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越剧《孔乙己》的戏剧冲突
2019-09-26郑淑婷绍兴文理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郑淑婷 [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由沈正钧编剧,郭小男导演,茅威涛领衔主演的越剧《孔乙己》 是根据鲁迅《孔乙己》《药》《阿Q正传》 等小说的内容和题旨,并“结合时代的具体语境,在鲁迅小说中人物、背景和意象基础上,整合鲁迅思想资源、文学资源进行创新”的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越剧作品。剧中的主人公孔乙己身处封建末世的底层社会,是一个贫贱且不得志的传统文人。虽然不会谋生,贫苦不堪,但他却并不一味随世俯仰,而是有着一定的操守和良知。因此,剧中的孔乙己自身的性格就具有强烈的戏剧冲突性。一方面,他善良正直且富有同情心,敢于与邪恶势力作抗争。为了解救半夜从老鸨手中逃离到他所居住的祠堂里的小寡妇,他将自己为咸亨酒店作贺联的钱赠给她,全力助她逃走。另外,他也非常同情甚至是敬佩女革命党人夏瑜,并给夏瑜写信为她通风报信。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旧社会的没落文人,孔乙己嗜酒如命,手无缚鸡之力,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长衫。他深受传统思想的束缚,不仅无法摆脱自己悲惨的命运,更无力改变那个不合理的世道。
显然,越剧中的孔乙己形象早已不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不过,在“追求形不似而神相通的艺术再创造”的越剧《孔乙己》中,“茅威涛演的孔乙己从本质上说,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又是一致的:着长衫却混迹于短衣帮中,没有钱也舍不下两碗老酒;热心功名,却心地善良;穷愁潦倒,又富有同情心;能写字,会抄书,知道‘回’字的四种写法,实际上又‘百无一用是书生’”。该剧的故事发生在辛亥革命前的绍兴,戏剧冲突主要表现为作为知识分子的孔乙己自身的内在思想矛盾,并由此更进一步揭示了新旧时代的矛盾。编剧用一把扇子将小寡妇、夏瑜和女戏子等与孔乙己息息相关的女子贯穿起来,通过这三个面貌相似的女子的悲苦命运来推动孔乙己的思想变化,从而多角度表现了孔乙己的矛盾性格。
在该剧的第一幕中,作为一个落魄文人,在孔乙己为咸亨酒店所作对联与丁少爷所作打油诗的两相对比中,长衫帮和短衣帮都无不对孔乙己的文采刮目相看。而当即将进京赶考的孔乙己听闻丁举人带来的朝廷废除科举制的消息时,他的内心从满怀希望霎时跌入万丈深渊。由这个巨大的反差可以看出,传统知识分子的仕途之路终结对他们的巨大冲击。而剧中孔乙己拿着长衫时而披上,时而脱下,和短衣帮相互对照,明显显示了孔乙己所着长衫是其所代表的传统文人内心坚守和精神支柱的外在寄托。而在孔庙中,孔乙己纠结于自己是否要将长衫脱下,长衫在剧中显然是作为孔乙己内心思想矛盾外化的一个道具。处于雅士和短衣帮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显示了以孔乙己为代表的旧时代最后一批文人内心的痛苦与挣扎。尽管孔乙己的科举之梦崩塌了,但他作为传统知识分子的善良没有泯灭。蓝皮阿五对进咸亨酒店的小寡妇相貌的调侃戏谑,而困穷潦倒的孔乙己却将自己做贺联换来的钱赠予这个可怜无辜的小寡妇,并且解救了她。当面对被救的亭亭玉立的小寡妇,他仍旧坐怀不乱,构成了强烈的对比,突显了他慎独的儒家风度。
在该剧第二幕的开始,当人们都在嘲笑以抄写经书为生的孔乙己还欠着咸亨酒店十九文钱时,而与此相对照的是,孔乙己仍旧不卑不亢地教小栓写四种“回”字,这种舞台上的冲突显现了孔乙己在困境之中的豁然自达。在这一幕中,孔乙己与夏瑜的相遇可谓是剧中的神来之笔。夏瑜突然出现在咸亨酒店,其所代表的新思想对孔乙己原有的世界观造成了很大冲击。夏瑜和孔乙己本是两个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是科举制度的牺牲者,一个是社会革命的觉醒者;一个只有长衫,一心只留着小辫子,一个是只穿新时期衣服,舍得剪去辫子;一个是依附旧时期社会,只有科举是他出头之路,一个是要行刺大臣发动起义。站在连个不同时代的交界处,新与旧的交叠是当时知识分子的一种真实生存状态。孔乙己见到夏瑜时,仿佛觉得她是逃亡的小寡妇的化身,但其实夏瑜是一位自东洋归来的革命者,她的扇面诗充满巾帼豪情,她的诗尽有豪侠女子的意味,和小寡妇的形象形成反差。最明显的冲突在于原本性格软弱、深受传统思想影响的孔乙己,却在明知给革命党通风报信要掉脑袋的情况下,仍旧给夏瑜偷偷写信通报消息。
