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现实或现实主义
2019-09-27湖南佘晔
湖南 佘晔
《蜕变》是湖南作家胡小平的第二部金融题材长篇小说,面对它,我迅即思考了一个问题:在当下长篇小说年产量达八九千部的浩荡时代里,它的出现和存在有何价值?于是,我走近了它,想熟悉它的容貌,看取它的本质和意义。正如“蜕变”二字所言,这一容貌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从摧毁到重建的复杂过程,还真不是那么容易看得清楚,看得明白。就我已有的阅读经验而言,从来没有哪个文本像《蜕变》一样从一开始就让人难以缕清,难以消化,更无法停止它所释放的让我探秘、揭秘的冲动和欲望。在与《蜕变》的秘密游戏中,我似乎找到了打开它的钥匙与密码:现实或现实主义。
现实:陷阱与舞台
米兰.昆德拉在与访谈者论及塞万提斯的遗产时有一个观点:“小说不是作者的忏悔,而是对于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金融作家胡小平写作《蜕变》便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现实生活本身是一个巨大的隐喻,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作为一位长期在金融领域摸爬滚打、并逐步走向高位的金融作家,胡小平对金融领域的“这一现实”有着亲身的体验和深刻的洞见,“这一现实”接洽时代,耦合个人,共同关涉到政府、企业、个人与时代的命运沉浮。“这一现实”就是本世纪伊始的国企改制和银行股改,在这一社会大发展、大变革、大调整的关键时期,人们思想混杂,各方利益纠缠,陷阱重重。胡小平踩住刚刚改制不久的江北冶炼公司这个点,将冶炼公司与濒临破产的岳北煤化厂多年的债务纠纷作为导火索,由于诚信缺失、信息不对称、情报不准确、监管不到位等多方面因素,与此相关的企业、银行、法院、个人纷纷惹火上身,跌入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诚信担当与责任逃避相纠缠的巨大陷阱中,或感慨,或追问,或反思,或痛苦,或侥幸。《蜕变》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在金融领域复杂的改革与变化面前,公司、银行等一众人等跌入陷阱的全过程,同时又为他们提供了一个面对现实勇于创造、更新自我的广阔舞台。在作者用近40 万字的篇幅精心架构的舞台中,人物依次出场,日常语言活泼,无须高超演技,场景真实、本色,精美诠释了现实生活本身的纷繁不易与残酷无奈,是当下金融文学题材领域反映时代、解剖时代的“活文本”。
既然是舞台,必有好戏上演,必有精彩可待。我本想在这个矛盾丛生、迷雾笼罩的场域里找寻一点生命的绿意与希冀,读到最后却发现,它给了我们整个春天。《蜕变》的故事从法院执行拖欠贷款开始,且看:冶炼厂与煤化厂在业务往来中产生了债务纠纷,负有债务的冶炼厂一夜改制成冶炼公司,以债务执行对象变更为由,对债权人煤化厂翻脸不认账,拒不偿还,导致法院贷款长期执行不到位。为此,煤化厂以百分之十的信息费为诱饵买通原厂里员工孔大华,让他想办法获取冶炼公司在银行的账户存款情况。孔大华找到了冶炼厂原职工谭顺义,并承诺给他八个点。果不其然,谭顺义在冶炼公司财务科科长万长花的办公室偷看到冶炼公司在H 行青山支行420 万的高额存款,结果可想而知。随即,在冶炼公司贷款拖欠案件执行组组长刘志高副局长的带领下,岳北法院法官成大为、屈光宗等人迅速赶到H 行青山支行执行,大幕由此拉开。就在H 行青山支行里,法院执行兵分两路,一路由刘志高带队直接找张明亮行长签字,一路由成大为带队直奔支行营业厅执行款项扣划,思路清晰,目标明确,行动迅速。就在H 行青山支行里,支行行长张明亮镇定自若,拒绝签字,支行员工柳叶青、齐小红等人业务熟练,严格按章程办事,有礼有节。就在H 行青山支行里,前来贴现的万长花见此情状掉头就跑,用网银转账的方式将公司在青山支行2 号账户上的110 万立即划走,反应敏捷,有惊无险。作家主要以人物对话的方式,在场景和视角的自由切换里,使法院、银行、冶炼公司三条线上人的语言、动作、情态和性格跃然纸上,更像是在看一部有声有色的电视剧,画面感清晰,现场感强烈,如身临其境,叹现实芜杂。这是《蜕变》的第一幕,在这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执行风波里,在H 行青山支行的舞台一角,我们看到了作为一行之长的张明亮的责任与担当;看到了成大为、屈光宗等人执行任务时的简单粗暴;看到了孔大华、谭顺义在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相冲突时的小人之心;看到了李颖作为行长妻子的深明大义与浓浓的爱……这些人既在《蜕变》的青山支行里,又在现实的各行各业里。
续看第二幕。在第一幕里,法院没有执行回一分钱贷款,青山支行不久就收到了一份判决书和裁定书,写明要支行“追回2 号账户上的110 万,并连同1 号账户的420 万在限定时间内划到指定账户”,否则将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与此债务纠纷直接关联的债权双方都在以积极的方式维护自我利益。在判决和裁定面前,张明亮比谁都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严峻的考验,大家面临的是同一场复杂而残酷的博弈。
