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死疲劳》 到《蛙》——探讨《蛙》 的动物意象
2019-09-26王珂欣湖南大学文学院长沙410012
⊙王珂欣[湖南大学文学院,长沙 410012]
有人说《蛙》是莫言作品中“口味较轻”的一部,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贬斥《蛙》的语言过于“不节制”,如果那些人看看莫言之前的作品,可能会改变这种观点。比如《檀香刑》里面对种种酷刑极度直接的描述,描写的冷静与残酷不是“血淋淋”一词可以形容的,那是一种几乎非人类的对人类肉体的扭曲解离。《生死疲劳》也是如此。写到《蛙》时,莫言收起了他一贯的浓墨重彩的叙事,反而采取了一种克制、简洁的笔调,展示近六十年波澜壮阔的中国计划生育史,展现了人性的阴暗面,知识分子的人文主义关怀和对自身灵魂的深刻反思。笔者认为这样一个风格的变化其实体现了莫言从虚幻到现实的过渡——从对荒诞景象的狂热描述到对现实问题的深入思考,揭示社会问题的根本症结,深刻反省个人灵魂。
一、谈《蛙》与《生死疲劳》
莫言在《蛙》的《代后记》 里面讲到他先开始创作《蛙》,不得已停笔后创作了《生死疲劳》,之后又重拾《蛙》的创作,所以《生死疲劳》和《蛙》 必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龙应台说,她最喜欢的莫言的作品就是《生死疲劳》,这本书夸张的手法、极致的语言,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看到那些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他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生死疲劳》的叙事主人公是西门屯的地主西门闹,但是他一出场就在土地改革运动中被枪毙了,后来他经过几次转世,六道轮回,先后成为驴、牛、猪、狗、猴、最后又成为人——大头婴儿,他始终从各种畜生的眼光看待世界。在西门闹的每一段畜生体验中,还隐藏着人的情感,看似写畜生,实则写人性。这些转世的畜生,又和当地的村民产生了割不断的血缘关系。从而书写了近五十年来农民与土地关系的变迁史。《蛙》是从一个笔名“蝌蚪”的视角出发,写了“我”的姑姑——一位乡村医生的坎坷一生,从而折射出计划生育六十年来的历史图景。
《生死疲劳》和《蛙》,同样是宏大的长篇叙事,同样是讲述宏大的时代主题,同样是塑造了许多典型人物,不同之处在于:《生死疲劳》的写法更加虚幻,写了六道轮回,全书充满了隐喻和反讽,但是也因此与现实相背离,读者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故事是虚构的。有评论指出,莫言在《生死疲劳》 中“避重就轻,没有对血淋淋的历史进行血淋淋的揭示,没有撕开历史的心脏,而是在外表,与历史逗乐取笑”。《蛙》 则不同,作者用克制、理性得多的笔调,撕开人性的伤口,撕开历史的创伤,也毫不惧怕地表达了自己对历史、对政策的认识,这是《蛙》 比《生死疲劳》更高明的地方。如果说《生死疲劳》是莫言对历史的逗乐取笑,那《蛙》 则是他在寻求一种与世界的和解。
体裁上,《生死疲劳》采取了中国传统的章回体写法,读来妙趣横生、酣畅淋漓,每一道轮回是一个小结,将全书有序划分,使得所书写的内容丰富而结构严谨,读者阅读时既痛快又不混乱。《蛙》 则是一次更大胆的尝试,分为五部,前四部是书信体小说叙事,第五步是一部九幕话剧,另外,五封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仁的书信穿插在每一部的开头处,使得整个故事亦假亦真,像是虚构,又像是事实的叙述,营造出一种强烈的真实感。各种体裁之间的“混搭”也产生了新颖而神奇的效果。
动物意象的选取上,《生死疲劳》像是把我们带进了真正的乡土世界,凡是传统农村有的,作者都予以书写,对成为驴、牛、猪、狗、猴的描写尤为细致入微,在杂乱与丰富中呈现荒诞嬉笑。《蛙》 没有滥用动物意象,只聚焦于一个“蛙”的形象,对其深入刻画,解释了“蛙”的多重内涵。
因此,笔者认为《蛙》是站在《生死疲劳》的基础上以更高的视觉角度书写的,《蛙》 的成功,也是《生死疲劳》成功的明证。
二、动物意象的使用
莫言对动物形象的使用非常有特点,在前文中已有叙述。《蛙》 一书中,蛙的形象并没有被滥用,相反,每次出现都有深厚的意义。笔者将以杭州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版本为例,进行具体阐释:
