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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研究女性、时尚和消费主义

2019-09-25

第一财经 2019年9期
关键词:人类学生活

不知不觉,很多人不再把“女权主义”当成一个光彩的标签(也许之前人们也没觉得这个词光彩—这本身就很奇怪),伴随着各种社交网络上的喧嚣文字,和很多愤懑、抱怨、“鸡汤”联系在一起,让“女性”角色成为一个有些戾气的悲观存在。

那些被宣扬的样板人物,光鲜、轻松,游刃有余,虽然可能是一束光,却让人在看完光亮、重新面对生活中的柴米油盐时,仿佛又坠入至暗时刻。女性的那些选择,似乎也变成了不被理解、不得不扛、不得不做的人生决定。

今年Be Pink的主题,我们选择了“接纳”。

它不意味着忍让与委屈,而是提出一种可能性:

你可以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以及自己的人生。生活固然有其难捱一面,但也有光彩时刻。接受女性这个“生物”角色,不是认输,也没有什么“必须的服软”,选你所有想做的事,承担你所有愿意承担的责任。做一个属于你的选择,好好规划,自在生活。

我们选择了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她们目前分别生活在东京、上海、台北。她们有的单身,也有的有了家庭。她们不是“别家的孩子/太太/母亲”,她们就像我们身边的朋友,既会有憧憬的角色,也会有抱怨的事。最让人兴奋的莫过于,她们在自己的领域里都值得骄傲。

焦虑、纠结,谁都有,谁都要扛。可是呢,找到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事并为之努力,实在太重要了—它没有高低之分,家政、生意、研究、旅行……哪个领域里都值得涌现大量专家,它才真正牵引着你的人生。

千万别以她们为你的样板,因为你也值得拥有让你扑上去的、更好的生活。

未 你最近在忙什么?

尹 因为最近放暑假,所以我在为自己的研究做准备。基本就是读大量文献,设计研究的采访问题,过几天去做一下实地调查。

我的研究方向是女性、时尚和消费主义,田野地点是北京的一家私人服装店。我是在谷雨实验室的一篇文章中读到的这个地方,文章提到,来这里买衣服的很多都是高收入女性,她们经常在店里一掷千金,那里还空出一个屋子专门用来喝酒聊天,就像是一个治愈她们工作压力的港口,但同时也可以看出,她们是焦虑和不快乐的。虽然她们只代表国内很小一部分女性群体,但是她们面对的问题是我们都会遇到的,像一个时代缩影一样,所以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她们这么焦虑,而这一定是结构性的,然后就是我们能做点什么。当然这都是前期的想法,具体还要看过去之后能发现什么。

未 8月,你在北京做硕士研究的田野调查。为什么选择在北京做,而不是东京?

尹 其实最开始我是想在东京或者别的地方做调查,但是当人在国外,反而更加关心国内都发生了什么,会觉得自己过往的经验是和国内生活紧密相连的。

以前在国内,人深深陷入生活里,有很多烦恼和乌烟瘴气的事情,比如同龄人都在努力赚钱,那个气氛很让我紧张。但来到东京考学、上学后,好像暂时隔绝了这一切,就能更心平气和地看国内发生的事。另一方面……就是我还是不够了解日本当下的语境,和导师面谈好几次,都发现找不到很好的切入口,这也是很实际和无奈的。

未 你说过,来到日本后反而能更清晰地看待中国。你如何看待目前国内的女性群体?你觉得整体上是积极的吗?

尹 这是一个好大的问题,就我观察的话,国内女性的平权意识越来越高了,也有很多空间可供我们讨论,这都是很积极的。但是同时也有问题,比如我以前经常和同龄女性朋友们聊性开放之类的话题,也都特别爱看《欲望都市》,讨论里面的穿搭,想复制那种很urban的生活方式。但是这还是不够的,因为它的目的还是个人的成功,而且容易被商家带节奏(例如:3·8女神节),所以当个人的价值得不到实现,我们还是会很痛苦。如果能意识到,消费自由不是真的自由,打扮得漂漂亮亮不是真的自由,然后我们不只是关注自己,而是看到不同阶层的女性群体,比如家里的帮工阿姨等等,可能情况会更好一点。

未 可以说说你在东京的生活吗?你是通过什么方式去了解和观察人群的?

