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妈
2019-09-27李载丰
李载丰
1.换房
大年三十,刺骨的寒风卷起鹅毛般的雪花,遮天蔽日。
在这白雪皑皑的山坳里远眺,一排排建矿初期的老房子多数空闲着,杂草丛生、殘垣断壁,人去屋空,只有老王家的烟囱还冒着缕缕炊烟。
老王家的门紧闭着,厨房中,热气弥漫,妻子春兰往炉子里添进了两铲黝黑锃亮的煤块,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庞。
老王坐在炕上,阴沉着脸。十几岁的儿子小胖,靠在一边,手拿着蜡笔在一张白白的图画纸上涂抹着心中矿山的井架、矸石山……
春兰忙完手头的活儿,从厨房走进了内屋,从柜中拿来几张崭新的十元钞票,递给儿子:“小胖,这是妈妈给你的。”
“谢谢妈妈!”小胖迅速从炕上爬起,接过压岁钱,“妈妈,今年压岁钱咋这么少呢?”
春兰瞥了老王一眼,没好气地说:“嫌少啊,和你爸爸要,他有钱,可大方了。”
小胖看着爸爸一脸阴云,刚要张开小嘴,马上又闭上了。春兰坐在了老王身旁,问:“你拉着那张驴脸给谁看啊?”
老王没有看春兰,向里挪了挪身子。春兰耐不住性子,冲着老王下了最后的通牒:“大过年的,不和你耍脾气,你倒是在怄气。等过完年,快把新房子收拾完搬进去,否则,我和你没完!”
原来老王家已经纳入了市里棚户区改造项目,左邻右舍陆续搬进了新居,唯独老王家没有搬。老王不是不想搬,而是因为工友二柱子一直单身,三十多岁了好不容易处了一个女朋友,因为没有房子,女朋友说要跟他分手。
无奈之下,二柱子找到了老王,央求老王帮帮忙。为人仗义的老王将政府棚户区改造的房子先让给了二柱子租住。说是租住,老王答应一分钱不收。有了房子,二柱子如愿以偿地把媳妇娶到了家。
此事春兰一直蒙在鼓里,看着家家户户都搬进了新居,过上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唯独自家的房子没有消息,她有些坐立不安,急三火四地多次催问老王:“咱家房子咋回事儿?怎么还没有消息?”
“老婆,别着急嘛!公家建房子不能像放屁那么痛快,需要时间。就像女人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定会给你个惊喜。”
“去你的,别和我扯犊子,房子的事情给我盯紧点儿。”
就这样,老王一次次搪塞、推托,等了两年了,还是没有消息。这回春兰真急了,来到了已经建好的崭新小区,见到老邻居就打听,这一打听,让春兰很吃惊,心里慌了神儿。原来自家的房子早已分完,而且入住的是新婚不久的二柱子。
回家的路上,春兰越想越来气,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一路,骂一路,就差祖宗三代刨到根儿了。
回到了家里,春兰向老王兴师问罪,她要问个明白,否则,两个字——离婚。
此刻,老王没有了往日的驴脾气,耷拉着脑袋,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压低声音如实招了。任凭春兰劈头盖脸地数落,他就是一声不吭。老王知道春兰的脾气,暴风骤雨过后,一定是晴天。
事情过后,春兰也就读懂了老王的心思,也不断地安慰自己:唉……当初嫁给他,就是因为他心眼儿好……可是,可是有什么用呢!生米做成了熟饭,真拿他没辙!
2.救人
在井下工作面作业时,老王和二柱子同在一个班组,相互都有个照应。入井三分险,三块石头夹一块肉。只要进入现场,每根汗毛都立着,随时都准备接收危险的信号。不怕死那是瞎话,要是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
这天,老塘里传来“隆隆”的响声,由远到近,岩石猛兽狰狞般地脱落,冲垮了成片的支柱,如排山倒海一样凶猛。巨大的冲击波夹带着浓黑的粉尘,并伴随着轰鸣声席卷整个工作面。
二柱子见状大喊:“不好,老王快跑!”他用力将老王推出险境,瞬间,粉尘将他们吞噬得无影无踪……
冒顶过后,工作面的粉尘渐渐散去,异常寂静。老王被倒垮的支柱夹在中间动弹不得,隐约从一堆岩石缝中传来二柱子的呼救声:“老王,快救我,我不想死……”
“二柱子,好兄弟,大哥马上来救你……”老王嗓音有些嘶哑,拼尽全力挣脱,却动弹不得,两条腿像被一只钳子牢牢地卡在那里。
工友们闻讯赶来,大呼小叫地喊,先将老王的身体从支柱之间扒了出来。老王获救后,身无大碍,在现场撕心裂肺地呼喊:“二柱子啊,你可要坚持住,大家都在全力地救你啊!”