她像扔掉一条蛇,不,像扔掉一只青蛙似的将那张传单扔掉了。
黄秋雅往前一挣,哧啦一声,褂子破了,露出了白得像青蛙肚皮一样的脊背。
此处,姑姑扔掉了“我”递给她的印有王小倜的传单,青蛙形容这张“烫手的山芋”般的传单,也形容姑姑和王小倜的爱情记忆就像青蛙一样,让姑姑想要扔掉,不敢触碰。一切掌握了这件事的人都像青蛙一般,可恶又可怕。
(秦河):好哥哥们,你们打死我,我要感谢你们。但是请你们不要吃青蛙……青蛙是人类的朋友,是不能吃的……青蛙体内有寄生虫……吃青蛙的人会变成白痴……
秦河挺身而出,保护青蛙,暗示了他对姑姑的感情,他奋不顾身地保护青蛙,保护姑姑的痛心过往。这一段话也展现出青蛙的双重性——青蛙是人类的朋友,但是如果人类要杀掉青蛙,青蛙也会产生毒性。这也阐释出某种哲学意味,与计划生育相关。
一个小男孩将“一只黑瘦的青蛙”包在纸里递给姑姑,“姑姑剥开纸包,身体往上一耸,发出一身怪叫,沉重身体,晃了几晃,便往后倒”。
小男孩在大人的教唆下搞恶作剧,青蛙已经成了几代人对姑姑仇恨的象征。这里“一身怪叫”的“身”用词实在精妙,体现出了姑姑从头到脚的战栗与恐惧,也为姑姑的自省、忏悔埋下伏笔。
姑姑醉酒的夜晚在池塘边被一群青蛙追赶、咬啄、抓挠,在绝境中被郝大手营救,于是嫁给郝大手。这一段描写是《蛙》中最经典最重要的片段之一。“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出生婴儿在哭……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它们的咬啄和抓挠,而是来自它们那冰冷粘腻的肚皮与自己肌肤接触时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
这里,蛙变成了姑姑在计划生育中扼杀的婴儿们,深深叩问着姑姑的内心,引起了她的忏悔。姑姑不怕自己做错了事收到所谓报应,她真正怕的是自己的内心,一触及那些往事,她就觉得无比痛苦。不愿面对,这也反映出姑姑的反思是不彻底的。
小狮子讲述人和蛙的相似性,指出人和蛙是同一祖先,“蛙”“娃”“娲”的同音可以证明这一点。“蛙类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人跟蛙是同一祖先。她说:“蝌蚪和人的精子形状相当,人的卵子与蛙的卵子也没有什么区别;还有,你看没看过三个月内的婴儿标本?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与变态期的蛙类几乎是一模一样啊。”
这一段描述含义很深,“蛙”是恶心的动物,也代表着罪恶和恐惧;“娃”是生命;“娲”是神明。小狮子说这段话是希望“我”明白她为什么要去青蛙公司上班,看似养青蛙,实则是养“娃”,也希望“我”能正视蛙,正视自己内心对孩子的喜爱和渴望,正视自己的罪恶。
“蛙”“娃”“娲”也是对姑姑形象的经典写照,“她的传奇人生演绎着一部历时六十年的中国民间生育史。根据其历时性的经历和反差型的人格,我们可以从蛙、娃、娲三个阶段分析她身上人性、魔性和神性的特点,并由此引发我们对于她身上承载着的历史与现实的诸多思考”。这一点前人多有论述,便不再详谈。
话剧第三幕,警官问陈眉,谁抢了她的孩子,她不敢直说,却说“他们是牛蛙,像锅盖那么大的牛蛙,叫起来哞哞的,凶恶的牛蛙,吃小孩的牛蛙……”
这里,牛蛙用来借指抢走她孩子的一群人,也就是文中的“我”、小狮子、姑姑等人,牛蛙的借代写尽了这一群人的丑恶嘴脸,表明这一群人的忏悔是不彻底的,同时使“蛙”的形象妖魔化。
三、蛙意象的内涵挖掘
蛙是多子之物,是先民原始生殖崇拜的象征。莫言用“蛙”的动物意象体现了人们对生育的原始热情与计划生育政策之间的矛盾。此外,当我们面对一只青蛙,到底是觉得恶心,还是恐惧?这种感觉其实是恐惧和逃避。我们总是不敢面对自己做过的丑恶之事,不敢忏悔自己的罪过。一提起不光彩的过去,就像看到了一只黑瘦的牛蛙,唯恐避之不及。
与其说莫言从蛙切入,反思整个计划生育政策,倒不如说他是从计划生育切入,反思现实。在书中,“我”的笔名叫“蝌蚪”,就是直面一只青蛙,直面自己内心不愿触碰的恐惧和罪恶。当然,“蝌蚪”的忏悔是不彻底的,但可贵之处就在于莫言敢于承认这一点,敢于剖析人性格中的罪恶与伪善,他再一次让我们看见了知识分子的良心,同时他也在呼唤整个社会的良心。
①②③④⑤⑥ 莫言:《蛙》,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6页,第65页,第195页,第214页,第223页,第3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