尹 在东京的生活其实挺单调的,因为语言和学业的压力比较大,有段时间觉得自己都快猝死了。每天大量阅读、准备课上的发表,以及下一次和导师的面谈,偶尔会去一下club,以及靠逛街买古着来缓解压力,哈哈……

了解人群的方式有很多,我讲一个自己的小习惯吧,就是我会把日常和人交往的具体细节记下来,一般是随手记在手机上,用123列条目的方式。比如有一次日本的通讯运营商softbank出了事故,全东京人的手机都进入瘫痪状态,而那天我正好去见一个朋友,他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投softbank的那些股必須抛了,要出大事情。”

我就把这个细节写下来了,因为我觉得它很生动,透过这句话能看到这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能知道对方的生活跟我是完全不同的,这对我产生了某种刺激。如果我不写下来,可能立马就忘了,或者对这个人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这其实也是我训练自己写田野笔记的一种方式,不断地描述细节,对人的观察也能变得更具体、更敏感。

未 日本的女性和中国的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吗?或者说,日本的年轻人和中国的年轻人有什么不一样?

尹 日本女性和中国女性不一样的地方,这个问题有点大,我只能根据自己的观察和接触的人来回答了,所以不一定对。首先日本女性的确更加注重个人打扮,对美的意识非常强,但同时也会让我觉得有点无聊。我们会约着一起去喝奶茶,聊买衣服或是恋爱相关的话题,但是涉及个人生活的话题时,会觉得她们不是那么有野心(非贬义),也不怎么意识到身边男女不平等的现象,我们都知道日本是个特别父权的国家,但她们觉得那很正常。

我觉得日本年轻人和中国年轻人挺像的,毕竟我们平时吃的精神食粮都差不多,但是有一个不一样的点是,我觉得他们活得更放松一些(当然这也只是我自己的观察)。比如有认识的日本男孩是做理发师的,他特别以自己的工作为荣,他们对理发师的概念也和我们很不一样,国内就觉得是“tony老师”,但是他们会认为这是一个时髦的、当代的工作,理发的风格也很体现个人审美,所以他的目标就是很单纯地想当一个很棒的理发师;同时,他又是在靠打一些零工来支撑生活,比如凌晨在地铁站打扫卫生。

还有一名男孩也是这样,靠打工挣钱,攒钱去海岛上做面包师卖面包。而在国内,主流的话语还是要出人头地,有一份稳定的人人艳羡的工作。我的理解是,在日本这个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国家,年轻人们进入一种安于现状的状态,觉得白天打工晚上玩乐队也挺乐和的,在国内就很少有人这样想。

未 你最近幾年都在做跟女性有关的研究和工作,最开始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契机是什么?了解、接触这个话题之后,你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经历是什么?

尹 这个肯定和自己作为女性的经历有关,具体的契机已经忘了,但是转折点在于,当我逐渐长大,意识到小时候很多我认为是自己犯的错,比如小学被同桌男生欺负而我没有回击、被大人说太乖巧内向、被斥责没有及时在饭桌上给大家添茶倒水……都是出于根深蒂固的规训,并不真的是我的错时,我才真正清醒过来。

长大以后和很多女孩聊天,发现大家有相似的经历,而且至今很多人还深受类似童年阴影的影响。人类学里找选题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往外找,比如异民族和异文化;一个是往内找,就是跟自我经验相关的,我应该算是第二 种。

最近一次印象很深的经历是,有次和一个我认为特别“直男”的朋友聊天,我说他有些厌女倾向。但是他肯定不这么觉得,他说自己就是因为尊重女性,所以不愿意去做一些所谓呵护的举动。这让我挺困惑的,因为好多问题想和男性沟通,发现完全是鸡同鸭讲,两性视角的局限性很大,其实很难完全责怪对方。

未 有许多研究女性问题的不同角度,当时为什么会选择人类学这个专业?你想从中得到什么?实际进入这个领域后,想法有没有动摇?

