既然得不到丈夫的爱,她对丈夫也充满仇恨,那么她完全可以选择离开丈夫。蘩漪一旦与周朴园离婚,她与周萍之间也就不存在所谓的乱伦关系,也谈不上有什么罪。但是回到民国初期,虽然在多妻制的传统大家庭里,年轻后母与少爷之间发生暧昧关系不是偶然现象,但从传统伦理的角度来看,当然是犯了乱伦之罪。正因为周萍其实并不爱蘩漪,所以他才会在蘩漪烈火一样的爱情面前退缩了,他面对传统伦常的压力感到了害怕;另一方面,周萍的退缩还反映了五四新文化的影响在他身上开始退化,我们前面说过,他作为周家的长子,是要来继承周家的事业的。继承者和反叛者这两种身份在周萍身上强烈冲突,很显然,在舞台上出现的周萍形象,是继承者的周萍已经战胜了反叛者的周萍,他出场就是一个懦弱、自私的逃兵形象。但是在他的身上,并不是完全没有五四新文化的痕迹,他还是有摆脱困境、努力向上的勇气,这就体现在他大胆爱上了年轻、活泼的小丫鬟四凤。他当然不知道四凤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他想要拯救自己,找到一个贫民出身的女孩子,他们真心相爱。周萍不顾一切要离开蘩漪,离开这个家庭,当他获知四凤已经怀孕了,他毫不犹豫要带着四凤一起出走。

但是,周萍的这一抉择对蘩漪的打击非常致命。蘩漪作为一个女人的不幸遭遇,是很值得我们同情的。她早先嫁给了并不爱她的周朴园,现在又爱上了同样不爱她,而且要抛弃她的周萍,所以她愤怒地对周萍说:

一个女子,不能受两代的欺侮。

蘩漪是用“欺侮”这个词来形容周家两代人对她的伤害和侮辱。她的一生就这样被牺牲了。我们特别要注意:周朴园和周萍是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周朴园代表了封建专制的旧文化,而周萍是代表了新文化,周萍要走出家庭,爱上四凤,包括大胆说出他不爱蘩漪的心里话,都表现出五四新文化一代的大无畏的特点。蘩漪的可怜,就在于她不仅受到旧婚姻旧道德的伤害,也受到以周萍为代表的新文化的伤害,新文化把她唤醒了,但又很快地把她抛弃了。这个悲剧,曾经是鲁迅在《伤逝》里所描写过的。鲁迅一针见血地说过,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这就是《雷雨》的复杂之处,也是蘩漪的绝望所在。

如果蘩漪不是这样来拯救自己,那么她就会像那个没有名字的小姐一样,最终是一个空白。如果她要拯救自己,以她一个孤单女子要与整个男性为核心的新旧文化做对抗,那是必败无疑。就在她走投无路之际,她的性格里滋生出一种可怕的力量,我姑且把它称之为恶魔性因素。恶魔性因素在西方文学传统中是一个经典艺术元素,其内涵比较复杂,我们简单地介绍,它是以恶的力量来反抗既定秩序,在反抗过程中,它会把一切既定的社会伦理道德秩序全部破坏,最后同归于尽。《雷雨》那个时代,蘩漪对周萍的爱当然有其合理性,但也被视为乱伦之罪,她是通过罪的方式使自己获得了生命的意义。但也正因为如此,这种爱很难持久下去,它得不到法律承认,得不到道德允许,也得不到社会舆论的同情理解,所有外部环境都不保护它,完全是靠内在的热情支撑。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周萍一退缩,她就完全孤立,无路可走。所以,这种情况下,她只能靠一种恶魔般的力量紧紧缠住周萍,使他不要离开自己。这个恶魔性因素就产生了。

我们看到舞台上的蘩漪一出场就很有心计,虽然有点精神恍惚,但不妨碍她绰绰有余地对付四凤、鲁妈那一批弱势群体。她先把鲁妈千里迢迢找来谈话,为的是赶走四凤;接着又跟踪周萍到鲁家,在雷雨中反锁了窗户,让周萍与四凤的私情公开暴露;再接着她不顾羞耻把儿子周冲也牵扯进来,企图挑起周冲与周萍的冲突;最后她实在拉不住周萍,又把毫不知情的周朴园扯进来,导致了东窗事发。就在这个巨大冲动当中,她把女人的羞耻、母亲的矜持、妻子的体面等——所有笼罩在家庭中的温情脉脉的面纱统统撕得粉碎,结果伤害了几个无辜的孩子:四凤爱周萍是无辜的;周萍想摆脱困境获得新生,也是无可非议;周冲更无辜,一个充满美好理想的孩子,最后都陷进死亡的泥坑。这样,这个家庭就有祸了,像有一个魔鬼躲在蘩漪的身体里指挥着这一切,把这个旧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为什么说,是魔鬼躲在蘩漪的身体里,而不是蘩漪本人就是恶魔性因素呢?因为从《雷雨》的故事本身来讲,复仇并不是蘩漪的本能和愿望。蘩漪没有想过要毁灭家庭,而正好相反,她只是要拉住周萍,继续维持原来那种不人不鬼的家庭生活,她丝毫没有想到要伤害自己的儿子,甚至也没有想要对四凤、鲁妈有所报复。当周朴园终于公布鲁妈是周萍的亲生母亲这个秘密时,蘩漪呆住了,她对周萍说:

萍,我,我万没想到是——是这样。

她已经知道后果了——周萍与四凤亲兄妹有了乱伦的关系。这个时候她从迷魂似的歇斯底里状态中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已经闯下大祸。她说“我万没想到”这句话,就把她性格里善良的一面表达出来了。

所以说,恶魔性不是蘩漪的本能,也不是她自己所能够掌控的,反过来,是恶魔性因素掌控了蘩漪,使她失去理智,在不顾一切的感情冲动中产生了毁灭世界的能量。蘩漪这个艺术形象之所以令人动容,就是因为她所产生的美学效应,不是要令人同情,而是要让人感到震撼,甚至感到人性的恐怖。她就是为了得到自己的幸福,像魔鬼一样,一步一步逼着周萍就范,把周萍、四凤、鲁妈等人都逼到绝路上,统统毁灭。我们在蘩漪身上看到了作家对人性的严厉拷问,对人性恶的追问:这种恶是哪里来的?是怎么形成的?这些思考远远比我们今天一般的道德教训要深刻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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