在第二幕里,法律顾问宋广元陪同张明亮先后到岳北中院、煤化厂、省高院做解释和请求工作,双双踏上了一趟开往希望的专列。上车以后才发现,看过的风景越多,事情越复杂;走过的路越多,判断越模糊。最后这趟载有希望的列车还偏离了预定的轨道,堂堂支行行长张明亮居然被岳北法院拘留了!主角张明亮被扣押作为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事件,整整四章篇幅,剧中人物再一次同台竞技,在一次又一次的聚众维权与撤退中,在一个个生活细节的精心刻画中,在一个个人物语言的鲜活把握中,展现了一幅精彩、宏阔的社会画面,由此呈现出《蜕变》故事的绵密与张力。在其被扣押的未知旅途中,张明亮不怕法警队郎队长的警棒与呵斥,寥寥数语便吓退了见利忘义的范刚,顺利通过第一拘室黄毛等人的入门考验。他深深同情煤化厂厂长李正道及其员工的遭遇,敬佩李厂长的责任担当,惊诧李厂长的涕泪纵横和跪拜请求,即使自己早已泪水满眶,也同样要为了银行员工的利益挺身而出,坚守原则。面对李厂长,面对法官,作为一个被拘留人员,张明亮思维清晰,始终以礼相待,以理服人,扣押期间在与法官成大为的数轮斡旋中不惧不乱,牢牢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并无条件提前解除拘留。短短几天,张明亮在这一事件结果上的成功使成大为、屈光宗等人体会到一种现实的挫败甚至悲哀,这种失败,来自自我,更来自他人。应当说,张明亮的这一形象塑造是比较成功的。他的成功,与其说是张明亮个人及其所代表的股改银行的胜利,倒不如说是讲诚信、讲法制、讲正义的社会正能量和美好人性的胜利。
在经历改革阵痛和付出沉痛代价之后,《蜕变》最终以煤化厂改制、法院执行解除、冶炼公司信誉重建结局,第三幕的舞台上出现了现实文学作品中不常见的“大欢喜,大团圆”。如何理解这一“大欢喜,大团圆”呢?我认为,现实生活的舞台陷阱无处不在,契机和希望也无处不在。《蜕变》作为一部用鲜活的对话承载这个社会痛与乐、悲与欢、苦与喜的弘扬诚信担当主题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第一幕,我们看到了这个社会陷阱的无处不在和大家先后跌入陷阱的“不得不”;第二幕,我们看到了大家在“陷阱”舞台上的本色出演和“不得不”自我营救;第三幕的“大欢喜,大团圆”,则让我们能够清晰地知晓《蜕变》整体容貌从摧毁到重建、从跌落到爬升、从失败到成功的转型路径,在前后巨大的反差与对比中彰显诚信的价值、法制的力量和正义的光辉,从而更好地诠释《蜕变》,感受《蜕变》。
现实主义:此在与彼岸
伴随着改革开放奋进之路,“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也在这一宏伟的历史征程中被人们不断地提及、总结和建构,这一讨论或反思的重要收获就是重新审视现实主义,倡导“现实主义的回归”;创作上则更加自觉,更加注重现实主义新元素、新观念、新审美角度的运用,使现实主义散发出更持久的艺术魅力。文学创作的现实主义思潮或倾向自发生、发展到今天,经历了一个从传统现实主义、批判现实主义,到“新写实主义”的出现,再到“现实主义的三驾马车”的兴起、新世纪“底层文学”的勃兴以及近年现实主义的回归等“否定之否定的循环从而回到历史起点”的曲折发展过程。从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文艺创作和批评实践中可以看出,现实主义的角色扮演似乎在先锋、现代、后现代的文化思潮中被裹挟冲淡,呈现疲软弱化态势,直至今天的回归。我想,从“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这一有着自身逻辑起点和内在逻辑理路的文学史整体框架中去审视2018 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之一——《蜕变》,借“现实主义”之镜,以文本细读之法,便能敏锐地感受到它的气质、它的局限、它的价值。
在《蜕变》品读会上,胡小平首先向大家介绍了《蜕变》一波三折的出版过程。胡小平说:“文章合为时而著。《蜕变》从构思、写作到出版历时五年多,前后有两轮大的修改,一轮是从湖南文艺出版社移到中国金融出版社的过程中,一轮是从中国金融出版社移到当代世界出版社的过程中,正因为有了这些波折,才有了《蜕变》今天的这个样子。”我认为,《蜕变》最终于2018 年10 月在当代世界出版社出版,是时代的选择,是与“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发展同频共振的现实主义作品。