二柱子的回音愈发微弱,老王和工友们奋力救援。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从垮落的岩石中将已经奄奄一息的二柱子救了出来。
老王知道,自己的命是二柱子给的,否则,自己或许早就见阎王爷了。
二柱子的命暂时保住了,却瘫痪在家里,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面对突发的变故,二柱子死的心都有了。伤心欲绝的二柱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幸福生活刚刚开始,就遇到了这么大的打击,应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不出他所料,妻子很快就冷落了他,在他最需要关怀和照顾的时候,离他而去,不见了踪影。
于是,老王只要有时间就陪着二柱子说说话,端屎端尿地照顾他,二柱子情绪果然缓解了不少。
一晃两年过去了,二柱子的病情每况愈下,弥留之际哀婉地对老王说:“哥,我要不行了,有个心愿,请替我照顾吴妈。”
他还要求不要告诉吴妈他的事,怕吴妈伤心,老王点了点头。
二柱子临死的时候,没有合上眼,仰看着天花板。
老王伤心的泪多次在眼里打转转,眼看要流出,却始终控制在眼眶内。他没有再看二柱子那张脸,伸出手从他的额头上往下滑,这才闭上了双眼。
3.继母
二柱子乡下的继母吴妈,从小到大养育他,胜似亲母。不幸的是父亲早逝,吴妈改嫁他人。到煤矿工作后,二柱子没有忘记吴妈的养育之恩,每个月寄给她八百元钱。
二柱子的吴妈就是自己的吴妈,老王认准了这个理儿。在井下拼死拼活地工作,为了吴妈他要多赚一点儿、赚更多一点儿,每月准时代替二柱子邮寄吴妈的生活费,来兑现自己的诺言。
老王一时没了脾气,性情大变,下班回来,不多说一句话,春兰说东不说西,说西不说东。常常疲惫地倒在热炕头上,烘烤着腰眼儿,觉得这样特舒服。
一次,春兰整理衣物时,忽然发现一张汇款收据,映入眼帘的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收款人是女人的名字。春兰大脑闪现不祥的意念:莫非老王有了“小三”?
一怒之下,她起脚踹向了坐在椅子上抽烟的老王。突如其来的举动让老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这是……”
春兰狠狠将汇款收据扔向老王,然后哭得山崩地裂。
老王见状,从怀中掏出代替二柱子写给吴妈的信,递给了春兰……
春兰读完了信,如梦方醒,不再抽泣。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春兰刀子嘴豆腐心,心软得很!
安顿完二柱子的丧事之后,老王和春兰集中精力张罗装修新楼房。所谓装修,那是再简单不过了。能干的工序,自己全干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老王的心比纷飞的雪片子还乱。自从接到一个电话,得知吴妈要从乡下来,老王忧心忡忡……
多年过去了,已经年迈的吴妈,孤苦伶仃地生活在乡下。年关临近,孤独的她知道二柱子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唯一的愿望是在有生之年和二柱子一家人过个团圆年。她给二柱子打了无数次电话,总是停机状态。
坐立难安的吴妈多了个心眼儿,通过找人查询,获得了老王的电话号码。电话中,急切地告诉老王要去看儿子。
老王心想,装修房子还没完事儿,吴妈来了如何安顿?问题是二柱子已经故去,怎么能隐瞒得了?吴妈知道后精神上能承受得住吗?
老王哀叹,长出一口气,他的心情感染着坐在身旁的春兰,她关切地问:“心里有啥事别憋着,瞅你拉长的驴脸,就没了心情。”
“春兰,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儿。”
春兰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的节目“:哎呀,有话就直说。”
“好,我打算过完年三十,就立即收拾新房子入住。”
“现在想通了,比我还急啊!”
“嗯,吴妈要来。”
“吴妈要来?啥时候来?她来住在雪地里啊?”
“这不是和你商量想办法嘛!”
春兰相信老王说的是真的,他决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
“唉……和你生活,让我操碎了心。”
没过几天,这天上午,老王又将头扭向窗外,风雪中,一个黑点逐渐地变大、清晰。确切地说是个人影,向这边缓慢地移动。
老王预判这一定是吴妈,急切地说:“春兰快去烧热水,吴妈来了。”
老王穿上棉衣和棉鞋跑出了家门。
雪很大、很黏,借着风势,漫天飞舞。脊背已弯的吴妈变成了雪人,拄着拐杖艰难地向这边走来。
老王奔跑着迎上去,搀扶着吴妈。进入屋内,春兰挥舞着毛巾替吴妈拍打掉身上的雪片,又为其擦去了脸上的雪水,这才露出了吴妈那张榆树皮般的脸。
吴妈急切地问:“你是二柱子媳妇?”
