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飨居到琅园
2019-09-27北京汪为新
北京 汪为新
三十年前,我还在中学念书,学校是在家的学校,家里也是学校的家里。我在课间,很少参与同学们的休息打闹,十分钟的时间我也愿意回到自己的房间,享受十分钟的安静。到今天,习惯依然,朋友来访,闲聊过后,朋友前前后后走了,我仍然独自小坐片刻,以涤荡内心的狂热。
那时候有一间小屋,内有座椅板凳各一,书架上的陈设是按照我最独享的布置,所以叫书斋也不为过。其实书也是我们家人的所有家当,连书架也是父亲自己动手做的。作为中文科班出身的父亲,藏书是他最具说服力的专业凭证。讲句诚实的话,中学里我的理科成绩一直让我无颜面对人生中关注过我成长的先生们;但那时,这个书架上所有的书包括线装书,基本上是我读过的。常言前尘前梦久而渐忘,而在我记忆中,仿佛就在昨日——甚至眼前,包括《彷徨》《华盖集》《雨中人生》《儒林外史》《历代古文汇编》《今古奇观》《老残游记》《唐人小说》《史记选》《楚辞选》《元人杂剧选》甚至金圣叹的《唱经堂才子书汇稿》和许慎《说文》等等。杂求杂散,都是感念与遐思的无边乱想。
至于年轻人远非成人所能体玩,其中学堂之喜悦尴尬就不消去说,也非成人所能回溯。忆中所有的只是薄薄的感慨,只要它们在依黯的情怀里,总是在追挽。
南墙有父亲书写一联:“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装裱也是父亲亲自动手,父亲谦逊朴素,内心却追慕古贤。此联随我书房数年,直至我远离故土。
从窗外一眼望去,北边是禾水,江边人影斑驳,四季如此;南边窗户下,时而有读书声,时而也喧嚣;或朝或暮,或阴或晴,或春秋,或冬夏,多些欢愉,也映酸辛。有人说从污泥中可以挺直莲花,从猪圈里可以见净土;我其实是莲花里的猪圈,时而莲花,时而猪圈。
对小地方的人来说,田园未必有真乐,但对我来讲读杂书确有真趣,因为安守其间,可以斜眠书漫抛,所有的现实中的必须面对的都可以选择逃避或放弃。
书架上所有的书让我捯饬重放不下百遍,各种各样的书都想翻开,翻完后再挪地方,如打牌的人好在腰包深处点钱,是一种旧癖,当你遭遇不屑或奚落时,在退守中,可以负隅顽抗。
因为我父亲的伟大支持,自己确还留得清晰的忆念,微稀的喜乐。当然我也感谢造化的主宰,倘若他老人家真有的话。于是,我在赤贫时期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间书房——无飨居。
而后负笈来京,一路走来,算算也近三十年了。刚来上学之日,到毕业,嘉范懿行,俯拾即是,生活如陶笵。而后忙忙如丧家之犬,想寻觅些什么,建设什么?忽忽过了那么些年,到底是得失盲目,而不能做到自知。
九十年代末我在京郊添置一个小小院落,刚入时有一种说不出的颓败。似仰面于纲罥之中,寻寻觅觅,象是扑个空,其实那是独在。直至今天想来,有时觉得被实感拉下了,不免生些惆怅,若觉得把实感给拉下了,那又多些骄矜;却委实又道不出什么正当缘由来,只是在恍恍惚惚中竟然感觉到自己的立业。
院落内设画室,书房简陋,与画室共享,依然名“无飨居”。同名而论,如同今天的月和昨天的月,此刹那和彼刹那的月,我所依,我所思见,我所见的月……迥不相同;即以我一人所见的月论,亦缘心象境界的细微差别而变,站着看和坐着看,坐着看和躺着看,躺着清切地看和朦胧地看,朦胧中想看和不想看的看……皆不同。名理上的推论,切肤上的体会,尽可取来验证。这些差别,于画画读书的生涯之滋生成长的差距,如同蝌蚪之与青蛙,前者贫寒却有倚靠,而后者一只脚必站在渺若毫茫之上,只为劳作提供歇息与空想的每日。
还有同道,我们彼此共勉,与简单一起。起初陌生,陌生则惊喜颠倒;继而熟稔,熟稔则从容温暖。城市的人久住樊笼,一旦忽置身旷野或萧闲的庭院中,乍见到满眼生辉的一泓满月。其时我想一想,或吟或哦,都算不得过火的胡闹。那时我们依然有三五好友聚会,也有蓦地相逢,为彼此的乐观喝采。
站在院子中央,有时在圆朗的明月底下,碧玉之天漾着几缕银云,有横空一小雀,素翅盘旋,依依欲下;“无飨居”时而风沙掠过,时而倾注如泄,转而银屑漫起,时而又风平气静。
唯书房的确带给我欢愉,内有明式家具若干,门口有清代汉白玉门墩,有书插架,有花插瓶,案有展卷之册,倒也清切闲远。每当独自溺玩时,疑故人未远,尚客天涯,使我不至感全寂的寥廓,使我以漂泊之态,回望昔年自己的影子,于是顿生臆想,遂更名曰:“琅园”:元人有《琅记》一册:“张华游于洞宫,遇一人引至一处,别是天地,每室各有奇书,华历观诸室书,皆汉以前事,多所未闻者,问其地,曰:‘琅福地也。’”琅园欲设一屋,树木合边,终日鸟鸣,看看外有叠山,闲适得没了襟怀,或还有“云散水流去,寂然天地空”的梦想,但休管它黄庭、楞严、南华、易学,此身无涉功名利禄、声色犬马,随处见绵雨湿衣、闲花似落英。
近日的琅园有画室一屋,读书也有一处,合则为琅园,分则为家园。我也总是感念自己读书并开始由动物向高等动物转化,或渐与相似。这样浸润其中,自然获益不少,将来侥幸百年,琅园南移,哪怕它在萧杀深秋的落蕊之夜,琅园书斋却依旧花团锦簇、桂花飘香。只要愿意,即使秋叶残红,残红也可以满眼的缤纷;落寞时,在暗夜里自饮一杯苦茶,算是精神世界的胜利。
这又像是逢场作戏了。
不过我这辈子得好好去打理一番。
2017 年2 月16 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