“时运交移,质文代变。”(《文心雕龙·时序》)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原则在时间的淘洗与沉淀中成为中国文学的主流,更成为大部分现实主义作家自觉的艺术追求。作家胡小平是金融体制改革的亲历者与见证者,《蜕变》聚焦金融领域的改革与发展,讲述市场经济条件下小企业、小银行、小人物的生存艰难和复杂处境,以充满正义感和正能量的结局彰显社会诚信的价值。胡小平在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中国银行工作二十余年,长时间地从事银行信贷和管理工作,跟政府、企业、司法机关都有工作上的联系和了解,在《蜕变》中呈现的也是他所熟悉的当下金融领域最真实、最具体的现实经验和细节。他将在表面上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一堆碎片进行打捞,在破碎、欲望、失信、无序的现代社会中抽茧剥丝,建立起碎片之间的关联,找寻失信社会的诚信,建构起一个属于自我的完满的经验世界,成为现代作家对当下意义无望的救赎和勇敢尝试。真实性、客观性作为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最突出、最本质的特征,在《蜕变》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和统一。比如,作者直接选用第三人称的叙事视角,而且从代表不同利益群体的多个具体的第三人称出发,把“我”去掉,客观地呈现金融领域复杂的社会生态和个人命运。另外,全书主要通过对话的形式结构全篇,真实地还原了特定环境、特定背景下人物(包括张明亮、成大为、屈光宗、何小年、孔大华、万长花、于小财、歪脖子、李正道、郭行长、李颖、郝梦楠等人)的性格、特点、转变和选择。如果不是对自我熟悉领域的长期行走、记录与思考,如果不能深入时代,深入金融生活的肌理,直取金融生态下的本真人性,就没有《蜕变》结构上的成功,更没有一种整体上的衔接自然、画面感强的愉悦的阅读体验。有评论者指出:现实主义的“实”,一是既要写出此在的实,又要写出彼在的“实”——本质的实;二是既要通过扎实的细节和饱满的人物塑造出扎实的现实,又要借助创作主体的想象力写出飞翔的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蜕变》通过真实性和客观性的有机统一富有张力地表现了“此在的实”和“扎实的实”,又因典型性和批判性不够而削弱了对“本质的实”和“飞翔的实”的呈现,最终无法达到经典现实主义作品所追求的“体现出人类在某一历史时期的理性高度与思想深度”的精神彼岸。
第一,《蜕变》人物的典型性不够。作为银行行长的张明亮,是作者有意塑造的一个人物典型,但它的典型性还不够。不够的原因不是作者对这一形象着墨的不多或者说不用心,而是其他众多人物的出场和均力描写严重地削弱了这一形象的表达,在他身上体现了主人公讲诚信、重担当的优良品质,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和矛盾冲突还揭示得不够,辨识度不强,缺乏张力。因为除了张明亮,作者对成大为这一法官形象的塑造也不遗余力,颇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而煤化厂厂长李正道也同样是讲诚信、有责任的企业代表,他们都是顾大局、为大家的人,张明亮与他们的鲜明区别又在哪呢?
第二,《蜕变》主题的批判性精神不够。批判性同样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不可缺少的品格。前面提到,一方面,《蜕变》“大欢喜、大团圆”的结局可以准确有力地弘扬诚信担当的现实主题,另一方面,这一结局也从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对现实生活本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呈现。面对执行落空的窘境,银行、法院、企业与个人在反思这一问题的时候多次提到“很复杂,没想象的那么简单”,至于到底是怎样的复杂,一直到全书结尾都没有给读者明确的答复,有故弄玄虚之嫌。改革是大势所趋,也是势所必然,但《蜕变》中的“大欢喜,大团圆”似乎来得简单和容易了些,作者给这一结局进行了铺垫,但还不够,低估了改革过程中现实的艰难和复杂,削弱了现实主义作品的批判锋芒,从而无法达到想要的思想深度和飞翔的彼岸。
尽管有欠缺,但毫不影响现实主义作品《蜕变》在体现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和现实主义精神方面所释放的智慧和光芒,全书通过生动的语言和巧妙对话架起了金融领域多方利益纠缠、较量的平台,使它成为我们感应这个时代和行业的重要切口。《蜕变》不仅写出了改革浪潮裹挟中群体的固化和弱小,也写出了现实具体的改革进程中个体的复杂与强大,一强一弱,一对峙一团圆,全力展现了优秀现实主义作品的强大现实指涉力和引导力,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蜕变》讴歌的是诚信和担当,赞美的是人间的正直和正义,颂扬的是人性的光辉和力量,弘扬和传递的是正能量。”
①〔捷克〕米兰.昆德拉著:《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年版,第34 页。
②⑥胡小平:《蜕变》,当代世界出版社2018 年版,第16 页,第414 页。
③丁帆:《现实主义在中国百年历史中的命运》,《当代文坛》2019 年第1 期。
④刘琼:《现实主义的“实”》,《人民日报》2018年11 月26 日。
⑤杜学文:《现实主义:基于方法的创作精神》,《文艺报》2018 年12 月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