在剧作的第三幕中,在赛神会上摆法场,欢腾热闹的唱戏与冷血残酷的行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是人们对于这样安排却感到正常,毫无震慑之感,反而带着看热闹的心态,麻木不仁,失去了应有的同情心。麻木的人们忙着去看戏、看杀人,而孔乙己非常不解的是即将被杀的夏瑜为何宁死不逃。然而,孔乙己并没有在夏瑜舍生取义的壮举中觉醒。对于是否投入社会革命,孔乙己充满了矛盾,内心十分沉重。他虽然不了解夏瑜所追求的革命,但是残留的传统知识分子的良知和仁爱,以及他对夏瑜的同情乃至崇敬之情,都促使了他从固守旧思想到接近新思潮开始日渐勇敢。但不得不说,孔乙己既不属于愚昧麻木的看客群体,也不属于脱胎换骨的新生力量,被传统所束缚的他只能在困惑中周而复始。面对革命者夏瑜,他的变化仅仅是从已经被旧社会压垮的没落文人到被夏瑜感染而自惭形秽而已。
在第四幕中,虽然孔乙己被夏瑜感染而自惭形秽,但无法在夏瑜舍生取义的时候最终觉醒。当他又偶遇与小寡妇、夏瑜形象相似的女戏子,阐述人生如戏,将夏瑜的那把具有传承精神的扇子赠予一个对社会人事毫不关心的女戏子,以此减轻他沉重的内心压力。这一番激烈的矛盾冲突展现了孔乙己陷入不知往哪里走的惶然之中。旧的道路已经颠覆,新的路途还在开拓,夏瑜将具有革命意味的扇子赠给孔乙己,但面对是否追随夏瑜走上革命之路,他依旧感到沉重甚至懦弱,最后竟戏剧性地将扇子传给一位不会投身革命也不会传播革命精神的女戏子手中。在越剧《孔乙己》中,孔乙己遇到小寡妇揭示的是旧时代的悲哀,与夏瑜的交集表现的是新时代的悲哀,最后与女戏子的相遇则是一场重回原点的梦。三个女子由一把扇子连在了一起,贯穿了全剧,倒不如说这三位女子是孔乙己内在性格的外在自我投射,从一开始软弱懦弱、固守传统、迂腐陈旧的性格,到萌发自主去思考和做决定、敢于舍弃陈旧接触新事物,直到最终依旧陈腐、随波逐流,从憧憬到破灭到茫然到麻木的内在精神历程。这巨大的裂变式的春夏秋冬的起承转合,体现了孔乙己作为一个在新旧交替时期的旧式知识分子的悲剧性。
总之,越剧《孔乙己》将鲁迅多篇作品整合为一部完整的越剧,把不同的人物和故事聚焦在统一的场景中。作为封建末世文人的孔乙己把未来寄托在科举制身上,但在科举制被取消和新旧交替的动荡时局下,金榜题名自然成为泡影。他也一直夹在新旧时代之间,既无法摆脱传统文人的信念,也无改变自己迈入新时代,只能夹在雅士和短衣帮之间,进退两难,跌入不知往哪里走的惶然中。作为一个介于两难选择的新旧时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孔乙己从不愿意放弃自我追求和改变自己,到摸索革命斗争的道路,又到不知如何选择的迷茫,巧妙显现出处于历史的特殊情境下的知识分子的悲剧性。可以说,越剧《孔乙己》的戏剧冲突就是建立在新旧时代交织的矛盾中的,也即是存在于革命党人的意识、愚昧麻木冷漠普通民众的意识、迷茫落寞自责自省的末代文人的意识冲撞中。孔乙己笑着出场,在笑声中生活,在笑声中离场。他从期盼到勇敢再到麻木的心境变化,展现了一个被时代和命运摧残的文人形象。当然,越剧《孔乙己》除了孔乙己,还有咸亨酒店掌柜、华老栓、华小栓、红眼睛阿义、康大叔、夏瑜、丁举人父子、小寡妇、蓝皮阿五、半疯子、女戏子等剧中人物。各个人物之间的情节发展了然有序,各线并行发展,增强艺术渲染效果,凸显新旧时代交织着的矛盾冲突。这些人物构成了一个以咸亨酒店为代表的清代末年时代变迁的空间,并深刻批判国民的麻木不仁和清末社会的现状。剧作围绕“酒醉了的中国,炮打国门也喊不醒”的主题,“以孔乙己为中心线索,通过孔乙己的眼睛来展示清末绍兴这样一个典型环境里的社会问题,更加突出昏睡的、酒醉的、流血的中国是怎样令人窒息”。
①② 卓光平:《“鲁迅资源”与越剧现代戏的发展》,《戏剧》2014年第1期,第117页,第118页。
③④ 张恩和:《是又不是 不是又是——谈越剧〈孔乙己〉的编剧》,《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6期,第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