“吴妈,我不是,是……”春兰说了半句咽了回去,接着又说,“吴妈,您进屋子里暖和一下身子,我给您倒热水。”
吴妈没有理会春兰的话,目光转向老王。
“孩子,二柱子呢?我要见他。这么多年了,我好想他……”
“二柱子他……他在井下节日加班不能回来,我们一起过年。”老王在刻意推迟告知二柱子不幸的消息,想让吴妈开心地过完年之后再做打算。
“孩子,我要和二柱子过年。”吴妈表情很坚定,边说便要下地走人。
春兰端着一杯热开水来到吴妈跟前,轻声地说:“吴妈,这么大的风雪,您就别走了,您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不行吗?再说了,二柱子还没有下班,没有人照顾您啊!”
吴妈摇了摇头,泪水噙满了眼眶,喃喃自语:“我要找儿子,还有我的儿媳妇。”
老王示意春兰走开,耐心地说:“吴妈,您儿媳妇去了娘家,天色已晚就不要走了。这时候走,一旦出现意外,也对不住二柱子啊!您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吴妈虽然满脸疑惑,听了老王一席话,情绪有了平缓。
老王耐心地和吴妈讲起了二柱子和自己相处的陈年往事。讲到动情之处,难免有些伤感,仿佛二柱子就在眼前,像电视剧的故事一幕幕闪现,眼睛模糊了。
坐在热炕头上的吴妈静静地听,渐渐地消除了疑虑,俩人的心在拉近。或许吴妈太累了,渐渐地进入了梦乡,打起了呼噜……
4.认亲
厨房中,春兰忙活着年夜饭,低聲问老王:“你对吴妈有何打算?”
“吴妈无依无靠,今后就住在咱家,咱为她养老送终。”
“你,你要动真格的了?”
老王抬高了嗓门:“你想想啊,二柱子死了,吴妈没有人照顾,我们不能不管!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打折扣,要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二柱子。”
春兰做出了妥协,不再争执:“好吧,只要你高兴就行,我们共同照顾好吴妈。”
“这就对了嘛!”
屋内,不知什么时候吴妈从睡梦中醒来,似乎听到了老王与春兰的对话,她在啜泣,哭得很伤心,儿子小胖推开了屋内门,大声地说:“爸爸妈妈,奶奶哭了。”
老王和春兰立即跑进了屋内。
“呜呜……孩子啊,吴妈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我的二柱子啊!”
春兰欲上前劝说,老王拉着她的手臂一起走进了厨房,低声地说:“就让老人家哭吧,哭完了能好受些!”
春兰的心也跟着沉重,紧紧抱着老王的腰,趴在他的胸前孩子般地抽泣。老王的眼睛也潮湿了,手不断地轻拍春兰的后背……
年夜饭是丰盛的。老王将吴妈扶到饭桌前,握紧她的手说:“吴妈,既然事情您都知道了,我就不多说啥,今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春兰就是您儿媳妇,小胖就是您孙子……过完年三十,我们就收拾新房子,我们在一起生活,为您养老送终,您看好不好?”
吴妈的脸笑得挤成了一道道波纹……
儿子小胖眼睛盯着中央电视台新年晚会,提醒道:“爸爸妈妈,马上到新年了……”
“老婆还愣在那里干啥?快煮饺子!我去放鞭炮!”
这顿年夜饭,一家人其乐融融。
吴妈吃得很香很香,忘却了心中的忧伤。
“唉,你们小两口心地善良,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我已经知足了。还为我安排今后的生活,亲儿子又能怎么样?老天爷又赐给了我儿子儿媳和孙子。”
老王情绪激动地说:“吴妈,不,妈,您就是我们的亲妈!儿子快给奶奶磕头!”
儿子小胖应声道:“奶奶好!”
然后向吴妈磕了三个响头。
吴妈擦去眼角泪水,双手微颤地扶起小胖:“大孙子快起来!让奶奶稀罕稀罕!”吴妈紧紧地搂着小胖欣喜万分,不停地说,“我有孙子了……”
春节过后,老王一家人如愿地搬进了新居,从此一家四口过上崭新的,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