尹 我最开始是被人类学的气质打动的,它自带一种慈悲感,不是以冷冰冰的数据说话,而是以具体的人的经验来说话。读人类学到博士阶段,需要做一到两年的田野调查,要跟当地人一起生活,感受他们的感受,然后再抽离出来分析问题。

想得到的东西,说大一点就是“understand the cause of things”。以前我会在媒体里写一些文章,虽然现在再看都写得不好,但逼我思考了很多现象和问题,是自己经验和理论都不足,写出来的东西会比较浅。有一次写一篇关于00后如何赚钱的文章,结果收到一名00后的邮件,他说我根本不了解他们,只是拼凑一些有噱头的东西。虽然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但是会思考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去观察他们。所以,学人类学是让我更好理解事情的方式,也想写出更有价值的东西。

我的想法没有动摇过。

未 作为一名女性,你在做女性研究时会有一些独特的视角吗?或者反过来,会不会有感受到自身局限性的时刻?

尹 作为女性,很多生命经历是相似的,所以肯定能更理解女性。局限性的话,无论是男是女都会有局限性的,毕竟没法用雌雄同体的上帝视角看问题。另外一点局限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别的学科基础,直接学的人类学,最后发现还是需要借助许多其他学科的观点时,就非常捉襟见肘了。

未 关于局限性,有没有具体的例子呢?和导师或者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吗?因为之前有读到过许多平权主义者反而是男性,个人对这个有点好奇。

尹 我的导师还有一些学社科的男性朋友,其实都是平权主义者。他们完全意识到女性主义问题不仅仅关于女性,而是关于每一个人、关于阶级,比如女性的进步和平权,其实对于男性的福祉或者说利益都有好处。如果企业针对女性的婚育方面能有更好的措施,那女人可能不用那么痛苦地平衡育儿和工作,能有更好的工作条件而不用非得退回到家庭,这对于家庭里拼命奔波工作的男性也是一种解放。我还读到水木丁写村上春树,意思是说村上春树是无所谓女权的,但是他写的东西很多女性又爱看,就是因为他的内在逻辑其实是平权的,他也不屑要那个权力,所以对女性读者来说会比较能接受。我觉得我认识的男性的女性主义者们,内在也是这个逻辑。

未 有没有憧憬的人或者女性角 色?

尹 有很多啊,我特别喜欢香港的插画师门小雷,她画过许多很美的女孩,而且她许多年来一直在持续进步,现在已经在这个领域达到了可以说是极致的水准。她曾经说过,说许多人都质疑她为什么只画双眼皮的女孩,她也因此动摇过,但现在她明白了自我的喜好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而改变。她给了我很多激励。

我还很喜欢作家淡豹,也是人类学出身,可以说我学人类学有很大部分是受她影响。最近还很喜欢Angela McRobbie,她是一名文化理论家,对于女权和时尚产业、流行文化的评论非常有见地。喜欢的女性太多了,说也说不 完。

未 过往的人生里,最喜欢自己哪一部分?

尹 最喜欢自己的感受力吧,因为足够敏感,所以能感受到很多别人不太在意的地方,觉得不重要的地方,然后通过文字传达出来。这好像是目前为止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了,能够做擅长和喜欢的事情,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未 现在最感兴趣的话题?

尹 这个跟现在我自己的研究也有关系。最近因为很多问题,比如特朗普能否胜选、英国脱欧,以及中国香港的问题,都让人怀疑新自由主义是不是走到了尽头。而这和女性问题也息息相关,比如南希·弗雷泽在《卫报》上写过,新自由主义女权的确让更多女性进入工作市场,看似是女性赋权,但是不平等仍然存在,大量女性工资很低、企业对女性婚育很不友好,所谓的解放女性其实成了资本主义的道具。这个困境是我想更了解和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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